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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遗产

2015-06-01邓文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夏志清现代文学文学史

邓文华

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遗产

邓文华

二○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北美时间),美国著名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者夏志清先生(一九二一-二○一三)在纽约逝世。对于这样一位“一向兼治中国古今文学”且取得了重要成就的学者的离去,学界自然要感到悲痛。不过,学界在感到悲痛的同时也应当思考以下问题:夏志清给学界留下了哪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遗产?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有什么问题?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内地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我们在总结、评价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遗产的时候应该思考什么问题?对此,本文尝试在总结、借鉴现有相关成果的基础上,提出如何评价、反思甚至超越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问题,以请教于学界同仁。

一、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遗产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遗产主要体现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及相关序言中。此外,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四种合评》、《〈中国三十年代作家评介〉序》、《文学不能为政治服务》等论文中也阐述了他的文学史观。但概括地讲,夏志清的现代文学研究遗产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体现:

第一,将张爱玲、沈从文等作家“请进”了现代文学史。

从一九四九至一九八○年,内地出版了不少中国现代文学史专著或教材,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内地首次使用“中国现代文学”概念的文学史)、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林志浩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唐弢和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但是,上述作品出于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有意贬低甚至排斥了包括张爱玲、沈从文等在内的诸多作家。一九七九年,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分上、下册(上册又分第一分册和第二分册),共计六十万字。一九八二年,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出版了修订版,全书分上、下册,共计59.6万字。但就是如此篇幅,它们也未提及张爱玲、沈从文等作家。

一九八四年六月,黄修己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该书是内地出版的最早提及张爱玲的文学史教材。有论者指出,黄修己“是中国大陆最早将张爱玲纳入文学史视野者之一。当时,一般的现代文学史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仍然不可能提及张爱玲”。一九八七年三月,由钱理群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47万字,665页)则是内地第二部提及张爱玲的文学史。这两部文学史虽然提及了张爱玲、沈从文等作家,但是整体评价都不高,且篇幅十分有限。比如,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论及张爱玲的只有370个字左右,而钱理群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论及张爱玲的只有80多字。事实上,在“重写文学史”口号提出之前出版的文学史,它们给作家排序基本上是按照“鲁郭茅巴老曹”的顺序来排列的。在此情况下,像张爱玲、沈从文等作家自然不太可能获得较高的评价。

与此不同的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二○○五年复旦版)共计56.2万字,用了大量篇幅来评论张爱玲、沈从文等作家。据统计,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独立成章的作家有十个,即张爱玲、茅盾、鲁迅、钱钟书、沈从文、张天翼、老舍、巴金、师陀和吴组缃;非独立成章但章节标题涉及的作家有六个,即叶绍钧(叶圣陶)、郭沫若、郁达夫、许地山、凌叔华和冰心;章节标题中没有涉及但有专门论述的作家有九个,即丁玲、胡适、萧军、瞿秋白、赵树理、周作人、蒋光慈、胡风和陈独秀。在篇幅安排上,《中国现代小说史》“给了张爱玲三十八页的篇幅,居全书论及之所有作家之冠。而鲁迅仅占二十二页,不足张章之60%。”至于沈从文,《中国现代小说史》也花了不少篇幅来论述。蔡颖华指出:“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第二编《成长的十年(一九二八-一九三七)》第八章用了将近13000字专章介绍沈从文。”事实上,夏志清最推崇的中国现代作家是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和张天翼。

夏志清不仅将张爱玲、沈从文等“请进”了文学史,而且还引导了此后“张爱玲热”和“沈从文热”的出现。以“张爱玲热”为例,其情形大致如下:“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之前,夏志清把其中的部分章节交给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夏济安刊登在《文学杂志》上,张爱玲及其作品首次被推到台湾读者面前。从而引发了一批台湾文学青年研读张爱玲的兴趣,终于触发了台湾的张爱玲热,进而扩及到香港、大陆。”又以“沈从文热”的出现为例,夏志清的作用也十分明显。蔡颖华指出,夏志清“对沈从文的评价具有文学经典的重构意义,他的比较研究方法学促使我们思考文学的世界性与民族性的张力问题,以上种种对新时期沈从文文学经典化所产生的作用是潜在与深远的。”

