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文学史的建构
2015-06-04陈实罗宏谭运长
陈实++罗宏++谭运长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史
罗宏:我来回顾一下,我们今天的话题是怎么来的。开始的时候,是个很小的问题。就是,我看了一些所谓“80后”作家的作品,韩寒、郭敬明的一些文本,我想看看:这些这么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看完我就有一个感觉: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到课堂上讲,恐怕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了。我上过当代文学史课嘛,我的感觉是,老师们不会讲这些作品。这些东西,一般认为就是小家子气嘛。那么,我就想,我们大学里的当代文学史教程,把莫言、余华这帮人讲完了以后,要讲80后作家的时候,怎么办?你不能对一个作品没有价值判断,是吧?什么叫经典?什么叫杰作?什么叫伟人?什么叫巨匠?什么叫做一般的作家?你需要评价嘛。你要有你的文学观和文学史观嘛。我们传统的文学观与文学史观,要处理这些作家的时候,可能就面临难题了。这是现当代文学史教学上的一道坎。文学史要过这道坎,如果逼得要调整文学观,要调整文学史观的话,就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了。这就出现了今天要讲的话题。
陈实:我们今天这个话题,虽然起初是由80后文学现象引起的,但是我觉得我们三个人谈,应该谈什么呢?应该叫做21世纪文学史的建构,应该在这样的一个框架上来谈。第一,21世纪,是一个时代的概念。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史,从王国维一直到陈平原都是这个主张的,陈平原换了一个说法,说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知识生产。第二,上个世纪的“重写文学史”,包括陈平原的“20世纪中国文学”,王晓明、陈思和的“重写文学史”,我们应该给它进行一个总结和反思,肯定他们所做出的贡献,指出其中还存在哪些问题。第三,说建构21世纪文学史的话,我们既要有一个变化的角度,指出我们所面临的新的、本质不同的文学现象,又要有一个继承的角度,我们还应该继承从20世纪初,甚至更早,有中国文学史以来的传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史,所以才会有“重写文学史”的提法。其实这个提法也不是没有争议的。陈平原就主张文学史永远要重写,施蛰存却说文学史不需要重写,为什么呢?他并不是说不要写文学史,而是说不需要重写。施蜇存的道理是文学史都是个人的,你爱写就写,不存在什么重写的问题。重写文学史,实际上包含着一个意识形态的观念在里面。从王瑶他们这一代开始,文学史老在那里重写,根据意识形态,让你重写就重写。陈平原后来把文学史划成了4种,意识形态的文学史,作为学科体系的文学史,还有什么各系的文学史,等等。我是主张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史的,赞同陈平原的观点。其实这观点也不是陈平原发明的,更早是王国维提的。文学史在古代的文学里面是没有的,那时候叫文章流变论,或者说叫文体流变论,没有文学史的提法。二十世纪第一本文学史,是林传甲1904年写的,然后就有胡适的《白话文学史》,然后是曾意的《中国文学史》,然后是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这是近代的。到现代出了哪些人呢?比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到了当代,就是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再后来是唐弢、严家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等等。这以后,就是陈平原的《20世纪文学史》。在王晓明、陈思和的“重写文学史”之后,又有陈思和的、洪子诚的、黄修己的《当代文学史》,出现了这么一大群的文学史。
谭运长:当代的文学史,民国时候有没有出现过?
陈:好像没有,都是中国文学史或者中国大文学史,那时好象没有为当代写史这种概念。
谭:但是文学史观大概还是有的,当时有一套书《中国新文学大系》,这个就算了嘛,它是用选本的形式,建立一个文学史的概念。当时赵家璧主编请了一些名家写序,鲁迅呀、郁达夫呀,都参与了。分小说一卷,小说二卷,戏剧一卷,戏剧二卷,诗歌一卷、诗歌二卷,等等。散文有很多卷,周作人、郁达夫、朱自清写的序。
陈:那只算准文学史吧,还不算文学史。
谭:那是用选本的形式,没有像后面的“新文学史稿”、“现代文学史”那样。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就权且把它看成是民国的当代文学史吧。为当代写史,它里面有许多重要的经验是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
我想今天要建构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史,至少面临三个方面的变化与调整。一个就是文学观,就是建立在文学理论基础上的文学观;一个就是文学史观;文学史就是跟时间有关的概念。比如,80后文学现象,文学史如何面对它,就是这个由头促使我们形成21世纪中国文学史建构的思路。作为一个文学史视野下的文学现象,你是不能够忽视它的,但是你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是可以忽视它的,因为它不符合我们这种文学观,因为它没有价值,是吧。但是文学史你就不能够,因为现在的文学就是他们这些人创造的嘛。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就是文学评论。文学评论是既有文学史观也有文学观的。在文学理论、文学史意义下的文学评论,跟我们今天每个人在网上发的点评、点赞这种形式,应该是两码事。点赞形式的读后感,属宽泛意义上的评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专业性的文学评论。个人写读后感,我只凭个人感觉就可以了。但是文学评论,还要有一个专业的和历史的眼光,是不是?现在文学评论的问题非常严重,有人就称之为是个大垃圾场。现在的文学评论界,里面很多的问题是学术之外的,属于文品、文德一类的问题。那就涉及到怎样建立一个有门槛的、专业化的文学评论队伍的问题。总之,文学观、文学史观、文学评论,就是要有这三个方面足够健康、成熟并且富有创造性的观念,才能建构我们需要的21世纪文学史。
