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
2015-06-09程迎兵
程迎兵
1
我短短的影子,在正午阳光下来回不停跳动着。
我端起一盆水,“哗啦”一下泼在地上,泼洒在地上的水还没来得及干,我又急不可耐地挥舞起大笤把,把院子里的几只鸡赶得四下乱飞。
天气无比炎热。我的爷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朝我喊,我说你这孩子都十几岁了,怎么还这么不知道好歹呢?狗都知道大热天躲在树阴下伸舌头,你是不是又想出去惹事啊?
整个中午我都站在爷爷家的院子里,村里高高低低的房屋,七零八落地横卧在我的视线中,远处铁匠铺烟囱的上方堆满了青烟的碎絮,看上去像黄昏中的麦田。
我扭转过身子嘟哝了一句,爷爷你就睡觉吧,我在等人。
爷爷说,我不睡觉,我也在等人。
我说,你在等谁呀?
爷爷说,我不告诉你。
爷爷说完,就进屋躺在了竹椅上。
我要等的人有两个,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叫红旗,另一个叫国庆。我们说好今天中午出来,共同商量一个极其保密的计划的。要知道,为了这个计划,我们已经焦急地等待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现在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盼望着爷爷赶快睡着,因为他不睡着,我就无法在这个时候出去。我时不时地悄悄探个头看看爷爷,可爷爷始终半眯着眼睛。我渐渐有点不耐烦了。我重新回到院子里,发现还有一只老母鸡卧在一堆松毛枝边打盹,我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捡起一颗小石子用力朝它扔去。我看见老母鸡呼扇着翅膀“嘎嘎”乱叫的同时,那堆松毛枝也“忽啦”一声倒了下来。我望着四处飞扬的灰尘傻了眼。
这时我就听见爷爷在屋里大声说,谁呀?
我立刻惊慌失措地撒腿往外跑,一口气就跑到了村头的河埂下,那是我和我的两个好朋友说好了的集合地点。
我满头大汗地跑到红旗和国庆跟前。
红旗说,怎么搞到现在才来?
我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的。
开始做弹弓吧。
好。
于是,我们三个人开始手忙脚乱地做起了弹弓。
2
红旗和国庆跟我不仅是好朋友,还是同班同学。作为好朋友,我们的共同特点之一是我们的学习成绩,在全班总是排在后面。还有一个共同点是上课时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因此老师就格外关照我们,老师们经常让我们三个一起或分别站在教室后面的拐角处。一站就是一堂课。
一个老师说,站着听课可以集中注意力。
另一个老师说,你只有一个人站着才能不说话。
其实我们也不想上课时说话,可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或我们中的某一个,还是不断地被老师们罚到后面墙角去站着。
一个老师说,李红旗!你到后边站着去!
于是李红旗挠挠脑袋就站到后边去了。
下节课,另一个老师说,孙国庆,你到后边站着去!
孙国庆就老老实实地走到拐角处,然后踮着脚,越过其他同学的脑袋看着黑板。
我们似乎已经习惯并非常喜欢到后边站着去,所以我们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我们一点都不在乎。
真正引起我们恐慌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上个星期五,那时天气已经蛮热的了。我们的班主任黄老师先扶了一下眼镜,然后严肃地说,现在我们进行本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期末考试。
过了几天,黄老师又说话了,同学们,暑假开始了,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复习功课,做好暑假作业,不要一个人下河游泳……好,大家安静一下,下面我来发成绩单。
班上一下子就没人讲话了,包括我们三个。被黄老师叫到名字的同学陆续走上讲台,我看见有的同学笑嘻嘻的,有的却一句话都不说。
等其他所有的同学都拿到成绩单后,黄老师说,王小红,你把李红旗和孙国庆的成绩单带给他们家的大人,记住,一定要交到大人手上,知道吗?
知道了。王小红脆嘣嘣地说。
王小红是我们班的班长,虽然老师们很喜欢她,但我们三个却一点都不喜欢她,所以我们根本不愿和她讲话。
黄老师说,愿同学们过一个有意义的暑假。
我问红旗和国庆,什么是有意义的暑假呀?
