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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

2015-06-09黄丹丹

安徽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刘云老爷子

黄丹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老规矩,自罚三杯。”刘云还没落座,便先灌下了三满杯白酒,楚门国际那间金碧辉煌的大包间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灼热的酒一下肚,刘云的颊上迅速飞起了两抹红霞,衬得一张脸越发的生动妩媚了。

“云云,敬你,我喝干,你随意。”刘云刚夹了朵西蓝花,申扬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作为今天的东道主,他率先朝她致意,躬了躬身,一口干了酒,然后亮了亮空杯。

刘云优雅地站起身,“谢谢扬子,我也干了。”说着,悠悠地一仰脖子,把酒喝了,然后翘着兰花指把酒杯那么轻轻地一抛,又说,“替我家李民感谢你。”话说得诚恳,语气却略显淡薄。

李民和申扬曾是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死党,他俩先是同学,后是同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关系密切得像是对方的影子,有事没事都摸到一堆儿去,直到有一天两人都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关系蓦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刘云坐下时幽幽地扫了申扬一眼,后者也正瞅她,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她避开了他那种散发着热度的目光。

在剩下的时间段里,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但是申扬还是隐约地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点儿波动,似乎有什么心事。申扬没有像往常那样让聚会的时间拉得很长,而是适可而止地见好就收了。

外面的冷雨已经转化为了雪花。“哟,下雪啦!”大伙见了雪都拉拉衣领缩了脖子,只有刘云仰着脸,伸着手掌,像个孩子似的,任那纸屑般的雪片乱纷纷地飘将过来。

“申总,车在这边。”身着黑皮衣的小伙举着伞走到刘云和申扬身边。申扬回头看了看众人,嘱咐了一句,“喝酒的都莫开车了,跟我走。”

大家都打哈哈,說申总负责把刘总监送回去就行啦。刘云是电视台的频道总监,除了带有官方色彩的正规场合,这几位稔熟的朋友平时各自根据年龄称她一声云云或刘姐,现在则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以呼应申扬对她露骨的殷情。

刘云也不推辞,侧身弯腰进了后座。申扬稍稍踌躇一下,替她关了车门,自己钻进了副驾驶室。

一路上刘云几乎没开口,申扬搭讪两句后,车内便沉默了下来。雪愈下愈大了,成片成片地扑在车窗上,又被风猛烈地吹走。车灯仿佛没有平时那么明亮,暗淡的光线里无声地飞舞着粉蝶般的雪花。

“路口停吧。”终于,刘云开口了。口气像是沾了雪末子,有点冷。车停在路边,路灯下的车影像一匹跃跃欲试的黑马。申扬犹豫着“吭哧”两声,到底还是提了出来,要送她到门口。刘云谢绝了。但车子没有马上掉头离去,车灯一直照着她,刘云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直到完全隐进了巨大的楼影里去。

摸黑进了楼,她用手机照着打开了门锁。进屋按了灯开关,却不见亮,又连续按了几下,还是一片黑暗。

“妈的!”刘云烦躁地爆了一句粗口。踢开横在门口的一双靴子,用力关上门,脱下大衣甩在客厅的椅子上,接着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床上。楼确实过于陈旧了,楼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宛若踏在她的脑门上一般,她厌恶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了棉被。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是申扬。

“该到家了吧?”

“咦,你还没走?到家了,没事。”

“今天你喝得比较猛,喝瓶苏打水解解酒。”

“这点儿小酒算什么?你回吧,我挂了啊。”话虽说得不疼不痒,心头却毕竟热了一下。她的口气不觉绵柔了三分,电话并没有立即挂线,又来回说了好几句,才和他“晚安”了。

刘云把手机扔开,愣了一会儿神,又嘟囔着叹了口气。

人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同呢?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他申扬一个劳改犯,这才多少年,就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而一辈子规规矩矩任劳任怨的李民,怎么竟然就得了肝癌不假天年了呢?老天爷都什么眼神?还有那该死的朱瞎子,不是说她刘云生就一副旺夫相,会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吗?还荣华富贵呢,眼下连立锥之地都快要没有了。

刘云的“立锥之地”是她父亲的房子。父亲曾任城东派出所副所长,这套居室是那时分给他的。

父亲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刘云有关童年时代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她原先是一个被医院门口摆茶水摊的老奶奶收养的弃婴,长到六七岁,奶奶去世了。奶奶家经济负担较重,家人显然不太喜欢这个非血缘关系却需要穿衣吃饭的丫头片子,为此,她基本上处于一种缺失亲情呵护与管教的“散养”状态,直至她终于不知何因离开了这个家庭,其后这两年的记忆是最不清楚的。

改变是从父亲的出现开始。

城东是一片地下古墓葬群十分丰富的区域,发生过多起古墓文物盗抢案件,城东派出所副所长就是在追查一起出土楚币流失的盗窃事件中,追到刘云的。多少年后,父亲还时常炫耀自己一眼就认出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是前两年街上消失了的那个孤儿,他的另外一个意外收获是,因为她人小不易引起注意,那个流浪少年团伙在急切慌乱中把这次盗窃的十几枚金楚币都藏在她的身上,结果副所长一举追回全部被盗文物,把那几个年龄稍大的犯案少年移交给了带有劳教性质的工读学校。