重写文学史的经验
罗:重写文学史的话题,学术界至少有过三次热点。一次是在1985年左右,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等北京的几位青年学者,在《文学评论》杂志上,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第二次,就是当时上海的青年学者王晓明、陈思和等,在《上海文论》杂志,开设“重写文学史”栏目。再后来,广西的《南方文坛》杂志,又就此热炒过一次,直热到2010年。可见,第一,这个话题被我国学术界众多一流的、一线的学者所关注;第二,这个话题在我国学术界被关注了20多年,虽然中间有起有落,但是它始终没有消亡。这种情形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引起这么多学者关注,而且关注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一定是其中有某些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好。事实上,例如上海的那次“重写文学史”,工作做了那么久,但出来的文本一直没有得到学界一致的肯定,问题在哪里?再如,北京的那一次,他们所说的“20世纪中国文学”,是想打通文学史,就是将通行的历史教科书中近代的尾巴、现代的全部,和当代的一部分,弄到一起。
谭:它实际上就是一个白话文的历史。白话文学史,基本上就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
罗:但他们当时并没有找到这个支点。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不伦不类的问题。三个时代有三个时代不同的主题,要把它一锅煮,用什么东西来把它一锅煮?这里面就有个处理的难度。他没有解决好。总的来说,历次有关“重写文学史”的题目,基本上是想解决政治和文学本体的矛盾问题。就是:是以文学本身的逻辑去写文学史,还是以政治统摄文学?是政治标准第一,还是艺术标准第一?虽然观点很鲜明,口号也叫得挺响,就是要回归文学本身,但实际上这矛盾始终并没有解决好,可以说,的确做了些小修小补,比如说把张爱玲呀什么的拉进来,但本质上的矛盾依然存在。
陈:上世纪重写文学史的努力,我认为他们是为中国当代文学做出了一个很大的贡献。比如说陈平原、钱理群和黄子平,他们是在当时文学界还一片懵懂的时候,提出了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格局的关系这样一个思路,认为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们应该从世界文学的眼光来看中国文学,同时要看到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位置。我觉得他们这个观点,是当时的改革开放思潮在文学领域的反映,简单地说,就是和世界接轨。到王晓明、陈思和的重写文学史呢,我感觉至少是他们的初衷吧,主要是受到夏志清的《现代小说史》的影响。上海几乎都有这个倾向,陈思和、蔡翔、吴亮他们,都有这样一种潜在的东西。我记得那个时候蔡翔好像还直接表示过要多学一些台湾的东西。他们有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就是针对当时的意识形态的文学史,提出要用新的、审美的眼光,要有自己的文学精神,对文学史进行重新的认识。我觉得,一方面他们提出了新的观念,另一方面,的确像罗洪讲的,那个意识形态的逻辑还没有去除掉,他们还是沉浸在旧的框架里面。就是说,他在针对意识形态文学史时,是用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来对付这个旧的,实际上还是在那个筐子里边,对不对?
谭:内容变了、观念变了,但框架没有变。
陈:对,观念变了,逻辑没有变。那种意识形态的逻辑,好像还没有完全摆脱出来。
谭:20世纪重写文学史的经验,解决了什么问题,留下了什么问题,的确值得总结与反思,然后要用他们留下的遗产,来解决我们今天要面临的、那时的人没有遇到过的问题。北京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提出,很明显的一点,就是时间上打通了近代、现代与当代,看上去似乎仅仅是一个技术性的工作,实际上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里包含着对一种僵化的意识形态的突破,重新回到文学史的学术规范上来。以前那种将历史硬生生地区分为近代、现代、当代的做法,显然是僵化的、受意识形态把持的,而并非出于学术的逻辑。当时,要进行打通,称之为20世纪中国文学,实际上就是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僵化意识形态进行突围。有人说,他们是受了勃兰兑斯那个“19世纪模板”的影响,也想玩一个中国版的勃兰兑斯,即便如此,考虑到当时的背景,他们“去意识形态化”的努力,无论就动机和效果看,都是存在的。文学史领域的“去意识形态化”,延续到后来上海的“重写文学史”,变成大张旗鼓的一种思潮了。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时段的视野,另外,一个本土与世界的视野。在“去意识形态化”的基础上,在一个相对比较长的历史时段内,以开放的、世界性的眼光审视中国文学的现状,这是他们留给我们的重要经验。刚才谈到的问题,是我们怎么评价这一拨思潮在突破僵化意识形态这一点上,它算成功吗?他的历史的、本土与世界的视野,真正实现了吗?
