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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响师和他的朋友(中篇小说)

2015-06-01阿航

当代小说 2015年3期
关键词:利群

阿航

1

这盏灯不好挂,吊高了不妥,放低了也不行,与舞池的大格局就是显得不协调。江利群在心里想,是不是这灯本身选不对了呢?这时木工跑过来喊道,老板,你的手机响了!站在人字梯上的江利群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裤腰别手机的地方,然后他说,我的手机怎么会在你手上?木工说你刚才把手机搁外头了。江利群从人字梯下来接过手机喂了一声。对方是个男人,他说我是吴世明。江利群一下子脑子没转过弯,他说我正忙呢,你到底是哪位?那人停顿片刻说,……我是世明呀,我出来了……我现在没地方可去……

在打车去郊外监狱的路上,吴世明这个人的模样儿,在江利群的脑海里渐渐地清晰起来。当年的吴世明,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弹得一手好吉他,是个长发披肩的文艺青年。那时的他组建了一支街头乐队,开风气之先河,在街头巷尾就地演出,哗众取宠出尽了风头。虽说当时的吴世明只是学了一点西方嬉皮士的皮毛,但在那个相对封闭的年代里,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博取了许多年轻女子的芳心。许多年轻女子以飞蛾扑火的形式,争先恐后地投入到了他的怀抱。而这一点,在那个时代是并不被认可的。吴世明在饱尝年轻女子胴体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十载年华送进了大牢。

江利群属于那支街头乐队的一员。吴世明吃官司进监狱后,江利群和那支街头乐队的成员们都曾先后去监狱探望过他。后来每人成家立业,那段岁月成了往事,蹲在监狱里的吴世明也就渐渐地淡出他们的生活了。

出租车在郊外一小镇的商店门口停下。吴世明等候在那里。一开始,江利群几乎都认不出吴世明了。吴世明的发型是个“囚头”,衣着灰暗。吴世明显然是个不适合理短发的人,他的脑袋看上去有些嫌小。江利群带着笑脸向吴世明走过去,他说你怎么不早说哇,让你等久了吧。吴世明说,我姐夫他们说好来接我的,可他们没来……还好我姐上次来时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了……坐上出租车后,吴世明说我不想去我姐家,他们既然不肯来接我,那我也就不愿意去麻烦他们了。江利群说那就先上我家吧。吴世明说,我现在是一个从水里爬上来的人,什么都没有……江利群说别说那么多了。

江利群的家处于城乡接合的地带。出租车驶入这一带后,那道路明显差劲了,高低不平,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个大坑。吴世明说,这儿原先好像是个村庄吧。江利群说是啊,是新庄公社。吴世明沉下脑袋,发出一声叹息。过后,吴世明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打哪看上去都生疏呢?江利群说,你进去的这十年,是中国变化最大的十年,别说你眼生,就连我们这些在外头的人也要时不时地迷路呢。

江利群把名片给过吴世明后马上就后悔了。吴世明借着路灯光口中念道,音响师?你都成音响师了啊!江利群动作夸张地舞着手说,让你笑话了,我把这些印上去是为了拉工程时好吓唬人一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的啦。吴世明说,我现在算什么……一个劳改释放犯、一条无处可走的狗……江利群本想拍下吴世明肩膀说上两句安慰话的,但一想到自己过去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就没动静。吴世明的情绪倒是马上稳定下来了,他问道,你的家……怎么会住在这里呢?江利群说挺简单的,我在这儿找到了老婆,家就落在这儿了。吴世明哦了一声。过一会儿,吴世明说,你说说嘛,你是怎么在这儿找到老婆的?江利群说,我给这儿的一位老板装修舞厅,老板的女儿……要买饮料做点心给我们吃的,就混熟了。舞厅装修好后,老板的女儿喜欢上我……说要嫁给我……老板没办法,只得认了。到后来,连这家舞厅也归我们了,因为,我岳父只一个女儿……现在,我也有个女儿了。

就这么简单?吴世明笑着问道。江利群说这又不是造原子弹,哪会那么复杂啊。吴世明说,想不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呀,你这家伙想当年不是特没女人缘的嘛,怎么装修装修舞厅就把人家的女儿给弄过来了呢。江利群说,不瞒你老兄说,我老婆她看中的可不是我这个人,她看中的是我的做派……我老婆她虽说是在郊区长大的,可她满脑子红花绿草的,她说她喜欢文艺人才呢。我凭着当年在乐队里的那点功底,唱上两句也算有板有眼吧,就凭这她才嫁给我的。

江利群直接将吴世明领到了自己的舞厅。他说反正舞厅里有吃有喝的,他就在舞厅里给他接风洗尘吧。

江利群的老婆郭倩婷事先已知道吴世明要来的——江利群在路上的时候给她打过电话。当江利群领着吴世明步入舞厅大门时,郭倩婷笑吟吟地迎上去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利群常挂在嘴上的那位才子吴世明了吧。吴世明他毕竟在里头与世隔绝地呆了十年,他对眼下的生活场景还一下子没法适应,所以他的眼神是迷茫的。他答非所问地说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啊……郭倩婷说,利群是你的小兄弟,他的家就是你的家啦,你就别说见外的话了。江利群问道,吃的准备了没有?世明恐怕早饿了的。郭倩婷说,你们跟我来吧。

郭倩婷领着江利群和吴世明进了那间窗外长有几簇芭蕉的小包厢。附近这一带的环境很不好,绿化少、尘土满天飞。但这个小包厢,似乎是另外一片小天地,因有芭蕉叶的衬托,显得绿意盎然而又十分的灵动。吴世明的眼睛在第一时间里即被桌子上那盘鲜艳欲滴的红樱桃给带住了。吴世明抬脸看了郭倩婷一眼,他觉得郭倩婷有几分妩媚。

郭倩婷转身出去又回来时,她的手上托着托盘,托盘上有三只高脚玻璃酒杯及一瓶人头马洋酒。这一点让江利群略微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像他们这种开在城乡接合带的舞厅,讲白了也就是档次不怎么高的舞厅了,平时是鲜有开人头马的,一瓶人头马酒摆放在酒柜上,差不多也就是装饰的意思。郭倩婷学着那句广告词说,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吴世明刚一举杯,他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吴世明哽咽着说道,这是我十年来第一回喝酒……这酒我认得……你们看得起我啊……吴世明噙着泪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下。江利群说先吃点菜吧,填填肚子。郭倩婷说世明哥你就别多想了,你和利群是那么要好的哥们儿,你今后就拿我们这儿当个落脚点吧,凭你的能耐,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嘛。吴世明说,在这世上……我姐和我姐夫他们,是我最亲的人了……他们反而要回避我……你说叫我怎能不感动啊!郭倩婷从纸盒里抽出张纸巾递给吴世明说,不要这样了,擦擦吧……我最见不得男人落泪了,弄得我心里也怪凄楚的。

吴世明加入了江利群的装修队。江利群的装修队,是专门接装修舞厅的活的。那年头,舞厅就如雨后蘑菇那样地遍地开花,所以江利群的日子挺好过的,赚不了大钱赚几个小钱还是挺容易的。江利群对手下的工人说道,吴世明他在这儿干活,只是暂时性的,庙小容不下大佛啊。

确实来讲,细皮嫩肉的吴世明在装修队里还真难以插得上手。吴世明虽说在劳改场经过了十年的劳教改造,但他在骨子里还是不愿意参加体力劳动的,在他的思想意识中,对体力劳动怀有天然的抵触情绪。据吴世明自己说,他哪怕是在劳改场里吧,干的也是细活儿,人家烧砖挖泥,他织袜子,风吹雨打日头晒都与他无关的。江利群装修队里的工人们,对吴世明并不怎么喜欢,说他好吃懒做,是个吹毛求疵的家伙!

江利群对吴世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想,就凭当年他和他的那段交情,也得白养他一些日子的。

一天,吴世明对江利群说,你对我眼下的表现是不是不太满意呀?江利群说没有啊,也许你还没适应过来吧。吴世明说你要相信我,我要揽个大工程给你做做。江利群说我当然相信你的啦,你本来就不是个平庸之辈嘛。

吴世明所说的“大工程”,是农业银行多功能厅的装修工程。农业银行是家财大气粗的单位,他们的新大楼盖好了,腾出整整一层楼面派作多功能厅用。多功能厅可用来召开会议、搞演出活动和唱卡拉OK、跳舞什么的。江利群平日里所接的那些个体户的小歌厅工程与这个工程一比较,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了。

吴世明他之所以能够拿下这块“肥肉”,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在一次“狱友”请他的饭局上,吴世明结识了农业银行的施科长。那时的餐厅包厢里一般都配装有卡拉OK的。酒菜吃喝到有几分饱的时候,在座的人中有人提议道,让吴先生唱唱歌嘛。另外一位小商人马上接过去说道,吴先生,你朋友早就把你给出卖了,说你原先是搞乐队的,弹唱都是一流,你就不妨露一手嘛。吴世明摆手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我已好久没唱了,怕影响大伙儿的食欲啊。这时那位农业银行的施科长开口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瞧你的形象就像个歌手,你是应该会唱的,唱唱吧,也好让我们欣赏欣赏。吴世明不再推辞,他转过去拿起话筒,唱了几首台湾校园歌曲。施科长沉吟着说,这些歌我年轻时也喜欢唱的,听了太亲切了啊。

散场时,吴世明跟随在施科长身后对他低声说道,我想……请你一块……去洗个桑拿……施科长赏不赏脸啊?施科长回转身看了他一眼,一副自家人与自家人的神态拍了拍吴世明的肩膀。

几天后,吴世明去了施科长的办公室。施科长正在与人谈事,谈的是新大楼多功能厅装修的事宜。施科长转过脸面说,老兄你今天怎么会有空跑过来啊。吴世明说,路过,我就上来坐坐了。施科长站起来说,我现在正谈点儿事,要不你先上隔壁办公室坐吧,我让他们给你泡杯茶。施科长领着吴世明转到隔壁办公室,他让一位女职员给吴世明泡茶。

那人走后,施科长过来叫他过去。施科长说,你的歌唱得相当不错……那天后来还让你破费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吴世明摆着手说,咱们俩可说是一见如故吧,就别讲客气话了。施科长说,那也得讲的,礼尚往来嘛。两人又打了两句哈哈,吴世明便言归正传说道,施科长,我今天来这儿……其实是有事找你的,不知施科长愿不愿意帮忙。施科长边低头忙案头的事边说道,你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吴世明说是关于你们行多功能厅装修的事,你把这活给我们公司做吧。施科长停下手头的活,他抬头说道,这事儿恐怕不行,有一家公司已经和我们谈了半年多,我们也派人去他们公司考察过,是一家实力雄厚的装潢公司,过两天我们就要签合同了。吴世明说,你们之间还没签合同就等于说还是一张白纸嘛。施科长你可是个明白人……我既然跑这儿来对你说这话,总会是有理由的吧,我希望施科长能慎重考虑这件事儿吧。

2

江利群对吴世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没想到你在里头呆了十年,脑子非但没迟钝,还越来越好使了,一出来就跟上形势的列车了!吴世明说,现今这世道好,公平、自由,不像过去聪明人反倒被笨蛋摆布。

现在的吴世明不用再上工地干体力活了。他每天穿戴齐整,出入酒楼歌厅,吃香的喝辣的,散发名片结交有用的人头,老是有新项目敲下来。江利群自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深谙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他每月给吴世明一万元的月薪,吴世明的所有开支费用全部报销。

江利群的装修公司因有了吴世明的加入,如虎添翼,业务量节节攀升。正当他们俩为眼前的“黄金搭档”沾沾自喜时,却飞来了横祸。吴世明在一天夜里喝酒回来的路上,被两名不明身份的人打断了两根肋骨。那俩人恶狠狠地对吴世明说,今天只是个小小的教训,你如果不在这座城市销声匿迹的话,那接下来要的可就是你的小命了!

