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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建设和谐社会离不开语言的和谐

2015-06-04梁思慧

同舟共进 2015年4期
关键词:葛剑雄蚁族辩论赛

梁思慧

葛剑雄,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导,本刊编委。

缺乏实证调查,容易使人走极端

《同舟共进》:2015年“两会”上,葛老师提到了语言粗俗化、粗鄙化现象,在今天的公共言论空间,还有一种语言暴力化现象也十分突出,论辩双方稍有不和,便火药味十足,很多争论往往是“气胜于理”,用气势压倒对方。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葛剑雄:造成语言暴力的现象,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简单归咎于某一方面。“不讲理”的苗头由来已久,只是到今天有一个集中爆发。为什么这样说?源头恐怕要追溯到“文革”。“文革”片面地将“革命造反”过程中采用的手段,扩大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比如,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有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段话本来是在特殊情况下用的,但在“文革”中被很多人奉为行动指南,于是正常的礼仪、仪式……都成了要推翻的东西。除了通过武斗等方式在肉体上消灭“敌人”外,在精神上也要将对方打倒,语言就是有力的“武器”。

这方面的例子不少,比如当时讲“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胜利”,这还算客气的,再粗俗一点的,如“滚、滚、滚,滚你妈的蛋,罢你娘的官,撤你娘的职”。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是“黑帮”,他的太太就被称为“臭婆娘”。我们办的学习班叫“臭婆娘学习班”“狗崽子学习班”,如果一个人的父亲有问题,要称为“某某人的狗父”——这些不堪的字眼还是通过大字报、大幅标语示于大庭广众之中的。

我记得很清楚,“文革”前我当教师时,我对学生尤其是学生干部的礼貌、仪表、卫生习惯等是有严格要求的。“文革”中他们从工厂、农村回来后,就开始变得满嘴脏话。我纳闷为何会变得这样,他们回答:“工人阶级都是这样,贫下中农说,谁像你们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面文质彬彬,其实私下反动。”我带学生下乡,有一些农民行为举止都很粗鲁,学生就说:“不是让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吗?”工宣队等到学校里来给学生训话,一口一个“国骂”,老师虽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虽然有部分人后来重新进入大学,也许对自己的言行有不同程度的修正,然而他们中多数人亲身经历的就是这样的语言环境。这批人碰上市场经济改革,有的又面临失业、下岗、强拆等诸多社会问题,遗留的语言习惯加上所遇到的环境,造成了这种行为和思维的方式。这不仅影响了他们自己,等到这批人为人父母,还影响了他们的下一代。

此外,中国历来缺少理性的社会调查和科学的数据分析,是造成“语言暴力”的另一个原因。上世纪50年代高校院系调整时,全国的社会学统统被撤销了,因为这是“资产阶级的工具”。为什么把社会学看成是资产阶级的学问呢?因为我们历来是主张“典型调查”的,解放后我们的社会调查基本上都属于这一类。

但这些典型在社会中间究竟占比多少?比如腐败程度,目前还看不到有确切的数字可以证明,在全部人口或者在近八千万共产党员中间,腐败分子所占比例。如果按典型调查的思路,我们把某贪官的财产作为样本,那中国简直腐败得不得了;但反过来,我们把郭明义、杨善洲这些例子拿出来,那中国又早成“君子国”了。在老百姓的街谈巷议或某些媒体的报道中,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数据,要么是来历不明的,要么是靠小道消息或通过网络流传的,唯独看不到有说服力的实证调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对形势、对某个具体事物的判断,往往容易走极端。

上一届“两会”期间,曾有记者采访我,问我如何看待现在的“蚁族”现象?我当时回答:我还没看到一些重要的调查数据,比如说蚁族现象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属于蚁族的年轻人或者毕业生在某年龄段人群中所占百分比,蚁族平均存在的时间有多长,他们找到工作的年限最长是多少年,最短的多少年,等等。在没看到这些数据的情况下,我很难对蚁族现象发表意见。如果蚁族在人口中占的百分比较低,存在的时间也不长,这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如果说时间很长,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就要引起政府的重视,要帮他们解决困难。结果报纸在发表文章时,用了这样的标题:葛剑雄委员认为蚁族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以致后来各种谩骂的声音都有,我不得不对那家媒体提出抗议,可他们仍坚持没有对我的话断章取义。