罗:在这拨思潮下形成的文学史文本,后来曹顺庆就指出了几大问题,他说第一,文言文作品没写进来,不等于这个时段就没有文言文作品了嘛,尤其是在诗词上,有很多高水平的诗词是文言文。第二,少数民族的文学没写进来,一些属于少数民族出生的作家的作品,也是作为汉族文学写进来的,没有强化少数民族的文学;第三个,就是民间文学没写进来,把俗文学,民间流传的那种,忽略掉了,基本上写的是雅文学,没写俗文学,或者说是重点写雅文学,写俗文学则一笔带过,厚此薄彼。他说这叫做“文学话语霸权”。
谭:但我觉得这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问题,就他们的观念与姿态来看,其经验应该还是很积极的。还有,回到文学性,也不能说他们不成功。
罗:确实做了大量补过的工作。就是把很多以前忽略的作家,确实有价值的作家,重新写进来了。就是我们说的拨乱反正,把很多有冤案的平反过来。
陈:另外一点,就是重写这个行动本身,它带动了思想的活跃。
21世纪文学史面临的挑战
罗:上世纪重写文学史存在的问题,我的观点,就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在那个时候,他们只能解决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面临的作品,基本上没有大变,就是说,是基本人生观、世界观没有变化的人写出来的。而我们今天提出“面向21世纪的文学史”话题,是一个什么背景呢?前面的“重写文学史”,并没有能够带来真正令学界信服的文学史观或文学史文本,因为本质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可是我们今天,又面临着完全不一样的新的问题。我们提出的“面向21世纪的文学史”,和他们以前的“重写前文学史”,是根本不同的。怎么说呢?2000多年来,从《诗经》以来中国的文学家们,他们的写作意识,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基本上是大同小异的。因为世界的根本没有变,所以世界观大体一致。因为世界观大体一致,因此文学观也是基本上大同小异。而现在呢?当我们面对着80后一批年轻作家的作品时,我们大概是必须面对文学观的根本变化了。首先是世界变了,世界观变了,所以文学观也变了。我们写文学史的时候,所凭借的传统的旧武器,崩溃了。是不是?面对80后的作家和作品,你就没办法进行概括和总结了,因为它完全是另一个思路,是不是?原来我们是比高,现在是比矮了,原来那套文学评价的武器,就不行了嘛。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文学史所要面临的严峻的挑战。面对这挑战,我认为基本上就是三条路。一是我们向“山”走去,第二是“山”向我们走来,还有就是我们在中间相遇。就是这三条路,是吧?所谓第三条路,说白了,就是我们让一点,80后作家你们也让一点,你们向我们原来的传统靠一点,我们向你们靠一点,这是第三条路嘛,我们就相遇了。80后作家的创作,在2000年以前我们还不太知道,因为他们还没有表现。可是到了今天,我看文学史再也无法回避了。最起码有一点,大学课堂里教授当代文学史,总不能讲到莫言就再也不讲了吧?就算今天还可以做鸵鸟,今后怎么办?相遇,文学史与80后作家,必然要相遇了。相遇的意思,我想,就是需要调整,要变。但是,不管怎么变,总有某种不变的杠杠。有一些东西不能变,这才能保持我们2000多年的文脉呀,你要是全变,文脉就断了嘛。所以,“面对21世纪的文学史”,主题就是相遇,就是,第一,必须要能够概括、总结80后作家;第二,必须要保持这2000多年中国文学文脉的贯通。
谭:文学观面临的挑战,就是要解决一个根本问题:文学价值究竟在哪里?这实际上就是文学理论的问题。我觉得还必须要谈到一点:就是前面说到过的文学评论的变化。实际上文学视野就是三部分构成的,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评论。文学评论是最近大家关注得比较多的,最近出了很多事嘛。
罗: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评论是文学理论的实践。
谭:是文学理论的实践和文学史的实践。文学史是一种写法,当然文学史观一定是建立在文学理论的基础上的,可是它还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罔顾文学事实。什么距离文学事实最为接近呢?就是文学评论。文学评论是对这两种观念——文学理论、文学史的一种实践,既要关注文学价值,又要关注文学史价值,更要面对文学事实。文学史的对象,就是文学事实。比方说,刚才讲的,对80后这种文学现象,假如固守着传统的文学价值标准,一定会有人认为可以将80后作家排斥在文学视野之外。但是文学史不能如此,这就倒逼得文学史观要做调整,而文学史又倒逼得文学理论也要做调整。因为,历史是怎么构成的?历史就是一个连续性的时间概念嘛。文学理论可以只关注莫言,可是文学史不可能就在莫言那里中断了。所以,建构面向21世纪的文学史,我认为,需要从文学评论开始,一步步地往上倒逼。文学评论,一方面它联系着一个文学理论的思维,同时又联系着一个文学史的思维,而它又是最切近地面对着具体的作家作品与文学现象的。在这样一个面临巨变的时代,可以说,文学评论承担着它从未有过的重大的历史功能与意义。我们以前的学者,向来是不怎么重视文学评论的工作的。学者们愿意自己是一个文学理论家,也乐意当一个文学史家,却总是不太情愿人们称他为文学评论家。但是现在,我认为,只有从文学评论家的队伍里,才能冒出一个真正的文学理论家或文学史家,因为,目前最迫切的,就是需要建立一个从文学评论到文学史,再到文学理论的倒逼机制。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文学评论队伍,能够承担这样一种重大的历史责任吗?吊诡的是,恰恰是文学评论,目前最为不能令人满意。文学评论队伍的素质实在太差,这大概与前面说到的大多数真正的学者不愿从事文学评论工作有关,同时也在于文学评论门槛太低,缺乏专业标准。现在的文学评论,很多问题甚至并非出在学术上,而属于道德领域的问题。比如说,指鹿为马,这是一个认识上的问题吗,当然不是,而是一个与利益相关的、道德上的问题。说起来,我们整个的文学史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指鹿为马的问题,当然,这种问题几乎与学术无关。