派出所副所长将刘云领回家,办好了相关的领养手续,将一位父亲所能有的疼爱都给了她。刘云小时生活的记忆,就是从此开始清晰、明亮而美好起来的。这使她对和父亲共同生活的家,怀有一种其他人无法体会的刻骨铭心的感情。刘云把自己生活前后的分野形容为坏女孩走四方,好女孩上天堂。在刘云的心目中,真希望她与父亲的这个家像天堂一样永固。尤其是在父亲重病不起以后。可是,最近她突然面临了征地拆迁的令人烦恼不安的问题,而这横插一脚的房地产商,居然就是申扬那个家伙!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刘云都没有睡安稳,好不容易睡去,天已经亮了。

刘云起身找到手机,看了下时间,都快七点了。她走到卫生间,低着头扭水龙头,她不敢看自己宿醉残妆的脸,四十岁的女人,本来就是一朵开败的花了,哪里还禁得起开水浇呢。本想用凉水洗洗脸,可是,水龙头像前列腺肿大似的滴了两滴黄水之后就再也挤不出水了。刘云抬起头,对着镜子,拢拢额前的碎发,镜中人居然粲然笑了,眼眶有点乌,却更深邃了,像个异域女子。刘云拿起刷牙缸就往后院走,后院有一株梅,有一棵滴水观音,雪附在梅上,落在滴水观音那厚大的叶面上,刘云就把那雪往牙缸里拨拉。

家里有花草,有书香,甚至还有古董。其实父亲还是一个古钱币爱好者,由于地域的原因对楚币的研究可能比一般的藏家都要更深一分。不过后来父亲调出公安系统,跑到文化站工作去却与爱好关系不是太大。而是之前婚姻的解体使父亲认为他的生活太失败了,前妻毅然绝然离去的主要原因,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警察丈夫“黑加白、五加二”几乎顾不上家的工作状态。这一次前派出所副所长生怕冷落了女儿,不但调到了文化站这样清水衙门,以便平时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刘云,而且父爱表现得格外执拗。他信奉的是穷养小子富养女,不让她在同学伙伴面前有丝毫委屈,尽自己的可能为女儿创造一个优裕、优雅的充满文化氛围的小环境。父亲的这份苦心,随着刘云的成长感受得越来越强烈,特别是父亲重病住院以后,每一次她走进这个家门,都感到是对父爱的一次重温与膜拜。

洗完脸、上好妆的刘云穿上奶白的香奈儿羊绒大衣款款地出了门,像一朵流动的云飘在雪野里。

到了单位,九零后美女主持见了她就说:“云姐,主任喊你去他办公室,我看还有两个老警在那。你没犯啥事吧?”

“姐嗑药了!”刘云说。心里兀自哼了声,姐的,终于找到单位来了!

主任办公室里,墨兰正在盛开。两个警察捧着茶杯兴致盎然地围着花盆,一见刘云,笑容立马就僵在脸上,显得一副不尴不尬的样子。刘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似笑非笑地睥睨着他俩,慢慢地说:“你们是来撵我搬家的是吧?我们家李民尸骨未寒,你们让我冰天雪地露宿街头吗?”

“拆迁户统一都会有安排,我们去帮嫂子搬家。那边水电都停了,实在不方便。”高个子的警察连忙说。他以前和李民是一个派出所的,结婚前经常去她家里蹭饭。

胖一点的警察讪讪地说:“其实局里已经非常照顾了,那房子不是挂在你父亲名下的吗,按说他早就不是公安的人了,我们……”

“你們还知道是我父亲的房子!”刘云遽然大怒了,“对不起,我没权利搬家。老爷子还在呢,他不发话,我们哪儿也不能走。”说罢愤然转身,“主任,我回去看片子了。”后半截话生硬地丢在了走廊上。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还当真去找老爷子发话?他现在躺在医院病房里,你说他清醒他是糊涂的,你说他糊涂又还有些意识。医生在诊断上写着:脑出血。

刘云对着机器看片子。二十年前她也和片子里九零后美女主播一样持麦上镜的,曾经也是被这座城里的人们熟悉并喜欢的名牌节目主持人,在饭店吃饭时常能被邻桌认了出来,还有过爱慕的异性抱着鲜花守在电视台大门等着她的经历。真的是好女孩上天堂,她每天高昂着头像骄傲的天鹅一般目不斜视地走过大街小巷,偶尔她也会回想坏女孩走四方的岁月,但总是想得不那么真切,宛若是醒来便已飘散的梦魇。以后有一天,她感觉到一双热辣辣的视线始终跟在后面,类似的感觉她倒不陌生,也未过于在意,然而这次出了险情,她那美丽修长的脖子突然被一只邪恶的胳膊扼住,她觉得自己眼冒金星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两名警察掰开了那只胳膊,一个摁住了犯罪嫌疑人,一个扶起了她。

