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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学术·人性
——评刘醒龙长篇小说《蟠虺》

2015-06-01王春林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曾侯乙重器青铜

王春林

悬疑·学术·人性

——评刘醒龙长篇小说《蟠虺》

王春林

面对着茅奖得主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蟠虺》(载《人民文学》二○一四年四期),我首先便陷入了一种自我尴尬的状态之中。这个“蟠”字么,我倒还认识,蟠龙镇的“蟠”不就是这个“蟠”么,但“虺”呢?这是一个什么字?尽管说很快地我就借助于词典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曾经的自我尴尬却是一种无法否认的事实存在。关键问题是,刘醒龙为什么非得给自己的长篇小说弄这么一个怪模怪样的标题呢?不这样不行么?但只有在认真地读过这部小说之后,我方才明白了刘醒龙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这部作品命名为“蟠虺”的原因。却原来,对于刘醒龙这样一部以楚学研究界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来说,“蟠虺”是一个写实性与象征性兼备的恰切标题。何谓“蟠虺”呢?按照百度百科的说法,“蟠虺”乃是从“蟠虺纹”这一名词中剥离出来的一种既似龙又像蛇的纹饰形象。具体落实到小说文本中,与“蟠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作为小说核心物象存在的青铜重器极品曾侯乙尊盘。在楚学界,曾侯乙尊盘有着至高无上的独尊地位:“按时下常常被人形容的,如果说曾侯乙编钟是青铜重器中的皇冠,那曾侯乙尊盘则是皇冠上的明珠。曾本之正是因为对这颗明珠的研究而享誉中外考古学界。”“时下还有一种说法,说一个人行不行,要看说这个人行不行的人行不行。同理用在学界也是如此,研究者的研究成果行不行,要看研究者研究的东西行不行。曾本之在楚学院的地位之所以至高无上,就在于他潜心研究的曾侯乙尊盘的地位,在所有已发现的青铜重器中是至高无上的。”正因为曾侯乙尊盘在青铜重器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它也自然成为了《蟠虺》这部小说的核心物象。而对于附着于其上的蟠虺纹饰,小说中也曾经借助于老三口送给曾本之的那块透空蟠虺纹饰残片进行过极生动的描述:“曾侯乙尊盘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构思巧妙,器型复杂,组件繁多,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外,更在于尊与盘上各有一圈独一无二的透空蟠虺纹饰。那些若龙若蛇的微小的青铜构件,互为依偎,争相缠绕,宛如混沌初开之际,天地晴明,龙蛇腾飞,万物竞逐。从出土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其繁其复,其纷其杂,即便是曾本之这样最有心得的研究者,也没有弄清楚那些若龙若蛇的细微的青铜器构件到底有多少。”很显然,刘醒龙之所以坚执于“蟠虺”这一标题,与曾侯乙尊盘在青铜重器中的重要性,与附着于其上的蟠虺纹饰的精美无比,存在着内在的紧密联系。

依照常理,既然是一部以楚学研究界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那就自然应该被归入到知识分子题材当中。但刘醒龙这部长篇小说的一个特出之处,却是对于一种悬疑表现方式的有效征用。他的悬疑表现方式来自于悬疑小说。悬疑小说是类型小说之一种,特别注重于悬念的制造,一般情况下,往往会有一个悬念贯穿始终并最终得以完满解开。具有明显通俗意味的悬疑小说,之所以着重于悬念的制造,从根本上说,正是为了增加小说的情节紧张度,能够吸引更多读者的缘故。具体来说,刘醒龙《蟠虺》所采用的悬疑手段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关于那两封神异的甲骨文来信。小说一开始,就制造出了一个强烈的悬念,那就是主人公曾本之在当下这样一个纸质书信差不多已经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的时代,突然收到了一封神异的纸质来信。这封信的神异,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首先是写信人郝嘉,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九八九年夏天,就已经以自杀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其次,这不是一封简体信,而是一封用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认识的甲骨文书写的信件。第三,是一种特别的寄信地址和方式:“省博物馆背后,进东湖公园大门,过小梅岭、可竹轩,道路尽头俗称老鼠尾的半岛最前端先月亭前,周一下午四点十分独坐于此的曾本之先生亲启。”当然,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先后寄来的两封信的具体内容分别是“拯之承启”与“天问二五”。一位明明确确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给曾本之写信的。那么,这两封信的写作者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地给曾本之写这样一种特别的信件?所有这些,自然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悬念,牵引着读者以一种欲罢不能的心态去最终弄明白隐于神异信件之后的真相。一直到小说将要结束时,神异信件的谜底方始被彻底揭开。却原来,这两封神异的甲骨文信件的写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曾本之楚学院的同事,同时却也是他惺惺相惜的朋友马跃之。马跃之可以说是楚学院仅次于曾本之的另一位楚学权威。曾本之以对曾侯乙尊盘等青铜重器的研究而驰名学界,而马跃之的研究领域却是漆器和丝绸:“马跃之专攻漆器和丝绸,是这个方向上声名显赫的学术权威,但对甲骨文和青铜重器从不轻言。”