他俩说,就是有意思的暑假。
放学后,国庆和红旗耷拉着脑袋走在了一起。
红旗对我说,哎,你说老师为什么不把成绩单发给我们?
还不是你们考得不好呗。我无精打采地说。
那该怎么办,我可不想挨打。国庆甩起一脚踢飞了一粒石子。
就怪王小红,哼!红旗说。
咦,我想起来了。国庆像罚站时那样抓抓脑袋说,我们找她把成绩单要回来,不就行了吗?
对,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红旗说。
那就快点儿。我说。
我们三个立刻往村头飞奔而去,泥土地上留下一串淡淡的灰尘。
我们先来到村头的一棵老槐树下,我们斜挎着书包,焦急地等待着王小红的出现,可她一直没有出现。
国庆不耐烦地说,她会不会不从这儿走?
不会的。红旗说。
那她……要是不给我们成绩单怎么办?
她要是不给……红旗迟缓了一下,然后信心十足地说,不会的!红旗把手伸进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把弹弓,接着弯腰在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包进弹弓的皮兜里,又眯起一只眼睛瞄准着前边,用劲拉开皮筋。看好了,红旗右手一松,我和国庆在听到“嗖”的一声的同时,看见村头一只芦花大公鸡咯咯咯咯地叫着,一拐一拐往前跑了。
怎么样?红旗像打了个胜仗的战士似的,把弹弓往腰里一别,精神抖擞地说。
来了,来了,她来了。我说。
我们仨急忙躲在老槐树后面,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看见王小红正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走来。等她快接近我们的时候,红旗、国庆还有我,猛地从树后跳出来,拦在了王小红的跟前。
王小红!国庆说,把成绩单还给我们!
王小红被我们吓得一愣,她喘着气说,不行!老师让我带给你们家大人的。
难道我们不是大人吗?国庆歪着脖子说。
不是!我要回家了。
不许走。红旗说,我们自己把成绩单带回去,不用你带。
不行。谁让你们不好好学习了?!
你说什么?快点把成绩单还给我们,我们就让你走。红旗气鼓鼓地说。
不给!
红旗这时一下子从腰里拔出弹弓,瞄准着她说,给不给?
不……给。王小红看着弹弓,带着一点哭腔说。
还不给?红旗右手拉开了皮筋。其实我和国庆都看见红旗根本就没在弹兜里放石子。
哇……王小红突然哭了起来。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根本没考虑到她会哭。红旗结结巴巴地说,我……又没打……你。
哇哇……王小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
怎么办?还不快跑。
我们三个人一口气跑到河埂上才停下来。红旗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她。
哼,还是班长呢,好哭佬。国庆说。
那天,我们一直挨到太阳快落山时,才分头怏怏回家。
3
再次见到红旗和国庆,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我的爷爷得知我们用弹弓打王小红后,就再也不许我到外边去玩了,特别不允许跟红旗、国庆去玩,还说我爸爸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但我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见到了他们。
国庆说,王小红还是把成绩单送到了我爸爸手上,我爸爸一见成绩单,就立刻叫我站在外边不许进屋,不许吃饭。等我爸爸喝完老酒,吃完饭,就再次拿出成绩单,用手边敲我脑袋边问我脑袋长哪儿去了,最后他甩起一脚就把我踢翻了。
红旗说,你这算个啥!我爸爸见到成绩单,一边说看来不松松你的皮是不行了,一边扒下了我的裤子,然后随手摸了一根擀面杖。你们看看我的屁股,我一晚上都趴着睡的,疼死了。
哼,都怪王小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我们仨看见村电影院门口,有人在贴海报。我们知道又要放新片子了。于是我们跑过去贴近一看,海报上有两个红色的大字——画皮,还有滴血的骷髅头。太吓人了。
张叔,这个电影好不好看?红旗问。
你们小孩子最好不要看。张叔说。
为啥?
里面讲的全是鬼故事,吓人着呢!
我们仨只好低头往回走。红旗问,你们敢不敢看?
谁不敢看?不就是鬼的故事嘛。你呢?
