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记忆中的赵朴老
2015-06-04王凡
王凡
2015年5月是全国政协原副主席赵朴初先生逝世15周年。回想赵朴老在世时,我曾几度有幸拜谒闲谈,每次都留下很深的印象。
满口“好玩,好玩”的“老顽童”
得以和赵朴老结识,纯粹是托朋友的福。我有几位朋友,因为父辈的情谊,是赵朴老家的“老客人”。他们知道我多年来一直从事《知情者说——与历史关键人物的对话》系列的写作,就对我讲过一些他们与赵朴老过往的旧事,甚至让我看了部分与赵朴老互通的函札。
从他们的叙述和函札的字里行间,我总能感觉到赵朴老以恬淡之心观世事,以谐谑之言道哲理,举重若轻地飘逸于尘寰之上的神采,更渴望与这位别具风采的长者晤谈。终于,在1995年(即20年前)经朋友引见,我第一次与赵朴老零距离地坐在一起交谈。
当时人们一提起赵朴老,立即就想到他佛教协会主席的特殊身份,也许是政协副主席比较多,而佛教协会主席只有一个。一提起佛教,人们立即的反应,就是它的清规戒律,六根清净,想到高深莫测的佛理禅机。
然而,几年前我在写毛泽东与禅宗六祖惠能的神交文章时,曾翻阅了些有关佛教和禅宗的书籍,才知佛界敬奉的数位祖师们以为:人人心中有佛,见性即可成佛,人们遍寻不得的深奥玄妙机理,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恰恰在自自然然、平平淡淡之间。非得不食人间烟火,藏入与世隔绝的山林,才能参禅悟道,大概正与佛理禅机的至旨背道而驰。同赵朴老见面后,我更坚信这一点。
当时引我去见赵朴老的朋友淮淮,带了一盒奇特的香,这种香燃烧后香灰不散落,还会显现出佛像等图案和一句吉祥的文字。赵朴老一听,就说:“啊,太有意思了,快点上,看看怎么回事。”说着,就找出一只袖珍香炉,点燃了香。
大约闲聊了十几分钟,燃烧后的香炷显露出水的波纹,和“一帆风顺”中的“一帆”两个字。赵朴老手握放大镜,仔细观看了香炷后,朗声笑起来:“哈,好玩,好玩!”“好玩”是孩提的语言,我已经生疏了二三十年了,想不到竟然从耄耋老人、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口中说出来,我当时确实感到惊异。
因为在谈话时,我听赵朴老讲话的声音很响亮,就对他说:“您的精神很好,说话中气特别足。”他马上回答说:“咳,哪是中气足,是我耳朵聋。我非得大声说话,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耳朵聋的人的一个特征,就是说话声音大。不过,日本人认为,聋子能长寿,若真如此,耳朵聋倒不是件坏事,哈哈……”他又朗声笑起来。
目睹赵朴老的言语神态,我发现跟朋友对我形容的那个赵朴老是完全一致的。和他聊天,我感觉到一种毫无文饰、自然质朴的赤子性情,一种恬淡功禄、无欲自在的心态。进而想到若不是持有这种性情心态的人,怎么可能写出像《某公三哭》那样独具神采而脍炙人口的佳作呢?
《某公三哭》背后的故事
于是,我就把话题转到了《某公三哭》上面。赵朴老说他的套曲最初名为《哭三尼》。1960年代,有三尼之说:美国总统肯尼迪,一尼;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一尼(赫鲁晓夫全名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编者注);印度总理尼赫鲁,一尼。那时的世界格局,意识形态纷争的激烈,是现今的青年人没法体会的,正如毛主席《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中云:“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亚非拉反殖民的独立运动潮流汹涌,苏、美两国则以世界两大阵营主宰自居,试图以两国间的交易支配世界。而富有挑战性格的毛主席偏偏特立独行。他认为苏共领导背叛了马列主义,与新老殖民主义同流合污,是世界被压迫民族和人民更危险的敌人,要同他们“斗一万年”,这就是赵朴老创作《某公三哭》套曲的大背景。
1963年,肯尼迪遇刺身亡,赵朴老写了《尼哭尼》:“[秃厮儿带过哭相思]我为你勤傍妆台,浓施粉黛,讨你笑颜开。我为你赔折家财,抛离骨肉,卖掉祖宗牌。可怜我衣裳颠倒把相思害,才盼得一些影儿来,又谁知命蹇事多乖。/真奇怪,明智人,马能赛,狗能赛,为啥总统不能来个和平赛?你的灾压根是我的灾。上帝啊!教我三魂七魄飞天外。真是如丧考妣,昏迷苫块。我带头为你默哀,我下令向你膜拜。血泪儿染不红你的坟台,黄金儿还不尽我的相思债。我这一片痴情呵!且付与你的后来人,我这里打叠精神,再把风流卖。”
其中“狗能赛,马能赛,为啥总统不能来个和平赛?”揭露的就是美、苏充当国际领袖。没过多久,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姚溱到赵朴老家,看了曲子说好,就拿走了。当时姚溱正在由康生牵头组织的中苏论战写作组,康生从姚溱处看到曲子,就要了去,继而送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一看很喜欢,说:“你别拿走了,这个曲子归我了。”
半年后,尼赫鲁去世,赵朴老写了《尼又哭尼》:“[哭皇天带过乌夜啼]掐指儿日子才过半年几,谁料到西尼哭罢哭东尼?上帝啊!你不知俺攀亲话力气,交友不便宜,狠心肠一双拖去阴间里。下本钱万万千,没捞到丝毫利。实指望有一天,有一天你争一口气。谁知道你啊你,灰溜溜跟着那个尼去矣。教暗地心惊,想到了自己。/‘人生有情泪沾臆’。难怪我狐悲兔死,痛彻心脾。而今后真无计!收拾我的米格飞机,排练你的喇嘛猴戏,还可以合伙儿做一笔投机生意。你留下的破皮球,我将狠命地打气。伟大的、真挚的朋友啊!你且安眠地下,看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呜呼噫嘻!”
