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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兹洛尔的雄鹿(短篇小说)

2015-06-01彭兴凯

当代小说 2015年3期
关键词:套索雄鹿鄂温克

彭兴凯

如果不是遇到暴风雪,或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梅兹洛尔或许还得以一个孩子的面目生活在额尔古纳河畔的鄂温克部落里。那么,他和索罗朵的亲事呢,自然也就不可能云开雾散、峰回路转了。

可是,一场暴风雪却在这时候不期而至。

暴风雪是在部落迁徙的时候遇到的,风很猛、雪极大,风呼呼地啸叫着,卷着雪粒横着飞行,山谷中的白桦林给风雪吹得呜呜响,似是恶兽的咆哮,非常恐怖。迁徙中的牧人与牲口,只好猫到山谷中躲避。风停雪息之后,发现少了七头驯鹿。

如果是一般的驯鹿,少了也就少了罢了,部落里,在养的驯鹿大大小小、雌雌雄雄,少说也有一千多头,七头驯鹿实在微不足道。可是,这丢失的七头驯鹿却不是等闲之辈,它们统统地,全是年轻的、健硕的雄鹿。它们是牧人们在数百头雄鹿中精挑细选、大浪淘沙般地保留下来的,是要它们同雌鹿进行交配,用以繁殖后代、壮大鹿群的。

而饲养与繁殖驯鹿,则是鄂温克人的生存之本,如同农人之于庄稼,不可或缺、多多益善。

眼下的季节,虽然看上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是,春天的脚步却迈得极是匆促,马上就要莅临了。而春天到来的时候,正是雌鹿们发情的季节。突然没有了同它们交配的雄鹿,繁衍后代的事情就无从谈起了。事实上,即使还没有到春天,就有许多雌鹿已经迫不及待地怀春了,它们开始弹动着四蹄、抽动着鼻翼,在急切地觅寻着配偶了。

怎么办?牧人们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怎么办?梅兹洛尔咬着嘴唇,差不多要哭了。

梅兹洛尔之所以要哭,是因为在丢失的七头雄鹿中,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头。

梅兹洛尔的那头雄鹿,是父亲乌左里格送给他的。乌左里格还对梅兹洛尔许愿,等春天到来的时候,他还要送给儿子三头年轻的雌鹿。三头雌鹿和那头雄鹿交配,就会给他繁殖出许多头小鹿。如此一来,梅兹洛尔就会拥有自己的鹿群了。在鄂温克部落,只有拥有自己的鹿群,他才可以不是孩子了,才可以娶一房媳妇,繁殖自己的后代了。梅兹洛尔的终极目标是,要拥有一百头驯鹿,要与索罗朵成亲,然后生养八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可是,如今,父亲将那头雄鹿送给他还没过三天,却在风雪中给丢失了。这一来,不仅让他的美好计划就此搁浅,也让他最终能否得到索罗朵,产生了极大的变数。

索罗朵是额尔古纳河畔鲜有的美女子,她与梅兹洛尔同在一个鄂温克部落。

梅兹洛尔与索罗朵所在的部落,是额尔古纳河畔少有的、至今尚保留着原始生活的鄂温克人部落。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有众多的鄂温克人不再放牧驯鹿,不再过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了,他们像别的民族的人一样,开始耕种土地,开始经营商贸,开始兴办作坊。特别是到了近些年,状况越是糟糕,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异常决绝地背离故土,跑到了遥远的繁嚣的城市。他们在工厂打工,在洗头店理发,在建筑工地造楼,有的还当起了那种出卖灵肉的小姐。他们甚至发下誓言,就是在城市当乞丐,也不再回故地额尔古纳了。他们已经不是鄂温克人,他们同自己的种族越走越远。

面对部族里发生的状况,最为忧虑的人,就是头人贝克艾切了。实际上,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亲人当中,就有三个胞弟丢下了牧鹿鞭,陆续地跑到根河市谋生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如此,而且跑得更远,一个去了哈尔滨,一个跑到了北京。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女儿了。只有这个女儿让他感到欣慰。十七岁的女儿多次向他表示,她要留在额尔古纳,留在草场,留在父亲和母亲身边。事实上也真是这样,女儿每天总是安静地做着一切,对外面的缤纷世界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想。