罗:如果是纯粹的认知问题,只要把认知的障碍搞清楚它就很容易达成共识的,对吧?现在的问题是,其实我认识得很清楚,但是,利益驱使我走向了我的认知的反面。受利益驱使,我就会另外编造一些事实,同时糊弄一套逻辑来进行论证,我的评论就出现了。
谭:文学评论的学术品格、学术道德问题,关键在于没有门槛。既没有人品、文品的门槛,甚至也没有专业知识的门槛。我们这里不需要专业知识也可以搞文学评论,往往只要他的文字比较好,他就能成为评论家了。说文学评论是一个大垃圾场,因为它连菜市场都不如。市场买卖都有自己的行业标准与准入规范,文学评论却缺少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当然,和任何一种学术研究工作一样,文学评论是不需要执照的,任何人都可以进行。可是,大家都知道,恰恰因为它不需要一个外在的执照,其实就必然要有一个极其强有力的内在的约束,就是包括独立品格与自由精神在内,以发现真知,追求真理为目标的、真正的学术精神。没有执法者来监管,但是每个人内心都有着一个最严厉的执法者,进行自我监管。这才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文学评论。
陈:我们今天要进行建构嘛,就是要看,有哪些经验要留下来的。现在是21世纪,已经过了头15年了,是不是?那么这个时候,应该根据20世纪对文学史的做法,又面对新的现实,有一个全新的建构,不叫重写。另一方面,中国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与现代化进程,到了今天它应该有自己的文学理论了。在文学史观上,在文学价值观上,它应该逐渐要有自己的东西了。现在是一个什么局面呢?我觉得我们因袭的那些包袱还很重,如何面对现在刚刚冒头的这个新的东西?我就希望能够看到:在21世纪里边,我们的文学史呀,文学价值观呀,能够认识这些新的东西了,这样子你才能有所谓中国精神、中国气派嘛。文学史是要变的,你要承认变化,这是我们中国的思想嘛,讲白了就是“易经”的思想,是不是?第一是变,第二要从复杂的变里边,看得出那种简单的、不变的东西来。文学史做的就是这个工作,在浩瀚的一大批复复杂杂的东西里边,我们要理出一条总线出来。变来变去,其实万变不离其宗,世界是这样子,你总不能把人变成了狗,是不是?变来变去你还是人嘛。所以总有一些固定的东西它是不变的,那么这些不变的东西是什么?是我们必须要继承的。然后那些不足的地方是什么?我们要进行调整、创新的。我觉得我自己的思想还是比较传统的,并不是说我现在就变成尼采了,要给它搞一个什么新东西出来,不是这样子的,只是觉得新世纪必须要有新的文学史来对它进行总结,必须要对我们当下的文学事实进行一个表述,而这个表述至少可以延续到这个21世纪的尾。
罗:时代变了,人也变了。以前是大时代的人,现在变小时代人了。你就不能再用大时代的标准。
谭:以前我们提千岁忧和天下观,大时代观念嘛,以前传统的文学观念是作家要怀千岁忧,要抱有天下观,叫做宏大叙事。现在是小时代。
罗:我认为不管怎样,文学总要有的一点,就是关注社会,关注人民。曹丕讲“文章乃经国之大业”,是吧。这个思路,其实是2000年来一直到余华都没变的。古人有悲天悯人的情怀,现在却拿老百姓、拿穷人来调侃了,你越穷他越拿你开涮,以前会觉得这是不道德的,是吧,以前我们对小人物的关注,如鲁迅写的那个车夫,就把车夫写得很有崇高感。不管怎样,文学总有一个崇高的精神在。就算王朔,当时说“躲避崇高”,说“我是流氓我怕谁”,其实他就是一种有点像“竹林七贤”那样的逆反的。
谭:是一种反讽。当时讲“躲避崇高”,实际上是一种反讽的修辞,我们到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现在的作家不是这样,现在是真的“我是流氓我怕谁”了,而王朔说这话,是一个反抗和批判的姿态。
罗:不管怎么千变万化,往山走去呀,山向我走来,我们在中间相遇啊,还是要有些不变的东西。否则的话,简单地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史,那这个文学史不就成变色龙了嘛。文学史它要有文学的本体属性和标准呀。还有一个,我们中国的文学史,还要有中国气派的东西,就是中国的理念……
谭:文脉、气脉。中国精神。
罗:嗯,中国精神还是要贯穿其中的。中国精神不能仅仅体现于用汉文字表述吧?你还要有一个内在的魂呀。
陈:这一点陈思和他也谈到过,他说的是中国文化精神。可见虽然每一个时代都有各自关于文学史问题的表达,但大家所考虑问题的视野,基本是一致的。
罗:而我们现在,可以说遇到了真正的挑战。我们这个时代的变迁,是出现了世界观意义上的变迁了。这个新的世界观和新的人生观,不能不形成自己的文学观,而人们形成自己的文学观以后,他不能不代入到他自己的创作中去,于是乎我们面临的这个文本呀,那就是一个完全两样的文本世界了。你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本,用什么样的价值观来评价它?来总结它?所以我们今天的文学史,就已经不是简单的补过的问题,而是要面对新的文本世界,甚至要调整我们的一系列的有关文学价值的观点,然后你才能把这些作为一个原则灌输到你的文学史的书写中去。
陈:你说的这个新的文学价值观,不仅仅是针对80后作家的,而是要对全部文学历史发言,其中包括,在这种新的观念下,对莫言怎么评价,对不对?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很多作品,甚至更早时候的作家作品,都要来一个重新的文学史评价。
罗:是的,文学史的尺度要有一个比较坚定的、一贯的东西,不存在只适应一部分人的文学史。