第二,开创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写作的新传统,有人将其命名为“夏氏范式”。

在一九四九至一九八○年,内地学者编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基本上没有脱离“革命史”+“文学史”的叙事模式,或者说反映论的模式。王瑶指出,一九五○年中期后的现代文学史写作是“以所谓‘文艺上的无产阶级路线和资产阶级路线的斗争’作为基本发展线索的现代文学史著作。这些著作不仅把研究的重点对象由作家作品转向文艺运动,甚至政治运动,而且模糊、以致否定了现代文学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性质。研究的范围越来越窄,‘现代文学史’变成了‘无产阶级文学史’;到了那‘史无前例’的日子,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被歪曲的鲁迅。”林扶叠认为:“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小说的文学史研究,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始,经他的弟子钱理群等人所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至钱理群诸人的弟子们合编的人大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几十年来不绝于缕,像千层饼,后者压在前者身上,共同营造出一个盛大的模样,其肌理,换汤不换药,其味道,则是新旧兼具百味杂陈。”此话虽有些刻薄,但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内地现代文学史写作的真实。

尽管学界对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有诸多批评,但却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的一个说法,即《中国现代小说史》“不像大陆原先所能看到的正统文学史著作,对所有现代作家的评断差不多都是一致的。”从理论资源的角度来看,夏志清的文学史写作采用的是英国利维斯的《伟大的传统》:“所谓小说大家,乃是指那些堪与大诗人相比相埒的重要小说家——他们不仅为同行和读者改变了艺术的潜能,而且就其所促发的人性意识——对于生活的潜能的意识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义。”显然,这种理念有别于内地的“革命史”+“文学史”,或者说反映论的文学史模式。从方法的角度来看,《中国现代小说史》采用的是英美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即注重在阅读作品的基础上进行评论。同样,这种做法也有别于内地有些文学史的先定性(主要是政治定性)后评价作品的做法。尽管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所采用的理论和方法不一定能全部解决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问题,但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路径,值得肯定和重视。

在美国,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经由李欧梵、王德威等得以继承和发展。李欧梵说:“夏志清的书至今已是公认的经典之作。它真正开辟了一个新领域,为美国作同类研究的后学扫除了障碍。我们全都受益于夏志清。”就内地的情况而言,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先后影响了包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重写文学史”等在内的诸多文学史写作和批评活动。谭运长指出:“无论是北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的提法,还是上海的‘重写文学史’(王晓明、陈思和)运动,都可以说是在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思想与方法的直接与间接影响下进行的。”复旦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出版前言更是直言:“可以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还的治中国现代文学的专家、学者几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这部著作的影响。”

第三,提出了“感时忧国”、晚清现代性等著名观点。

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中提出,现代文学“确有不同于前代,亦有异于中国内地文学的地方,那就是作品所表现的道义上的使命感,那种感时忧国的精神”。该观点提出后,随即在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王德威指出:“《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曾受到广泛的征引及讨论,堪称是文学批评界过去三十年来最重要的论述之一。原英文标题中‘Obsession with China’(感时忧国)一词由夏首先创用,现早已成为批评界的常用词汇了。”张锦认为,像刘绍铭、李欧梵、丁望、黄子平、钱理群、谢冕等学者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夏志清“感时忧国”观点的影响。以刘绍铭为例,其“涕泪飘零”说就是在夏志清“感时忧国”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感时忧国的写实传统,自晚清以还,一直是我国小说的主流。……如果外国读者说我们的近代文学,读来使人涕泪交零,那我们当之无愧。”笔者认为,张锦的说法是可以站得住脚的。

由于《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起止时间是一九一七至一九五七年,但“五四”之前的情况如何?特别是它给“五四”之后的现代文学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晚清现代性的问题。囿于研究对象、篇幅等方面的原因,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未能对该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和讨论。但是,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老残游记〉新论》、《文人小说家和中国文化——〈镜花缘〉新论》、《新小说的提倡者:严复与梁启超》等论文中对该问题展开了思考。夏志清对晚清现代性的思考,对李欧梵、王德威等带来了启发或影响。比如,李欧梵的《追求现代性(一八九五-一九二七)》、《晚清文化、文学与现代性》和《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等论文,以及王德威的《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等论著,都是这方面研究成果的集中体现。诚然,李欧梵、王德威等对晚清现代性的研究自有其学术兴趣方面的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研究与夏志清的启发、影响甚至引导分不开。李欧梵在《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文化评论精选集》前言中提到,像《追求现代性(一八九五-一九二七)》等论文,“用的多是中文材料,但在诠释方面则是一脉相承夏氏兄弟——夏济安和夏志清教授——的家传,我添为济安先生的受业弟子,而多年来也从夏志清先生处受益良多。”王德威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的中文版序言中坦诚:“本书的写作过程,有幸得到许多学者的建议和批评。哥伦比亚夏志清教授数篇有关晚清文学的专论,对我有极大的启发之功。本书英文初稿亦承夏先生审阅校正。”