那次被救后,刘云就和申扬、李民成了朋友。平时只要没有公干的休息日,两个人多半就会像保镖一样杵到刘云的跟前。被人呵护的感觉总是格外美好的,若是几天没见着他俩了,刘云也会撵个电话过去,约三人一道吃饭、喝茶、看场电影什么的,当时她只很单纯地把他俩看成是男闺蜜,不偏不倚,有一块阳光都会裁成两段平分给他俩,没有丝毫的亲疏远近。

不久,刘云渐渐感到不对劲了。比如开始都是三人约着一道,看了电影去喝茶,喝了茶去吃饭,可是有一天,李民单独请她去看电影了,当然这也很正常,她随便问一句,扬子呢,他的脸陡然红了,慌慌乱乱地把申扬又邀上了。申扬最近也请她看过几次电影,进场后同样没见李民,申笑,说李民在所里值班呢。

快乐的刘云神情里掺杂进一缕忧郁了,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那天同事又突然问,你终于恋爱啦?刘云睁大了眼睛,恋爱,爱谁?同事翻了她一眼,还没恋爱你忧伤个什么劲!刘云回到家,一下子就扑在床上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原来自己恋爱了,内心又羞又慌又难过。

在无尽的烦恼中,刘云随着剧团送戏下乡,乡下没有IC话机和公用电话,她与那两个人暂时中断了联络。在乡下,她深深地陷入了那种复杂到难以启齿的思念,过去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她明白自己千真万确是在恋爱了。就是在那种思念里她做了一个听天由命的决定:等回城后,最先见到了谁,就嫁给谁!好像是艰难地完成了选择,她终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睡了这么些天来第一个甜美的好觉。在梦里,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离得愈近她愈喘不过来气,快要拉住她手的时候,她再也憋不住喊了一声。在喊声中她猛地坐了起来,醒来刘云懊悔得要命,她没来得及看清他是谁,也想不起来梦中自己到底喊了谁。还有,真的喊了吗?

终于熬到了回城,那天她忐忑极了,汽车快要到达城区的时候,她的寻呼机滴滴响了,屏幕上跳出几天前对方发送的信息,刘云只一瞄,内心顿时脆弱到了顶点,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宛若听到了梦里喊的那一声。

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有一刻刘云看见李民向她走来时,她眯起眼睑,迷迷离离地望着他,奇怪怎么这一路没留下任何印象就已经到了停车地点。

李民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巡回演出今天返城的。他不知道刘云剧烈的内心活动,没注意她神情的恍惚,他把她的行李都实实在在地扛到了肩膀上。他还带来了一条意外的消息,申扬“进去”了。

申扬开车撞了人,更严重的问题是撞了人他没有停下来,反而继续开,被死者亲属撵到拉下车打得半死后送到派出所。

“死者?!”刘云一把抓住了李民的手,失声叫道。

她感到心脏像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捏着,有点儿疼,有点儿接不上气。

片子里,市长在讲话,关于改造旧城建设新城的一通宏观大论。市长的镜头感很好,语速适中,辅以恰到好处的形体动作,表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文化修养。刘云和市长接触不多,过去对他的印象不错,以前周日她陪老爷子逛古玩市场碰到过他好几次,市长是个古钱币爱好者,休息时间也喜欢抽空溜达溜达,瞧瞧行情,一个人漫着步,东瞅瞅,西看看,很有点儿闲情逸致。他知道老爷子是个资深的古币爱好者,很有些道行,遇见有时也会请教几句,态度虚心、和蔼,不认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位谦逊的拾漏淘宝人竟是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片子里还有一些受访群众,他们个个兴高采烈,纷纷表示期盼早日搬进新家。刘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晓得这些人都是拆迁办事先安排好的。镜头一转推向了申扬,刘云将鼠标“啪”地往桌上一拍,蹙着眉继续看。申扬目光炯炯侃侃而谈:“我觉得做人不能忘本,一个人成功之后不能忘了家乡,我现在就是想回报家乡,让家乡人民过上大城市一样的现代文明生活。”刘云瞧着,似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掩藏进了肚子里,脸上平静得几乎看不出表情。

剪好了片子,刘云站起身扭扭脖子,喝口茶,给病房挂了个电话。她为父亲雇了个全职看护,自己每天至少要去一趟,中间有时还会打电话询问一下情况,今天姑姑正好也到病房去了,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絮叨,东扯葫芦西扯瓢,整一个话唠,叙了一大圈之后感激地说,到底是公安上的人讲情义,你爸爸都离开公安多少年了,住院人家还惦记着派人来看……刘云一听差点儿把话筒摔了,气得瑟瑟发抖,他们还真敢去找老爷子嘴里掏话了?妈的,难道为了扒房子,连人命都不顾了吗?

刘云匆忙赶到医院。还是那俩来找过她的警察,刘云一见就把他们撵出了病房,寒下脸说:“你们真是逼人太甚了!想把我们全家都逼死嗎?”