其二,是郝嘉与郝文章父子二人不无离奇色彩的人生遭际。作为曾本之楚学院曾经的同事,郝嘉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但在小说中他却凭借着马跃之煞费苦心炮制出的甲骨文来信而强势浮出水面。马跃之之所以要冒用郝嘉的名义写信,正是因为他一直对郝嘉的自杀原因心存疑问。实际上,马跃之的疑问,也同样是曾本之无法释怀的一种疑问。那么,当年的那位楚学研究天才郝嘉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他为什么在弃世的时候要伸出三个指头来?为什么从六楼跳下来时要“山呼鼻屎”呢?正因为这一切都无从索解,所以马跃之才会发出由衷感叹:“郝嘉出事后,我也想不通,全楚学院几十号人,可能要出事的人,至少有七八个,为什么要争这谁也不想要的冠军呢?”因此,尽管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郝嘉的真正死因却构成了推动小说情节演进的一个悬念,而且也只有到了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读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郝嘉之死却也与郑雄对他的出卖有关:“‘我也是逼上梁山!’郑雄几乎要哭了,‘那一年我才二十出头,哪见过这种世面,加上师母成天追着我问,曾老师会不会像郝嘉那样被隔离审查?小安还不到十岁,也拉着我的手要我保护爸爸。我一心急,就将那些照片交上去了。”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导致郝嘉之死的诸多原因才得到了充分的揭示:“从伪器的出现开始,郝嘉的内心就开始死亡了。在这一点上曾本之和马跃之的看法是一致的。加上泰山压顶的大审查,还有杨医生的死,以及杨医生所生儿子的失踪,郝嘉生命的崩溃无可避免地发生了。”然后,是郝文章的离奇入狱。作为一位前程无量的楚学研究天才,作为楚学泰斗曾本之的得意门生,郝文章最令人费解的行为,就是因为试图把曾侯乙尊盘据为己有而锒铛入狱长达八年之久。对此,马跃之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我总觉得,当初郝文章犯事,被判入狱八年,这中间有些事于情于理都有破绽。”“暂且不说作案过程,仅仅是作案动机,就让人无法相信,郝文章来楚学院几年,以区区本科生的教育水平,很快就超越那些博士硕士,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已经是本之兄一人之下,而在其他所有之上。就连先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郑雄,也已露出颓势。这种时候,他竟然去偷曾侯乙尊盘,让人讲不出,也想不出道理来呀。”也只有到郝文章后来出狱之后,我们方才弄明白他的入狱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带有自愿的意思。唯其因为知道青铜器大盗老三口也被关在狱中,一心想着要彻底澄清曾侯乙尊盘真相的郝文章才不惜以身入狱一探究竟。曾本之在当时之所以未加阻拦,也是因为对郝文章多有了解的他,实际上已经隐隐约约意会到了郝文章的本心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郝文章这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入狱行为,就真正称得上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此种行为所充分凸显出的,很显然正是郝文章那样一种为了学术真理而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献身精神。