第四,传播了中国现代文学(跨文化传播意义)。

学界对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研究和评价多从文学角度出发,而鲜有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来论述的。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现代小说史》原本就属于文学研究的范畴。此外,它还与人们对文化的理解等有关。就是说,人们通常不把文学史纳入文化研究的范畴。但无论是从文化、跨文化传播的定义来说,还是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所起到的实际效果来说,我们都不能否认其跨文化传播的意义。比如,泰勒认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至于跨文化传播,萨默瓦的定义是:“跨文化传播指的是拥有不同文化感知和符号系统的人们之间进行的交流,他们的这些不同足以改变交流事件。”从上述定义可以看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完全可以纳入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视野。

由上可知,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不仅提升了美国人对中国现代文学甚至整个中国文学的认知水平,而且还在美国甚至整个国际汉学界确立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地位。所有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起到了跨文化传播的作用。在全球化趋势不断加强,特别是我们提出要向世界输出中华文化的今天,提出并强调夏志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跨文化传播地位和作用,具有重要的意义。

二、夏志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内地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主要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内地开始得到传播,尽管起初主要是以“非正式”渠道的方式传播,但影响却非常大。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给内地带来积极影响的同时,其传播和接受过程也存在不少问题。为了叙述的方便,笔者把它们总结如下:

第一,故意“遮蔽”。

尽管《中国现代小说史》在一九六一年便已出版并随即在美国甚至整个国际汉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但该书的政治立场问题使得它在较长时间内不能在内地出版发行。对此,温儒敏曾说:“大概是一九七九年,我们磕磕巴巴读了夏志清英文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事实上,一九八○年代《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内地主要是在大学和一些研究机构里流传,其接受对象主要是一些有机会接触英文版或香港友联版的学者。一九九六年前后,陈子善提出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简体增删本:“起意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简体字增删本是在一九九六、一九九七年间,我与夏志清先生通信不久就萌生了这个想法,自始至终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一九九八年八月他特意为增删本写了序。”“一九九八年初,就有论者(乔世华)撰文呼吁公开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但由于种种原因,该愿望最终未能实现。事实上,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简体“增删本”出版之前,绝大部分内地读者都是“只知其名不见其书”。

故意“遮蔽”还有一种体现,即一些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学者不将《中国现代小说史》作为研究对象。比如,冯光廉、谭桂林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概论》(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黄修己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黄修己和刘卫国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广东人民出版社,二○○八年),均未提及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尽管我们对上述学者的做法表示尊重,但是也应当指出他们的做法属于典型的故意“遮蔽”。

第二,选择性“误读”。

它有三种体现:一是试图调和夏志清的学术洞见与政治偏见之间的矛盾。或者说,试图为夏志清的政治偏见找到合适的借口。林扶叠指出:“一些文章则陷入一个怪圈:不断强调夏志清的偏见,同时又说这种偏见并没有影响到夏志清对文学的判断——也就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同时也肯定了鲁迅、茅盾等作家’。似乎鲁迅、茅盾是门神,只有对他们作揖烧香下跪磕头,才能够进入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庙堂;似乎夏志清本来应该否定鲁迅、茅盾,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只能够咂摸咂摸嘴,签字盖章认可放行。”二是认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是对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一种“改写”。对此,林扶叠是这样批驳的:夏志清“写作《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时候,《中国新文学史稿》尚未出版,远在异国的夏志清也不会知道以中古文学研究声名鹊起的王瑶已经改行,连借鉴都谈不上,哪里来的对王瑶确立的主流文学研究范式的‘改写’?夏、王两部著作,以及各自的学术传承,虽然研究的主题是同一,理念、方法与结果却是两股道上的车。如今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既要保证主流范式的权威独尊,又要与时俱进,不得不从夏著借水,对主流范式进行增补,然后倒打一耙,不说自己受到夏著的影响,却把夏著置于主流范式之下,称之为‘改写’,何其荒谬。相对于当下的主流文学研究范式,《中国现代小说史》不是‘改写’,也不是另辟蹊径,而是从形式到内容完全不同的另一股‘清流’。”三是忽视《中国现代小说史》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异。如前所述,迄今为止《中国现代小说史》共出了七个版本,即三个英文版和四个中文版。由于出版语境和语际转换等方面的问题,有些版本之间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比如,复旦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章节的删除就达十四页之多:“友联本用三十七页的篇幅,竟被删去了十四页强(复旦本为二十页多一点,此中尚有开本大小造成的差异)。夏著评述《秧歌》、《赤地之恋》等两部长篇小说的内容,庶几全被删去。”遗憾的是,“目前大部分的相关研究在引用、阐释、佐证、列举涉及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时,对征引出处语焉不详;对《中国现代小说史》现存三个英文版、三个港台版和一个大陆版的区别视而不见,而对于语际转换后产生的文本差异研究几乎无人涉猎。”