头人贝克艾切的女儿,就是梅兹洛尔要娶的索罗朵。

索罗朵十七岁,梅兹洛尔十八岁。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他们的额尔古纳,愿意一生呆在这个地方,成为一个纯粹的鄂温克牧人。

梅兹洛尔从一生下来,就与驯鹿难以分开。他学会了如何放牧它们,如何捉捕它们,如何骑乘它们。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将套索练得同父亲乌左里格一样娴熟了。当然,除了与驯鹿打交道外,梅兹洛尔还要干许多别的事情,比方去额尔古纳河里捕鱼,那是他最拿手的好戏。额尔古纳河一年有六个月的冰封期,里面生活着大量的鳟鱼和 鱼,这种鱼相当肥美与可口,是他们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材。梅兹洛尔带上钓具,抄着斧头走下河堤,双手分开冰上的积雪,从玻璃一样透明的冰面上向下观看。透过厚厚的冰层,他能看到躲在水中石缝内的鱼类。他就选定位置,用斧头猛砍冰面,砰!砰!直到凿出一个小方洞,将带着诱饵的尼龙绳钓具丢下河去。

每次捕鱼,他从来没有空手的时候。

除了捕鱼,梅兹洛尔还要去挖一些草药,带回来给袓母使用。梅兹洛尔的祖母快八十岁了,是部族里少有的懂医道的老人,她不但能用草药给驯鹿疗病,还能用草药给人疗病。有一次,索罗朵的母亲得了伤寒,差点儿死了,无奈之下跑来找老人求治。老人将病人接到家里,然后命梅兹洛尔与索罗朵去山里采草药。两人骑着驯鹿来到山里,将草药采回,祖母又让他们在研钵里捣碎成泥,然后煎煮成汤,给病人服用。三天之后,索罗朵的母亲竟然奇迹般的痊愈了。

梅兹洛尔便是在给索罗朵的母亲采草药的时候,同病人的女儿有了那意思的。自那之后,两人几乎每天都要见上一面,或者是在山里的白桦林中,或者是在额尔古纳河中的冰面上。有一次,两人去林中采蘑菇,他们在采满了篮子之后,双双坐在草地上歇息,索罗朵突然对梅兹洛尔发出了指令,她说,梅兹洛尔,你瞧那野花,好看着呢!快去给我采过一朵来。

梅兹洛尔十分听话,跑过去,采了一朵,远远地递给索罗朵。

索罗朵却不接,说,给我戴到头上去。

梅兹洛尔就听话地给她戴在了头上。

戴上野花的索罗朵,脸蛋比花朵还鲜艳,她万分娇羞地说,梅兹洛尔,你瞧我好看不?

梅兹洛尔掻着脑売只是笑,半天才说道,你不戴花也好看。

真的好看?

真的好看!

好看的女子摆在这里,就不想娶了做媳妇?

想。梅兹洛尔说。

想,怎么还不快点找俺父亲去说媒呢?

梅兹洛尔打了半天怔,在判定事情是真实无疑之后,猛地跳起来,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围在毡包内吃着烤鱼和油炸酥饼的时候,梅兹洛尔就将自己和索罗朵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乌左里格。

乌左里格是部族里有名的牧鹿人,他家的驯鹿也最多,足足有七十八头。其声望与头人贝克艾切可以平起平坐。两家结亲,也算是门当户对。但是,乌左里格对儿子的这门婚事却不怎么看好,因为他知道,头人贝克艾切有点眼高,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儿子梅兹洛尔。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轻易将宝贝女儿嫁人的。不看好归不看好,亲还是要去提的,他找到朋友额根木日,让其带上酒、油炸酥饼,还有驯鹿奶什么的,去为儿子作媒。

额根木日和他的妻子穿上新鲜的衣物,骑着雪白的驯鹿去了贝克艾切家。日头快要落西山的时候,媒人就将消息反馈了回来。

反馈回来的消息当然不是好消息,贝克艾切果然拒绝了这门亲事。他的理由是,梅兹洛尔还是一个孩子,还不是一个真正的鄂温克男人。真正的鄂温克男人,要勇敢,要有担当,要秉承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规矩,以额尔古纳为家。更紧要的是,要有自己的一群驯鹿。而这一切,梅兹洛尔都不具备,或者还没能让他这个准岳父看出端倪。