人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啊。吴世明领教到了江湖的险恶。江利群问吴世明道,你到底是与谁结的怨仇呢?居然要动武!吴世明冷着脸说,你这话问得也太小儿科了吧,我这样每天挖人家墙脚的,栽在哪个环节上谁能抖得清?江利群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你就先躲避些日子吧。

吴世明去了江利群那处于城乡接合带的家。一方面养伤,一方面避避风头以防不测。那天吴世明走在内河的那条堤坝上,迎着风,看上去有几分落寞和伤感。这也许是吴世明身上一种有别于他人的气质吧。堤坝上的柳树,在这些年里或被人砍了或怎么样了,只剩下一个个树桩。内河里的水臭得要命,漂浮着不明物什。在堤坝上,吴世明与郭倩婷相遇上。郭倩婷说,我早就瞧见你了,你太显眼了……你和周围的人就是大不一样的。吴世明似笑非笑,他说你是上班去吧。郭倩婷说,你身体还这么虚弱就出来走,不好嘛。吴世明说,走走对身体有好处的。他们一道去了郭倩婷的舞厅。

舞厅的生意并不怎么好,有些冷清。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两点,其一是没什么特色和档次;其二是没坐台小姐。吴世明问郭倩婷道,你们这儿、干吗不叫些小姐来呢?郭倩婷说有那个必要吗。吴世明说现在市面上的舞厅都那样子做的,你不那样子生意就不好做。郭倩婷说,这事有好多人对我讲过,利群他也对我说过的,但我最后还是没有同意。

为什么呢?吴世明问。我讨厌那些女人……我宁愿不赚钱也不愿意养着那些女人……想想我都受不了!郭倩婷说。吴世明一笑,他说你真是个理想主义的女人呢。郭倩婷说,我承认,利群他说我是个长不大的人……可这有什么不好吗?

那晚吴世明在舞厅一直坐到了打烊时分。服务员将大堂的灯光调到最高的亮度——他们要搞卫生了。郭倩婷说,我们到包厢坐吧,这灯光太刺眼了。吴世明说时间不早了,要不我先回去算了。郭倩婷说,你先去包厢坐嘛,我让你看样东西。

吴世明坐在那个窗外有芭蕉树影子的小包厢里吸着烟。郭倩婷推门进来,她的手上拿着一把吉他。吴世明条件反射般地愣了愣,他瞳孔放大地问道,你这是……哪来的……郭倩婷说,我专门替你买的呀,我怕自己不会选还专门叫了学校一个音乐老师帮我挑的呢。吴世明情绪平静下来,他说我已经不玩这东西了,现在对我来说生计是最重要的。郭倩婷说这不对吧,难道说弹弹吉他就会对生计有影响?吴世明说反正我没心情弹了。郭倩婷以带有撒娇的口吻说,我今晚就要你弹嘛……利群不知在我面前提过多少次了,说你弹吉他是一流的水平,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心愿嘛。吴世明拿起吉他调试了几下,他摇着头说,很抱歉,我找不到感觉,手也生,没法弹的。郭倩婷一脸委屈写在脸上,眼泪都要挂下来了。吴世明温和地说,倩婷,你别为这么点小事不高兴嘛,改天吧,改天我看看吧,今晚我真的没什么感觉,怕扫你兴的。郭倩婷说你已经扫了我的兴。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滚滚落下了,一副惹人怜惜的样子。吴世明为难了,他喃喃说道,你这是干吗呢,不就是弹个吉他么……你要是一定要听,那我就弹呗……郭倩婷说,弹不弹吉他是一回事……人家辛辛苦苦买了吉他送你,而你……却一点情面都不给人家……你拿我不当回事嘛……吴世明叹息,他说你真是个长不大的人啊。

江利群那天从城里回来时,吴世明与他商量道,你们这舞厅如按眼下的经营方式下去,恐怕不行吧。江利群说,谁说不是呢,我早就想带点“颜色”了,可我老婆坚决反对,我也就没辙了。吴世明说,我那天也对倩婷讲过,她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有中间的路子可走的嘛,我这些天去附近的舞厅看了看,好像走时装比较时兴,能吸引人。我这段时间在这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把时装队叫过来试试?江利群说,只要我老婆的脑子能开窍,你怎么弄都行啦。过后吴世明和郭倩婷提起这事。郭倩婷的神态有几分幽怨的样子,她说,你瞎操什么心?饿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吴世明说,人家是在跟你说正经事呢,你能不能心平气和一些。郭倩婷说我不愿意和虚伪的人搭嘴说话!吴世明说,你怎样讽刺我都行,但这事儿我要做,利群已经交待我的。

没过几天,吴世明就将那支号称梦之队的时装模特队请来了。所谓的“梦之队”,自然并非是由那些赫赫有名的模特儿组成的了,她们只是一些身材高挑的普通女孩子,练习过几下子台步而已。

当那五位花枝招展的女孩走进舞厅时,郭倩婷是老大不高兴的,她的脸拉得犹如一根丝瓜。吴世明笑着对郭倩婷说,你不是喜欢文艺么,我现在把文艺人才给请来了,你应当高兴才对呀!郭倩婷说,这舞厅是我的还是你的?!吴世明说,你先别怒气冲冲嘛,等今晚的演出结束后你再下结论好吗。

在这之前,吴世明已吩咐舞厅的服务员上街张贴了不少海报,说是有一支“梦之队”的时装模特队要来献艺了,引领服装新潮流了。那晚果然涌来了不少人——已冷清多时的舞厅一时门庭若市。

那晚郭倩婷躲进包厢没有观看演出。整出戏都是吴世明在那儿打理的。这“走时装”的奥秘并不在“时装”上,而是在那个“脱”上。女孩们身穿杂七杂八的衣裳,走个来回后总要脱掉一些,然后又躲到台后穿上一些,如此反复。高潮部分是脱至三点式的比基尼——女孩们的腿长长的、白白的,在灯光下一晃一晃的。台下随之就鼓起掌来了,海潮般地一浪胜似一浪。

演出首战告捷,圆满成功。吴世明要请五位女孩吃宵夜。吴世明东找西找,最后在包厢里找到了郭倩婷。吴世明说,你不看可可惜了……不过掌声你总该听见了吧,效果不错,收入也不赖!走,吃点心去。郭倩婷说,我肚子不饿,不去了。吴世明紧了紧脸部的肌肉,他说,你如再耍小孩子脾气我可火了哦!郭倩婷还真吃这一套,她站起身来随吴世明走出包厢。

他们一伙人乘着月色走了不少路,来到了一家乡村大排档。吴世明说,在这儿能吃到货真价实的土鸡呢。女孩中一位叫杨晓的显得特别带劲和兴奋,她说我们跟着吴老板走准没错,准能吃到好吃的!

坐下来后,这五位走江湖的女孩纷纷向郭倩婷敬起酒来。这些训练有素的女孩个个油腔滑调,围着郭倩婷老板娘长老板娘短的,还有叫她姐的,好像她们之间认识有半个世纪了似的。郭倩婷经不住她们的轮番围攻,喝得头重脚轻,与此同时,那胸中的郁闷倒也一扫而光了。她们的头儿马春说,倩婷姐,其实我们也挺不容易的,年纪轻轻的就要自谋出路,出来闯江湖,有时候连个落脚点都没有……按今晚我们的演出效果来看,你们这儿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你就让我们在这儿多呆几天吧。郭倩婷抬头朝吴世明看看,她说有人已经替我做主了呀。

郭倩婷有一次对吴世明说道,这些女孩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吴世明说,什么坏不坏的,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坏和好之分的嘛,都是为了谋生、都是生活的一种嘛。

梦之队时装模特队在这儿呆了十天,直至山穷水尽。当地人的新鲜感逐渐消失后,女孩们在台上走台步并一件件脱衣裳时,台下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位孤寡老人。女孩们泄气极了,都懒得再往下脱了。

只能收拾行囊走人了。

临走前,吴世明对马春说,我已约了几位朋友想和你们一道去游山玩水两天呢,休息休息,你们也别忙着赚钱啦,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马春爽快地答应道,吴哥我听你的!