谭:在这个文学价值观里面,刚才讲到的,既然是中国的文学史,必须要有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中国的文脉,那么我们不妨来看一看,任何时代的文学史都应该有的一个价值,所谓的中国文学的文脉,它由哪些东西构成的。我看中国的文学观和文学史观,一贯比较讲究的东西,其实从文学作品来讲,恐怕外国的也一样,也具有这些,但是我们的评价系统里面是特别着重这个的,可以总结几条吧。一个就是忧患意识,我们讲怀千岁忧,抱天下观。一个是空间意义上的,那就是天下观,要是用西方的术语,大概就是社会性、社会责任感,但我们不叫社会,我们叫天下。千岁忧,它是个时间的概念,就是:我们不光看眼下的,而且看过去的,看未来的。这种忧患意识,从屈原开始,《诗经》里面也有。然后每个时代我们都特别着重从这个角度去评价作家、诗人,这是一个。另外一个,就是个人风骨。你看汤显祖、关汉卿这样的,一粒铜豌豆。个人风骨,这个也是在我们的文学评价系统里很突出的。还有一个是文学形式方面的,就是美文丽藻,你看李白也好,杜甫也好,都是修辞大师。李白相对来说表面看起来不讲究,是吧,他就是一股气,韩愈就特别讲究这股气,他说“气盛则声之短长与言之高下者皆宜”。有这股气,它最后呈现出来的还是美文。美文有几个标准,一个是正,它必须是正直而不是邪气的;一个是雅,我们文言文那个表达是很文雅的。美文丽藻,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明清小品里面,像张岱、余怀那一类,文字那个美呀。我们自古以来就是特别讲究文学形式的。
罗:的确,中国文学的文脉是很清晰的。我觉得中国人写东西,不管他写的事是多么潦倒无赖,但有一句话,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茅屋破了,不是独自悲苦了事,还要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他还有这个情怀嘛,是不是呀?中国文学也写一些小情调,刚才提到的一些明清小品就是小情调嘛,但是他写的小情调,都很善的,就是有独善其身的这种感觉。所以,在我们这里,这种哪怕很卑微的善良,是一定要守住的,是不是?这大概也就是你刚才说到的个人风骨了。
谭: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所说的中国文学的文脉,是不是也受到挑战了?所谓挑战,其实我觉得总结起来,关键的一点,就是文学从精英化向大众化、平民化的转型。
陈:没错。
谭:这个其实不是我们现在才出现的,胡适那时候的白话文运动,就是一个由雅转俗的过程,由精英向大众转型,平民化的过程。所以我们不应该把80后的这种风格,看成是突然出现的,其实它从20世纪就开始了。白话文运动,为什么当时几个人登高一呼就能够成为现实呢?当时他们的阻力那么大,而且我们文言文的历史那么长,里面可以炫耀的东西那么深厚,可是胡适这么一尝试,就成为我们的新文学了。前面提到的《新文学大系》,就是对白话文运动之后开始20年左右的文学的总结,短短的20年,就林林总总、蔚为大观了。因为这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我们要看到,由雅转俗,由精英向大众,由长时段进短时段,由宏大叙事转向个人叙事,这个不是最近出现的,我们的20世纪文学史,就已经有这个方向了。只是,这个倾向到现在愈演愈烈,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判断,已经有些过头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建立一个真正能够涵盖全面的,能够对当下的文学现象发言的文学史框架,它的意义是非常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史对于文学现象,也有一个反拨的作用,就是对眼下的这种泛滥的势头,有一种挽狂澜于既倒的作用。当然首先要涵盖它,要能对它发言,同时你又必须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文学观,当然这文学观也是要经过调整的。我觉得我们说回归传统,不光是回到我们古代的传统,就是我们说忧患意识、个人风骨、美文丽藻的传统文脉,还要回到20世纪文学史建构初期的那个传统,即五四传统,才能将眼下的问题看得更清晰。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五四传统,比如说鲁迅呀、胡适呀他们一批人搞的东西,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说它是进入不了文学史视野的,进入不了中国气派、中国精神这个概念的,虽然他们当时跟古代的传统有过很激烈的对抗。这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骨子里面都还有一种中国精神。我们今天要讲的中国文学一以贯之的文脉,在他们身上有很强烈的表现。比如,当时他们提出白话文运动,也是出于千岁忧和天下观啊,是不是?他们当时“打倒孔家店”,也是出于这个。相比之下,我们今天这些80后作家,是否还能认同千岁忧和天下观呢?
罗:从这个角度,的确可以将眼下的问题看得更加清楚。文学不管怎么写,你可以写小,也可以写大。你写大的时候,就叫“达则兼济天下”,你要有个“济”字不能丢。你写小的时候呢?叫“穷则独善其身”,你那个“善”字不能丢。我们刚才谈到过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躲避崇高”论调,那也是在平民化的意识之下出现的。它实际上是一种反讽,一种批判与反抗的姿态,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背弃崇高的文学价值,文学史上就应该有他们的地位呀。还有就是90年代出现的“新写实”,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就是从个人化的角度进行的叙事,表面上琐琐碎碎,似乎跟天下观、千岁忧等宏大叙事没有关系,但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也是一种反讽。可是现在的这批人,他今天的“一地鸡毛”,“躲避崇高”,就不是反讽,而是实实在在的观念了。他对于“鸡毛”津津乐道,是作为正面来表现的。他没有提“躲避崇高”,但实际上他在躲避崇高;他没有提个人化写作,实际上是在逃避、或者说压根就不关心宏大叙事。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标题,没有任何宣言,就是叫“小时代”,是吧?