一盆冷水让梅兹洛尔勾下了脑袋,他的父亲乌左里格的眼睛却刷地一下燃亮了,他从额根木日的回话中看到了希望。他走到帐篷旁边的树丛中,牵回一头雄鹿,交给了儿子梅兹洛尔,说,儿子,这头雄鹿就归你了。你要好好看管着,几年之后就有你自己的鹿群了。

事情有些突如其来,梅兹洛尔眼睛睁大了,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父亲送给梅兹洛尔的这头雄鹿,是部族里所有雄鹿中个头最大、体格最健硕的雄鹿,它那生着七个分叉的犄角,像一棵如龙似虬的枯树,统体雪白,要大出别的雄鹿一半还多,奔跑起来快如闪电,似一匹烈马。梅兹洛尔最是喜欢这头雄鹿。梅兹洛尔牵着已经属于自己的雄鹿,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仿佛索罗朵已经让他娶进了毡包。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索罗朵,向她讨要到一块红绸子,系在了鹿角上。那鲜艳的红绸子,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开始在它的犄角上燃烧,也让它在鹿群中越发出类拔萃。

可是,这头系着红绸子的雄鹿,却在一场暴风雪中丢失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丢失,是逃跑了。

驯鹿本来就是野生的,更兼是没有阉割的雄鹿,它们的逃跑,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梅兹洛尔站在一棵白桦树下,抬眼望着冰封的额尔古纳河,还有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痛苦地将嘴唇咬紧了。许久之后,他才转过身,准备回家找父亲想办法。

走到自己家的毡包跟前时,他发现父亲正在打磨捉捕驯鹿的套索。他立刻明白,父亲要行动了。他弯腰钻进毡包,从里面取出另一只套索,在另一棵白桦树下打磨起来。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部落里组织了十名年轻力壮的牧人,开始了对那七只逃跑驯鹿的追捕。十名牧人中,就有梅兹洛尔。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位。十八岁的梅兹洛尔,还是第一次跟着大人去捕捉叛逃的驯鹿。他骑在鹿背上,手里勒着缰绳,如同父亲一样走在队伍中,不时抬眼向远处铺着厚厚白雪的大山张望,心中充满了急切的期待。他知道,只有将他的雄鹿捉回,他才会有属于自己的鹿群,索罗朵姑娘才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想起那个俊俏的、有着一对小虎牙的小姑娘,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暖甜甜的热流,不由催了一下胯下的坐骑,紧紧跟定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父亲。

父亲是这次追捕驯鹿的头,九名随从都是他亲自挑选的,除此之外,他又挑选了十八头驯鹿和两条猎狗。其中的十头驯鹿是他们的坐骑,另外八头则驮运辎重。两条猎狗的任务很清楚,就是帮助大家跟定那七头逃跑的驯鹿。

追捕逃跑的驯鹿,是一个难度极大的工作,什么时间追上,追上之后又能否捕到,捕到之后又能否顺利带回,都是一个未知数。但是,有一点大家都清楚,那就是必须将这些逃跑者追回,否则,发情的雌鹿就无法交配,就如同将新媳妇娶进洞房了,新郎倌却跑走了。这对于他们鄂温克人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情况。

长长的追捕队伍在雪原上行进,两边是白雪皑皑的大山和密密的白桦林,几只苍鹰在空中盘旋,行走的驯鹿不时打一下喷鼻。走在最前面的乌左里格不时要勒一下缰绳,抬眼向远方眺望。他发现,驯鹿逃跑的方向,是一直沿着额尔古纳河的一个支流行进的,这个支流一直向着北方,最终进入俄罗斯境内。如果逃跑的驯鹿进入俄罗斯境内,他们就只有望尘莫及、空手而归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为了在逃跑的驯鹿进入俄罗斯境内之前捕获,他指挥着队伍从山道绕行,这样,虽然增加了行走的难度,但距离却缩短了许多。

他们爬上一座积雪深深的大山,又从山上进入一个狭窄的河谷,此时,时间接近黄昏,无法继续追捕了,他们只好就地安营扎寨。睡觉的毡包是白桦树搭起的,饮用的水则是烧热的冰雪,吃的是油炸酥饼和鳟鱼干。毡包旁边,熊熊的篝火一直燃烧了一个通宵。

梅兹洛尔与父亲睡在同一个毡包里,从一上路,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要向父亲学习追捕驯鹿的知识,因为将来,当自己组建了新家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他必须要掌握这方面的技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鄂温克男人。