吴世明所约的几位朋友均为原先街头乐队的成员。除江利群外,另外还有两位。他们四男五女包了一辆面包车,浩浩荡荡地向一处著名风景区开去。

那是一脉美丽的河道流域,山清水秀。河道的每一个拐弯处,都是一幅风景画:有远山有近山,层次分明,深浅不一。其背景的天特别蓝,蓝得耀眼。如是晚霞,那又红得别样,一团团的,玲珑剔透。那河流里的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隐约可见鹅卵石。村姑在洗衣裳,村民在撒网捕鱼或干着其他什么活儿。总而言之,这是一处游山玩水的好地方;美院里学生写生的最佳场所。

他们来的不是季节。他们那次去时正是冬季——于是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景色未免有些萧瑟的成份,风吹在脸上也挺刮人的。山不是很绿,水染有几分寒意。但这并未影响到他们游山玩水的情绪。女孩们说,我们虽说在这儿混了差不多半年了,可是我们像这样子出来游玩还是第一次呢。杨晓一脸顽皮地喊道,吴大哥万岁!这伙人看来是乐疯了。

原先乐队的一员说,我找到了当年在乐队时的感觉了,这是集体的温暖啊……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无拘无束,充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朝气啊!另一位说,要不是世明出的这个点子,他的号召力,我们这伙人恐怕再也不可能相聚在一块儿了。面对大好河山,惟有江利群郁郁寡欢,像个局外人似的,动静不大。

吴世明在这伙人中再次显示出了领袖风范,一切行动听指挥,谁都听他的调排;该吃什么、该住哪儿,都由他说了算。

由于是冬季,他们没有乘坐那种竹筏在河流上漂流。他们一伙人成群结队地去了那停靠竹筏的小码头,那儿清冷得只有几只鸟儿在跳来跳去。

要是下场雪该多好啊!吴世明像个诗人似的站在小码头的水泥墩上对着河面说道。这个时候的吴世明无疑是十分迷人的。

他们在那座有许多老房子的小镇里要了几辆人力三轮车,他们要去不远处的一个山弯里看瀑布。一辆三轮车可坐两人,他们中有三位男的和三位女孩分别搭对乘一个三轮,欢天喜地地先走了。剩下江利群和两位女孩站在那里,场面有几分尴尬。而后,俩女孩相视一笑,低了头双双爬上一辆三轮坐下。其中一位说,江哥你就独占一个三轮吧。江利群的脸没来由地红了,那层深埋于心底的自卑感,整个儿浮出了水面。

他们来到那个山弯,仰起头瞧悬崖上淌下的瀑布。又是由于冬季,那瀑布的水不大,所以也就谈不上壮观了。不过好看还是挺好看的,由于落差高的缘故,那滑落下来的水帘,逐渐地细化,水分子细成了粉末状,而且还随了风的摆动而摆动,像是绸缎。女孩们在底下的潭边雀跃不已,尖叫后听自己发出的声音的回响,稀奇得不得了。

江利群有些落寞。他独自一人沿着山梁往深处走。由于现在的人都烧煤气了,山上的柴草没人砍没人割了,很厚。江利群故意将自个儿陷入柴草丛中不能自拔——这就有自虐的嫌疑了。江利群他的确是挺痛恨自己的,痛恨自己的五短身材。江利群在心里思忖,自己的脑子并不比别人差,甚至于还算灵光的吧,可就是因为自己的五短身材,女人们大多对他视而不见,这是怎样地伤害他的自尊心啊!

在一处背阴的山坡上,江利群发现了一朵野生的山茶花。那是一朵红颜色的山茶花,独立枝头,相当的鲜艳。这就有些奇了,要知道当时的季节可是寒冷的冬天呀,怎么还会有花儿没有凋谢的呢?江利群将那朵花连着数片绿叶一同给折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拈着这枝花来到了大伙歇脚的凉亭。几位女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好漂亮的花儿啊,是塑料的吧?江利群说是真的。女孩们又异口同声地哇噻了一声。江利群举着那枝花,他想总会有个女孩要这花的吧——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儿通常都是喜欢花花草草的呀——可是她们却都没吱声。

就在江利群恼羞成怒欲将那枝山茶花扔掉的时候,杨晓开口说话了,江哥,你这花……可不可以送给我啊?

3

是晚他们住宿于芙蓉宾馆,那饭局也排在了宾馆的餐厅里。在这阴沉沉的冬日里,宾馆的餐厅里就他们这一桌人;宾馆的客房部,同样也只有他们这拨子人马。那晚他们在这家宾馆里“喧宾夺主”,气氛十分热闹。

在吴世明的提议下,那晚他们在饭桌上玩起了行酒令。

那天晚上的吴世明,也许是心不在焉吧,老出差错,接二连三地被罚酒。吴世明晃着脑袋说,今天真是活见鬼了呀,怎么会老轮到我这个高智商的人挨罚!众人便取笑他说心被杨晓给掏走了,恋爱中的人智商都不高的。杨晓听了这话不吱声,算是默认了。轮到杨晓挨罚时,吴世明二话不说就抢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众人兴奋得鼓起掌来。

吴世明烂醉如泥。江利群和杨晓架着他进房间。把吴世明放平在床铺上后,江利群说,晚上就让你多辛苦点了,有什么事儿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了。

江利群回到自己房间。这时,那份孤寂的感觉再次袭上了他的心头。今天晚上,那三对已搭配成功的男女分别同宿一个房间;俩女孩同宿一个房间;江利群独占一个房间。江利群站在窗前长时间地看着黑黝黝的野外,吸着烟。这时他房间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响了。江利群拿起话筒,对方是杨晓。杨晓说,江哥,吴哥他吐了……江利群说人喝醉了大多都会吐的,吐了反而要好一些的,因为酒精会随着呕吐物出来的。杨晓说,可是房间里到处都是酒气呢……熏得我都想吐了。江利群说你忍一忍嘛,醉酒的人特别容易着凉,你要替他盖好被子啊。杨晓说,我想出去透透空气,吴哥他现在像个死人似的躺着,房间里又这么臭……我既害怕又难受呀……

他们两人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宾馆。户外伸手不见五指。但渐渐地他们的眼睛就有些适应过来了,能分辨得清物体的大致轮廓了。杨晓是个高个子的女孩,有一米七左右吧——五短身材的江利群和她走在一块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给了江利群一种若隐若现的压抑感。杨晓倒是没有顾及到这些,她和江利群挨得很近,她的一只奶子常蹭着江利群的肩膀。江利群经受不住这些,身上的血液明显发烫,心跳似乎也快了几拍。江利群咽下一口唾沫,他要克制住心头那火苗般蹿起的欲望。江利群说,你身上穿的衣服……恐怕还是单薄了点吧。杨晓说,没有啊,其实我穿得挺多的,我人瘦显不出来的。江利群说,要是把你给冻坏了,我可就没法对世明交待了哦。杨晓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嘛,我是我他是他,不相干的事儿嘛。江利群说,你是他的人,你感冒了、发烧了,他会心疼的呀。杨晓嗬嗬地笑,听起来怪怪的。她说,我怎么说你好呢江哥,说你虚伪嘛太过严重,你至少有点酸吧,对自个儿太不自信……你说我的话对吗?

杨晓的话,犹如一颗子弹击中了江利群的要害部位。江利群浑身一抖嗦,差点被土道上的一块不明物绊倒。杨晓趁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杨晓说,瞧你这副熊样儿,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都没有,你哆嗦什么呀你!江利群本想从杨晓手中抽回自己那只手的,但他实在没有一点力气。杨晓的手冰凉,可以感觉出非常细嫩。江利群说,你还说自己衣服没少穿……你的手都冰成这个样子了呀……杨晓说,我身上是冷呀,可是,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又不会抱抱我。江利群说,杨晓,我对你说实话,这种玩笑不好开、也不能开的啊……

杨晓再次发笑,她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间显得很不真实,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似的。杨晓笑过后问道,你害怕什么呢?江利群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世明的人,世明是我的朋友……我不可以犯规矩的。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怕我身上有性病呢。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和吴世明什么都不是,仅仅是萍水相逢玩玩的,他给我钱,我干吗不跟他玩?你现在大可不必计较了吧?杨晓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

这么说来,你是想赚我几块钱?江利群心头略微有些失望。

杨晓说,今晚的事儿有些特殊,我还真无所谓钱不钱的嘞,今天吴世明像头死猪样的,我心里头空荡荡的,又觉着你这人不错,就想要喽。

江利群说,我这人虽说自个儿不怎么样,但我却……不花钱要女人的,我以为那样子没意思,人家图的是钱而不是我人,那样子会更加伤害我的自尊心的。

杨晓说,那今晚咱们可就对上号了,我今晚要的就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钱。杨晓说过后将江利群拉扯到一处避风的草地上,她说就在这儿吧。江利群依然没见行动,他吞吞吐吐地又说,世明他要是计较……那我就无地自容了啊……杨晓说,他计较个屁,你又不会不清楚吴世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的花花公子换女人就像换衬衣似的,哪来的精力计较和吃醋?再说,我和他只是商品交易关系,没有其他任何关系呀!

杨晓这最后的一句话让江利群动了心,来了劲。他一把拽过她的头,踮起脚尖捧住她的脸就没命地吻开了。杨晓也作了稍许调整,她稍稍弯下背,两只手犹如两条蛇似的死死缠住江利群的腰。江利群的身子如同推土机似的将杨晓推倒在草地上。杨晓咋咋呼呼嚷道,没想到你这个家伙,力气居然会这么大哇……

第二日,江利群和杨晓两人的眼睛都有些红肿,杨晓甚至流鼻涕水感冒了。吴世明则脸有些浮肿。吴世明说,想不到昨晚会醉成那个样子,就像一个植物人似的躺了一晚上。

他们趁兴而来,尽兴而归。

吴世明重回装修公司干拉业务的工作。吴世明有一次对江利群说,公司应当设个办公地点,这几块钱没法子省的。要不然我和人家谈业务,吹得天花乱坠,可到头来却连个公司地址和固定电话号码都没有,太不像话了!江利群说那好啊,要不这两天你就花点时间找找办公楼看,看哪儿合适。

吴世明很快就在一处高档写字楼里租下了两套办公室,一间归自己用;一间归“总经理”江利群用。江利群过来看了后说,其实我整天都扑在工地上,没必要租办公室的呀。吴世明说,利群我不是说你,你这人虽说混了这么多年,可在你的身上还是有很浓厚的小农意识呢。你要知道这办公室是门面,用与不用是没多大关系的,它是给客户看的呀!江利群听了这话,心里不是很舒服,他简直都有些搞糊涂了,这公司到底是他做主还是吴世明做主?