陈:对,这个词,是很典型的。从《我是流氓我怕谁》,到《一地鸡毛》,到《小时代》,很能说明问题。“小时代”,其价值也就是在这个标题上了。
谭: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们要建构的21世纪文学史,怎么样面对80后作家呢?就在这样一批人当中,用所谓千岁忧、天下观,能不能发现他的价值?就像我们今天重评王朔一样。其实当时王朔那批人,也有人认为是进不了文学史的,躲避崇高嘛,个人化嘛。到后来看法就不一样了。
文学史与80后的相遇
罗:这样说就可以回到主题上来了:文学史与80后的相遇。当文学史遭遇80后,要坚守什么?又有哪些是要妥协、甚至调整的?我觉得你刚才讲的一个东西,是我们要妥协的,比如雅向俗的转化。面对各种俗的形态,我们心态要平衡,不能够总坚持说要雅的东西,是吧。
谭:由雅入俗、平民化这一点,是20世纪以来的历史潮流。但是这里也有一个度的问题。过头的俗,那大概是需要用真正的文学史观来纠正的。
罗:总的来说,雅向俗的妥协,是我们要调整、让步的,是不是呀。而中国文学的文脉,比如千岁忧与天下观,就应该是80后作家需要向我们靠拢的地方了,是不是这样。这,就是文学史与80后的相遇。
谭:我们整个20世纪文学史的变化,一个最基本的特点,就是精英文学向大众文学的转型,这个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要给它正面的评价。事实上,一方面是由文言向口语的转变,另外一方面,是西方化,就是我们大量的翻译作品及其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这就需要从世界的角度看中国文学,需要继承上世纪“重写文学史”经验的遗产。
罗:此外这种家长里短,阿猫阿狗啊,这种有情怀的、小情调的个人化写作,也是我们的文学史观可以作出的一些妥协。
谭:这里面就是一个表现力的问题了。实际上你说的这个素材的问题,《一地鸡毛》也好,写上床也好,什么都好,我觉得用一个比较大视野的文学史观来看,这些都根本不是问题。问题就是你在这里面能否看到你刚才所用的一个词:情怀,用我们传统的话,就是千岁忧、天下观,或者文学家的个人风骨,是吧。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甄别嘛。80后有这么多作家,你不能说《小时代》就是唯一的。如果说《小时代》真的就不具备这些东西,我们就看看有没有别的呗,对不对?这就又要说到文学评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部分的评论,就把《小时代》呀,韩寒、郭敬明捧起来了,把另外一些人可能就给他湮没了。
陈:嗯。我们不能够跟着眼下的文学评论走,因为现在的文学评论,实在是很不专业。比如有一篇文章叫《80后作家排行榜》,就是一种商业广告的手法,把韩寒排第一,李傻傻大概是排第四。
谭:文学评论,它应该是在一个专业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史的视野下进行的,这种意义上的文学评论,就必然成为文学史的一个重要的参考。你写文学史的话,基本上就是按照文学评论所形成的整体的舆论环境来排座次的,对不对?但是现在我们的问题就出在文学评论上。根本问题在哪里呢?这个文学评论不是从文学专业出发,而是依照商业市场的逻辑来进行的。就像贾平凹的《废都》,当时市场强调其色情的内容,写文学史的人,就需要从文学专业的角度,将市场给加上的那层迷雾拨去,才能看清楚它真正的文学价值。
陈:对呀。
谭:但是,就说韩寒、郭敬明吧,假如把他那些市场造成的种种迷雾拨掉了,其文学的价值,是否还能成立呢?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工作。如果不行,我们就要甄别,要发现其他的80后作家。不能任由文学评论的失职、失守。
罗:文学评论这些人,就等于是游击队拿着鸟枪、拿着梭镖在这里从事他们的工作,所以也不能仅仅怪文学评论工作者。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评论,我觉得是互动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的建构,也要给评论者提供思想武器。
陈:对的。文学评论的问题,只是一个现象。我觉得这30多年来,我们在文学理论上没有建构,没有新的建构,这是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我们现在用的文学理论,基本上还是以前年代的。包括执政党的这几个主席在文代会上的发言,其实背后所支撑的文艺理论,都还是以前的,没有新的。
谭:这个你说得对。但是有一点,文学理论,它有一种是以文本形式呈现的文学理论,我们没有建构,长期没有新的建构。但是,在你的脑子里、我的脑子里,都有文学理论。我们脑子里面就是有一个文学价值观嘛,这个是有的呀。
陈:这个有呀,任何人都有呀。
谭:我们设想,如果我们去从事文学评论,不会因为多了或少了文学理论的文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文学评论了。因为我们脑子里面有我们的理论、有我们的价值观,这个东西是一整套文学意识形态,它是存在于每个从事文学专业的人的头脑中的武器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这一帮人很少去搞评论,或者是说,当我们从事文学评论的时候,对80后作家失语。又或者是,被眼前的一些现象所迷乱了,被市场牵着鼻子走,只关注韩寒、郭敬明。
陈:这个不是理论建构的问题,只是操作上的问题。现在所谓的文学评论就是两点,第一是针对名家,就是讲你要写名人,你不写名人的话自己出不了名。第二就是写热家,比如韩寒、郭敬明,都是市场上的热点。
谭:就是跟着市场走。
陈:所以评论家的工作,也变成了发现热点,就像新闻记者一样。
谭:热点、卖点。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比较多的,一个是网络上的评论,它不是通过评论文章出现的,而是通过点击率啊、点赞啊、顶啊诸如此类的形式;还有就是媒体,例如报纸娱乐版的评论。所缺少的,恰恰是专业性的文学评论。
罗:专业文学评论的缺席,的确就是这样。
谭:所以文学史没法写,关键就在这里。因为没有给你提供一个正确的名单。当你用你的文学观来看眼下这些人的作品,你就觉得不对了,因为你是有专业性的,而人们给你开具的名单是没有专业性的。
专业文学评论的缺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呀。因为写文学史的人不可能看每一部作品嘛,他只能是跟着评论走。你看我们古人写文学史,也是这样的。现在不要说一般的文学评论,连评奖都出问题呀。整个评论的视野,全都失去了一个基本的专业性。评奖,你看鲁迅文学奖,全国奖都出问题,你说你文学史怎么写?