高个的警察忙不迭地说:“嫂子,你别生气,这个项目是市长工程,上边特别重视,现在市里从每个相关单位都抽人成立了拆迁办,涉及哪个单位由哪个单位的人搞分片包干,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死任务。我们两个也倒霉,正好被抽到了……”

“死任务!”刘云冷笑一声,话说得越发不好听了,“完不成就得死吗?”

“云云,我来看老爷子。”刘云转过头去,真像电影情节安排得这么巧,申扬从走廊的拐弯处走过来,后面跟着拎着花篮的司机。

刘云喘了口气,忍了忍没再做声,轻轻推开病房门把申扬让进去。进门时又回过头,狠狠地剜了俩警察一眼。

其实看望病人就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申扬没在病房里逗留多久就离开了。临走时他关切地说:“云云,这段时间你瘦了,注意爱护自己,不要什么事情都过于操心。”

刘云直视着他:“不过于操心?那就等着别人来扒我们家的房子!你没看到,连老爷子躺在病床上都不得安宁了!”

申扬挥了挥手,像要赶开什么不愉快似的:“大势所趋,也不好讲什么。但是他们跑医院这么做,就不人道了。云云,听说你那边现在已经停水停电了,你先搬出来吧,住处你不要担心,我给你安排好。当初,是民子把局里集资盖的新房子卖掉,拿那钱帮我赔偿人家,我才获得减刑,还有你……没有民子和你就没我申扬的今天,所以,你不要担心住的地方。”最后,他压低了声音。

“不行,老爷子是一家之主,他不开口,我不能搬。你也别再提过去的事了,现在和过去我们已经两清了。”刘云马上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申扬笑笑:“云云,我俩需要认真地谈一谈。我现在还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宴会,明天晚上好吗,我约你。”说完生怕被当面拒绝一样,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漫过一阵潮汐。当年,他也是这么仓促消失了的。

那段时间,刘云无数次想过,如果申扬不出事,她的生活将会怎样?直到如今想起在申扬被羁押的日子里她的精神折磨,心情都还能隐隐波及到一种悒郁。当她得知申扬是为了去给她送生日蛋糕才出的事,胸口那儿猛地一疼,此后她便陷入了内疚的渊薮而无法自拔,那是一种蚀骨的痛苦。

她执拗地认为是自己害了申扬,对不起他,坚决要等着申扬回来补偿他,并因此明显地冷落、回避李民。她的委顿与忧悒使父亲大伤脑筋,当父亲的对女儿那一点儿心事早就洞若观火,现在他怎么也不会同意女儿的命运将来与一名刑释人员捆绑在一块,何况作为一名曾经的警察,他对交通肇事逃逸的行为深恶痛绝,绝不宽恕,根本就不放心把女儿的终身交给这样一个人。

事实上那一段时间对于刘云和父亲都是一种煎熬。父亲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办法摧毁她对那个服刑者的情感幻想,包括找到一个据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口吐莲花的朱瞎子,推算出她的八字命中缺木,老天爷慈悲,让她以后丈夫的姓名里命中注定地缀有一个木字。父亲敲着桌子,尽量耐心地说:“你看看,木意味着顶梁柱呀,少了还怎么过得好日子,你命中缺的那一根木,不就是李民的木子李吗!”在对申扬反感的比衬下,老爷子内心的天平彻底地偏向了李民。

相比老爷子的急躁,李民表现出了他的沉稳,他把自己所有的余暇时间都用来关心、照顾、呵护和陪伴刘云,丝毫不受她情绪变化的影响,不在意她的冷淡,一如既往地继续充当她的保护神。

为了帮助申扬最大限度求得受害者亲属的谅解,争取减刑,李民卖掉了他刚刚拿到钥匙的集资房,款项用于申扬的赔偿。老爷子激动了:“这小子,这小子,傻了不是!”在他的眼里,那套房也等于就是刘云和李民以后的婚房。这小子“傻”得过分了,他和申扬毕竟只是朋友伙伴,又不是亲兄弟!再说就是亲兄弟又有几个能够做得到的?一个劲地扼腕之后,老爷子更加万分感慨地告诫刘云,像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错过了只怕就再也遇不上了。

最初得知此事时刘云已经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李民淡淡地说:“卖房是为了尽量补偿一下他,否则你的心里永远都会不安。只能这样了。”刘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那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两人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李民没有看见她眼睛里泛起的潮气,不晓得那一刻她感动得要命。是的,她知道他爱她,但不知道他爱得如此不遗余力,情愿为她放弃任意其他的东西,并且只是为了她的心安,自己不求回报。刘云忽然感到似乎很累,这一阶段的心累一齐涌了上来,很想在他的身上靠一靠,不过她及时地抑制住了。

后来,时过境迁以后刘云才想起来,也许那些天她是因为对申扬的歉疚,才忽视了李民的感受──本来,最初他俩都是她情投意合的男闺蜜啊。只是……只是她说不出“只是”,实在心难平意难尽。