但江利群没吭声。

江利群自从那次在野外和杨晓有了那事儿后,杨晓的人影子一刻都没在他的脑子里消失过。其实,江利群他现在对吴世明的越来越相让,恐怕与那“事儿”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吧。江利群现今在吴世明面前,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抬不起头来,挺不直腰。虽说,杨晓曾经是对他再三强调过,她与吴世明之间仅仅是“商品交易”关系,牵涉不到任何情感方面关系的。但在江利群的心里头,他还是觉着有愧于吴世明;见到吴世明时,他的心会没来由地发怵。

想起那个晚上,江利群恍然如梦。

江利群在工地上指挥手下的工人们干这干那的,没多大工夫他就走神了,他的魂被杨晓给叼走了。江利群沮丧得一屁股蹾在水磨地上,掏出烟来点上。

江利群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一方面,杨晓她和吴世明不管是“交易”也好,真有情感上的纠缠也好,反正他们俩的事儿在先,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江利群他哪怕有一千条理由,一万个托词,他想把自个儿清洗干净,想让自个儿心安理得,那恐怕就很难做到了。鉴于这一点,江利群在理智上,无疑是要就此打住的,不能越滑越远了;可是,另一方面,自从他和杨晓有过那回事后,杨晓对他来说几乎就无孔不入、所向披靡了,江利群根本就无招架之力。

江利群受尽了煎熬。一天,江利群得知那支野模特队在江南歌舞厅演出的信息后,他无法把持住自己,打车过去了。江利群赶到时,她们的演出已接近尾声,身上的衣物已经脱到不能再脱的地步。台下的有钱人脸膛胀得通红,在那儿高声喝彩,大声喧哗。江利群将自个儿的身影隐没在一个角落里。

谢幕后,女孩们换上她们平常穿的衣服从后台转出来,分别去了不同的桌子前就坐。围着那些桌子的人几乎清一色为中年男子,个个财大气粗的派头。原来这些女孩还在台上走台步时,她们就已被台下的老板给“点”了。演出一结束,女孩们就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坐到“点”她的老板身边陪酒。

江利群耐着性子坐在那儿喝啤酒,他的眼睛不时地往杨晓那儿瞟。杨晓在明处,他在暗处。杨晓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清楚楚。江利群他实在不愿意看见那一幕场景:肥头大耳的老板端着酒杯要杨晓喝酒,杨晓在那儿比划着,应该是在说她已不胜酒力了吧。但老板不依不饶,拿手托住她的后脑就往她嘴里灌。杨晓显然是呛着了,她咳嗽个不停,老板给她捶背,趁机又吻了一下她脸颊……

江利群脑门一热,他连想都没想就挺身而出了。江利群走到那桌子前说,这桌的小费我付了,你跟我走吧。说过后他将一把钱丢在杨晓的面前。自然,那一桌子“老板”并非吃素的,其中一位就站了起来,瞪着双牛卵般大的眼珠子问道,请问你是哪路货色?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江利群拉着杨晓的手说,咱们走吧。杨晓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了,但江利群却趴下了——他不知被旁边的哪一位狠狠地踹了一脚——鼻子碰出了血。江利群站起来拿手一抹,成了个大花脸。那天晚上江利群的表现相当不错,他站在那儿镇定自若,毫无惊慌失措之态。马春等其他几位女孩纷纷跑过来替江利群求饶,请求那些老板们看在她们的面子上手下留情。那些老板根本不听她们的好言好语相劝,摩拳擦掌说非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揍扁不可!率先扑上来的那位——但见他只被江利群推了一掌,就退了好几个趔趄一屁股蹾在了地上。江利群说,论打架,老子是强项,老子在京剧团是练武生的,吃的就是这碗饭!

那天晚上,就像演戏似的,江利群在杨晓心目中树立起了一尊高大的形象。杨晓拿湿手巾细心地揩去江利群脸上的血迹。他们从歌舞厅出来,走在大街上。杨晓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喃喃自语般地说道,虽说谈不上是英雄救美人吧,但我这个美人却得对你这个英雄刮目相看了呀。江利群和杨晓两人走在一块儿,说什么都是不相称的,别扭得很。但那天晚上,江利群似乎找到感觉了,他并没有感到有压迫感,也没有自卑感。

杨晓声音发甜地问道,你当真练过武功的?江利群腰杆挺得直直地说道,是啊,我11岁上就被家人从乡下老家送到市京剧团练武生了,谋碗饭吃嘛……只是武生练成了,京剧团却散伙了,没想到今晚上倒是派上一点小用场了。江利群因身上有了气势,那说出来的话既得体又幽默,可把杨晓佩服死了。杨晓说,没想到你的经历竟这么丰富啊!

他们走了不少路,如两条鱼儿游在月地里。他们走着走着,就步入了华盖山公园大门。这是一座市区里头的小山包,树木郁郁葱葱,闹中取静,适合谈情说爱。杨晓笑着说道,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跑到这种场所来了呢……我们折回去吧。江利群那天晚上的自我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说来这儿怎么啦?难道我们不正是一对情侣吗?杨晓噗哧一笑,她说你今天晚上真是太可爱了!江利群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孩子,什么可爱不可爱的。杨晓又说,你今天晚上太有自信心了。江利群听话听音,他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说,看来你对我还是没有好感。杨晓说,话不能这样说吧,怎么说呢……我这么对你说吧江哥,你是一位适合做大哥的人,但不适合做情人,你现在在我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座山,我觉得有你这座山做依靠,我心里就踏实了,难道我们做好朋友不是更好吗?

江利群身上阵阵发冷,好长时间没说出一句话。

杨晓拿手搭在江利群肩上,一副没大没小亲密无间的样子,她说江哥你不高兴了?江利群赌气说道,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杨晓嘻嘻笑着说道,你不是说过……你和我好,心里会觉得对不住吴世明的么,那咱们做好朋友,你心里的疙瘩不就消除了呀。

江利群的装修公司在市区租有两套房子。除去一套给工人作宿舍外,还有一套归江利群和吴世明住。这房子两室一厅,江利群和吴世明各住一个房间。江利群那天晚上回去时,吴世明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影碟。吴世明问道,晚上上哪儿潇洒了啊?江利群语焉不详地说,几个朋友……碰上了……其实电影也没怎么好看的……肚子吃得太饱了,我还得出去走走,消化消化……

江利群转身从房间里出来,在小区的绿化带来回走动。江利群在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刚才没和杨晓有进一步的发展;好在杨晓拿冷水及时泼醒了他。要不然的话,他该怎样面对吴世明啊!但差不多同时,杨晓那张妖冶的脸面,她的瘦长而能让他产生强烈陌生感的身子,随之就在他的脑屏中晃来晃去了。江利群苦不堪言。

江利群失魂落魄了好几日。他痛定思痛——决计将杨晓这个人影子抛到九霄云外去。就在江利群情绪开始好转、稳定下来的时候,杨晓却主动打电话来了。杨晓说,……江哥,没手机太不方便了,你能不能给咱买一个啊?江利群说,买个手机我想没问题,可这……合适吗?杨晓说,我今天跟马春请假了,身体有点不舒服……我们住太鹤旅馆402房间,要不你晚上过来吧,她们有演出任务的。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虽说一只手机在当时来说价格不菲,得一万多呢。但相比较起那个“诱惑”来,江利群还是愿意出的。

那天江利群抽空从工地溜出来,上街买了一只摩托罗拉手机,这是最贵的。晚饭后,江利群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出来了。江利群怕过去的时间太早,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江利群的心情,有些复杂,理不出个头绪来。在天桥上,有一位老年乞丐跪在那里,江利群打他身边经过时,掏了五块钱给他。而在平时,江利群可说是个有点吝啬的人,碰到乞丐一般不给,给的话也就一枚硬币而已。

江利群打车去太鹤旅馆,然后上楼站在402室门口。江利群深呼吸了两下,敲门。里头传来了拖鞋声,开门的人正是杨晓。杨晓穿着睡衣,一副慵懒的样子。杨晓莞尔一笑,说进来吧。江利群问,她们走了?杨晓说她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江利群说,你哪儿不舒服?杨晓说,骗人的。江利群将那装有手机盒子的塑料袋递给杨晓,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看看,这机型喜欢不喜欢。杨晓从盒子里取出手机问道,马上就可以打的吗?江利群说是的,已买了号码的。杨晓说,那谢谢你喽,我做梦都梦见过好几次自己有手机了呢!江利群说,今天如愿以偿了是啵。杨晓说就是呀!

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做爱了。这回杨晓脱光了——不像上回只褪出部分“区域”。杨晓的身子真长啊,像条白晃晃的带鱼。江利群由于心理上的压力和生理上的刺激没能协调好,他早泄了。江利群仰天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看来我不行了……变成废人一个了……杨晓拍了一下他的身子说道,你胡说些什么呀,你的身子壮得像条牛!江利群指指太阳穴说,不是身体问题、是脑袋问题啊。

他们俩第二次做得比较有质量。这是因为江利群有些想通了的缘故。江利群当时想,杨晓的身子,讲白了就是一辆公交车,只要买了票,谁都可以上去搭乘一段路程的。那么,他脑子里头干吗还老盘旋着吴世明的人影子呢?江利群想通这一点后,他就轻装上阵、勇往直前了。

这种小旅馆是没配套洗手间的,两人只能用开水瓶里的热水擦洗一把身子了。再躺到床上后,两人相搂抱着睡了个小觉。杨晓醒来后说道,再过两小时,她们就要回来了。江利群偏头看了一眼杨晓的神色,她的神色是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此时的杨晓和方才的杨晓,简直可说是判若两人。江利群的情绪顷刻间跌入低谷,他心灰意冷,觉得烦躁透了。江利群一个鱼跃式从床上坐起来,他说我会按时走人不误你事的!杨晓说你这是什么话呀,人家又没赶你走的意思……她们回来见到了,总不太好吧。江利群大声嚷道,什么好不好的,你和吴世明睡就可以让她们见到,和我睡就不可以让她们见到吗?还不是照样都付了钱的!

杨晓没做声。

江利群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裤。

杨晓从床上溜下来,她抱住江利群的身子说,江哥,你说话别像把尖刀好吗……你对我好、你送我的厚礼……你什么时候要我都可以的,现在不是有手机了嘛,联系起来就方便了呀。

江利群突然问道,你和世明他……现在还有没有关系?

杨晓说,你问这话干吗?有意义吗?

江利群嘿嘿冷笑一声,他说我知道你就是喜欢他,以为和他在一块儿光彩……他妈的这世道就是不公平,老子同样是花钱,可就得像狗一样灰溜溜来灰溜溜走!

杨晓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是留话给你了,你想要的时候只管来……只是希望你下回可别这般怒气冲冲的。我弄不明白,你那天的自信,今个儿跑哪去了呢?

离开时,江利群不无痛苦地对杨晓说道,杨晓,你能不能……不再和吴世明来往?我可以多付你一些钱。

杨晓问,为什么?