第三,由对夏志清等海外汉学家过分崇拜带来的文学史写作主体性的缺失。

如果说一九八○年代内地学界对夏志清的评价是以批判为主的话(至少从公开发表的文字可以这么断定),那么进入九十年代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以后就是以赞美为主了,有的甚至将其奉为圭臬。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带来这样一些问题,比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话语权的丧失,比如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主体意识的缺失等。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情况的出现尚且不能把责任推到夏志清本人身上。但不可否认的是,近年来内地学界确实存在一股海外学术偶像崇拜的潮流。它体现为:从理论资源、框架到基本概念,从话语表述到论文注释(格式)等,都以欧美为标准甚至马首是瞻。“重写文学史”口号提出后,内地学者试图将文学从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中解救出来,没想到却陷入了另一种写作困境甚至陷阱,即由过分推崇海外汉学界的文学史写作导致的主体性丧失。其结果是,既未能写出一部完全有别于王瑶式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也未能写出一部有别于夏志清式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更多的情形是,其著述仍然徘徊在王瑶与夏志清之间,弄得既不像王瑶,又不像夏志清。

三、夏志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错位和矛盾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自一九六一年出版以来,学界对其批评就没有停止过。其中,比较重要的有两次:一是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在一九六二年撰文《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其进行“隔空”批判;二是旅美文艺评论家刘再复在二○○○年香港岭南大学召开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与其“短兵相接”。就内地的情况而言,一九八○年代有丁尔纲、华忱之等对夏志清进行批评。大体来看,内地学者对夏志清的批评主要集中于其政治立场,至于肯定的地方则包括其研究方法的独特、个性的鲜明、资料的翔实等。应当说,有些批评还是比较中肯的,也是富有启发性的。但是,也有一些问题尚未引起学界的重视,比如中西比较方法的错位,比如关于意识形态在文学史写作中的认识和定位的矛盾等,现详述如下:

第一,用西方成熟的现代小说观念及写法来衡量、评价尚处于起步阶段的中国现代小说有失公允。

纵观《中国现代小说史》可以发现,该书有一个做法一直贯穿始终,即用西方的现代小说观念、写法等来看待中国的现代小说。这种情况不仅体现在理论和方法方面,而且还体现在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方面。即使对张爱玲的赞美,夏志清也是将其与一些欧美作家进行对比,比如曼斯菲尔德、泡特、韦尔蒂和麦克勒斯等。夏志清认为,与西洋小说相比中国现代小说显得幼稚。唐德刚指出:“吾友夏志清教授熟读洋书,以夷变夏,便以中国白话小说艺术成就之低劣为可耻,并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适之明言暗喻,以称颂西洋小说态度的严肃与技巧的优异。”应当说,比较法原本是一种很好的研究方法,因为它有助于我们认清比较的对象。但是,比较法如果把握不好的话也容易出现一些问题,比如可比性、比较的基点、标准的选择等。具体到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其所用的欧美现代文学、小说标准来考察、衡量中国现代小说就明显存在基点不一致的问题。