其三,是关于老三口与华姐传奇故事的讲述。除了曾经与曾本之在狱中会面之外,老三口一直以幕后的形式活动在小说文本之中。所谓幕后的形式,就是指我们所有关于老三口的信息,包括他与华姐的夫妻关系,他的盗墓行动,他的入狱出狱,乃至于他最后的惨死于密谋的车祸,都是叙述者借助于其他人物之口告诉读者的。“老三口曾经是中南地区著名的青铜大盗。除了盗墓,老三口还喜欢复制一些罕见的青铜重器,并将所复制的青铜重器放进被盗过的古墓中,故意出难题,让考古专家不敢轻易将被盗过的古墓中的物品当成文物。老三口正是凭借考古部门一时难以判定地下文物被盗情况,赢得时间和空间,将真的青铜重器,或是转移,或是出手。”正所谓盗亦有道,虽然身为青铜大盗,但老三口的言行举止却并没有完全逾越考古学界的规范。倘若机缘凑巧,在青铜重器方面拥有某种绝世才能的老三口或许能够成为如同曾本之一样的学术泰斗也未可知。事实上,最早发现曾侯乙大墓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三口:“如果没有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铁道兵在附近修铁路,那些旷世青铜重器本可以由老三口独自拥有,老三口也可以凭借这些旷世国宝,弃暗投明成为像曾本之一样的学界泰斗,广受世人尊敬。老三口后来之所以与郝嘉暗中合作,是怀有报复之心的,同时,也有炫技因素。老三口想以一个盗墓贼的身份完全史上第二套曾侯乙尊盘,来羞辱曾本之等所谓的权威泰斗。”从根本上说,所谓的学界泰斗与青铜大盗,都是在依靠自己灵敏的嗅觉挖古墓为生。只不过一个在明处,风光满面,一个在暗处,见不得光而已。尤其不能忽视的是,“老三口干这一行,不全是为了钱。如果只是为了钱,他们夫妻俩早就发财了。老三口仿制各种各样的青铜重器,也不仅仅是为了捉弄那些半吊子的青铜重器专家,他太想表现自己高超的青铜铸造工艺。”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就不难发现,在曾本之与老三口的内心深处,其实都存在着一种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惺惺相惜之感。但不管怎么说,老三口实质上的青铜大盗身份却是无以更改的。在一般读者的理解中,他携带娇妻华姐那样一种充满冒险色彩的盗墓与亡命生涯,本就充满着突出的悬疑意味,有着足够的吸引力。当然,同样具有强烈悬疑色彩的,也还有老三口唱给曾本之听的那一首来自于岷县的民歌花儿:“高高的山上有一窝鸡,不知道公鸡么母鸡;清朝时我俩亲了个嘴,到民国嘴里还香着,好像老鼠偷油吃哩!”只要略作查对,就可以发现,实际上流行的民歌只有前四句,根本不存在最后一句。老三口刻意地添加上这一句,其实就是要暗示曾侯乙尊盘的埋藏处所在。只可惜一伙大人均没有能够悟出其中深意,亏得幼儿楚楚识破了脑筋急转弯的奥秘,一众学者方始明白,老三口原来把曾侯乙尊盘埋在了曾本之经常盘桓于此的老鼠尾那个地方。到最后,果然在老鼠尾这个地方挖出了已经被搜寻了很久的曾侯乙尊盘。

现在的问题是,在一部旨在透视表现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长篇小说中,刘醒龙为什么非得要征用以上种种悬疑手段呢?尽管说《蟠虺》肯定不是一部后现代主义的作品,但来自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或许正是致使刘醒龙果断征用悬疑手段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我们且先来看过特里·伊格尔顿对于后现代主义的一段论述:“最后,也许最典型的是,后现代文化厌恶传统在‘高雅’与‘通俗’艺术之间划分的固定界限和范畴,通过生产自觉于民本主义或土著文化的艺术品,或通过提供用于娱乐消费的商品而打破了二者间的界限。与瓦尔特·本雅明的‘机械复制品’一样,后现代主义试图以一种更加可怕的实用性艺术消解现代主义主潮文化令人生畏的辉光,对一切特权和中坚的价值等级投以怀疑的目光。没有好坏,只有差异。为跨越艺术与普通生活之间的障碍,后现代主义在某些人眼里是传统上追求这一目标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崛起的激进先锋。在广告、时装、生活方式、超级市场和大众媒体方面,美学和技术最终相互渗透了,而政治生活已经成了一种审美景观。后现代主义对常规审美判断的厌烦具体化为所谓的文化研究。”由特里·伊格尔顿的论述可见,打通传统意义上“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可谓森严壁垒的界限,积极有效地借鉴“通俗文学”的各种艺术表现技巧,正是后现代主义一个突出的特点所在。虽然刘醒龙并非后现代主义作家,但置身于当下语境之中,受到一些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启示,却也还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最起码,刘醒龙在《蟠虺》中对于悬疑小说中悬疑手段的征用,与后现代主义之间,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后现代主义的启示之外,刘醒龙的征用悬疑手段,显然还与他自己所书写着的题材领域存在着一定关系。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刘醒龙所具体书写表现着的考古发掘研究工作,其实枯燥乏味得很。这样,对于意欲书写表现这一领域生活的刘醒龙来说,如何才能够把枯燥乏味的学术研究生活写得盎然有趣活色生香,能够充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自然就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重要问题,就构成了对于作家的一种巨大挑战。毫无疑问,刘醒龙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运用以上带有突出“通俗”意味的悬疑艺术手段,究其根本,正是为了有效地增加作品的情节紧张度,进而使得《蟠虺》这部学术小说具备更多的可读性,成为一部好看的小说。