江利群的脸扭曲成一团,他说,因为我和他是朋友,那样子不是滋味,我心里不好受啊。

杨晓沉吟片刻后说道,江哥,这恐怕你有些为难我了吧,我是自由身,连我父母都无权管我的……我之所以跑出来闯江湖,就是想获得自由……何况,我们俩虽说有肉体上的关系,但其实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呀。

4

江利群回家那天是在傍晚。为了节省几块打车钱,他赶乘末班中巴车走。江利群直接去了舞厅,郭倩婷已在舞厅,他们的女儿小燕子也在。小燕子见到爸爸回来,像只小燕子似的直扑过来嚷道,爸爸你不爱小燕子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江利群说,爸爸为工作忙啊,爸爸要赚票票给小燕子买新衣裳啊,爸爸每天晚上都在想着小燕子呢。小燕子抱住江利群的脖子说,爸爸你胡子扎人!江利群说,这更说明爸爸忙了呀,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啊。郭倩婷过来问道,晚饭吃了吗?江利群说和工人凑合着吃过一些了。郭倩婷说,那要不要给叫碗馄饨来?江利群说再说吧,现在肚子不饿。

夜里,他们俩夫妻躺下后,郭倩婷煞有介事地拿鼻子嗅了嗅江利群身上,她说你身上怎么会有……原先没有的气味呢?江利群不能自禁地打了个激灵,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了,他说你发神经啊,我身上除了汗臭还能有什么气味……我今天太累了,没洗澡。郭倩婷仍是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的,汗臭的气味我还闻不出来呀,你今天身上的气味真的很不一样……你躺我身边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闻到过你身上有这种气味的。

江利群虚张声势地发起火来,他说你还有完没完?人家在工地里累死累活,回到家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郭倩婷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江利群,然后说道,那你睡吧,我不再啰嗦了。

江利群从家里回来后,心中又多了一重顾虑,这真可谓让他焦头烂额了。江利群他自从那次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里,没经受住考验,没抵挡住诱惑,和杨晓莫名其妙地有了一腿后,他的内心里头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江利群曾在心里无数次地谴责过自己没有把守住道德底线,诅咒自己连猪狗都不如;然而,那个祸根,那个如妖魔般无孔不入的杨晓,却丝毫没有放过他。本来,江利群也许是自个儿身高的缺陷,或者说他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在作祟和捣鼓吧,这么多年以来,江利群的所作所为应当说还称得上是一个正派的人吧。在以往的江利群心目中,他老婆郭倩婷无疑占据着他心房百分之九十九点几的位置。江利群一直以来认为,像他这样的人能够娶到郭倩婷这样的老婆,是他一辈子的荣幸和福气。江利群视郭倩婷为宝物,珍惜她呵护她,生怕丢失了她。然而,现在的情形却发生变化了。江利群觉得郭倩婷脸上的皱纹十分的显眼,简直都可说触目惊心了;江利群见到郭倩婷肚皮上的肉,脑子中立马就想到了案板上的那些五花肉。故此,江利群和郭倩婷躺在床上时,就再也没有往日那燃烧的激情了,别说激情,连精神头也没有了。江利群对杨晓是欲罢不能,而对郭倩婷是索然寡味了……

江利群想,作为女人的郭倩婷,她肯定是有所觉察到了。她那天晚上煞有介事地说他身上有一股子另外的气味,说不定就是在向他江利群敲警钟呢。因此而言,江利群除了原先已有的顾虑外,现今又多了一重顾虑。

江利群尽管顾虑重重,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对杨晓的想念。而更要命的是,江利群他原先对杨晓的贪恋,可能更多的还是贪恋她的身子吧;而现在,他对她似乎已进入到情感层面上了。按理说,杨晓对江利群的态度,从一开始便具有玩世不恭的意思的;后来,便是金钱交易了。杨晓她并没有对江利群有过半点虚情假意,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给过江利群任何诗意的想象空间。

在那毫无诗意可言的想象空间里,江利群的情感翅膀非但没有枯萎,反倒逐渐长成了,势不可挡的样子。江利群有了一种展翅飞翔的欲望。

江利群和杨晓再次幽会是在白天的宾馆里,他开的钟点房。江利群激情不减,同时却多了几分惆怅和伤感。江利群抱住杨晓,眼睛不错珠地看着她的脸面。杨晓说,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干吗要这样子盯着我看?江利群说,我看不够啊。杨晓说,你今天怎么啦?神不神人不人的,快点做吧,晚上我们有演出,我得早点回去。江利群说,你一走,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全掏空了似的……心里空洞极了。杨晓一边宽衣解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该不会爱上我了吧?江利群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杨晓脱完衣服往洗手间跑,她在里头高声说道,你这个家伙,现在怎么就不计较吴世明了?还未等江利群接腔,里头便传出莲蓬头喷水的声音。

这样的幽会,于江利群来说犹如隔靴搔痒,是很不到位的。

其实,江利群是没有办法不计较吴世明的存在的。一天,江利群从外头回来,走在楼梯上,他听到吴世明在房间门口接电话。吴世明说,……我改天再打给你吧,等下我要出去吃饭了……江利群上来后,吴世明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连杨晓那娘们儿现在都拿上手机了,也不知她是哪儿发的横财。江利群差点没发出声来,他的脸孔没来由地涨红了。

5

江利群对杨晓是越陷越深了,并且有了质的变化。他从当初的贪恋她的肉体,不动声色地过渡到了现今对她的思念。江利群在脑子里捕捉着她的音容笑貌,捕捉着她的一声叹息或者一个无伤大雅的饱嗝。江利群逐渐地将杨晓情感化、情调化和审美化,那肉体上的诱惑力虽说还是至关重要的,但显然已退居其次了。江利群现在对杨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故而他每天必打一个电话给她。三五天内,他必要与她相会一次。好在杨晓白天大多没事儿,江利群开好钟点房叫她过来时,她也大致上都能到来。

一天,江利群兴致勃勃地对杨晓说起他老爸给他取名的事儿。那时候他们俩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江利群捉住杨晓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下面。杨晓抽了两下没抽回,索性就由他去了。江利群嘿嘿笑了两声,他说我的名字是我老爸给取的。杨晓没好气地说,谁的名字是其他人给取的?江利群又嘿嘿了两声,不像笑——这恐怕是一种心满意足的表现吧。江利群接着说道,就是啊,谁的名字都是老爸给取的,你说得一点没错……我老爸那时候在生产队里参加田间劳动,有公社里的干部下来视察劳动,他们穿着中山装走在田埂上,吸着两头一般粗的纸烟。我老爸是个烟鬼,烟瘾大着呢,他平日里都是抽旱烟的,用旧报纸一卷,像吹小喇叭。我老爸见到那两头一样粗的香烟,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在心里想,从那些干部嘴里喷出来的青烟,要是能直接喷到他嘴巴里那该是多好啊!可是,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公社干部肯定不会对一位普通社员感兴趣的啦,所以他们也肯定不会分一根烟给我老爸的。我老爸磨磨蹭蹭地尽量往那些干部身边靠,他的鼻孔就如抽风机似的往肺里抽气,将公社干部那嘴里吐出的烟尽可能多地吸进去……我老爸说,那个香呀真是没得说的!我老爸后来就向人打听,问那些公社干部们抽的是什么烟,有人就告诉他那是两毛九分钱一盒的利群牌香烟……利群牌香烟的烙印就这样子深深地烙在我老爸的脑子里了。不久后,我老妈就把我生下来了,我老妈那张贫血的脸浮上了一点笑意,她问我老爸说,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呢?杨晓接嘴说,就叫利群呗!

哎呀杨晓,你真是绝顶聪明人精一个啊!江利群大惊小怪地嚷道。

杨晓懒懒地问道,你对我讲这些有什么意义?该不会是想让我上你家做媳妇去吧?江利群说,就算我真有这种想法,那也不错呀。我老家山好水好,是个渔米之乡嘞,稻谷飘香,溪水里多得是小鱼小虾……杨晓打断他的话道,那我问你,你老家既然千好万好的,那你干吗不在老家好生呆着而要跑到城里来呢?江利群拿手摸着脑袋,杨晓趁机抽回了自个儿的手。江利群笨嘴拙舌地说道,那都还不是为了生活……城里的生活比农村里要先进嘛……杨晓说,我不和你闲扯淡了,我们俩的账……该结结了吧。

起初,江利群是千真万确没明白杨晓的意思。江利群依然用他方才的笨嘴拙舌问道,账?哪门子账呀?杨晓不禁恼火了,她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总不至于拿个手机买我一生的身子吧!这下子江利群彻底清醒过来了——他之所以能和杨晓这样子赤身裸体地躺一块儿,那是需要有金钱作中介物的。

面对这一现实,已被情感那根藤条纠缠糊涂了的江利群,该是如何的瞠目结舌和伤心伤肺啊!

江利群再度食言——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好马吃了回头草。本来,那天江利群丢了一千块钱给杨晓后,是决计再也不和她来往了的。江利群从宾馆出来时,甚至还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子。江利群在心里骂自个儿是动物。因为在过去,花钱买欢的事儿是他所不齿的。这其中自然包含有他那自卑的成分——不过在以前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却是事实。

江利群他无法承受,自己和心仪的女孩在一起,却完全是金钱在起的作用。那段日子里,江利群失魂落魄,神情恍惚。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吴世明,对他的异常现象自然就有所觉察到了。一天,吴世明问江利群道,老兄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江利群本能地回答说,没有啊。吴世明看着江利群,他说要不要喝点酒?我这儿有现成的,还有五香牛肉干。

两人坐在灯下喝酒。吴世明笑着说道,你老兄想必是有事儿瞒着我呢,不过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的啦……可能是我比你在社会上滚打得多一些吧,有句话我还是对你说说吧,如你碰上的事儿是与女人有关的,那就大可不必较真啦,天底下的女人有的是嘛;如说事儿是与男人有关联的,那就得慎重,得三思而后行。有句俗话不是说女人是一阵子的,男人是一辈子的。这一阵子和一辈子相比较,哪个轻哪个重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那天晚上,江利群躺在床上,将吴世明的话一句句地细嚼慢咽了一回。吴世明的话,显然是话里有话的,他江利群就是再愚钝,也是能听出弦外之音来的。江利群为此惊出了一身冷汗。

但江利群还是一意孤行。在江利群当时的脑子中,所谓男人的友情和女人的友情那是颠倒的。江利群想,如拿他和杨晓的情感与他和吴世明的情感比较的话,那后者无疑是小儿科,是小巫见大巫。由此看来,那重色轻友的毛病,是人都有可能会陷入其中的。

江利群他既然能够排除掉这层心理障碍,那么排除起其他心理障碍来就容易得多了。

江利群在那儿想,杨晓她既然现在还没有和他产生感情,那先以金钱铺路也是无妨的,只要时间长了,铁棒都能磨成针呢,何况人心还是肉长的,不怕她不日久生情啊。就这样,走火入魔的江利群藕断丝连,再度和杨晓频繁约会。