我建议国家应该设立几个社会调查中心,让专家学者或机构来申请,出成果后要接受社会评估,不过关就淘汰;或者政府不直接参与,但可以介入,统合不同地域的省市,由权威官方发布一些社会调查数据。这些问题看起来跟语言暴力、人的暴力似乎没有关系,其实不然。因为人都是针对某个社会阶段的现象来发言的,比如我们经常对一些群体标签化,一提及大学生就是堕落,一说到农民工就是素质差,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做法一点点累积起来后,对公众讨论造成的不良影响自然难以消除。再比如,我曾在媒体上看到一组数据,说干部占用了中国70%左右的医疗资源,这里第一没有讲清是哪一批干部,还是全体干部;第二,数据的来源报道者也未必知道——但问题是你如果不相信他,那正确的数据又在哪里?当老百姓知道自己缺医少药,或者看病不方便时,他自然会把怒火发泄在干部上面,如此何来的文明?

我们还应该承认民生中间出现的问题,也加剧了这类语言暴力问题的泛滥。比如下岗、入学、就医……当然十八大后这类问题有明显的改变,但一部分人特别是一些“弱势群体”,还是会故意将粗俗、暴力的语言和行为放大,作为博得大家同情的手段,而且这么做往往会起到效果。有了示范作用,其他人在这个基础上就会进一步撒泼、暴力化,社会戾气也会越来越重。为什么现在很多人认为“说理吃亏,无赖占便宜”,正是这个道理。

文明的辩论也是一种讲道理的方法

《同舟共进》:在说理文化养成方面,我们的学校教育似乎是比较失职的?另外,中国也经常举办各种辩论赛,但好像没起到很大作用?

葛剑雄:我认为社会影响还是主要方面。说理得不到尊重,往往不说理反而有好结果,这样就造成大家没必要讲道理。政治过多地干预日常生活,权力再不讲理也是对的。现在有的干部尤其是一些腐败分子,求神拜佛、看风水算命、吃喝嫖赌,道德败坏,举止也很粗俗,就因为有权有势,反而认为他能干事、思想解放。官位压倒一切,官大就是道理,尤其在政治生态不正常的地方,这种现象更加严重,这怎么能培养普通人讲理呢?哈佛的前任校长劳伦斯·萨默斯,为了几句话“女人结婚后要生孩子、照顾家,不能像男人那样专心科研工作;一些研究结果表明,由于生理差别,中学时代男孩子的理科成绩就比女孩子好;男人天生比女人适合搞理工研究”就被赶下台,这在中国是不可能做到的。有些学校受到社会环境影响,也变成一个不讲理的地方。一些幼儿园老师,谁给的好处多,谁的家长有权势,就偏向谁;开家长会时,这一排坐的是好学生的家长,那一排坐的是坏学生的家长。更不要说小孩扶了老太太,没得到感谢,反而被人诬赖是小孩把她推倒的。讲理文化的培养、形成,是要落实到每一个人的;在公众场合使用语言的机会多,处于强势地位的群体,理应承担更多责任。

学会辩论是一种能力,美国常青藤大学都很重视这种能力,如果一位学生是个辩手,在同学中间会很有声望。辩论在中国作为一门课程,早在解放以后就没有了,中断了这么多年以后重新拾起,给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文革”中那种强词夺理。中国的辩论赛有很红火的阶段,但发展到后来,基本被商业化绑架了,一些赞助商甚至左右了比赛结果。我记得以前带复旦到新加坡参加辩论赛学校把文科几十个最优秀的教授组织起来,给选手讲授大量的知识点,教他们辩论的技巧。但现在的辩论赛,往往教他怎么使“阴招”,引诱对手犯错误,到后来整个比赛都变了味。