罗:还有就是文学理论自身缺乏建构,没有给评论家提供好的武器,逼着他拿鸟枪去糊弄世界。
谭:你刚才讲到互动,没错。但眼下的问题,我认为还是要从文学评论开始,一步步往上倒逼。写文学史的人,他不能看每一部作品,文学史观是一个社会整体的概念,不光是属于文学史的某个具体的写家的。
罗:也就是说,文学评论是侦察兵,他们要给你提供一个比较完整、比较准确的文学格局的信息,而他们没有给你,反过来就影响到理论工作者,使他们就没有办法进行比较完善的理论建构。
谭:对。没有理论建构,从事文学史的人,和从事文学评论的人没有你说的这个好的武器,只能拿梭镖去,或只能从具体的感受出发。这本来也不会有大错的,只要这是一个聪明人,艺术感受力强的人,他对文学价值的认识总是八九不离十。但是还有一个大环境的问题,专业失守,跟着市场跑,那就没办法了。
罗:这样的话,他汇总出来的文学地图,本身就是个错位的地图。然后我拿这个错位地图进行理论建构,我又出现理论的错误。
谭:所以关键还是在于选拔机制,文学评论起的作用就是选拔嘛。比如搞体育的,要从众多运动员中选出一些人组成能够代表中国水平的国家队。文学上的中国队,应该是怎样选拔出来的?
罗:等于说,招生办招过来的人都是乌七八糟的,最后这个北大也培养不出好学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谭:生源有问题嘛。
罗:招生办的人给你画的这个文学地图,本身就是漏洞百出。
陈:比如讲到80后,张悦然、李傻傻,为什么他的地位没有郭敬明、韩寒高?大家都知道,市场操作是个关键,这个选拔机制被市场控制了。
罗:我们开玩笑地说,从事高层的理论建构的,要下基层。要去进行文学评论,你不能缺席。
陈:你前面讲的,我们在学校里上课,没有办法面对80后的这些作家作品,关键是文学评论舆论环境评出来的这个名单有问题嘛。难道整个80后就没有千岁观和天下忧?我觉得不可能。
谭:绘制文学地图的,就是文学评论,该如何选拔出一个80后的文学中国队,体现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体现我们传统一贯的文脉?我简单的说,就是天下观和千岁忧的原则。
罗:我说的是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屈原的《离骚》,不就是发牢骚嘛,但牢骚也有情怀呀,是吧?