来日,天亮之后吃过早餐,队伍继续出发。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布满沼泽的洼地行进,随后改变方向,登上一座更高的堆满积雪的山。当他们登上山顶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山脚下的齐齐纳尔干湖,还有湖对面的利莫维亚纳斯山。利莫维亚纳斯山,已经属于俄罗斯的地盘。他们甚至远远地看到,利莫维亚纳斯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哨卡,一队俄罗斯士兵骑在马上,正在巡逻。如果逃走的驯鹿还在湖上,此时便是捕捉的最好时机,否则,他们将以失败而归。只是,那七头驯鹿是否如大家所愿,还在齐齐纳尔干湖冰面上行走呢?梅兹洛尔看到父亲掏出望远镜,把镜头对准了湖面。半天之后,父亲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回头告诉大家说,他看到那七头驯鹿了,内中,梅兹洛尔的那头雄鹿的鹿角上,飘动的红绸子十分显眼。

追捕者们尽管有些疲惫,还是振奋起来。他们驾着驯鹿快速地下了山,来到了齐齐纳尔干湖畔,然后,在乌左里格的指挥下,开始了捕捉。他们将十个人的队伍分成三拨,一个人留在湖畔看守辎重,两个人绕道从前面进行包抄,七个身强力壮的牧人则从背后尾随,等到驯鹿掉转方向,他们便迅速追击,用套索将它们捕获。

梅兹洛尔被父亲分到捕捉驯鹿的那一组,他负责捉捕的,正是那只已经属于自己的雄鹿。他骑在鹿背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握紧套索,像一位整装待发的兵士,等待着父亲的命令。此时,湖面上起了一阵风,扬起的雪粉似雾一般,有效地掩护了他们。当另一组赶到逃跑的鹿群前面,开始进行包抄的时候,父亲乌左里格发出了出发的命令。梅兹洛尔一拍胯下的坐骑,就冲入齐齐纳尔干湖。

湖面上是厚厚的冰,冰上是厚厚的积雪,驯鹿疾奔,扬起积雪如烟似雾。七位牧人嘴里发着嘹亮的唿哨,冲向逃跑的鹿群。

鹿群正在行进,忽然遇到有人阻挡,开初,它们并没有觉出有多么危险,掉转方向之后,逃得也不是很快,突然发现斜刺里有更多的人冲来,这才知道情况不妙,再次掉转方向开始疯狂地奔逃。但是,它们这一转身,却减缓了速度,曾经的主人已经从后面渐渐逼近。梅兹洛尔的那头雄鹿一直跑在最前面,犄角上的红绸子在飞奔中越发像燃烧的火苗。梅兹洛尔自然也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微微向前探着身子,手里紧握套索,眼睛牢牢盯着属于自己的那只叛逃者。在他的眼里,他的雄鹿已经不是牲口,它幻化成了一个人,这个人美艳如花、妩媚俏丽,就是他爱着的索罗朵姑娘。他必须追上她,将她掠来,让她做自己的妻子。

鹿群在湖面上奔逃,牧人在湖面上追赶,鹿蹄杂沓,唿哨啾啾,人与鹿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抛套索的时机了。梅兹洛尔听到身后的父亲和另外五个牧人将套索抛了出去,可以看到逃跑的鹿被掀翻在地上,雪舞飞扬,人喊鹿嘶,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去欣赏这样的场面了,他双腿夹牢鹿腹,还在紧紧地追赶着他的雄鹿。近了,更近了,终于可以抛出套索了。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瞅准了那飘着红绸子的犄角,突然出手,就见那套索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准确无误地飞向那雄鹿。

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就在飞来的套索要将雄鹿套住的时候,那雄鹿突然止步,并且迅速地掉转了方向,逃向了湖岸。梅兹洛尔的套索竟然扑了个空,梅兹洛尔本人也因为惯性的作用,从鹿背上摔了下来。而那脱逃的雄鹿,已经沿着一条冰封的小溪,逃向了远方,渐渐地向一座大山遁去。

梅兹洛尔倒在雪地上,久久没有爬起来。

这次追捕驯鹿的行动还是取得了胜利,七只驯鹿被抓到了六只,应该算是不错的结果,惟有梅兹洛尔的那一只雄鹿逃脱。父亲和牧人们都很高兴,一面牵着制服的逃跑者们,一面击手庆祝,并且发出哦哦的欢呼之声。之后,他们准备返回。他们已经出来两天了,家里的女人还在等着他们。当然,发情的雌鹿也在等着交配。骑在鹿背上,牵好猎获物,然后就上了湖岸,沿着来时的方向凯旋。此时,谁也没有注意梅兹洛尔会有这样的举动,当大家踏过一片灌木丛,开始登山时,不知谁一回头,发现梅兹洛尔还站在湖畔没有动,他的坐骑拴在一棵小树上,也没有解下来。那人就发出了一声咦,叫道,梅兹洛尔怎么还不走?