现在很多人对辩论有误解,以为所谓的辩论就是不讲是非,最好将人置之于死地,陷人于不义。其实论辩本身是一种学问,是风度跟知识的辩论,论辩一方得靠讲道理,靠语言本身的感染力和文明的气度来赢得胜利,如果他使用辱骂性质的词汇,大概等不到交手结束他就被淘汰了。辩论也不是真理跟谬误的辩论,更不是政治上合法跟非法,或革命跟反革命的辩论。如果谁出一个题目,让你辩论两个政党谁好,这属于谬误,因为题目本身就是政治,不是辩论赛。辩论赛的题目应该对双方都是公正的,正反方都应能从辩题出发得到合理的发挥,这样的辩论才是高明的。一次我参加一个辩论赛,一方反复强调“某某领导人怎么说”,当时我就指出,这违背了辩论的道德,因为辩论不是政治裁判,动不动拿领导的话出来,别人难道为了取得胜利要批驳领导人的话吗?这是明显的犯规。

文明的辩论,要给对手改变观点的机会,不要把他逼到没有退路,于自身而言也是有台阶可下,这也是一种讲道理的方法。但现在往往动不动就开始骂人,本来有理,后来却变成一场混战。

不是雅文化影响了俗文化

而是俗文化战胜了雅文化

《同舟共进》:您在“两会”期间接受采访时说“宪法和政协章程是我发言不能超越的底线”,说理中是否也有“不能超越的底线”?要让人们学会说理,您有哪些建议?

葛剑雄:不仅政治、道德上有不可逾越的底线,语言也是如此。以前有句话叫“君子不出恶声”,一位有修养的人,哪怕在最愤怒、最悲痛,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时,都不能使用粗俗的词汇,也不能发出极端的语调和语音,在西方文化中这也叫“绅士风度”。

其实,说理文化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社会礼仪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西方国家尤其是一些实行君主制的国家,尽管王室、贵族的资产已经没有了,但地位、身份还保留着,大家给他们的礼遇还是很高的。他们起的实际作用,更多是在传承一种文化,或引领高尚的风度、行为,所以他们才能成为社会的典范。中国是礼仪之邦,但在古代,精英和大众阶层的脱节比较大,公共教育发展得太迟,解放后虽说有很大进步,却又过多地将它政治化了,“文革”中更是把礼仪视作“封资修的残渣余孽”“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要将它从公共生活中剔除出去。于是,在我国,不论是西方传进来的还是已形成的传统礼仪,统统给打掉了,旧的礼仪没有传承下来,新的礼仪又没有建立起来。如今一些讲国学的,仅仅是把皮毛、表面的东西拿出来,这样又引起了大家的反感。

要说具体的底线,应该就是最基本的人伦道德和基本的法律,比如子女对父母、长辈不能讲没有礼貌、粗俗的话,不要随便在公开场合涉及一个人的隐私。即使对一个犯人,在他没有被正式定罪前,也要称他为“犯罪嫌疑人”。不使用那些下流的,引起色情联想的词汇;不能使用对性别、种族带有歧视性的语言,不能违背民族、国家的禁忌……还有在什么阶层里面要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有些语言在平时可以用,在有些场合就不能用。

比如现在叫“你老公/老婆/老爸/老妈”,以前在正式场合都称家父、家母、家君、家爷或令尊、令堂。男性,哪怕年纪比我小的,只要是跟我同辈,都应称为“兄”;对同辈女性表达尊敬的情况下也可以称为“兄”,但是一般不称“弟”,比我低一辈或是我的学生的,才可以称为“弟”。到别人家里拜见人家父母,哪怕他父亲跟你同年,也该叫他“伯父”,而不能称为“叔父”,他的夫人要称为“伯母”。可我们看到,在一些回忆录里描写那个年代,但凡长辈都统称“叔叔阿姨”,叔叔是比你父亲低一辈的,怎么可以这样称呼?到现在已变成社会的通称了。所以说,如今不是雅文化影响了俗文化,而是俗文化战胜了雅文化,久而久之,自然不知道语言合理的边界在哪里了。

我们提“建设和谐社会”,一个社会真正要做到和谐,离不开语言的和谐;“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树立核心价值观”这几个字里面,哪个字离得开文明,离得开说理?所以我一直提倡国家要把语言规范化——当然这放在多数国家都是不成文的,要靠家庭或学校的教育,靠社会公德教育,使大家承认有些词是不能用的,用了以后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但现在我们不仅用了还跟着学,那就麻烦了,底线就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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