一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始于一九一七年的“文学革命”。就小说而言,鲁迅的《狂人日记》(《新青年》四卷五号,一九一八年五月四日)被认为是“第一部白话小说”。当然,也有学者认为白话小说在晚清就已存在并取得了很大实绩。但不管是从一九一七年算起还是从晚清算起,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历程都远不及欧美现代小说。如果说欧美文学在十九世纪后半叶只是具备了部分“现代性”因素的话,那么到了二十世纪初随着现代主义思潮的出现就已完全确立了“现代性”。而发端于一九一七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先是处于如何用“白话”战胜“文言”的“文学革命”时期,后又纠结于如何用“救亡”压倒“启蒙”的“革命文学”时期,总之是经历重重困难才确立“现代性”。因此,笔者认为如果非要将中国现代文学与欧美现代文学进行比较,特别是要分出“高低”和“优劣”,那么也应该拿欧美现代小说发轫时的作品与中国现代小说进行比较。否则,拿早已确立“现代性”的欧美现代小说与只有三十年(一九一七-一九五七:《中国现代小说史》起止时间)发展历程的中国现代小说比较,就明显有失公允。

第二,用西方的宗教情怀来衡量、评价中国现代作家的道德情怀也有失公允。

夏志清在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即中国现代文学普遍缺乏像欧美现代小说中的宗教情怀。他甚至认为,正是因为这种宗教情怀的缺失才导致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不够成熟。他说:“现代中国文学之肤浅,归根究底说来,实由于其对‘原罪’之说,或者阐释罪恶的其他宗教论说,不感兴趣,无意认识。”又说:“现代的中国作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托尔斯泰和托马斯·曼那样,热切地去探索现代文明的病源。”对此,我们也应辩证分析。首先,中国现代作家和欧美作家所处的文化语境不同,我们不能要求中国现代作家拥有和西方作家一样的宗教情怀;其次,宗教情怀并非衡量作家水平高低或作品好坏的重要标准(充其量只是参考标准);最后,一些中国现代作家所表现出来的对国家、人民的热爱和关注(学界倾向使用“道德情怀”等术语来概括),并不比欧美现代作家的宗教情怀逊色。因此,用西方的宗教情怀等来衡量、评价中国现代作家的道德情怀就有失公允。事实上,夏志清后来也承认这一评断有失公允:“现在想想,拿富有宗教意义的西方名著尺度来衡量现代中国文学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必要的。”因为“富于人道主义精神,肯为老百姓说话而绝不同黑暗势力妥协的新文学作家,他们的作品算不上‘伟大’,他们的努力实在是值得我们崇敬的”。

第三,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回避意识形态问题是否可能、何以可能?

夏志清一直坚称《中国现代小说史》是抛弃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写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纯美学”的写作。对于夏志清是否真实地贯彻了这一理念,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已做出了明确分析。现在,我们只是来看一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能否回避意识形态的问题。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过于紧密,自然不是好事。问题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出现(“文学革命”)本身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出于意识形态,这又当如何评论?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或者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写作,能否置意识形态因素或问题而不顾?我们能否对已经发生了的诸多政治意识形态干预文学事件、运动视而不见?作家与政治意识形态保持距离,能否说就与意识形态完全无关?沈从文看似“纯文学”写作的背后是否隐含了一种对政治意识形态的抗拒?张爱玲的写作能否算得上真正的“纯文学”写作?诸如此类的问题,恐怕都不是用简单的“纯美学”原则或方法就能解决。这就意味着,夏志清坚称的“纯美学”写作原则与中国现代文学史史实存在冲突和矛盾,而这也正是他一直遭受批评的原因所在。

四、结论

既然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主要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存在错位性和矛盾性,且它在内地的传播和接受过程中又存在故意“遮蔽”、选择性“误读”甚至拔高等问题,那么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它呢?对此,笔者认为要注意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应结合夏志清所处的历史语境来评论其研究。

学界对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最难以接受的是其“反共”的政治立场,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共产作家”或者说“左翼作家”的贬低等问题。夏志清的“反共”立场当然不可接受,但却并不意味着不可解释。众所周知,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写作时间是在一九五二至一九六一年,这段时间正处“冷战”时期,中美两国受意识形态的干扰都非常严重。对此,刘再复也指出,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偏见”“是二十世纪两极对立冷战思维方式在文学研究中投影,也是中国国共两党政治斗争、党派斗争的烙印,可说是特定时代的风气”。如果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故意贬低了“共产作家”或“左翼作家”,那么内地的文学史(至少一九八○年之前的文学史)则贬低甚至忽视前文所说的张爱玲、沈从文等非“左翼”作家。这些都是由当时的历史语境等决定了的,完全可以理解。因此,我们今天评价《中国现代小说史》就必须注意这一点,否则就有可能出现当年的情况,即因其“反共”的立场而忽视其成就。