父亲乌左里格勒住了胯下的坐骑,回过头,把眼望向儿子。他望着儿子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拍转鹿头向儿子走来,直到来到儿子面前,他才将坐骑勒住。他仍然没有对儿子说什么话,只是用眼睛盯着儿子。

儿子低下了头,却又猛地抬起来,并且大胆地望向父亲。

你真的要留下来?父亲开了腔。

儿子用力地点点头。

你有信心把它捉回去?

儿子还是用力地点点头。

父亲说,还是回去吧?回去我再给你一匹。

儿子没有说话,只是对父亲坚决地摇了摇头。

父亲望着儿子,没再说什么,抬起眼,向那头雄鹿逃走的方向眺望。

雄鹿逃走的方向,已经与俄罗斯边境相悖。那儿有一座山,乌左里格知道,那山叫巴鲁克拉玛力山,那是座十分大的山,山上遍布着白桦林与各种牧草,是野生驯鹿最佳的栖息地。实际上,这头逃走的雄性驯鹿,就是他去年在这儿捕到的。为此,他藏在雪窨子里呆了足足五天。

乌左里格在望着巴鲁克拉玛力山许久之后,对儿子点了头。

接下来,身为父亲的乌左里格所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替代巫师,召唤逝去的祖灵了。他的目的是将祖灵召唤回来,护佑他的儿子。在做完这个仪式之后,他为儿子留下了两匹驯鹿和一条猎狗,再将大家带来的食物,尽可能多地留了下来。最后,他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梅兹洛尔,就看你的了。如果你能将那头驯鹿带回家,如果贝克艾切再不答应把他的女儿嫁给你,那就天理难容了!父亲说罢,跳上坐骑,掉头而去,再也没有回一下头。

梅兹洛尔望着父亲率领着得胜的队伍,很快隐没在白雪皑皑的山野之中。

现在,留在齐齐纳尔干湖畔的,就只有梅兹洛尔一个人了,当然,还有两匹驯鹿与一只猎狗。两匹驯鹿全是雌的,一匹用来做他的坐骑,一匹用来驮他的辎重。父亲之所以将两匹雌鹿留给他,还因为这两匹雌鹿马上就要发情了。它们释放出的气味,将是能否捕捉到那匹逃跑雄鹿的关鍵。还没有哪头雄鹿会拒绝同类的异性气味呢。梅兹洛尔最后望了一眼父亲消失的方向,骑在鹿背上,手里牵着另一匹,向着巴鲁克拉玛力山方向转过了身子。

雪地,白桦,结着冰的沼泽,干枯杂乱的灌木丛,这是他脚下的路。天上飞的苍鹰,树丛中跳跃的松鼠,还有山中隐约出现的鹿影,是伴着他的活物。他并不感到孤独,也没有害怕,他满怀信心地向前行进着,眼里只有那只系着红绸子的雄鹿,只有他的未来的庞大的鹿群,还有美丽的姑娘索罗朵。

夜晚来了,他学着父亲,在白桦林中搭起毡包,进入睡眠;太阳升起来了,他走出毡包,打点行囊继续前进。

又是一个黄昏,他在一片白桦林中搭建起一个毡包。毡包打造好之后,他还要做另一件事情,就是去寻找用以果腹的食物。他带来的食物已经不多,他不能将其全部吃掉,他必须留有一部分,等待着将来的不时之需。他抄着斧头,觅到一道溪水冲积而成的小潭。潭面虽然被冰雪覆盖,但里面一定是有鱼的。他如同在额尔古纳河上一样,很快就凿出一孔洞眼,将系有诱饵的尼龙绳伸入潭中。