刘云这样想的时候,父亲的家里正在大动干戈地重新装修,其中一间将被布置成她与李民的婚房。老爷子说,那傻小子到哪儿再去弄套新房?只当我又收了一个儿子,你们结婚以后就住在家里吧。表面上说得豁达,实际上他内心里也舍不得女儿嫁到了别人家去。而更关键的是,她到底从申扬的阴影里摆脱了出来。

申扬刑释回来后,刘云曾和父亲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

“老爸,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我把家里收藏的古钱币拿走了一些。”

“知道。”

她吃了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昨天发现我的古币里少了几枚楚金币和一块光绪户部元宝。呵呵,不愧是我的女儿,识货,把不值钱的都给我留下了。”语气半真半假,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嘲讽。

她杌陧片刻:“那你怎么不问我,老爸?”

“不用,我琢磨琢磨就明白了。申扬那小子刚回来,这几天你们嘀咕他想做古董生意,家里这就少了金币,肯定是你拿给他当本钱去了!云云,知女莫如父,而且别忘了你老爸曾经是一名出色的警察,我知道你早晚会告诉我的,我在等着呢。”

她羞惭起来,红着脸说:“我反复思忖,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帮助他一下,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就想到了家里的古钱币,送给他把生意先做起来。因为你很反感他,我想你不会同意的,所以就先斩后奏了,老爸你会原谅我的吧?”

“傻孩子,老爸要是不原谅你,早就向你发火了,还会等到现在?尽管你确实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云云,他的问题不是交通肇事,而是肇事逃逸,害了他的是他自己,不是你,你并没有一定要帮助他的义务,但老爸理解你,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老爷子让她明天把申扬叫来,关于古钱币的识别捡漏方面他有不少心得体会,至少可以给那小子做生意一些有用的建议,传授他几招宝贵经验。

不过,刘云去找申扬扑了空,他意外地消失了,不辞而别,无影无踪。老爷子当即判断申扬得到了几块金币后,认为他知道后肯定要追回,于是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因为失去公职没有经济来源的申扬眼下太需要这些金币启动他的古董生意了。刘云十分伤心,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样的结论。老爷子脸色变得无比严峻了:“云云,你给那浑小子的几枚楚币倒也不太值钱,一枚几千块钱而已,但你能想到那枚清币值多少钱吗?”

原来清光绪二十九年,天津户部造币总厂铸了一套由日本大阪造币总厂制模,一两、五钱、二钱、一钱、五分的五枚纪重银币,但仅试铸未发行。同时,又采用镜面版底铸发了极少量的金质样币,由于稀有,多少年间几乎绝迹,到目前为止一共只发现10枚一两金币,4枚二钱金币和4枚一钱金币存世。老爷子嗓子发涩地说:“物以稀为贵,那每一枚的市场价值都超过了一百万。”

刘云一把捂住了嘴,她真没想到家里竟然还藏了这样一个稀罕的珍宝!“现在你还相信申扬那浑小子的突然离去与这无关吗?”老爷子的声音无情地在她耳畔回荡,她痛心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刘云的心里只剩下了最后一缕期望的微光──她还是期望申扬真的只是由于其他某种原因不得不悄悄离去。申扬是爱她的,这一点她毫不怀疑,难道爱情的价值居然抵偿不了一块清币吗?

从春申巷出来往右转不太远有一座桥,桥跨在幽芳河上。河历来就是界,一如鸿沟为楚河汉界,幽芳河便是新旧城的界。河东为新辟的城,高楼大厦矗立着的新城在夜色下光怪陆离,像个一身名牌的成功人士那么气宇轩昂和璀璨炫目。与此相对应的则是河西的陈旧颓败,刘云站在桥上,这种感觉尤其明显。老公安局家属区的居民,当年一度也常用不乏炫耀的口气提起他们的春申巷,那时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排列的大都是老式宿舍,這种卫卧客晾台齐全的成套住宅刚刚兴起,还不多见,风光一时,可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了,随着新城的崛起,曾经令刘云感觉像是宫殿般的家,早已被光阴噬成了陈年的被絮。或许与光阴也没那么大的关系,主要是在隔岸翰墨苑的映衬下显得破败不堪了。

翰墨苑是新开发的高档别墅区,那里的业主非富即贵,所谓贵,也就是在她的片子里常常露脸的那群人。申扬亦住在那儿,虽然他在电视上露脸的次数有限,却也是个富贵的身家了。

应该说,刘云最终嫁给李民,纵然与李民的一往情深以及老爷子的态度大有干系,但申扬的不辞而别则是在她的后心窝击了一掌,把本来貌似犹豫不定的她彻底推向了李民。她和李民并不缺少感情基础,恋爱关系明确以后,很快便谈婚论嫁装修新房了,也算是了结了老爷子的一大心事。婚后,申扬立即淡出了李民和刘云的幸福生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谁也不再提起他。