我一个人都敢看。红旗大声说。
王小红肯定也会来。国庆说,我知道王小红的爸爸是放映队长,她看电影非常容易。
那你们说王小红会不会被吓哭?我问。
肯定会。红旗说,我拿弹弓吓唬了她一下,她就哭鼻子了。哎,我们看电影时,顺便看她是怎么被吓哭的。
哈哈哈……我們仨快活地笑起来,等她被吓哭时,我们就跳到她跟前哈哈大笑。
晚上,我们仨早早地就溜进了电影院。我们村的放映条件不太好,就是在前边的墙上用白石灰刷出一大块白,座位全部是用水泥砌的,还没有靠背,坐在后排的人只要一伸手就能挡住放映机的镜头。
我们在水泥座位上蹦来跳去,很是快活。
没过一会儿,我们就看到王小红一个人走了进来。见她四处张望,我们赶紧躲在了水泥座位的下边。好在电影很快就开始了,我们悄悄挪到了离她不远的座位上。
随着灯光的熄灭,我们很快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电影实在是太可怕了,虽然有很多大人,但我依然感到好像坐在一片无人的坟堆中间,我毛骨悚然,屁股下面的水泥座位在闷热的夏季夜晚,竟感觉异常冰冷。周围的大人们都张着嘴在哧哧地喘气,气氛异常紧张,我快要坐不住了。
整个剧场在不停变幻的电影画面中瑟瑟发抖。当电影中那最吓人的画皮出现的时候,我恐惧地闭上了双眼,蜷缩在别人的背后,我差不多就要夺路而逃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我的胳膊突然被什么人抓住了,我冷汗直冒,稍稍动了一下脑袋,发现居然是红旗。我对此刻的遭遇手足无措,但我还是装出一副一点都不怕的姿态,接着我又挺了挺腰,并且往周围扫了一眼。
恐怖的电影终于结束了,我的恐怖也停止了。我看见村里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中陆续起立,一个个面色发黄,表情痉挛。红旗和国庆也一样,两个人被吓得脸色苍白,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此刻的我想起了一个成语——惊弓之鸟。
看电影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我们三个人在闷热的夏季夜晚害怕无比,站在电影院的门口迟疑不决。
这时,国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咦,王小红呢?
是啊,王小红呢?红旗说。
王小红怕不怕呢?我说。
4
第二天中午,我们仨又聚在了一起。昨晚电影的内容我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蹲在一棵果树下玩玻璃弹子。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班长王小红提着个篮子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仿佛没看见我们一样。
我们三个人呆呆地望着她逐渐走远。
国庆说,她怎么不怕我们?
她还敢从我们跟前过呢。红旗忿忿地说。
国庆说,红旗,你还会不会做弹弓啦?
当然会。
那你替我们一人做一把。
干什么?
我们用弹弓打她。
你不怕你爸打你了?我说。
我们三个人躲在一个王小红看不到的地方不就行了嘛,反正她又不知道是谁打的。
对,那我现在就开始做,红旗说。
可我们拿什么来做呢?我说,铁丝和皮筋好找,关键是没有橡胶皮。
这好办,我家灶屋里有一条板车胎,好像没什么用,我去偷出来,然后剪几刀不就行了吗?!国庆说。
午后燥热的空气像烟一样,在村子里四处流动着,阳光透过树叶无声地炙烤着我们。放眼望去,村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几只老母鸡,安静地伏在自己刨的小坑里打瞌睡。
我们从村头铁匠铺的门口捡回来几根铁丝,我又趁爷爷睡觉的时候偷出了一把老虎钳。然后我们仨就跑到河埂,躲在一个小土坡后面,开始了这项极其保密的计划。
没想到做一把弹弓会这么费劲,红旗满头大汗忙乎了一个下午,手都被戳破了,总算是做出了三把歪歪扭扭的弹弓。
于是我们三个人,每人都拥有了一把弹弓。
5
我们仨并没有急着用新做的弹弓去打王小红,按照计划,我们知道不能面对面地用弹弓打她。我们只能藏在暗处。藏在暗处就得把发射距离拉长,一旦拉长就不一定打得准,要想打得准就必须先练练瞄准。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趁着大人们睡午觉的时候,开始练习瞄准。
我们随便选了一个地方,选择的目标是大约三十米开外的一棵小泡桐树。我们像电影里的战士一样,趴在午后热烘烘的地上,把一粒小石子包进弹兜里,闭上一只眼睛,瞄准那棵小树,拉开皮筋,然后拉皮筋的手一松,石子就“嗖嗖”地出去了。
那是王小红的胳膊。國庆指着树的一个枝桠说。
那是王小红的腿。红旗指着树干说。
发射!