然而,作品的好看与否固然很重要,但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却不能够仅只是满足于可读性的具备。其中,是否能够成功地营造出一种恰切合理的艺术结构,显然是必备的艺术要素之一。我们注意到,对于小说的结构问题,曾经有作家做出过精辟的思考与论述:“结构即故事:开头,冲突,发展,高潮,结尾,这是关于结构最简单的回答。是一个小说家最基本的功夫,没什么神秘的,以往一说到结构就有种神秘感,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但什么是故事?仅仅是上面说的一个ABC逻辑吗?故事的核心是什么?这就复杂了一些。换句话说什么构成了故事?事件,这是没错的,发生了什么事,但发生事情以后呢?就涉及到了人,人与人在事件中的关系,也就是说真正要讲的故事是:事情发生后的人物关系。是人物关系构成了小说真正的结构,即故事。故事与小说的分野也正在人物关系上:对‘故事会’而言是先发生事情,引出人,人服从于事件逻辑向前推进;但对小说家而言,常常不是一个事件触动他写作,而是一种人物关系触动了他,常常是先有了人物关系才开始现编故事,所有的故事都诞生并服从于人物关系。所以更直接地说结构即人物关系。”把小说结构直截了当地理解为人物关系的建构,的确称得上是一种颇具洞见力的经验之谈。对于刘醒龙长篇小说《蟠虺》的结构设定,我们就显然可以做此种理解。正如同前面已经提到的,作为国宝级的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这一物象在小说文本中处于无可置疑的中心地位,是小说叙事最根本的聚焦点所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小说情节结构的设定,都是围绕着曾侯乙尊盘的“真与伪”,围绕着对它的拥有或者复制而进行的。细察文本,即不难发现,围绕着曾侯乙尊盘而“逐鹿中原”的,大约可以被归并为不同的三种力量。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力量,很显然是楚学院的曾本之马跃之他们。作为楚学院的学术研究者,守护并充分展开对于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的学术研究,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一方面的力量可谓阵容强大,既包括弃世已久的郝嘉,也包括锒铛入狱的郝文章,还包括楚学界的后起之秀万乙、易品梅,甚至包括曾本之和马跃之的家人。所有这些人,都对曾侯乙尊盘持有着极浓厚的兴趣。这种力量之外,还有另外两种力量的存在。其中之一,就是青铜大盗老三口和他的妻子华姐。关于这一方面的情况,前面已经有所涉猎,此处不赘。倒是另外的第三种力量,值得引起读者的高度注意。细细说来,这第三种力量又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老省长和郑雄他们,另一部分是来自于北京的熊达世:“熊达世是个在北京路路通的半仙,北京有些小院里的人都叫他熊大师,会气功治病,又能看风水面相,他来黄州,人还没到,也不知要干什么,就有几个电话从北京打到黄州。”再一部分,就是来自于西南边陲的那个云南人:“在盗墓贼中赫赫有名的老三口死之前,一直受到这些人的严密监视。郑雄只提及熊达世和用和氏璧玉玺从熊达世那里换得九鼎八簋的云南人。”那么,这三部分人为什么都会对曾侯乙尊盘充满不可遏制的强烈兴趣呢?从根本上说,这些人之所以如此,皆与曾侯乙尊盘自身一种祥瑞象征色彩的具备密切相关。从它产生的那一天开始,曾侯乙尊盘就与国家权力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作为青铜重器中极品的曾侯乙尊盘,是王者用来盛酒和温酒的一套器皿,其存在的意义当视为国宝中的国宝。”当年曾侯乙尊盘刚刚出土时冒出过的那股紫烟,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所谓紫气东来云云,都强有力地证明着这一点。正因为曾侯乙尊盘很容易就能够被一些人与国家权力联系在一起,所以也才会有马跃之与曾本之之间的这样一段对话:“马跃之说:‘你是担心他们会将曾侯乙尊盘当作祥瑞之物,奉献给那些有着狼子野心的人?’曾本之说:‘正是这样。所谓祥瑞只是一种文化暗示,但是,很多时候,暗示是能够变成某种神秘力量的。’”实际的情况也确是如此,老省长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拉上郑雄积极推动青铜重器学会的成立,根本原因显然在此。这一点,在他对郑雄讲过的话中有着毫不遮掩的直接表达:“任何文物,如果不转化为生产力,成为意识形态,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国宝。你懂我的意思吗?”正因为老省长、熊达世以及云南人对于曾侯乙尊盘的兴趣实际上都与现实社会中一种经世济用的政治意图紧密相关,所以我们自然也就把他们归并为一类,成为所谓的第三种力量。作品中,以上三种力量,围绕曾侯乙尊盘发生了可谓是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对于三种力量之间如此一种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局面,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够用扑朔迷离称之。从结构即是人物关系这样的一个角度来说,以上三种力量显然就应该被看作是《蟠虺》中的三条结构线索。其中,曾本之马跃之他们的那条线索,是最主要的结构线索。这条线索与另外两条相对次要的线索一起,不断地相互交叉缠绕,共同推进着小说主体故事情节的发展演进。