杨晓病了,这回她是真病了。待江利群知晓她病了时,她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杨晓给江利群打的电话,一般来说这是非常少有的。江利群一看手机显示屏上是杨晓的号码,他简直都要心花怒放了,他脑子中迅速闪过一句话:功夫不负有心人呐!杨晓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对江利群说道,江哥,我胃出血住院了……

江利群打车赶到医院时,杨晓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杨晓由于年纪轻轻就开始走南闯北,生活起居上没定律,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所以胃病对她来说是老毛病了。不过,让江利群略微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杨晓她那并不太严重的胃病,怎么一转眼就出血了呢?因为,江利群他前天还和杨晓有过约会的,当时杨晓的身体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大不适呀。江利群冲着杨晓傻笑,他说你病成这个样子……干吗不早点对我说呢?杨晓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江利群支起耳朵才听清了那细如蚊蝇发出般的声音:现在并不迟呀。这真是天籁之音啊!江利群一下子就感动了,他的鼻子涩涩的,酸酸的,眼眶发潮。江利群双手捧住杨晓那只有些偏冷的手说道,我来得匆忙……空着手……我不知道该买点什么东西好……杨晓同样是轻轻地说道,你人来就好了。

杨晓那天的样子,那样的话语,那样的轻柔,那样的四肢乏力肤色苍白,是怎样地揪江利群的心啊!江利群于刹那间就找到感觉了,找到了男人的感觉,找到了情侣的感觉,找到了让他人小鸟依人的感觉,总而言之,该来的感觉统统来了。江利群哽咽着说道,你就好生养病吧,经济上的事儿你就别去想了……我保证要让你用最好的药吃最好的营养品!杨晓朝江利群似有似无地笑笑,她那只缩在江利群双手中的手,好像也会说话似的,轻微地动了动,让江利群的心田迅速漫延开了一片温情。

马春领着她那队娘子军推门进来。马春见到江利群在杨晓床前时,神情明显怔了一怔。但马春毕竟老到,她马上就换成了一张笑脸说道,江哥,我们这些做姐妹的,不如你这位做大哥的,真是惭愧啊。江利群不知如何回答为好。而其中另外一位女孩就显得冒失了,她说怎么是江哥哇,我还以为是吴哥在这儿呢。那女孩被马春瞪了一眼。

江利群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在她们这帮小姐妹圈子中,吴世明才是她们所公认的杨晓情人,而他江利群是个完全无关的人,是不被她们认可的。如他一定要说自己是杨晓的情人的话,那么,她们说不定就会指责他是个无耻的人,一个在暗地里争夺朋友情人的无赖,一个不讲游戏规则丧失道德底线的人。江利群想到此,心情无比的沉重,他的呼吸急促而困难。

6

第二日,江利群手捧鲜花推开病房的门,让他意料之外的是杨晓那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已经插上了一捧鲜花。杨晓是外地人,她在本地无亲无故。那么,这束鲜花是谁人所送的呢?江利群根本无须猜测就明白那是吴世明送的。江利群的情绪一落千丈,他没好气地将自个儿那束花儿随意扔在窗台上,叹了一口气。杨晓还是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但她的眼睛与昨日不同,发红并残留有泪痕。杨晓显然刚才哭过。

杨晓说,你坐嘛。江利群木然坐下。杨晓说,你别这样子好吗……人家心里难受。江利群说,难道我心里就好受?杨晓别过脸去,她说人活着真没意思……一切都是空的……江利群一愣,他似乎听出了杨晓话里的一点点意思。那是一点什么意思呢?江利群一时没弄明白。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与吴世明必定有关的。

江利群的心开始一点一滴地软下去,他僵硬的身子也松懈下来了。江利群将骨牌凳移至杨晓床前,又像昨天那样地捉起杨晓那只冰冷的手捧住。江利群说,杨晓,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清楚你的情绪是由于什么而起伏不平……不过我想对你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要往前面看……我会对你好的,你在这儿碰到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我会帮你克服的。杨晓无声地点点头。

出院后,杨晓变了一个人。杨晓她现在和江利群约会交往,自然就不再存在所谓的“结账”问题了,也不再回避她那帮子小姐妹了。杨晓有时候故意说要让江利群请客,请她那伙小姐妹吃火锅什么的。江利群心里明白,杨晓她这样子做,无非是要把他俩的关系公开化,让那帮多嘴多舌的小姐妹们没闲话好说。江利群自然是很乐意请那帮女孩儿吃火锅或腿骨煲什么的了,又花不了几个钱,却能嘻嘻哈哈一片,特别的放松。现在江利群和杨晓在她们面前,已是俨然一对情侣的样子,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马春说,老娘要不是嘴里吃着你们的,老娘才不爱看你们这些西洋景呢!其他几位跟屁虫似的起哄道,就是呀,又不是没见过的,你们要调情可以关起门来调个够嘛,干吗要惹我们起鸡皮疙瘩哇!

江利群幸福得晕头转向。

马春是个见风使舵贪图小便宜的人。她直觉得老白吃江利群的夜宵有点过意不去,便想用不花钱的言语讨好一下江利群。那天马春一副大姐的样子对江利群说道,江哥哪,杨晓的胃是再也不能喝酒了,你下次一定别让她喝了,连啤酒都不行……她上次胃出血,还不是一气之下喝酒喝出的毛病。江利群听了这话,心想这就对上号了,难怪自己在那前两天和她相见时她还好好的……原来她是喝酒喝出血的。江利群心里已经肯定是怎么回事儿了,但他嘴上还是脱口而出问道,她干吗要气得喝酒呢?马春左右看了一眼,好像她将要说出来的话是极其秘密似的。马春说,还不是为了那个吴世明啊!那个吴世明,天晓得他哪来的鬼力,那么小气不讲情义的一个人,可杨晓她偏偏就是死心踏地地喜欢他,你说替他这种人寻死觅活值得吗?依我看,那吴世明是连你江哥一个屁都不值的呀!

过后,江利群没有让那些话在心里头安营扎寨。江利群自己对自己说道,让过去的事情永远见鬼去吧!

在当时,江利群可说是忽略掉了一个人;或者说他是明明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的,但他已无暇顾及了——那个人便是他老婆郭倩婷。

按理说,郭倩婷她肯定是早已听到或者说觉察到江利群和杨晓之间的风声了的——她不可能等到那天才知道的。本来,郭倩婷可说是个城府不深的人,而且她还是个非常感性的人。根据她这一秉性,那么,当她知晓老公江利群有男女方面的事儿的话,那她肯定是按捺不住的,是非大吵大闹不会罢休的。然而,事实上郭倩婷却是没一点动静,她装聋作哑,像个很有理性的人。这事儿就有些蹊跷了。

那天,江利群和杨晓手牵着手从房间出来时,他们根本就没注意到坐于宾馆大厅沙发上的郭倩婷。郭倩婷放下杂志抬起脸来叫道,利群。江利群和杨晓别过脸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双双目瞪口呆。

那段日子里,吴世明刚好有事儿去了广州,去采购音响设备。吴世明从广州回来时,江利群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闷烟。吴世明放下手提箱问道,怎么,你今天没去工地啊?江利群瓮声瓮气说道,我离婚了,女儿财产都判她了……老子重新又是一个穷光蛋了!吴世明万分惊愕的样子,一张嘴张得老大。吴世明晃着脑袋说道,这怎么可能呢?我去广州还不到一个月吧,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变故啊,这世事真是太捉摸不定太不可思议了!

江利群心里头还有一件烦心的事儿,那就是杨晓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查出已怀有身孕了。诚然,这件事儿他是绝然不会对吴世明开口说的了。

现在,江利群和杨晓成了一对相依为命的人。

这不是说,他们俩之间就没分歧了。他们俩目前的最大分歧,那就是杨晓身上的孩子。依江利群的想法,他是要杨晓去把孩子打掉的,他的理由是他当前的处境乱糟糟的,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不能再乱中添乱了;而杨晓的想法是要把孩子生下来。杨晓说,女人的天性就有母爱的,她一个异乡人,如有个孩子她会觉得心里踏实一些。江利群反驳她的话道,你想要个孩子这没错,但生孩子是需要有一套程序的,首先得先结婚是吧,还有生下来后的抚养费等等开支都得考虑是吧。杨晓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她说,反正我就是要把他生下来,万一这次流了产今后怀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江利群深知杨晓的脾气如倔起来,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说道,那好吧,由你吧,择个日子结婚吧。

吴世明得知江利群和杨晓要结婚的事儿后,他主动约江利群去了一回酒吧。落座后,吴世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老兄你现今是越来越厉害了嘛,把我的女朋友挖走我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江利群抬不起头来,他理屈心慌更添难受。那种难受啊,真比刀尖顶在他的心窝还要血淋淋!吴世明说,来吧,喝杯酒吧,咱俩谁是谁啊,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啊,既然你们现在相亲相爱了,谈婚论嫁了,那就往前看嘛。江利群麻木不仁地拿起杯子和吴世明碰了碰。吴世明接着说道,咱们还是兄弟,这一点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你们结婚后,作为我个人,我想还是离开公司为好吧,我走人,免得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这人说起来还是心胸有些狭窄吧,我没法完全做到像个神似的……这点就请老兄多多谅解了。我从大牢里出来这些年里,你对我的帮助不会少,我吴某是会铭记心头的,咱们好合好分吧……吴世明说到后头,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江利群抬起脸来,他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放心上。吴世明勉为其难一笑,他说,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们俩有什么对住对不住的?理解万岁嘛。在这里,我还想替杨晓说句公道话,我不知道你对杨晓的了解有多深……我想我还是好事一回吧,说一句杨晓是个好女孩。在别人的眼里,也许会以为像她们这种在娱乐场所做事的人,是掉进染缸里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拿她们的行话来说,这叫做卖笑不卖身。对杨晓我太有数了,她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而且特别的痴情,特别的专一,你娶了她没错。你俩就好好过日子吧。

江利群听得一头雾水,但他又不便发问。

江利群和杨晓领了结婚证,但他们并没有像他人那样按民间的风俗举办婚宴。他们的新房就做在原先租来的那套房子里。

不久,吴世明给江利群打来电话,单独约他一块儿出来吃个饭。吴世明说,有件事儿想和你摊开来谈谈啊。江利群不知吴世明闷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他如约去了那家餐馆。

刚开始时,他们俩只是拘谨地吃饭,说一两句闲话。两杯酒落肚后,吴世明似乎壮了胆了,他空咳一声后说道,利群,我也要结婚了,我说出结婚对象……你老兄可千万别骂我哦。吴世明停顿下来,抬脸看着江利群。江利群那时的脑子好像突然开窍了似的,他立马就想到了他的前妻郭倩婷。于是,江利群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郭倩婷吧?吴世明尴尬地笑笑说,不是她还是谁哇,所以,我觉得对你开口说这事……特别不好意思……江利群没好气地说道,做都做了,就别虚情假意地说不好意思了!吴世明瞪直了眼,他说利群,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吴某敢对天发誓,到今天为止……我和她还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信不信由你。江利群丢下筷子嚷道,老子才懒得管你们这些破事儿呢!吴世明气定神闲的样子,他说利群你冷静一点行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碰到事情应该要理智对待……有一个前提,咱们是兄弟,只要认定了这一点,你说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儿是无法解决的呢?江利群嘿嘿冷笑两声,没接话茬。

吴世明自顾自又喝下一杯啤酒。他说,倩婷她对我一直有意思,就在我在你家养伤那段日子里她就对我表示出来了,但我从来就没给过她半点能让她产生误会的把柄,我和你是兄弟,我就是一个再花心的人、再畜生不如的人,我也不会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儿来的……虽然说来,我也知道她这人不错,在这个金钱社会里,能够做到重义轻利,爱好文艺追求精神财富……但我欣赏归欣赏,我是绝对没有过非分之想的,连个念头的泡影都没有,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敢理直气壮地对任何人说!