第二,分清相关问题的性质。

比如,夏志清的“偏见”属于什么类型?是主观型还是客观型?是政治型还是学术型(学术个性)?是观点方面的还是方法方面的(方法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可以接受?以“捧张贬鲁”为例,笔者认为就应当视其为学术问题,而不应把它看作是政治问题。众所周知,夏志清对张爱玲可谓是“吹捧有加”。他说:“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又说:“《金锁记》长达五十页,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但对于鲁迅,夏志清的评价却不高:“有一个观点我是不会改变的,我个人始终还是觉得,鲁迅在某种程度上被高估了,这可能跟毛泽东有关。”为什么说应将上述问题视为学术问题呢?这是因为,张爱玲和鲁迅谁“优”谁“劣”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学术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我们不能因为内地的文学史把鲁迅看作是“伟大的文学家”,也要求海外学者把他看作是“伟大的文学家”。此外,近年来出现的“去鲁迅化”现象也从一个侧面说明,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上确实存在某些方面被“拔高”的问题。

第三,在看到夏志清“不变”的同时应当看到其“变”的一面,或者说在看到其学术“坚持”的同时应当看到其“修正”的地方。

根据笔者的观察,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有两个基本“不变”:一是文学评判的标准。一九六一年,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初版序言中说:“本书(《中国现代小说史》)当然无意成为政治、经济、社会学研究的附庸。文学史家的首要任务是发掘、品评杰作。如果他仅视文学为一个时代、政治的反映,他其实已放弃了文学及其他领域的学者的义务。”一九七八年,夏志清说:“身为文学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优美作品之发现与评审,这个宗旨我至今仍抱定不放。”二○○四年三月,季进问夏志清:“您的出发点主要还是文学标准、艺术标准”,夏志清是这样回答的:“是啊,我评判的标准还是文学的标准,这是我比其他人深刻的地方。”二○○七年十二月,《南方周末》记者问夏志清“现在对当年写的作家评论有改动吗?”夏志清的回答是:“没有改动。人家跟我走的,我自己不改。”二是对鲁迅的整体评价。二○○四年三月,夏志清在接受季进的采访时说:“……依我看,鲁迅也是过热嘛。我对鲁迅的评价是很低的,我们不说其他,单说学问就绝对不如他的弟弟周作人,周作人用功啊,懂好几种外文,文学方面都懂。”二○○七年一月,夏志清在接受王寅的采访时说:“鲁迅还是很低。鲁迅学问并不好,兄弟两个人,他弟弟的学问比他好。”二○一一年十月,夏志清再次强调:“有一个观点我是不会改变的,我个人始终还是觉得,鲁迅在某种程度上被高估了,这可能跟毛泽东有关。我个人认为,鲁迅还是胆子不够大,他当时名气那么大,其实可以做更多事情。对于他个人,我也是有保留的。”由上可知,夏志清对中国现代文学及鲁迅等的整体评判基本上没有改变。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夏志清对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修正”的一面。比如,他对“五四”文学的看法就存在明显的修正。早在一九七九年,夏志清在《新文学的传统》中就坦言:“当年初读‘文学革命’期胡适、周作人等人的文学理论,总觉得他们太偏激,简直有些故意诋毁我国文学的传统。我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嘲笑陈独秀那篇《文学革命论》,现在想想他当年提倡‘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的确为新文学家指点了一条必走的路径,而他所要打倒的‘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的确一直没有给新文学家多少创作的灵感。”这表明,夏志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看法经历了一个由否定到肯定的过程。此外,夏志清对鲁迅一些小说的看法也有过修正。二○○七年一月,夏志清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说:“我对《狂人日记》确实评价过低,《狂人日记》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其中的讽刺和艺术技巧,是和作者对主题的精心阐明紧密结合的,大半是运用意象派和象征派的手法。”以上所举,都是例证。

总之,我们今天总结、评价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既不能从政治意识形态角度对其进行全面否定,也不能将其奉为圭臬。而应当,在看到其贡献的同时看到其问题,在看到其问题的同时不抹杀其成就。当然,最重要的是要通过反思夏志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进而反思我们自己的文学史写作和研究。否则,“重写文学史”仍有可能仅停留在做简单的“加法”与“减法”上面。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样板戏’研究的研究:1967-2011”(项目编号:12YJC760013)、五邑大学2013年青年科研基金项目“梁启超的文体观与其国家形象建构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013sk0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晓宁)

邓文华,文学博士,广东五邑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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