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悬疑艺术手段的有效征用,抑或还是艺术结构的精心营造,刘醒龙所欲抵达的最终艺术目标,却是对于学术界学术腐败问题的直面批判,是对于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度勘探与表现。倘若仅仅只是从小说题材的角度来说,刘醒龙的《蟠虺》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旨在透视表现学术领域学者众生相的学术小说。尽管说进入新世纪以来,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知识分子题材在长篇小说领域并不鲜见,但严格说来,把艺术聚焦点对准学术界的,还的确是相当罕见。除了刘醒龙的这部《蟠虺》之外,一时之间真还想不起来有其他的同类题材作品存在。别的且不说,单只是题材的选择,《蟠虺》就有着不容小觑的意义和价值。更何况,在其中,刘醒龙也还有着对于当下时代学术界学术腐败现象的尖锐揭露与批判。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曾经的楚学院院长、后任文化厅副厅长与青铜重器学会会长郑雄对于学术研究资源的垄断上:“易品梅这篇从根本上否定失蜡法的论文,前几年就公开发表了。马跃之知道较晚,并非仅仅只是没有研究青铜重器,还在于楚学院资料室订阅的各种专业报刊,必须由当院长的郑雄一一过目才能上架借阅。凡是刊载有反对失蜡法或者对失蜡法表示质疑文章的报纸和杂志,都被郑雄先行借走,用不再归还的方法拦截下来。至于一些专业会议与活动,要么由郑雄陪着曾本之参加,要么是郑雄独自参加。郑雄调任文化厅副厅长之后,对楚学院的日常事务有些鞭长莫及,马跃之才从新来的报刊中了解到,被奉为青铜重器之神的曾本之,其不败金身已经被雾霾所笼罩。”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身为曾本之大弟子的郑雄一向对于曾本之毕恭毕敬,以至于连外出参加学术会议都要坚持陪侍在侧,但明眼人一眼即可看穿,郑雄的行为实质上其实很有一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究其实质,郑雄就是试图借助于手中的行政权力彻底垄断关于曾侯乙尊盘的学术研究。从根本上说,他所欲控制的,不仅仅是那些反对曾本之的学术界同仁,而且更是曾本之自己。郑雄非常清楚,自己与曾本之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只有维持住了曾本之在楚学界的学术泰斗地位,他自己在学术界的根本利益方才不会受到影响和威胁。正因为郑雄早已经习惯了对于曾本之的暗中控制,所以,一旦得知曾本之居然要甩开自己去宁波参加一个专业会议,他的即时反应才会特别失态:“‘这么重要的事,事先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郑雄一定是急了,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话一出口又觉得言重了,马上补一句,‘就算再忙,我也要请假陪您去呀!’”很大程度上,因为我们置身于一种特定社会体制的缘故,长期困扰中国学术研究界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恐怕就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的学术政治化现象。来自于市场经济的消费意识形态影响之外,政治对于学术研究工作的强势介入与干预,毫无疑问是制约影响学术研究向纵深处发展的主要原因。刘醒龙在《蟠虺》中所详尽描写出的老省长与郑雄他们对于以曾侯乙尊盘为代表的青铜重器研究工作的越界干扰和控制,就可以被视为学术政治化的一种突出表现。在这种艺术描写的背后,我们所强烈感觉到的,正是刘醒龙对于不合理的学术政治化现象的有力揭示与批判。