时光飞逝。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刘云对着机器看片,眼皮霍地一颤,她闭上眼睑,手里抓紧鼠标,心里默着数退回几帧画面,睁开眼睛盯着,姐的,不会吧,他……他咋在这里冒出来了!怔了怔,就觉得后心窝那儿骤然一疼,那一刻她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心里并没有完全遗忘掉这个家伙。

申扬重新出现的时候,李民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他走得太突然,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他的离去几乎摧毁了这个平静的家庭,老爷子首先倒下了──脑出血,以后又犯过两次,症状一次比一次重,直至躺在了病床上。如果不是老爷子,倒下的也许就是刘云,那些天她悲痛得人都有些恍惚了,然而当120呼啸驶来,医生匆匆地询问老爷子病况时,她头脑突然清醒了,天啦,现在她是一家之主了,她可不敢再出事了。刘云顿悟,她必须支撑住自己,倘若李民活着,肯定期冀她尽快从阴霾里挣脱出来,这才是她对亲人最好的回报。她现在无人可靠,只有依靠自己了。刘云的精神疗伤过程没有人们原先预想的那么艰难,没过太久便重新振作了起来。

刘云没有想到申扬像蚯蚓一样又钻出了地面,而且居然摇身一变,套着一个房地产商闪亮的指环成了市长的座上宾。以后在不同的场合他俩有过交集,申扬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极有分寸的距离感,刘云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今日这位光鲜的成功人士,不希望人们还记着他曾经的往事。不过一旦到了很小范围的朋友聚会时,他马上又流露出过去的那股亲热劲头。特别是最近,表现得几近露骨了。她对他则始终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

刘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了李民,但并不代表就对申扬当年的离奇消失不耿耿于怀。当然那时年轻义气,冲动之下对申扬的帮助她同样也不后悔,以她的性格今天不可能再提无谓的旧事。可当初申扬的突然离去毕竟是刘云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春申巷地块作为市长工程拆迁的力度很大,老百姓意见的反弹也很大,刘云身世特殊,她对和老爷子、李民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家园感情深厚得不是旁人所能理解,用近年流行的一句话说,就是搬迁以后无以寄托她的乡愁。她还正在伤感里挣扎着,又得知这块地的开发商偏偏是申扬,刘云冷笑着又爆了一次粗口,妈的,姐就是要当一当钉子户,为了李民,为了老爷子,为了我自己,还为了你一次可能是见利忘义的逃离!所以到目前为止,她对拆迁方的态度是一切免谈,弄得对方异常恼火,认为她是打算漫天要价。当然,深谙时势的电视台频道总监刘云也非常清楚,拆迁的进程谁也阻挡不了,她拖延时日,不过只是给开发商找点别扭而已。

所以刘云每次是否参加申扬的约请完全看自己的心情,不考虑给他面子。并且如果申扬只约她一个人的话,她永远都是轻描淡写地便把他打发了,拒绝与他单独面对。

然而今天是个例外。申扬电话里约她晚上见面,寒暄之后冷不防地跟了句:“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告诉我,当时收到我那条向你表白的传呼,你到底是怎么回……”她手一抖,没容他话说完,收线了。他大概以为信号不好掉了线,再打过来,她又掐断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发去一个短信:“好,等我。”

稍顷,申扬回了一个笑脸和“恭候,不见不散!”几个字的短信。

刘云默然地凝眸着手机。她不知道,那年回城的路上看到他的传呼,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小手捏紧了似的,她脸颊热乎乎地想,下车第一件事就要找电话给他回传呼,想好的就是要回这三个字:“好,等我。”

刘云迷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在停车场,李民向她走来……他带给她一条意外的消息,申扬“进去”了……

真像做梦一样啊。

刘云睁开眼,一片雪白,不对,不是雪的颜色,是……病房。这究竟是不是梦境?头痛,想抬手揉揉。

“云云。”是申扬。一名戴燕尾帽的护士站在他旁边。“不要乱动,小心把针弄鼓了,还要重扎。你现在最好不要用力,头部挫裂伤比较重,而且还伴有脑震荡,必须要静卧观察。”护士说。“谢谢,我会看好她的。”申扬侧身让护士出去了,帮她掖了掖被子。

刘云没有做声,她在努力地回忆。昨天,雪夜的翰墨苑恍若幽谷,呜咽如泣的风穿过假山亭榭水塘,伴着她一路走到富丽堂皇的小区门口。

申扬没有像以往每次聚会那么殷情地派车去接她,而是在电话里告诉了他的那栋别墅门禁密码,让她自己来。那串数字刘云听一遍就记住了,因為,这也是她的生日日期。刘云不禁心头一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家伙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整点儿小浪漫。

别墅里富丽堂皇,奢华又不乏温馨,没有超出她的想象,绝大多数豪宅都是如此。刘云未加评价地参观了一遍,她的平淡使主人稍稍有点儿失望。但申扬仍然兴致高涨,一个晚上主要是他在叙说,刘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不时端杯轻轻啜一口红茶。她第一次走进他的生活空间使申扬兴奋得有些过头,他讲述了这么多年来奇迹般发财的经历,刘云不置一辞,她曾经采访过不少暴富者,似乎每人都有一个走了狗屎运又非常励志的财经故事。

刘云平静地听着,似乎没往心里去,后来她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前倾身子望着他,突然问:“那些古钱币呢?”