江利群说,结果呢?结果还不是一个屌样!

吴世明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说利群哪,做人总得讲个道理的吧,我们就不提你和杨晓的事儿吧,就说倩婷,她和你已经离婚了,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从名义上,她和你江利群都毫无关系了……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愿意和她谈到婚姻的事儿。你说,我到底错在哪里?你有什么好想不开接受不了的呢?

江利群拂袖而去。

7

吴世明和郭倩婷结婚后,他借助郭家的资金,很快就办起了一家文化公司。吴世明他那家唤作“国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公司,规模不算小,一出手起点就高,印出来的名片也好看,有文化味儿,有现代气息。该公司经营的范畴包括:影视剧策划;广告策划和代理;文艺演出策划及装潢业务。

吴世明公司的“装潢业务”,自然包含舞厅等娱乐场所方面的装修了,这就直接影响到江利群装修公司的饭碗了。他们这个城市本就不大,总共那么几碗水,如果被别人喝了几口或者说端走了一两碗,那剩下的水碗和碗里的水就少了。何况,江利群又哪是吴世明的对手哦。现在的情形应该说是这样子的:江利群的装修队就像是一支农民起义军,纪律不严明装备不先进,为首的江利群而且还有浓厚的小农意识拉不到大宗的业务;吴世明那以文化公司的名义派出的装潢业务人员,就有点像正规军的阵势了,他们的文化程度普遍要高一筹,一坐下来就与你谈美学谈整体感谈与国际潮流接轨。这是明里的,暗中的就自不必说了。故此,在一段不太长的日子里,江利群就败下阵来了,而且可说是一败涂地。江利群装修队的工作人员们,犹如鸟儿长硬了翅膀,纷纷离巢,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吴世明公司的怀抱里。江利群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成光棍司令了。

好在此时,杨晓要生了,而且一“生”惊人——替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千金。这就暂且缓和了他内心的焦虑了。江利群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他原先的女儿小燕子,因是判给他前妻郭倩婷的,所以她现在是和吴世明他们生活居住在一块儿的,江利群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江利群为此常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这一对千金古月、古亮,填塞了他心中的空洞和怅然,而且是成倍的,江利群他没有理由不欣喜万分啊。

一段日子过后,那经济方面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江利群原先的积蓄本就有限,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坐吃山空,有了孩子后家庭开支的增大等诸多因素,他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一天,杨晓愁眉苦脸地问江利群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江利群倒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他说天无绝人之路,想当年,我11岁单身进城来,除了一个包袱就是一双布鞋,还不是赤手空拳打拼下来了!杨晓说,你打拼下什么了呀?你要搞清楚,我们这个家快要到揭不开锅盖的份上了,瞧你还在这里臭美!江利群摸着脑袋想了想,还真吓了一大跳,连他自个儿都搞糊涂了,那些他所拥有的东西和那份成就感,怎么眨眼间就成泡沫就不见了呢?

江利群到底有些慌张起来了。

马春带领她那帮娘子军过来看他们的孩子,她们凑份子钱买了几套小衣裳。她们一进门,犹如稻田里的麻雀,扑腾欢叫,给他们这个有些沉闷的家里带来了热闹的气氛。马春说,杨晓呀,我们一帮子小姐妹中,论年纪最大的不是你,论年纪最小的也不是你,而偏偏就是你这个中不溜秋的人反倒比谁都早当上妈妈了,看来你的福气就是要比我们强啊!杨晓苦笑着说,你们不都瞧见了么,福气在哪儿呀。其中那个平日里就嘴快的女孩说道,你还不知足呀,你在这儿安了家,都有一双宝宝了,江哥对你又体贴,作为一个女人,该有的都有了吧。杨晓仍然是苦笑,她说经你们这么一说,我心情倒真好了不少……你们不知道,我这些天不知心里有多发愁呢。

江利群老大不高兴地说道,有什么好发愁的呢,天又坍塌不下来。

一帮子小姐妹们停止了欢声笑语,面面相觑。杨晓觉得很没面子,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有火别在这儿发好不好,做男人的要养家糊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杨晓说着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了,既委屈又伤心的样子。

马春多少有些知晓他们家目前困难的窘境,她一副和事佬的口气说道,杨晓你就少说一句,你和江哥俩是经过磨难后走到一块儿的,现在小孩有了,有结果了,说什么都是一件好事儿嘛,眼前这点子难处,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们今天过来……还正有事儿要与江哥商量呢。

江利群说,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就不信我姓江的弄碗饭吃都不行!马春笑着说,你也别太过认真了,弄得像只青蛙似的……我们今天来,说起来是有事儿需要你帮忙的。江利群不无自嘲口吻地说道,我现在差不多成废人一个了,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啊。马春说,是这样的,现在呆在城里,我们这走时装的饭是越来越难吃了,大部分的场子我们都光临过了,现在一星期也就走那么一两场,再接下去说不定连这点都难以保证了……所以我们几个姐妹一合计,准备要转地儿,想转到下头的县城去看看。可我们几个全都不是本地人,缺脸面,怕到时候联系不到场子,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请得动你这位本乡本土的大老爷来给我们撑撑门面跑跑场子呢?

其实,江利群的精神状态早已是硬撑着了,有外强中干之嫌疑。故而,对于马春所说的事儿,正好给他铺了一条路,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了。

江利群又拿出当年他尚未出道时的吃苦精神,肩上挎着个包,里头装有矿泉水及面包等干粮。江利群特意上鞋店买了双耐磨的球鞋穿上,乘着那种尘土飞扬的中巴车在县级公路上奔波。风餐露宿。

江利群联系妥场子后,他就打电话给马春。那支娘子军有时候当天,有时候第二天必定会风尘仆仆赶到。稍作休息,揩把脸梳下头什么的,她们就急匆匆地去赶场走所谓的时装了。马春往往还会在演出之前大言不惭地说是将世界时装的新潮流给带到这儿来了。而底下的人心里明镜似的,他们才不听这套玩意儿呢,有人尖叫,有人干脆就捅破天窗说亮话喊道,赶快脱吧!废话少说!江利群在台后料理杂事琐事,每每见了这一幕场景哭笑不得。他没想到他这个做了多年老板的人,今日会落到这步田地啊。

但生计永远都得排在第一位的,面子又算得了啥呢。江利群失落过后,悲愤过后,该怎样干还是得怎样干。次日一大早,他又收拾起行头火烧眉毛地赶往汽车站,搭乘上头班车赶赴下一个县城。

在一县城里,有家舞厅老板对江利群说道,底下有个镇子,富得流油,正是钱多人傻之地。他劝说江利群不妨下去看看。江利群听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他立即退了旅馆赶往车站。可那天去那镇子的车没了,江利群在路上举起粗短的手想拦车搭个便。可司机们大凡个个好色,对他这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视而不见,车子一辆又一辆地打他身边跑走。江利群朝那跑远的卡车啐了一口唾沫,甩开双手就开步走了。

江利群沿着砂子公路走。走了没多远,下头西瓜地里上来了一头瘦狗。那狗真叫瘦,皮包骨头的样子。江利群瞅过它两眼后就只管走了。在一株大树下,江利群听到后头有细小的响声,转身一看,那瘦狗跟上来了。江利群不想让这瘦狗跟着,他在心里认为这狗不吉利,满身晦气,说不定会坏了他找场子的事儿。江利群捡了块小石子往那狗扔去,那狗往后逃,江利群这时看出这狗非但奇瘦,还跛脚呢,它的一条后腿明显僵硬在那里。

黄昏时分,江利群看见了那座镇子。镇子上有许多烟囱,吐着灰色的巨龙。大老远的,那股刺鼻的化学气味就闻着了。这儿原先是南方寻常不过的一座偏重于农业的小镇,后来兴起了皮革业,小工厂小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于是地方发达了,环境污染了,外来流动人口剧增,镇子的范围也扩大了两三圈。

江利群没费多大气力,便就联系下了两家场子。他心里头一松动,就上一家大排档要了两样菜及一瓶酒,他要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江利群将一块猪脚骨吐到地上,没想到却扑出了一条狗,此狗正是路上见到的那条瘦狗。江利群觉得这事儿有几分奇了怪了,他没再赶狗走,而是又将一块还未啃吃的猪脚丢在地上。他想,既然有缘,那就随缘吧。

这条狗从此就跟在了江利群的身边。江利群替它洗了身子,喂它骨头,这狗的毛色就好看了,油亮亮的。只是那条腿是个老伤,没法治了,只能由着它一拐一拐的了。马春等所有娘子军成员,一概反对江利群带着条其貌不扬的狗。她们说我们为了讨碗饭吃已经够狼狈相的了,你却还要带上一条跛脚狗!在这件事儿上,江利群的脾气特别的好,耐心也有,他不接招不惹她们。有一次江利群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一条狗对它好吗?那是因为在我看来,狗比人有良心啊。还是那位快人快语的女孩便说江利群肯定是脑子出毛病了。她鼻孔哼的一声说道,简直是岂有此理,还拿狗和人比呢!