他钓到了一尾鱼,一尾叫不上名字、足足有五斤重的鱼。他将迅速冻成直棍的鱼拿在手中,准备返回毡包。忽然,半空里一声咆哮,一个东西带着一股腥臭向他扑来。他本能地知道,这是遇到熊瞎子了。十八岁的梅兹洛尔虽然是第一次遭遇熊瞎子,但他知道如何对付。他敏捷地一闪,借着地势一个翻滚,就翻到坡下去了。扑了空的熊瞎子自然不肯放弃,嘴里咆哮着,向他又一次扑来。这一次梅兹洛尔没有动,他仰面朝天躺在那儿,屏住呼吸,让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这是对付熊瞎子最灵的一招。那熊瞎子来到他跟前,用鼻子在他脸上嗅了嗅,又抬起肥厚的脚掌拨了拨他,见他毫无反应,果然就选择了放弃,走了。

那条叫不上名字的鱼进入梅兹洛尔的胃部后,他便在毡包中睡去了。

翌日,他进入巴鲁克拉玛力山的腹地。

进入巴鲁克拉玛力山的腹地之后,他就不用带着辎重继续前行了,他寻找到一个开阔而又隐蔽的位置,打造好一个固定的毡包,就在这里长期地安营扎寨了。

白天,他骑着鹿去寻捕那头属于他的雄鹿;入夜,他就返回毡包歇宿。毡包不远处有一眼深潭,里面同样有鱼生存,这就解决了他的进食问题。

时间居然过去了差不多有一周。

这一周的时间里,他在山中见到许多野生的驯鹿,惟独没有见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头。他知道,如果实在找不到那头属于自己的雄鹿,如果有可能,他完全可以再捕一头野生雄鹿回家的,那样,同样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索罗朵的父亲同样会对他刮目相看。但是,他不。他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将那头属于自己的、系着红绸子的雄鹿捉回。作为它的新主人,他不允许它从自己的手上逃脱。那是他的耻辱。因此,每每进入山中,每每见到驯鹿的时候,他总是将目光盯向鹿的犄角,看是否有他亲自系上的红绸子。可是,数天过去了,他并没有发现那头属于自己的雄鹿。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他知道,那头雄鹿就在巴鲁克拉玛力山中。这儿本来就是它当年的栖息地,它的逃脱,也是为了回归故地。他需要的是时间和等待,还有一次让他激动的邂逅。

一天的搜捕没有收获,他踏着夕阳返回毡包。穿过一片密麻麻的白桦林,他冷丁立住了脚步,一抬眼时,他怔在了那里。他发现在自己的毡包不远处,竟然有了一家邻居,一个新搭的毡包前,有个穿绿袍子的姑娘正在一堆篝火旁烤着鹿肉,在毡包门口,一个鄂温克汉子正在那里喝着鹿奶子酒。他在发怔的片刻,姑娘已经发现了他,面带微笑地向他打起了招呼,喂,你回来了?

梅兹洛尔奇怪地说,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

姑娘说,我叫伊玛莉,我和我父亲在这捉松鼠呢。

姑娘说着冲那汉子扬了扬下巴。

那汉子也看到了梅兹洛尔,举了举手里的酒碗说,这位小兄弟,也来喝一口?

鄂温克男人是不能拒绝酒的,梅兹洛尔不仅因为有了酒而高兴,更因为有了一个邻居而高兴。他从鹿背上跳下来,在树上拴好,走到那个新搭起来的毡包旁,在一块桦木墩子上坐了下来。

这顿晚餐因为有了酒和肉,也因为有了那对同部族的父女,让梅兹洛尔高兴得眼里都放出了毫光。

再次去寻捕那头雄鹿的时候,梅兹洛尔就有了伴。那伴,就是穿绿袍子的姑娘伊玛莉。她和索罗朵一般大,也是十七岁;她和索罗朵一般漂亮,居然也有两颗小虎牙。如此一来,仿佛是同索罗朵邂逅,让他心里好生喜欢。两人在一起,便是热烈的交流。很快,梅兹洛尔就知道,原来,伊玛莉和她的父亲也在额尔古纳河畔居住,不过,八年前他们就搬走了,搬到遥远的哈尔滨去了,从此不再以饲养驯鹿为生。现在,他们在哈尔滨的郊外,办了一个养殖场,专门繁殖松鼠对外出售。她和父亲来到巴鲁克拉玛力山,就是捕捉松鼠做种子的。他们将在这儿住上十来天,等捕捉到一定数量的松鼠之后就返回。

梅兹洛尔自然也和伊玛莉讲了他和索罗朵,还有那匹逃跑了的雄鹿的事情。

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是他同伊玛莉返回营地的路上。夕阳西沉,两人牵着鹿边走边聊,伊玛莉用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说,梅兹洛尔,你敢情一辈子就养驯鹿啊?