“古钱币?”叙述被她猛然打断,他的思路一时没调整过来。

“楚金币,好像也许还有别的。”她还是那么平静,仿佛是说别人的一件事。她有意没提还有一块清币,光绪二十九年的户部元宝。“你忘了?”

刘云动了一下身子,记忆像一群黑色蚂蚁从昨晚的黑夜里慢慢地爬了出来。申扬回忆着说,那些古钱币帮了他的大忙,否则他不可能那么快就挖到第一桶金,而第一桶金对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太重要了。说他的离去是为了李民,因为他俩是好兄弟。他说着伸过手来,抓住她捧着茶杯的手,你知道,我们俩都爱你。刘云的目光温柔了一些,手任他抚握着。他的话音越来越热烈了,说他这么多年没回来就是因为始终忘不了她,直到听说了李民去世后才回来投资的。

刘云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后来她离开别墅,执意不让他送,她想独自走在雪地里清醒一下头脑。现在她全部想起来了,回到春申巷,走进没有亮光的旧楼道,接连被横在道上的旧家具磕碰了好几次,她只好停下从包里掏手机打算照亮。紧接着“嗵”的一声闷响……她的记忆到此中止,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刘云瞥了坐在病床边的申扬一眼,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握在他的手心里,脸上不由飘过一缕红云,抽回了手。

申扬恳切地说:“云云,老房子真不能再回了,水电都停了,别人也都搬走了,不方便不说,也不安全呀。你看多危险,幸亏掉下来的是一只花盆托盘,万一要是大花盆,还不把人给砸毁了?我说了,你就住我那里,不用再防贼似的守着你那套破房子了,你不签字交钥匙也没人当真敢动……”

刘云凝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申扬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转了两圈,又回到病床边坐下:“云云,还要我怎么向你表白呢,我永远忘不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对我的深情厚谊。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我发过誓,混出头以后一定要回来报偿你!我为什么要用你的生日做我家的门禁密码?就因为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他又抓住了她的手,“我不骗你,我当然不可能没有过其他女人,但我真的没有再爱过了!云云,你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什么?”刘云依然瞧着天花板,“相信你报偿我,就因为我给了你那几枚古钱币?”

“不,相信我依然爱你!”申扬字斟句酌地说,“当然现在我也有能力,把你曾经给予我的都回报给你。”

刘云使劲地想笑了一下。笑肌扯动了伤口,她皱了皱眉头。相信不相信有什么区别,门禁的密码随时可以重设,其实问题还并不在于她相不相信爱情,而是如果没有爱情,她和这个人之间现在就只剩下房地产开发商与一个钉子户的关系了。刘云心里失望得厉害,他没再提起过那块清币。他忘了最不该忘的一幕,那天晚上她送给他一小袋古钱币时,他很激动,随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块最大的古币──就是那块清光绪二十九年户部元宝,发誓将来一定不负她的情谊!以后不管是发达了还是穷困潦倒,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地,这一辈子他永远都会将这块钱币带在身边,以此为证!她更激动,此前还只是想着要帮他一把,忽然就心潮翻涌,感到是自己给了他一个无比珍贵的定情物。

历历在目!没错,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定情物!她转过头来直视着他。她并不需要他报偿,只要他说一句那块元宝,哪怕已经不在他的身边,早就失去下落,被盗被抢或者被他做生意不得已用掉了,只要说了,她就原谅他的一切。她有点悲哀地想,包括原谅那一年他不辞而别的可疑的原因。

“云云,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静养,留院观察几天,什么都不要操心,其他的事情有我呢!”

申扬去医护办公室询问、交代了一番,回来又叮嘱她几句,夹起包要走了。不过现在他要回去把近期的事情都尽量安排妥当,争取明后天就待在医院里不走了,一心一意地专门陪她。

她回过神来:“你忙你的去吧,陪我干嘛?”

“嘘,”他伸出食指抵在刘云唇上,“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你以为老板是好当的?方方面面都要应付,你们平时只能看到我装模作样的风光,却看不到背后我也常常当孙子,你以为我喜欢去面对那么多的难题!”摇摇头,低声说:“我宁愿陪你,天天!”

申扬消失在门外。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远去,她的心蓦然软了,或者也可以说是原先一直顶在心窝的那股硬邦邦的心气泄了。头上的伤口还在疼,头似乎有些晕。是的,相不相信他是否依然有爱真的没有区别,主要是她开始在怀疑自己了,是否还残存那么一点儿遥远的爱?

算了,要不就搬迁算了吧,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她想,伤口的疼痛仿佛立刻减轻了两分。她动了动胳膊和腿脚,其实躺在这儿挺闷人的,要不等明天他来就让他去帮着办,他不是说其他的事情由他去办吗?