巧的是又有半年的间隔,中国原子弹爆炸,苏联的勃列日涅夫等把赫鲁晓夫赶下了台,赵朴老又写了《尼自哭》:“[哭途穷]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刘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上帝啊!俺费了多少心机,才爬上这把交椅,忍叫我一筋斗翻进阴沟里。哎哟啊咦!辜负了成百吨的黄金,一锦囊妙计。许多事儿还没来得及: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会议,太太的妇联主席,姑爷的农业书记。实指望,卖一批,捞一批,算盘儿错不了千分一。哪料到,光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垫不满沙锅底,伙伴儿演出了逼宫戏。这真是从哪儿啊说起,从哪儿啊说起!/说起也希奇,接二连三出问题。四顾知心余几个?谁知同命有三尼?一声霹雳惊天地,蘑菇云升起红戈壁。俺算是休矣啊休矣!眼泪儿望着取下像的宫墙,嘶声儿喊着新当家的老弟,咱们本是同根,何苦相煎太急?分明是招牌换记,硬说我寡人有疾。货色儿卖的还不是旧东西?俺这里尚存一息,心有灵犀。同志们啊!努力加餐,加餐努力。指挥棒儿全靠你、你、你,耍到底,没有我的我的主义。”
这些散曲后来都经康生的手送到毛主席那里。1965年初,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将访华,毛主席说:柯西金来了,把这组散曲公开发表,给他当见面礼。
1965年2月1日,赵朴初的套曲在《人民日报》发表,广播电台在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全文朗诵。一个文学作品得如是待遇,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一时影响颇大。公开发表时,三个曲子分别改名《哭西尼》《哭东尼》《哭自己》,被加了一个总题《某公三哭》。
一位朋友告诉我,此事背后还有连赵朴老也不知道的内幕。当年康生将赵朴老的曲子呈送毛主席,并非出于对作品的推崇,而是要以此为“将严肃的反修斗争庸俗化”的例证,好在毛主席面前表现他政治嗅觉的灵敏。不料毛主席拍掌称好,康生这才一改初衷,转而投毛主席所好。我想,有着慈悲心肠、自1930年代就热衷难民救助事业的赵朴老,当初怎么也不会把康生的用心往险恶上推想的。
朋友的披露,让我生出良多感慨,依康生的思路,一涉及政治大事、国际纷争,就必须正襟危坐,一脸肃穆。这大概不是伟人风范,恰恰说明以此格式框囿他人者的庸人化。“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在时局严峻、常人动魄的氛围中,依然从容潇洒,这才是真人杰。
面对美、苏的交易,各方面的压力,毛主席不是也有轻描淡写的“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吗
这同赵朴老散曲中“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会议”,“土豆垫不满沙锅底”何其相近。这在毛主席,是政治伟人履险自若的潇洒;在赵朴老,是三界外凌虚俯瞰的达观透彻,他们在一个更高的界面灵犀相通,我想这正是毛主席对赵朴老的散曲大为欣赏的原因。
与陈毅切磋古诗词改革
在赵朴老的创作中,散曲这种形式是比较多见的。可中国传统的散曲,大多反映的是消极、颓废、玩世不恭的情绪,有些甚至涉嫌淫秽,以视野局促、格调不高,向为儒雅之士所不齿。以赵朴老的家世渊源和人生环境,怎么会娴于此道?
