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讨论”是民主的重要一步
2015-06-04邱震海
邱震海
“学会讨论”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小药方”
关于当下中国公共说理的状况,我有基于关两个角度的体会,一是作为一名网民;二是作为一名主持谈话类节目的新闻工作者。先从网民角度谈谈我的观察,我认为到目前为止,我们尚不具备在公共领域讨论问题的成熟的心智和技巧。这里可围绕三个问题展开思考:第一,中国有公共讨论吗?第二,中国有公共讨论文化吗?第三,中国有健康的公共讨论文化吗?
今天的中国,公共空间已经形成。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家管控一切,可以说老百姓几乎没有私人空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产权结构的变化,中国社会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比如我们拥有了个人名下的房子,业主委员会争取利益时,会跟政府或发展商博弈;某城市要上马一个PX项目,民众会自发组织起来散步抗议,等等。这些都意味着我们已从过去的“单位人”变成了“社会人”,我们已迈入了更广阔的公共空间。此外,近年来还发生了一个重大的技术上的变化,那就是互联网。它进一步丰富、扩大了虚拟的公共空间,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还改变了我们讨论问题的方式。
虽然讨论的声音比以往更热烈了,但公共讨论的文化远没有形成——我们还没学会如何讨论。一个公共事件出来后,针对这个事件的各方观点,通常不是集中于一个焦点展开辩论,它仿佛在两条轨道上跑,一个在谈问题的本质,另一个表面上好像在回击,其实绕开了本质,光谈问题的表象。当我们总是这样在两条轨道上讨论问题时,一不小心情绪就会起来,当大家都在“情绪场”上争执时,更重要的“逻辑场”上的问题就会被忽略。我们需要穿越这样的“情绪场”,如同从地表到地心一样,其中有很多层,最外面的可能是人的情绪,当我们穿越情绪直达问题的本质时,最终会发现:原来最右的跟最左的是可以对话的,抛弃情绪之外,我们所谈的问题其实是同一个核心。
现在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进步很快,但我们的认知水平,包括谈话在内的精神素养严重滞后,导致大家都很浮躁。当然,这样的现象我更倾向于将它视为过渡性的,因为我对中国还有信心。要为中国的诸多问题“诊脉”,光提出批判是不够的,还要有建设性的意见,我称之为“大药方”和“小药方”。“大药方”可以归纳为思想启蒙,中国人千百年来或说最近几十年来一直不成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民族历史上缺乏一个思想启蒙的进程,比如过去的中国读书人都是“学而优则仕”,千百年来知识分子都以当帝师、国师为荣,没有独立知识分子的概念。再有20世纪中我们错失了两次极好的思想启蒙的机遇,一是五四运动,后来很快被革命接管了;二是1979年到1989年的十年。
启蒙不可能是自上而下的,一定是自下而上的。思想启蒙需要很多前提,目前看来要实现这些前提不甚乐观。就像医生看病一样,这个病理论上应该这样医治,很遗憾现在药不够,然而不能说药不够,就不跟病人说正确的治疗方法。虽然“大药方”较难实现,却不等于说我们就无所作为了,其实“小药方”是可行的,我们完全有条件和能力做到。“学会说话、学会讨论”就是这样的“小药方”。
引导公共讨论方面,媒体严重失职
再从媒体人角度谈谈我的看法。如今中国内地的多数电视台,天天充斥着什么呢?除了一些烂俗或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便是各种“真人秀”。当然有些电视台也在做收视率很高的军事类谈话节目,但很多时候这类节目是在炒作,迎合希望看到国家军力强盛的观众。我们唯独缺少认真讨论问题的节目,所谓认真讨论问题,通常不会在开始就预设某种立场,而是邀请几位嘉宾就一个社会话题展开交锋,对问题的不同侧面有全方位的呈现。哪怕经过激烈的争论后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但这并不影响讨论的效果,因为观众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培育公共说理文化方面,国内媒体界可以说是严重缺位、严重失职的,在这样一种劣质媒体文化下培养出来的观众,层次能高到哪里去呢?所以如今高层次的精英普遍不爱看电视,因为媒体没办法给他提供高质量的产品。
以凤凰卫视为例,我们的谈话类节目,像《一虎一席谈》《寰宇大战略》等,基本上没有一个节目的时间是超过一个小时的,《寰宇大战略》满打满算加上广告只有45分钟。因为我们做过相关试验,今天的中国观众没有能力或者说没有兴趣承受一场超过一小时的谈话。我做《寰宇大战略》时,经常告诉节目团队要多加一些元素,比如谈论国防军力问题时,配一些坦克、战舰的视频或图片等相关资料,以便调动观众的视听感受,让他们不至于觉得枯燥。其实这里也反映了一个问题:我们的观众似乎是一群只有儿童心智的人,一个孩子容易受图片、音乐等吸引,这不出奇,但如果成长起来的观众还停留在这个水平,显然是不正常的。反观发达国家,像欧洲、美国包括日本,它们虽然也有粗制滥造、满足低层次需求的节目,但更多的是满足高层次需求的谈话类节目。在欧洲,一场谈话节目至少一个半小时,有时甚至达两个小时。上世纪90年代,德国有一档名为《高塔论政》的节目,每周日晚上10点到11点播出,一个半小时的节目,几位嘉宾就当时的重大新闻事件发表意见,没有任何插播元素,是一场完全意义上的清谈节目,但收视率却在全德国稳居榜首;我在日本也参加过一个叫《讨论到天亮》的节目,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凌晨一点半开始,直播到凌晨四点半,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谈三个小时,收视率达到5%。
