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全球华人国学大典”之伪
2015-06-04章启群
我于2014年11月5日在《中华读书报》刊发的《新文化与“四部之学”——说“全球华人国学大典”之伪》一文,指出由凤凰卫视和其他单位合办的“致敬国学——全球华人国学大典”活动,在其“国学成果奖”的评审过程中,竟然将国学与“四部之学”等同。主办方所犯的这种非常低级的错误与其高调宣称该活动的学术性是截然不能相容的。因此我指出,这场造势和影响为近年来较为罕见的国学活动的本质特征是“鱼目混珠”,“即以学术之名而行非学术之实,因而产生很大的社会欺骗性,并对中国的学术秩序造成剧烈冲击”。拙文刊发后立即引起相关者的关注。此次活动主办者之一岳麓书院院长朱汉民先生于2014年11月19日在《中华读书报》发表《真诚做事,无意作伪——兼答章启群先生》一文,对于我的批评进行回应。我觉得能够引起主办方注意和回应,至少还有讨论和达成共识的诚意和基础。这比起一些任人批评指责而我行我素的学术无赖行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拜读了朱汉民先生大作之后,我感到很多问题并没有达到最基本的共识,特别是拙文提出的核心问题即指证的国学与“四部之学”的关系问题,朱汉民先生仍然避而不谈。因此,我想进一步说说相关问题,可能有助于学界和社会更好地认识“致敬国学——全球华人国学大典”这个颇为轰动的事件,也可以藉此深入、严肃地思考一下多年来媒体对于学术界的影响,包括正面的和负面的。出于这种考虑,我的对于朱汉民先生的批评就不仅仅是就事论事了。
首先,还是接上朱汉民先生的话题,说说“真诚”。其实我原先的文章通篇没有出现“真诚”一词,更无半言置喙主办人员是否敬业、真诚。然而朱汉民先生有意避开拙文焦点,开篇即提出“真诚”问题:“通过这次活动我们确实是表达了一种真诚——对国学的真诚敬意,对学者的真诚尊重。”接着话锋一转:“但是,有人对主办者的真诚提出了质疑。”这个“有人”在下一句就现身了:“《中华读书报》2014年11月5日发表了章启群先生的文章……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知道朱汉民从我的文章何处寻觅出“真诚”问题。我认为,事件之伪与主办人的真诚问题本来是可以分开来的。道理非常简单,就是日常所见所谓“真心办坏事”的情况。但是,拜读了朱汉民先生大作之后,我倒确实怀疑主办者特别是朱汉民先生是否真诚了。
我不知道这个事件的过程,朱汉明先生发表的文字是这样叙述的:
在举办29号的颁奖晚会前几天,安排晚会流程的工作人员认为为了时间紧凑,需要将30部国学优秀成果奖的领奖人员分成几组,并希望每组上台人数大体均衡。故而产生了按文、史、哲共三组和经、史、子、集共四组的两个方案。考虑到国学学科的提出,就是为了强调与文、史、哲分科的不同,故而最终确定了按经、史、子、集分四组上台领奖的方案。
通过这段文字,我有理由坚信:第一,主办者对于这样的分类是草率、粗糙和不负责任的。其次,分类的原则主要是上台领奖的形式问题,而不是学术本身。第三,更重要的是,主办者没有考虑到这样做法与整个活动强调的学术性宗旨有悖,也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巨大消极影响。因此,朱汉民先生说他是“真诚做事”,我质疑。此其一。
其二,拙文集中批评的是该活动把国学等同于“四部之学”之错误,以及这样的错误可能在社会和学术界发生的消极影响。故云“播下龙种,收获跳蚤”,可以为拙文之要。对于主办者操作的公正性拙文没有任何评论。但朱汉民先生却把拙文所指归结为两点:“一、国学奖的评审是否公正;二、国学成果奖分为经、史、子、集是否妥当。”很显然,第一个问题实属子虚乌有。我不相信作为岳麓书院院长的朱汉民教授真的对拙文主旨、大意不能把握,出于误读而言他。然而朱汉民先生却用了主要篇幅夸夸其谈这个活动的评审过程是如何公正。这种有哗众之嫌、无问学之实的文风,着实让我不得不又质疑朱汉民先生撰写“兼答”之文的“真诚”。
其三,拙文言及“获奖人也属于卓有成就的清一色的纯粹学者”,可见对于获奖学者本人除了褒扬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评论。可是,朱汉民先生在表白了自己的“真诚”之后,忽然指责拙文所言“不仅涉及主办者的学术声誉,更是涉及获奖者的学术声誉和学术支持单位的学术声誉”云云,不难看出辞中的笔法用心叵测。稍有社会常识的成年人都会理解这种笔法和用心。并且,朱汉民先生声称他之所以撰文发表,也是为了“不至于让无辜者的声誉受到伤害”,让人感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侠之气。但这种对于我本人无中生有的指责和类似绍兴师爷的笔法,用是否“真诚”一词来评说,大概过于平淡了。这种笔法说有点阴险可能过分,至少可以说不厚道吧。反过来,如果我们认真地讨论一下对于获奖者的伤害,不知朱汉民先生想到没有:主办方如此简单草率地处理学术分类,可知对于获奖学者又造成怎样的伤害?譬如说,一个学者获得一项与他的著作具有不伦不类关系的“学术成果奖”,他(她)会有何感受?