我后来从与赵朴老的叙谈中得知了部分缘故。他说在五六十年代,一次,有儒帅雅誉的陈毅请他到家里闲谈。他们有着共同的身世和志趣,又有着多年相知和共事的渊源,诗词的创作欣赏,是逢聚必及的话题。
议论中,陈毅说到了他所折服的诗词大手笔毛主席对诗词创作的一些见解。他说毛主席虽然自己写些旧体诗词,但他不提倡现代人写旧体诗词,而希望对之进行改革。陈老总还告诉他,毛主席曾认为,诗词改革是非常之难的,起码要待50年,才可见其变化端倪。
对毛主席的见解,赵朴老当然不好公开持异议,但他内心存有疑问。于是就在自己的诗词创作中进行改革的尝试,还写了一些白话诗。经此尝试,他发现创作很不理想,以现代事物和通俗文字入旧体诗词很不容易,总不那么浑然一体,这才感到毛主席的预言很有见地。
由于心中常有此事牵绕,他发现散曲、套曲虽也是古时传下来受格律押韵约束的文体,但其俗雅互渗、溶入白话的自由度大大高于诗词而不失韵味。像他曲中的“从哪儿啊说起”“说起也稀奇”,这等再直白不过的文字,放在曲中在形式和风格上没有什么不融洽的感觉。
赵朴老逐渐喜欢上了这种雅俗得体的曲子,并以此探索诗词改革。摈弃其糟粕,赋予健康向上的格调,描写波澜壮阔的场面和事件,同时保留散曲的戏剧效果及嬉笑怒骂、泼辣尖锐的特点,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赵朴老”称谓的来历
我和赵朴老接触时,他已在耄耋之龄,称赵朴老是很自然的,所以觉得大家这样称他,也是对他尊敬的缘故。邓小平逝世后,我又去看他,他深有感触地谈起他一生中三次大的悲痛时,顺便道出了“赵朴老”来历。我才知道,这里边也有故事,还十分感人。
其实“赵朴老”称谓缘起之际,他刚三十出头。那是1938年,在上海“慈善联合会”难民股当主任的赵朴初,与志趣相投的几位同志,倡办了个抗日救亡组织“益友社”,常以娱乐活动、唱救亡歌曲等形式,激励国民勿忘抗日救亡匹夫有责。
为了做掩护,“益友社”请了几位年长的、属上海人望的社会贤达来做理事,如当时在上海滩名气很大的佛教居士关絅之等。这些人当时年事已高,都被称为某老,关絅之就被称作关絅老。这些理事,都是赵朴初熟识和邀来的。他们每莅“益友社”,均由赵朴初陪着,并一一做介绍,这个老、那个老地叙说一遍。没几次,社友们便在诸老之后,新增一老,把刚步入而立的赵朴初“抬举”到“老”的尊位。久而久之,“赵朴老”之称从社内叫到了社外。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天,赵朴初和廖承志一同到西花厅,周总理在谈话间突然问廖承志:“人家都叫你‘廖公’,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赵朴初听周恩来的口气,似乎是对这种称呼不太以为然,心想这大概是周恩来对廖承志“小廖、小廖”地叫惯了。
正想着,周恩来又转过脸问道:“你年纪不大,早早地就被人称作‘赵朴老’,这是怎么回事呀?”赵朴初心想这被叫了20多年了,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就随口答道:“咳,‘赵朴老’是我的外号,人家跟我开玩笑哪。”
还有一次,周总理在同赵朴初见面时说:“赵朴老,您今年六十几啦?”赵朴初当时才40多岁,而且周恩来对此一清二楚。赵朴初知道总理是在同他开玩笑,便笑而未答,周恩来忍不住自己也随之笑了起来。
1975年四届人大召开的时候,“周恩来依然出任总理,那时周总理患癌症,已经病重得很厉害了,可在人大会议上,他还是走到我们中间,一个一个地跟代表握手。当他和我握手时,叫了一声:‘赵朴老。’好像是开玩笑,又让我觉得别有一种亲切感。”赵朴老这样向我叙述了最后一个相关的故事。
我想,赵朴老对这些瞬间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是“文革”期间,是绝大多数人都感到沉重的日子。而且,赵朴老已近70岁,大概是有资格称“老”了。“赵朴老”,这是周总理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简简单单一个称谓,他却能从中体味出许多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我在从事纪实题材写作前做了许多年的记者,记得在采访钱学森时,曾得到一个重要启示。钱先生对我说:宇宙是由不同的层次构成的,谈论某一事物,要把它置于某一个层次,而你的视点要高于这个层次,就能更清晰地认识它。在赵朴老这里,我又得到新的启迪:事物是可以做多角度观察的,可以正面看,可以反面看,还可以侧面看,看的面越多,获益也越多,就会渐渐步入达观透彻的境界。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上下数千载,其间令吾辈仰止行止的高山大道何止千百,军事的、政治的、文化的、科学的、人格的……这些高山大道,有许多重叠掩映之处,而赵朴老这座令人仰止的高山,却是极具特色的。
写到这里,赵朴老的神采又活现在我的眼前,与他相关的件件往事也一一从记忆中浮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