江利群和这支所谓的模特队,因收入有限,那开支就十分的节省,甚至可说是十分的吝啬。比如说他们的住宿,选一家便宜的小旅馆那是肯定了——就是在便宜的小旅馆里,他们住的往往都还是大通铺。江利群身为一个男人怎么办呢?那就让他在中间打地铺。这种格局可谓有些难堪与不便吧,不过他们倒是相安无事。

有天晚上,话题聊到了吴世明。开初,其中有位女孩说她看到报纸了,吴世明的公司要拍电视剧了,正在招群众演员呢。其他几位女孩就说我们也去报名吧,看能不能弄个丫环演演。马春本来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但那晚她显然粗枝大叶了,她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道,这个吴世明哪,可真不简单啊,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劳改释放的穷光蛋,这才几年工夫嘛,摇身一变就成大老板了……我那天看他开着车经过,一溜烟跑了,连正眼都不瞧老娘一眼了……马春没想到她的话刺激到江利群了。江利群还未等她说完就嚯的一声从地铺上坐起来,他颤抖着手指着她们说,你们要再在老子面前提那个狗杂种半句,老子杀了你们!

8

然而,仅仅事隔一年多吧,江利群却成了吴世明公司里的一名员工了。这不能不说是应验了那句胳膊扭不过大腿的俗话了吧。不过,其间的过程却并非一加一等于二那般简单的,应该说是有点色彩和起伏的。

是吴世明找江利群的。这一回吴世明找江利群可说找得好累,他约他约了好些次数,时间长达个把月。吴世明给江利群打电话,江利群起先是一见他的号不给接;吴世明改用座机打,江利群接了,他一听是吴世明的声音马上就合上了;再过后,凡是生疏的电话及手机号,江利群一概不接,弄得吴世明连电话都没法打进去了。

那段日子里,江利群的境况是越来越糟糕了。他们家所赖以生存的那支野模特队,由于时过境迁的缘故而彻底被时代淘汰了,模特队的成员们作了鸟兽散,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孩们去外地的去外地,堕落的堕落,于转眼间就被时代的洪流给淹没了。

江利群一家人现在住在老城区的一座破旧平房里,这自然是为了节省几块房租的缘故了。那旧平房里没有洗手间,院子角落里有个老式的茅厕,里头放有两只散发着气味的马桶。周围的邻居,全都是“下山脱贫”的农民们,有踩三轮的、有贩鱼虾的、有收拾垃圾的,总而言之,江利群一家的状况已沦为城市贫民的份上了。而且,说不定他们家还不如他们呢,因为他们家目前来说还没一点点生活出路,吃着几块不多的老本。

吴世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他们家。吴世明站在院墙外喊,利群、江利群,你在家吗?杨晓先听见了吴世明的叫声,她说好像是吴世明在叫你呢。江利群没好气地说道,让他叫好了,我用不着他可怜!杨晓叹息,欲说还休的样子。吴世明仍在院外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却没擅自推门进来。杨晓说,不管怎样,人家到了家门口了,你总得露面说句话吧。江利群也觉得这样子不是个事儿,他怕吴世明喊急了会推门进来。其实,在他心里还有个隐痛,他是极其不愿意吴世明和杨晓碰面的,尤其是当着他的面。

江利群耷拉着脑袋从屋里出来,他打开院门后一句话没说。吴世明愣了愣,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利群,我想……和你一块儿吃个便饭好吗?江利群怕吴世明要进去,他想了想后说,行呵。

吴世明生怕刺激江利群,他没有叫江利群坐上车走。他的小车停在巷子口的街面上,他们俩经过那儿时,吴世明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子没提这个头。他们就近在一家小餐馆落座。

吴世明叫了几样江利群平时喜欢吃的小菜。江利群闷头不响,虎着脸。吴世明处处赔着小心的样子。

吴世明试探着说道,利群,我那家公司、装潢业务有点忙……他们又外行,我想请老兄过来帮忙……你的意思怎样啊?江利群只管吃不说话。吴世明见江利群的神态还算平和,他就再接下去说了,当年,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你收留我,还给了我一万的高工资,我现在请你,给两万,你看合适不合适……江利群喝下一杯啤酒。江利群的脸面还在那儿负隅顽抗,僵绷着,可他的心里头却无可奈何地松懈了,人穷志短啊。

吴世明从江利群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在心里同意了。吴世明吐出一口气。吴世明的神情渐渐变化,他的眼睛呈现出迷离而蒙眬的样子。吴世明说,人到一定的份上,就会觉得特别的空……我过去认为那句穷得只剩下钱的话是句戏言,现在看来不,它是有道理的。利群,不瞒你老兄说,我现在可说是什么都有了,缺的就是那个情义、那个旧情,而作为一个人,精神方面的东西是万万缺不得的啊……我心里知道,我在过去,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人,或者说我工于心计吧……所有这些……使得我心里不得安宁。我现在恳求你,别再记恨我……我们还是好朋友、还是兄弟……好吗……

江利群去吴世明公司上班后——由于装潢的工作场所均在外头,所以他很少与吴世明照面。江利群他内心里头的伤痕,他与吴世明之间那道深如山涧的裂痕,并不是一时两时或者说三言两语就能痊愈就能抚平的。

一切都还有待于时间这位大师的打理。

一天,江利群骑摩托车去公司办点事儿。在楼下花坛边上,他碰到了他最不愿意碰见的场面:吴世明及郭倩婷和他女儿小燕子刚刚从车上下来。回避显然已来不及了,江利群刹住车,摘下头上的安全帽,他的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吴世明朝他笑笑说,来公司办什么事儿啊?江利群含糊不清地应答着。

那天,是江利群自打和郭倩婷离婚后第一次碰面,也是他第一回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见到了女儿小燕子,江利群可谓百感交集啊。

郭倩婷显得比以前更见风韵了,白白胖胖的,衣着得体。她推了一下勾着脑袋的小燕子,说你过去呀。小燕子扭动身子不愿意走过来。面对这一场景,吴世明到底觉着窘迫了,他很不自然地笑着对江利群说道,我先上楼了,待会儿过来坐嘛。

吴世明走后,郭倩婷又推了下小燕子,她说你过去呀,他是你爸爸啊。江利群的眼睛,无疑是热切的,他饱含笑意等待着小燕子的过来,那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啊。然而,小燕子偏偏就是不挪动身子,勾着头,绞着双手磨指甲。江利群没加多想就跨出了那一步,他蹲下身来捧着小燕子的手,说小燕子,爸爸好想你啊……小燕子的手让江利群捉住,身子很僵硬。江利群想抱下她的身子,小燕子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江利群看着小燕子的脸,可她于霎时间便将眼皮给耷拉下了。江利群的心里头实在是说不出何种滋味。他与自己的女儿小燕子,虽说近在咫尺,她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攥在他的手中呢,可在感觉上——江利群觉得那是何等的遥远啊!正当江利群处于恍惚、走神之际,小燕子悄然地将自己的小手从江利群的手心中抽了出来,还未等江利群弄明白过来,她已往办公楼里跑去了。

剩下两个大人,江利群和郭倩婷,他们俩的难堪程度不难想象。郭倩婷没话找话说道,过得还好吧。江利群敷衍道,马马虎虎吧。郭倩婷又说,俩小孩都好吧。江利群说都好。再找不出话说了,郭倩婷于是就说,你要办事儿就去办事儿吧,我到那边树下呆会儿。

江利群骑摩托回家的路上,老泪横流。

回到家,推开院门,但见古月和古亮姐妹俩正与那狗在玩耍,江利群的心情一下子就雨过天晴了。江利群一手抱了一个,像过去拿胡子扎小燕子那样地扎着她们。她们躲闪着脸面,可实际上她们又很想让爸爸的胡子扎着……这样子就有了欢快的意味,其乐融融的意味了。那条狗,一副懂事理的样子,仰起脑袋一声不吭地瞅着他们,好像它是那双胞胎姐妹的哥哥似的。

江利群找到了平衡,找到了弥补和快乐,他暂且将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天,江利群因装修工程需要上建材商店买材料。在那里,他碰到了多年没碰面的吴世明姐姐吴世英。江利群没看见吴世英,是吴世英先叫他的。吴世英说,怎么,你也装修房子呀?江利群摇头说没有,是工地上的事儿。吴世英说他们家刚买了套房子,今天是来看装修材料的。江利群说,那你干吗不把装修的事儿交托给世明呢,让他派公司的人给你装修就是了嘛。吴世英说,你哪里知道呀,世明他还在记恨我们呢……当初都怪他姐夫,太看眼前了,说是怕世明跨进门来容易,想让他走就难了……那时世明他好在有你这个朋友呢,我一想起那件事儿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吴世英她别提这些还好,她一提起这些,江利群的心情马上就十分的恶劣了。他没来由地说道,你那个弟弟,现在都成空中飞人了!吴世英听得不明不白,张着嘴搭不上话。这时,吴世明的姐夫及他们的孩子过来了。江利群于转身间见到了那俩女孩,他突然觉得这俩女孩好面熟啊,他就多看了她们俩几眼。吴世英说,这是我的一对宝贝女儿,是双胞胎,人家都说她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就分辨不出来,可我自己是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的……吴世英后面的话江利群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因为他的脑袋爆炸了,炸得血肉模糊了……

江利群铁青着脸跑回家。杨晓和那对双胞胎姐妹正在看电视。杨晓抬起身子问道,今天怎么提早回来了啊?江利群上去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江利群发疯了似的大声叫嚷道,你这个臭婊子,你把狗杂种生在我家让我养,让我做乌龟……老子要杀了你!江利群说过即跑向灶间操起菜刀扑出来。那双胞胎姐妹俩齐声放开喉咙响亮地大哭,受惊吓的眼睛一如林间小鹿。杨晓的神态却是安静的,她面对操刀扑过来的江利群安然得就像一挂座钟,一点没惊惶失措。杨晓说,我当时,是不知道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是死心踏地地爱着你。

杨晓的不抵挡、不逃避,反倒让举着刀的江利群无所适从了,他那拿刀的手在空中胡乱划拉了几下,然后他将刀刃放在杨晓的脑门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这俩杂种,老子再自杀!杨晓双手护住扑过来的双胞胎姐妹,她说,孩子是无辜的,难道你和她们……就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江利群浑身一哆嗦,他看着杨晓安详的脸面,再看将头深埋于她们母亲怀里的双胞胎姐妹……江利群五味杂陈,浑身乏力,手中的菜刀落在了地上。

他们家的另一员——那条跛脚狗趁虚扑进江利群怀中,满脸冒着水汽地发出呜呜声。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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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群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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