另外,不喜讨论、不擅讨论这一点,大概也跟民族性格有关。我举个例子,20多年前我在德国留学时,周围很多中国留学生,大家聚会时的主要活动就是打扑克,就算聊天,我们聊的也大多是一些很实际的话题:你找了一份什么工作,我找了一份什么工作,你买了一个什么股票,我买了一个什么股票……相反德国的同学在一起时,通常是拿一杯啤酒或咖啡,然后便海阔天空,他们会谈到非洲、苏丹的问题,最近缅甸的局势,也会谈到中国的改革问题,等等。这个谈话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公共说理的训练。此外,中国留学生还特别喜欢唱卡拉OK,我们很怕“孤独”和“虚空”,因此我们老要找一点娱乐活动去把业余时间填满,似乎唯有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才不会显得无聊。这里体现的当然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就如同人的性格有千差万别,但好的东西,就有必要学习,为我所用。
权力傲慢是最大的“不讲理”
如今网络舆论有一个特点,一个话题引起公众关注后,先是质疑和反质疑的声音四起,然后进入困惑无所适从的阶段,再往下就是厌倦冷淡期,一些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在一片口水中就此消解,这已成为近年来公共议题讨论的不变模式和命运。有一些网友戏谑我们辩论事情的模式只有三种,一种是点赞,一种是点蜡烛,要么就是咒骂。为什么会这样?这里除了对一些敏感问题故意的屏蔽外,跟现代社会的快节奏是有关的。网络时代无时无刻不在“刷屏”,每天出来一些新的信息,没过多久便会被后起的铺天盖地的信息所掩盖,这是客观原因。如果有主观原因的话,我认为有两个,第一,我们总是流于浅层次的探讨,时间一长,自然会碎片化;第二还是回到刚才所说的,媒体和知识界没有尽到责任,没能从中提炼出有价值、有深度的内容,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些碎片就能凝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不容易被“冲走”。
假设一个公共事件发生在一个开放的、具有很高文明水准的社会里,它可能会经历以下过程:一开始在互联网上大家会有情绪化的表达,但慢慢主流的声音凸显出来,事情引起了主流媒体的关注,接下来认真的主流媒体会把很多的利益相关者请来,就事情的真伪、谁对谁错等问题展开辩论,同时很多媒体也在跟进。它会形成一股主流和非主流媒体共同关注、探寻答案的浪潮,这种浪潮会像涟漪般一波一波蔓延开来,它可能会有几个星期时间,甚至一两个月时间,不但会有“量”上的延伸,在“质”上还会沉淀下来。它会对问题的来龙去脉有一个大概清晰的认识,到底责任方在哪里?然后会探讨解决问题的方案,这时还会有许多社会运动团体参与进来,直到给政府施加压力。
但如今我们的媒体和知识界是夹在中间的,左面是民间,右面是官方。有些地方官员非常保守,甚至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权力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不讲理”,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的老百姓就会更加焦虑甚至盲动,这种情况持续得越久就越麻烦,社会累积的问题就会越多。当然有些问题会在发展过程中慢慢消化,就像人的身体一样,有些病会慢慢自愈,但有些病无法根治,留下来就成了慢性病。
学会讨论是践行民主的方式之一
民主是我们近年来热议的话题之一,有学者认为“民主不只是宣传活儿,更是个技术活儿”。民主不只体现在选票,还体现在公共讨论中,我认为普通人学会说理,也是践行民主的一种方式。当然,民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民主进程本身会带动老百姓的成熟,而老百姓的成熟又会使民主更加完善,它是一个相辅相成的问题。如果老百姓不成熟,民主进程一定会变慢,而民主进程一慢老百姓会更加不成熟,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
协商民主是我们很重要的践行民主的方式,我一直认为在“两会”这个框架里,能用碎步走的方式每年增加一点东西,那么几年下来就是一大步。比如关于财政预算的监督方法,我们现在的监督还是很粗的,能否在这方面加强监督或部分对媒体公开?在进行财政预算辩论的时候,如果有一天能做到全部公开,甚至可以通过电视直播,这就说明中国已取得很大进步了。如果老百姓除了习惯听电视节目的争吵、辩论之外,也能经常看到“两会”的代表、委员是怎么监督政府财政预算的,他就会有一种参与感,会觉得是与自己的切身利益相关的,这个过程其实就在训练他的民主素质,训练他讨论问题或思维的水准。等到老百姓素质都提高了,至于内部搞一个什么样的民主,那时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会作出自己的判断——当人不成熟的时候,给他什么答案都是没用的;但等人成熟之后,无论给他什么样的答案,他都是成熟的。
(本刊记者梁思慧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