梅兹洛尔说,当然。

伊玛莉说,梅兹洛尔,太可惜了,你应该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呢!

梅兹洛尔说,可是,我是鄂温克人,天生就是和驯鹿在一起。

伊玛莉说,可是,你如果抓不到你的雄鹿呢?

梅兹洛尔说,我一定要抓到的。

伊玛莉说,你即使抓到了,如果索罗朵的父亲还是不答应你呢?

梅兹洛尔说,他会答应的。

伊玛莉说,你不能这么肯定,万一不答应呢?

梅兹洛尔没有用肯定的态度回答伊玛莉,因为贝克艾切答应不答应他和索罗朵的婚事,他心里其实也没底。他变得嗫嚅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伊玛莉竟然靠近了他,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将脸偎在他的肩头说,梅兹洛尔,你就和我好吧,跟我到哈尔滨去,咱们去过城里人的日子!

梅兹洛尔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这位穿绿袍的姑娘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他将眼瞪圆了,吓得跳了起来,挣脱开,跑走了。

姑娘第二天就一直嘟着嘴,没有理会梅兹洛尔。梅兹洛尔去寻捕那头雄鹿的时候,伊玛莉也没有跟随。也就是在这一天,在巴鲁克拉玛力山中的一个平缓地带,他与那只雄鹿邂逅。这次邂逅,还应该归功于那两匹雌鹿。它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发情了,从它们身上挥发出来的气味,让风一刮,传播了出去,让很多雄鹿追寻而来。内中就有那只系着红绸子的雄鹿。发现雄鹿的梅兹洛尔,激动得心怦然而跳,他急忙将两只雌鹿扯到身边,用它们的身子遮挡住自己,然后向那雄鹿逼近,同时将手中的套索握牢了。

那雄鹿遭遇过一次捕捉,警惕性非常高,它并没有像别的雄鹿那样径直走来,而是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向雌鹿靠近,同时拼命地抽动鼻翼,辨别可疑的气味。渐渐地,它还是靠近了两条雌鹿。这一次,梅兹洛尔没有再将机会错过,他的套索出手了,随着套索飞过空中发出的一声响亮,圆圆的套儿准确无误地将那雄鹿套了个正着。

着套的雄鹿立刻掉头狂奔,梅兹洛尔则死死地抓住了套索的另一端……

那场雪地上人与鹿的较量,没有任何人目睹,但是,最终的获胜者却是梅兹洛尔。疯狂地挣扎,拼命地抗拒的雄鹿,在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脱逃的情况下,终于气馁,向它原来的主人屈服了,乖乖地低下了头。

梅兹洛尔回来了,带着雄鹿回到了部落新设的营地。

自从随着父亲去追捕逃跑的鹿群,到他带着雄鹿归来,梅兹洛尔整整用去了二十三天的时间。这二十三天里,除了他的父亲外,他的母亲和祖母,还有索罗朵,都以为他早已遇到了不测,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们整日泪水涟涟。

梅兹洛尔归来,并且将雄鹿捉回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整个部落,大家都纷纷地跑来看,把他当成了凯旋的英雄。索罗朵也来了。索罗朵是在她的父亲允许之下去看梅兹洛尔的。当索罗朵穿着红色的袍子,兴奋地跑向梅兹洛尔家的毡包时,她的父亲贝克艾切嘴里叼着一只大烟斗,一边有滋有味地吸着,一边在脸上露出了笑容。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对抓松鼠的父女,其实是他从另一个鄂温克部落里请来的,目的就是要考验一下梅兹洛尔的。他的目的是,不仅要为自己选择一位好女婿,更应该为他鄂温克人头人的职位,选择一个好的继承者。

现在,他满意了。

其实,在私下里高兴的人,除了贝克艾切外,应该还有一个,那就是梅兹洛尔的父亲乌左里格。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七头雄鹿,是他在那个风雪之夜里偷偷放掉的。尽管他这么做,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他还是赌赢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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