但小说终归是一种关于人性的艺术,如何运用恰切的艺术表现形式把人性的真实状态尽可能生动形象地展示在读者面前,是衡量所有小说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之所在。我们发现,在一部体量相对庞大的长篇小说中,作家对于人性深度的挖掘表现,往往会集中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人物形象的塑造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作家总体创造能力综合体现的一种结果。一个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既深刻地映现着一个作家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与把握能力,也有力地表现着一个作家对于深邃人性世界的体验与勘探能力,同时更考验着一个作家是否具有足够的可以把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与对于人性的把捉凝聚体现到某一人物形象身上的艺术构型能力。一句话,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与否,乃是衡量某一作家尤其是长篇小说作家总体艺术创造能力的最合适的艺术试金石之一。我们之所以认定刘醒龙这部旨在描写表现当下时代学术生态的《蟠虺》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很大程度上也正因为作家凭借其突出的艺术构型能力成功地塑造了若干位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一部学术小说,知识分子自然会成为人物形象的一种主体构成。因是之故,作家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实际上也是在对知识分子的真实精神世界进行着深入的挖掘与勘探。这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两位人物形象,就是曾本之和郑雄。

作为楚学院研究曾侯乙尊盘的学术泰斗,曾本之实际上长期处于某种难以排解的思想矛盾状态之中。虽然他的这种心理矛盾状态一直到自己所钟爱的弟子郝文章出狱前后方才集中爆发,但其内心围绕曾侯乙尊盘所发生的纠结却已经延续很长时间了。在这里,我们首先须得注意到刘醒龙关于小说叙事时间的特别处理。刘醒龙《蟠虺》的叙事时间处理,事实上有三个时间节点不容轻易忽略。其一,是主体故事发生的当下时间,从曾本之在老鼠尾收到那封莫名其妙的甲骨文来信起始,一直到春节后故事的终结,前后约略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其二,是郝文章因企图“盗窃”曾侯乙尊盘并因此而锒铛入狱的八年之前。其三,则是更其遥远的那个郝嘉跳楼自杀的一九八九年夏天。虽然前者绝对构成了叙事主体,但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你却不难发现,叙述者的视点实际上总是会回溯到前两个时间节点去。这样,三重的叙事时间实际上就一直处在一种不断叠加并置的状态之中。而作家对于几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审视与表现,也正是在这样一种叙事时间不断叠加并置的过程中得以最终完成的。严格说来,曾本之关于曾侯乙尊盘的内心纠结,早在郝嘉跳楼自杀的一九八九年就已经开始了。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曾本之那个时候的心理纠结,还只是集中在曾侯乙尊盘的真伪问题上:“他心里早就有了基本思路,曾侯乙尊盘的丢失,肯定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学潮闹得最猛烈的那一天,事先安排好将曾侯乙尊盘送到楚学院检修,国宝送来后,突然传来天安门广场的消息,激愤之下,郝嘉将楚学院的人全部带到长江大桥。等到安保人员想起来,赶回楚学院时,曾侯乙尊盘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用足以乱真的伪器替换了。”伴随着故事的不断推进,我们后来才搞明白,原来这个别有用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特别擅长于铸造各种青铜重器的青铜大盗老三口。自打发现曾侯乙尊盘被掉包之后,如何才能够找到原初的真品,就成为了曾本之无法释怀的一个心病。他之所以总是会长时间地盯着家里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发愣,根本原因显然在此:“与之对坐时,别人看到的是一个老男人对既往辉煌的留恋,看不到他那胸膛深处涌动的心潮,比龙王庙下面,长江和汉水交汇时形成的暗流还要汹涌。”更进一步说,曾本之弟子郝文章的自愿锒铛入狱,其实也与他对于伪器的发现有关。唯其意欲结识青铜大盗老三口以便彻底澄清曾侯乙尊盘一事的真相,郝文章才不惜做出代价如此惨重的自我牺牲。

