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一生是梦幻
2015-06-07毕飞宇
文/毕飞宇
猪的一生是梦幻
文/毕飞宇
母猪下崽时是一种热闹,杀猪时更是一种热闹。
杀猪匠来了之后,一般先喝茶,同时也吸纸烟。这个过程,既是主人的礼貌,也是实际操作上的需要—主人家利用这个空闲,烧好开水。
残酷但也是热闹的场景终于来到了。人们齐心协力,把猪从猪圈里抬出来。杀猪匠来到猪的背后,猪在这个时候是有所警惕的。只要是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的软肋,那就是背后。
最有效的攻击,一定都是从背后开始的。到了这时候,有尾巴的动物都会做出一个相同的动作:把自己的尾巴深深地夹到屁股沟里。猪就是这么做的。
猪的警惕毫无意义。杀猪匠抓住猪的一条后腿,用力一拽,猪就倒下了,人们蜂拥而上。
正确的捆绑只用一根绳子,一条前腿搭一条后腿。严格地说,左前腿搭右后腿;或者说,右前腿搭左后腿。
动物的挣扎都有一个结构性的特点:动用腰腹的力量。把两条前腿捆起来,再把两条后腿捆起来,丝毫也无法控制猪的腰腹,等于没捆。但是,一侧的前腿再搭上另一侧的后腿,腰腹的力量就限定在一个极其有限的范围内。
接下来,就是“点红”。“点红”这个词诡异极了,明明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人们偏偏要说“点红”。农民有农民的诗意,准确地说,农民有农民的忌讳。
“点红”重要的工具是凳子和盆。人们把猪架在凳子上,头是低的,屁股是高的。头低臀高,才能呈现“血往低处流”这样的原始态势。盆当然是用来盛血的。鲜血一流进盆子就迅速凝固,猪的身体开始绵软。
当然,最重要的工具是刀子,只能是刀子。杀猪刀一般有二三十厘米长、三四厘米宽,双刃。杀猪匠一般先要把刀口的部位擦干净,最不济也要用手抹几下,这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猪血的干净。然后,精确地、缓慢地把杀猪刀斜着送进猪的脖子,直至刀柄。刀出血出,刀口是扁的,流出的血也是扁的。
给猪“脱毛”,是下一个重要工序。
如何“脱毛”呢?用开水烫。这就是杀猪必须烧开水的原因。“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呢,死猪是必须用开水烫的。当然,它不怕了。
但是,猪一死就软了,更何况猪的皮肤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褶皱。这是“脱毛”的障碍。人类在自身的文明面前所体现出来的智慧,时常是残暴的。这是一个怪圈,一个悖谬,给猪的尸体充气是谁发明的呢?一充气,猪的脑袋肿胀起来,面如满月,四条腿撑得直直的,整个身躯就成了一个形状古怪的气球。
给猪充气,其实很困难。必须在猪的一只前爪上开一个口子,然后把一根很长很长的铁棍子从口子里插进去,铁棍子在脂肪和皮肤之间游走,仿佛黄沙下面游走的蛇。
铁棍子所到之处,“气眼”就打好了。有了“气眼”,杀猪匠就把嘴巴贴到口子上用力吹。在杀猪的整个环节里,这是最动人的一个阶段。气在皮肤下面爬行,猪被越吹越大,越吹越圆,四条腿在气流的鼓动下,慢慢地张开了,像献给天空最后的拥抱。
充满气,再一烫,“脱毛”变得异常简单,用刮刀刮上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了。现在,不论是白猪还是黑猪,它们都是白花花的。一头猪就这样以“肉”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
下面的事情将变得简单:解剖。这个解剖不是医学上的,没有任何临床意义,它的意义是分解,依照不同的部位,把猪的身体区别开来。
到了这个阶段,有一件事情变得有趣,那就是名词的替换。我不认为这是语言上的一个游戏。如果你认定这是一个游戏,好吧,那就把这个游戏做完。
身躯:这时候叫“肉”,一部分,两爿。
脑袋:这时候叫“猪头”,一部分,一个。
小腿:这时候叫“爪子”,一部分,四只。
大腿:这时候叫“蹄髈”,一部分,四只。
内脏:这时候叫“下水”,六部分:胃和肺,一件,叫“肚肺”;肾脏,一件,叫“腰子”;大肠与小肠,一件,叫“肠圈”;肝脏和胰脏,叫“猪肝”;胸部脂肪,一件,叫“板油”;腹部脂肪,叫“网油”。
膀胱和生殖器忽略不计。
对了,有一样东西是不能忘的,那就是猪的尾巴。如果有谁买猪头,杀猪匠会白送你一根猪尾巴。猪尾巴被杀猪匠放在猪嘴里,让猪自己衔着。猪活着的时候想干而没干成的事,死了之后,杀猪匠替它做到了。这是可爱的、喜庆的。一头奉献了慷慨,一头占得了便宜。
因为我们人类,猪的一生是梦幻的。它死得支离破碎。
(叶山川摘自明天出版社《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