陈:对此我也提出一点。比如说《诗经》,就是风雅颂精神。风,是一种什么精神呢?风就是人民性。雅呢,就相当于现在我们讲的主旋律,它是那种比较正,比较建设性的。但是我们现在没有颂。在生活中我们是有的,国歌就是颂嘛。但我们在文学精神上,已经没有颂了,所谓的颂,大家的理解就是拍马屁,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也有拍马屁很到家的,总想对你诉说,对不对?但是这显然不是《诗经》里的颂的精神了。《诗经》里面的颂是什么?它是一个民族的史诗啊,我们中国没有史诗吗?实际上颂就是史诗。颂,它是丰收的时候,祭祀先人的时候唱的东西嘛,就是追根溯源,慎终怀远。它表达了一个民族的自信呀。你有这个颂的时候,就是你的这个民族最兴盛的时候。全民的自信嘛。我觉得现在很需要恢复这种颂的精神。其实从汉赋以后,这个颂的传统就没有了。说到中国文学的文脉,我觉得还可以提到一点,就是微言大义。微言大义,用文学理论的话说,就是讽刺性、批判性。你可以愤世嫉俗,但最深刻的批判,就是温柔敦厚的“美刺”,就是微言大义。
谭:那么,这个微言大义,也就是忧患意识了,就是千岁忧和天下观。
陈:是的,忧患意识。所以,陈平原是用“悲凉”两个字,来总结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认为其总体的美学特征,就是悲凉。悲凉,大概也就是你说的忧愤。
谭:文学史和21世纪文学现象相遇,要做的调整,我觉得还要注意一个方面,就是:文学史除了用文学价值去进行甄别、发现和描述、评价以外,它在视野上,还要容纳文化史观。就是:它不能是一个纯粹的文学观,既然它是史,就要包含一个文化的、历史的眼光。
陈:陈思和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提到说文学史是一个综合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文学的东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史,一个时代文学的变化,不仅是文学本身发生了变化,最主要的是文化环境和文化生态发生了变化。知识生产的模式不同了,毛笔写的变成钢笔写的,在油灯下面写和在电灯下面写,刻在竹简上和写在纸上,是完全不同的。而现在,已经从印刷品时代到网络时代了。
罗:是的,有的时候,一种文学风格,是时代的风格。要考虑到这一点,给他一个历史的评价,不能简单的用纯粹的文学眼光。比如说,如果我们今天用纯粹的文学眼光来评价《尝试集》,那它就不一定评得上,是吧?它是带有历史的粗糙性的。又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讲“吃人”,那巴金的《家》是不是更具文学性啊?所以用结构主义的观点,就是历时性和共时性的问题。文学强调共时性,是吧?文学史就还要强调历时性。
谭:对,这就是一种兼顾接受史的文学史观。刚才我们讲到,就是承认精英文学向大众文学的转变。精英文学史向大众文学史的转变,一个根本的点,就是说,精英文学史是纯粹的作者中心,而大众文学史却要考虑一个接受中心,即读者中心。
陈:对,消费时代嘛。这跟我们刚才讲到文学评论向市场逻辑的的投降,是两码事。这里是指文学生态的时代特点。现在叫“粉丝经济”,以小米为代表,它是先有一大堆粉丝然后才有自己的产品的。现在还有个新的概念,叫“私人定制”,这些都要反映到文学上来。很明显,鲁迅的作品,主要是由鲁迅自己决定的。而郭敬明呢?那就不一定了,郭敬明的作品,很可能是由他的“粉丝”决定的。这就是文学生产模式的根本不同。
谭:一个以前不太注意的问题,其实却非常非常重要。决定了文学的整个面貌的,就是语境。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嘛,那么语言的要素是什么呢?我们以前都说能指、所指,这就是语言。反映到对文学作品的评价上,就是形式与内容的两分法。我们以前都是从这两个角度来评价文学作品的。其实这是不够的,还要有对语境的分析。21世纪的文学史必须关注语境。刚才讲到要有文化史的视野,就是指这个。
罗:比如,前些日子有电视台重播《编辑部的故事》。这个电视剧,当时可是万人空巷啊,现在却没啥人喜欢看了。不仅是年轻人不喜欢,就是我们这些当时追捧这个剧的,再看也完全没那种感觉了,这就是语境不同所造成的。
结论
陈:现在可以来作个总结了。21世纪的文学史建构,一方面要有继承,要对过去的文学史有继承,包括对重写文学史的经验,也要有继承。继承什么呢?第一是人民性,这是从《诗经》以来,在我们中国文学里头都表现得很充分的;第二就是它的现实性,第三是它的整体性,第四是它的主流性。文学史一定是主流的,以前的文学史也都是以国家文学为主流的,对不对?
谭:国家队。
陈:对呀,国家队的吧。第五就是它的本土性,或者叫民族性。我看这几个是不能丢的。那么需要创新,或者说需要变的是什么呢?首先我觉得是多元性,就是说不管你用哪种思想写,你都可以写,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去意识形态化,反正你写出来吧,按照你自己的标准来写,都没问题,这就是多元性。第二个,就是21世纪的文学史啊,更趋向于个人化,更讲究个性,而不是像我们以前那样,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来一个写作集体。第三个,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是个语言表述的问题。表述语言,它要跟过去不一样。我曾经写了篇文章叫《南宁的风味》,给一个年轻人看,完了他就说,哎呀老爷子,你这文章我看了三遍才看懂,好,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味道,我看了三遍。但是他说我给你提个意见。他说,我们这一代,包括我们后边这一代,已经不太喜欢你这样的文字了。那我说你用什么文字呢?他说我们的文字都是开门见山的。所以我要说的第三点,就是语言要符合21世纪年轻人的需要。然后第四呢,我不叫平民性,叫大众性。我觉得这几个可能是将来写文学史的人必须要调整的。
罗:你总结的这几条,其中说到主流性,其含义需要小心。文学史一定是主流的,这没错,但这主流,是文化的含义呢,还是国家的含义呢,还是政党的含义,你要定位这个主流。从某种意义上看,文学史家一定有一个主流意识的,否则他不会去写史,他写文学评论就好了。
谭:我们说的主流性,或者可以叫主体性,或者叫总体性,或者叫连续性,或者叫永恒性,虽然说我们现在进入到一个个性化写作和消费的时代了,但文学史一定还是要讲这个,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需要调整和创新的呢?我还是要强调对语境分析的吸纳。就是:我们要有一个新的文学史观,以前的文学史看上去是不考虑语境的。其实,对语境的认识,我们传统的文学史也不是完全没有的。那就叫知人论世嘛。我们自古以来写史的人,都必须有一个基本的识见,就是知人论世。知人论世,这个“论世”就包含了对语境的认识,是不是可以这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