想想等出院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度过了她最美好岁月的家,刘云又暗自伤感了。

申扬倏然消失了。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重新出现,如同在空气中蒸发了。刘云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病房里的烦闷而想着他,还仅仅是百思不得其解才有点儿牵肠挂肚。她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过会儿又打一次,耳边重复着那个千篇一律的电子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她放下手机,忧郁地望望门口,无聊地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日。那天她快乐地去找申扬。老爷子说了,古玩市场的每口堰塘水都深得很,要想在古钱币的道上跑路,首先得学会识别真假,不然你一不留神淹死在哪口塘里都不晓得。老爷子得意地说:“你去把那浑小子叫来,看在我宝贝女儿的面子上,我教他几招。”然而她扑了个空,“那浑小子”就此失联,她抠破了脑袋都不敢肯定原因,一段时间怀疑他该不是真的蒸发了吧?

直至刘云出院回到台里,才解开了心里的谜团。大惊小怪地验伤、宽慰之后,九零后美女主持表情夸张地说:“云姐,你也不要太郁闷,春申巷房地产开发项目的那个市长工程出事了,纪委已经给你报了仇。”美女主持历来多是消息灵通人士。原来,住户还没有全部搬出去就停水断电强行拆迁,造成群情汹汹密集上访,上级纪委介入以后,结果市长案发。市长是个风度儒雅的官员,个人爱好也不俗,素有高雅之风,办案人员意外地查出他竟从未收过现金、银卡,而是一个跟头栽在了名画、古玩上面。刚被“双规”,市长便竹筒倒豆子全部“吐”出来了。

涉及春申巷开发项目的受贿赃物,主要是清光绪二十九年户部元宝一枚,当前行价估值约一百三十万元左右。市长招供的当天,行贿者房地产商申扬被检察院“请”去了。

刘云半天没说出话来,心情复杂极了。刚才她是先去看了老爷子,才到单位来的。

那年申扬“失踪”后,她紧张得在外面熬了整整一天,无比忐忑,磨蹭到晚上才扯着自己的影子溜进家。老爷子坐在客厅,她低着头一进门就想往自己的房间钻。老爷子眼尖,一把拉住她:“怎么啦云云,怎么啦?”她一下子没撑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本来她绝对想不到那枚清币竟然是个价值百万的稀世宝贝,更绝对想不到申扬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越哭她越觉得太对不起老爸了!

老爷子骇一跳,一阵惊慌失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反倒笑起来:“丫头,只有你才是老爸的宝贝!在老爸的眼里,其余的东西哪怕再值钱也就是值钱而已,算不得老爸的心肝宝贝。不过话又说回来,老爸所有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那个浑小子带跑了的楚币是真家伙,唯独那块清币却是个赝品,假货!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大方,他真拐了我留给心肝宝贝的一百万,我就是拚了老命搜遍江湖也要把追回來呀!”

赝品,假货!她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破涕为笑,一下子轻松了。随即又抹开了眼泪,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老爷子心疼地摸摸她脑袋:“跑了就跑了,不要惦记人家了,他本来就没那个福气……”老爷子让她把申扬找来,原意要说说这块清币是个赝品,千万不能拿出去哄人,在怀里揣了个假货跑路,哪能走上正道呢,那浑小子迟早都会招致灾祸的!老爷子后来又叙叨了好久,说制作手法再高明的假货,用真品一比,都要露出破绽,这叫以真逼假。但多少人有机缘能亲眼见识很多的珍稀古币呢,便需要了解各种制假作伪的手段,比如翻沙法、嵌补法、改刻法等等,不一而足,掌握了各类假品的成色,自然也就识假而辨真了。老爷子叹了口气,他非常喜欢那块光绪二十九年户部元宝,高仿逼真,曾把博物馆的古玩鉴定专家都唬住了。可惜,太可惜!

这天刘云在台里吃过晚饭回到家,月光如霜洒进屋里,她倚在窗前,面色白皙。下午九零后美女主持说市长的事情时,刘云便想到申扬贿赂市长的东西应该就是当年她给他的那枚清币。她有个律师朋友明日可以问问,若是以后法院采信以不值钱的赝品赠予赏玩,是否影响对申扬行贿违法的裁决?但她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行贿市长的不可能是一枚赝品,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包括申扬自己。那天老爷子叹着气说,这是申扬跑了,要不就是跟他说那是一块赝品,估计那浑小子也未必肯信,还以为是我们反悔了,编着法子要把那枚清币哄回来。刘云想,倘若主观动机是把赝品当了真品待,不知法院又该怎么判?

她胡思乱想着,心里一阵风一阵雨的。不知风风雨雨了多长时间,无意中抬起头来,雪后的天空晴朗澄澈,万里无云,夜幕上高悬着一枚清币般洁莹的皓月,照耀着如梦如幻的银河,点点楚币一样的繁星缓缓地流淌。夜色如此绚烂华丽,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久久地无语。春申巷旧房拆迁区黑灯瞎火,四周一片寂静。

责任编辑 江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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