曾侯乙尊盘的真伪之外,令曾本之无法释怀的另外一个精神情结,就是青铜时代的曾侯乙尊盘究竟是用失蜡法还是用范铸法方才得以铸造成功的问题。曾本之之所以能够成为楚学界关于曾侯乙尊盘研究的学术泰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早已失传的青铜重器铸造工艺的研究”。“多年前,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石破天惊地指出,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曾本之还通过一系列相关研究证明,最早使用失蜡法制造青铜重器的人是楚庄王的儿子楚共王,为中国青铜史写上全新的一页。”从根本上说,曾本之的学术地位,正是由对于失蜡法的坚决主张而奠定的。以至于,“无论如何,作为青铜重器研究的关键成果,曾本之就是失蜡法,失蜡法就是曾本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然而,在此后渐次深入的研究过程中,曾本之却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对于失蜡法的学术主张极有可能是错误的。他之所以要在宁波会议上刻意地汇聚几位国内对失蜡法持强烈质疑态度的青年学者,所透露出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学术信息。然而,业已延续数十年之久学术研究经历告诉曾本之,如果由自己出面否定失蜡法,毫无疑问将会引起一场楚学界的大地震:“曾本之的判断一旦被公开,可以想到的后果,首先是自身学术高度的崩塌,就像一九九八年夏天簰洲垸长江大堤的溃口,区区一个小小的管涌便造成万劫不复。其次是青铜重器同行们的愤怒,那些已经将自身高度与中国青铜时代辉煌高度紧密相连的同行,决无可能接受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而成的观点,这样的否定太事关重大了。”正因为早已经充分认识到曾本之自我否定的震动效应,所以在他的好友马跃之看来:“以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一言九鼎的地位,青铜时代中国的制造工艺不存在失蜡法的判断一旦公开,其效果简直就是学术大屠杀。所伤及的不仅是众多同行同道,连研究丝绸与漆器的人都会被波及,未来是被腰斩,还是五马分尸,甚至被口水淹死现在都不得而知。”虽然马跃之对于能够断然自我否定的曾本之做出了高度的评价,但设身处地地想来,如同曾本之这样一位学术泰斗的自我否定,其实是极端痛苦的一件事情:“自从将自己多年前力主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铸造的观点否定之后,曾本之忽然觉得楚学院变得十分陌生,有两次都走到附近了,又转头折返回来。在家里他也是这样,以往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现在为了不去面对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他不得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陪安静看那比生活本身还要无聊的电视剧。实在无法安妥自己的心情时,曾本之试着去了一趟徐东古玩市场。”毫无疑问,一向把学术研究视为自己生命的曾本之之所以如此表现失常,正是其内心精神痛苦的自然流露表现。

以上两方面之外,曾本之所需要面对的还有院士的评选问题。身为一位以学术研究为终身志业的学者,能够成为院士自然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愿望:“曾本之无法否认,每次听到院士二字,自己的心跳就会加速。”正因为对于曾本之的这种心理有着敏锐的洞察,所以郑雄他们才会把院士评选一事作为制衡曾本之的一种筹码。面对着院士的巨大荣誉,曾本之的确曾经一度处于难以轻易平复的矛盾纠结状态:“他很想让自己确认,申报院士之事就是那杀死齐国三位勇士的两颗桃子。每到需要做出决定时,曾本之便发现,要割舍那些披着‘院士’外衣的与名利紧密相关的东西,自己还少了一些力量。”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曾本之能够有今天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实际上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里,曾本之其实面临着一个类似于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的到底是要真理还是要名利的两难选择问题。如果要名利,那曾本之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顺水推舟,一切自会有谙熟于各种规则潜规则的郑雄去替他打理。但如果要真理,则不仅申报院士无望,而且也还面临着学术泰斗地位的崩塌问题。到底该如何选择呢?真正难能可贵的是,在经过了一番格外痛苦的精神自我搏斗过程之后,曾本之所毅然选择的,却还是对于学术真理的认同:“过去人还不太老时,我太在乎像‘院士’这样的所谓荣誉,以为很荣耀,也很得意,等到突然发现自己人老体衰时,才意识到实际上是吃了大亏。如果实事求是去做,或许还能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现在明白过来,只怕来不及了。”就这样,尽管已经年过七十,但曾本之却依然实现了一种非常不容易的衰年变法,完成了化蛹为蝶的艰难精神蜕变过程。某种意义上,曾本之的精神选择,完全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小说开头处曾本之自己写下的那两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与“不识时务者为圣贤”。从曾本之所作出的最终人生选择来看,他毫无疑问是一位逆潮流而动的不识时务者。识时务容易,不识时务难。但也唯其能够不识时务,所以,他的精神境界方才得到了强有力的提升,方才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实际上已经非常少见了的具有突出理想主义情怀的知识分子“圣贤”形象。