发射!
可是我们第一次发射出去的子弹根本就没碰到泡桐树,而是落在了离树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泥土地上升起了一丝淡淡的灰尘,很快就飘散了。
国庆站起来说,怎么搞的。
红旗说,技术太臭。
第二天下午,我们继续趴在地上练习。我们这次发射出去的石子居然无影无踪,我们只看到前方的几只鸡扑扇着翅膀跑远了。
红旗站起来说,这是怎么搞的?
第五天的时候,我们终于看见小泡桐树上有几片树叶掉下来了。
哼,我看王小红还敢从我们跟前走?国庆拍拍身上的泥巴说。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等王小红了。
可我们三个人等了一天一天又一天,也没看到王小红。就在我们有点灰心丧气的时候,红旗看见王小红拎着个篮子从村那头走了过来。
快,躲起来。国庆说。
快快快。红旗说。
我们再次趴倒在热气腾腾的地上,紧张地等待着王小红的出现。
来了,来了。
我们看见王小红戴着个草帽,一步一步向我们躲的地方走来。
我们拉开了皮筋……
哎,红旗小声说,我们万一打不到她怎么办?
不知道。我说。
国庆说,这样吧,我们三个分开,一个一个地打不就行了吗?总有一个人能打中她。
对,那我先到顶前边埋伏起来。我说。
我们仨以最快的速度分散开来,各自躲到一个相互看不到的地方。
6
来了,我看见王小红来了。
我用劲把皮筋拉到最大,然后眯起一只眼睛,对准了王小红。她那张红扑扑苹果一样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了。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得非常厉害,而且拉皮筋的手有点酸。我先松开皮筋甩了甩手,又用手抓了抓脑袋,最后就趴在地上看着王小红。
王小红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继续向前走。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王小红就这样向前走着,王小红自由自在地从我的眼皮底下径自走了过去。我趴在地上,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走远了。等她走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
午后的村子非常安静,只有几只知了不停地叫着,村头铁匠铺里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看见铁匠铺烟囱的上方又堆满了青烟的碎絮。
我把弹弓往腰里一别,就扭过头去找红旗和国庆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俩是否击中了王小红。
我远远就看见他们两个人耷拉着脑袋,手里摇晃着弹弓向我走来。我朝他们喊道,你们打中王小红了吗?
怎么会打不中,都练了五天了,我一弹弓就打中了王小红的胳膊,她都被我打哭了。你在前边没看到?红旗自豪地说。
咦,我怎么没看出来她像哭过的样子?我说。
红旗涨红着脸说,不可能,你一定没看清楚。
国庆骄傲地说,我像以前练的那样,照准王小红的腿就是一弹弓,只听见她“哎哟”了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她走到你那地方的时候是不是一瘸一拐的?哈哈哈……
一瘸一拐?王小红从我跟前走过的时候不是跟平常一样的吗?我心里想。
你有没有打中她?红旗和国庆急切地问我。
我立刻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打中了,王小红就像我家的母鸡一样,拍着两只手皱着眉头赶快跑了。
哈哈哈哈……我们三个人再次发出愉快的笑声。
7
我们仨突然觉得,这个午后无事可干了,也许整个暑假都无事可干了。我们像大人那样背着手,无所事事地在发烫的地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兴高采烈地描述着,刚才打王小红的情景。
我们晃着晃着就晃到了电影院门口。这时,我们同时看见大门上边挂着一个很大的灯泡,灯泡上有很厚的灰,还有一层蜘蛛网。
红旗兴奋地说,你们敢不敢把灯泡打掉?
有什么不敢,打个灯泡算什么。
打掉就打掉!
我们三个人立刻情绪激昂地举起弹弓,各自找了粒小石子包进弹兜里,然后煞有介事地眯起一只眼睛。
我们在听到一声清脆的爆炸声之后,立刻四下逃窜而去。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