当然,拙文最重要的问题朱汉民先生也提到了,那就是被他列为第二个问题的“国学成果奖分为经、史、子、集是否妥当”。我原先十分期待朱汉民先生的回应批评,希望就“国学”与“四部之学”之关系问题作进一步深入探讨。因为这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例如,就拿朱汉民先生所掌门的岳麓书院本身来说吧。现在的岳麓书院属湖南大学,其规模建制以及学术研究、教学工作,大约相当于其他大学的“国学院”之类。然而,“岳麓书院”之名与北大、清华、人民大学等“国学院”之名毕竟不同。如何将岳麓书院由名到实都能够体现一点与“国学院”不同之处,更切实地承接岳麓书院悠久的传统,搞清楚当下称之“国学”与传统“四部之学”的关系,应该是书院的重大问题之一吧?然而从朱汉民先生的大作中,我没有读到任何关于这个问题的学术化表述,无论是他自己的论证还是对于拙文的反驳。如果连这个基本的问题还不甚了了,就与著名媒体操办“致敬国学——全球华人国学大典”这样世人瞩目的盛大活动,并且不严肃认真地处理学术分类,简单草率地模糊新旧学术范式,那么,人们不得不怀疑:主办方是否对于学术具有基本的敬畏之心?要是对于学术连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有,又何来真诚!
除了“真诚”问题,我也想谈谈作文的逻辑。还是借用朱汉民先生大作中的文字:
有人对主办者的真诚提出了质疑。《中华读书报》2014年11月5日发表了章启群先生的文章,由对国学成果奖分为经、史、子、集的不准确,进而对整个评奖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认定主办者是在“作伪”。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这不仅涉及主办者的学术声誉,更是涉及获奖者的学术声誉和学术支持单位的学术声誉。
第一,从章启群“对国学成果奖分为经、史、子、集的不准确”,到“质疑”评奖的“真实性”之间没有逻辑关系;第二,拙文“说‘全球华人国学大典之伪”,与“认定主办者是在‘作伪”之间没有逻辑关系。至于“评奖的真实性”是什么意指,由此而涉及“评奖的真实性”与“作伪”之间是否有逻辑关系,我们就存而不论了吧。还不得不说一下,所有这些对我批评该活动描述的词语,也与“真诚”一词毫无关系。而认为拙文仅仅是指出“国学成果奖分为经、史、子、集的不准确”,也实在让我哭笑不得!
煌煌岳麓书院!其著名楹联“惟楚有才,於斯为盛”可谓先声夺人,扬名海内外。然而,它作为此次“全球华人国学大典”主办方的如此处事之道,言之欺世盗名有过激之嫌,言之无敬畏之心而不严肃、不认真,算是名至实归,绝不冤枉。因此,我希望朱汉民先生以后说他的“真诚”的时候,应该稍微谨慎一些。
话说回来,与多年来大陆媒体举办的“学术活动”相比较,必须承认“致敬国学——全球华人国学大典”还是花了很大力气的。由此可见,所有媒体的这一类活动所谓的“学术性”就可想而知了。
顺便说一下,如果真诚尊重传统,弘扬国粹,那么既然叫书院,掌门应称“山长”。推想一下,如果我们叫寺庙的掌门不称“住持”“方丈”,而称“寺长”“庙长”,人们的感受又是如何呢?其实,有很多“方丈”“住持”也是有行政级别的。
2014年12月8日改订于京西燕园潜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