曾本之之外,另外一位给读者留下难忘印象的人物形象,就是与曾本之形成鲜明对照的郑雄。假若说曾本之是一位不识时务的“圣贤”,那么,郑雄就显然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与曾本之的理想主义情怀相比较,郑雄身上最突出的特点,恐怕就是一种特别善于算计筹划的市侩现实主义品相,用知之甚深的曾小安的话来说,就叫做“他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用三十六计,一条一条地算计几遍才作决定的”。倘若说曾本之马跃之他们都是学术真理的坚持与维护者,在以自己的现实言行努力抵制对抗着学术政治化的痼疾,那么,郑雄就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学术上的投机主义和利己主义者。对于郑雄来说,所谓学术真理的存在与否根本与我无关,在这个官本位的学术严重政治化的国度中,如何获取政治利益的最大化方才称得上是郑雄的根本诉求所在。正如同前面已经指出过的,为了获取足够大的学术和政治利益,他既可以利用院长的权力垄断学术研究资源,拼命地打压学术研究界的另类异己,也可以对老省长、对曾本之一干人等卑躬屈膝委曲求全,极尽讨好之能事。惟其如此,他才会不无肉麻地当面对曾本之说:“从我开始,您门下的弟子早就达成共识,这辈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击那些不相信楚学真理的谬论,让青铜重器成为当代重器。”在学术研究领域,到底是吾爱吾师,还是吾更爱真理,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命题。强调这一点,在当下时代,更有其积极的针对性。但郑雄摆出的,却毫无疑问是一副学术无赖或者说学术泼皮的架势。对于郑雄的这种精神实质,马跃之自然有着一针见血的清醒认识:“曾小安说郑雄很伪娘是有几分道理,像我们这样纯粹搞研究,只对历史真相负责。自打当上副厅长,郑雄就不能再对历史真相负责,首先得对管着他的高官负责。所以,但凡当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伪娘。就像昨天下午的会上,郑雄恭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就是一种伪娘。只不过这种伪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莲,三分之一是王熙凤,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郑雄真的可以说是什么事都能够做得出来。这一方面,最令人惊讶的,恐怕就是他与曾小安之间长达八年之久的假夫妻事件。为了获取曾本之充分的信任,为了谋取最大化的学术和政治利益,尽管与曾小安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但郑雄却硬是假扮了八年曾本之的“乘龙快婿”。在这个意义上,郑雄的隐忍行为,的确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历史上的韩信与勾践来。所幸在于,对于郑雄这种隐忍行为背后的狼子野心,曾本之后来有着犀利的洞察:“他没有受一天罪,因为他娶的本来就不是小安!他娶的是糟老头曾本之,娶的是那糟老头既要名誉又要地位的私心杂念,他娶的是用学术作为跳板的春秋大梦!”一位从事于学术研究的知识分子,却居然能够如同韩信勾践般不择手段,细细想来,着实让人心寒齿冷。在这个层面上,郑雄这一形象的生成,与中国当下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所存在的内在关联,就的确应该引起我们的深入思考。必须注意到,在谈到“蟠虺”时,曾本之曾经讲过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就像对蟠虺看法,有人说是小龙,有人却要说成是蛇。龙蛇虽属同科,却非同类。”我们前面曾经强调刘醒龙的“蟠虺”这一小说标题有着突出的象征意义,曾本之这里尖锐所道出的,就是“蟠虺”真切深刻的象征内涵之所在。非常明显,假若说曾本之马跃之郝嘉郝文章他们可以被看作是“小龙”式的“蟠虺”的话,那么,如同郑雄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就只能够是“蛇”一样的“蟠虺”了。刘醒龙之所以非得要用“蟠虺”来做小说标题,其最深刻的良苦用心显然落脚于此。

自然,阅读《蟠虺》,饶有趣味的一点,还有作家关于自己笔下的这些学者与那些与“楚”相关的成语的巧妙关联。曾本之是“楚弓楚得”,马跃之是“楚才晋用”,郝嘉是“楚璧隋珍”,郝文章是“楚乙越凫”,郑雄是“楚越之急”,所有这些成语与人物之间的内在联系,那样一种深层象征意味的存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但在结束本文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是郝嘉之死与一九八九年夏天之间的内在关联。对此,小说中曾经有过多处令人过目不忘的真切描写:“郝嘉是好人,也是真正的男人,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全揽在自己身上,近百人去长江大桥静坐,还打着楚学院的红旗,可他硬说自己是主持工作的副院长,是他下命令让所有人去长江大桥的,天大的责任由他一肩扛起来。”在这里,知识分子郝嘉所一力扛起的,其实是对一个重要历史事件的责任担当,是一个民族的未来希望。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才会有刘醒龙如下一种动情描述的最终生成:“那红红的方块,一会儿像血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早霞的色彩。一九八九年夏天的那个早晨,孤独地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郝嘉,正是在这两种颜色中既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地去往生命的终点。悄无声息是对公共社会而言,轰轰烈烈则是在许多人心里。”是啊,怎么能够忘记呢?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我们必须活下去并且要永远地牢记。在这个意义上,刘醒龙能够在一部挖掘表现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学术小说中,内在而坚决地书写历史的创伤和隐痛,无论如何都应该赢得我们发自内心的充分尊重。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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