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步》到《农民鞋》
2015-05-31张雨梦
也许我应该谈论凡·高的乡村风景画,包括他最特别的星空主题、麦地主题以及炫目的向日葵们。但关于这些画作,人们似乎已讨论得太多,因此我还是谈谈他的几幅比较特别的作品——我将它们称为“农人系列”。促使我产生这一想法的,是一幅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农民鞋》。这是一双几近废弃的鞋子,在现实中它甚至也许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凡·高为什么对它产生了兴趣呢?凡人似乎很难理解。当然,也许是为了展示他对于细节和色彩的高超的处理能力?但对于凡·高来说,仅仅如此,我觉得还不至于,因为可以展现技法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何至于非要选这样一双“敝屣”。所以,他一定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这些疑问随着我对于另一幅《第一步》的细审,似乎隐约有了答案。我忽然感到一个空间打开了,一个入口显现出来。就让我们从这里开始,去进入凡·高的世界吧。也许在一些人看来,凡·高是靠他不同寻常的线条和类似于“浮世绘”式的“点彩画法”,获得了世人的青睐,对于色彩的崇拜和对于“印象派”过度的美学解释,又放大了他的作品的思想,让那些画变得价值连城。但是我不这么看,我认为凡·高因为他独特的生活遭遇,他的敏感和质朴的品性,以及他非比寻常的理解力,因而对于土地、农人的生活有了非常深入的理解,这种理解甚至是充满宗教感的——虽然我不可能说得很清楚,但我隐隐地意识到,凡·高不止在乡村的风景中融入了他的热爱、认同和怜悯,而且更重要的是融入了他对于生命的,甚至是“生存”的理解。
《第一步》据说是凡·高临摹的米勒的一幅画,米勒的原画我没有查到,但是风格显然是不一样的。米勒追求的画法比较写实,但凡·高的《第一步》,却是他一贯的变形与弯曲的技法。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是一个以鹅黄和绿色为基调的农家院落,它没有凡·高后期擅用的激情热烈的金色的渲染,也没有诡秘的星空式的幽蓝的暗示,而是使用了淡绿和浅黄,这些温馨宁静又不失热烈的生长色调,用它们来烘托这个农家的一派恬淡和安宁,一派尽享天伦的自足与幸福。
画面中年轻的父亲正在劳作,但他却放下手中的农具,热忱地张开了怀抱,在召唤他的女儿;而年轻的妈妈在弯腰照料她的不敢独自迈出脚步的宝宝,他们都迫切地希望孩子走出这人生的“第一步”,可又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磕碰、跌倒,就这样在期待着,犹豫着,这是多么富有深意的“生命的第一步”啊。我注意到,父亲几乎匍匐到了土地上,他单腿跪地,他已不再是一个高大的父亲,但却因此显出了父爱的博大;而母亲则弯腰俯就,双手照料,一刻不敢松懈,甚至她的面庞也没有一点点露出,我们可以设想她的美丽,但此刻他的美丽被全然挡住了,可正因为她美丽的被遮挡,才更加显示出了她母爱的美丽。而此刻她手中的孩子,却在父母亲热忱的期待中,迟疑而恐惧地把双手伸向她的妈妈。
凡·高的细节能力以及意图在这里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宁静的农家小院里正发生着世代相似的生活故事,劳动,成长,养育儿女,日常生活的欢喜与悲伤,生命和生活在这里延续,就如荷尔德林的诗句中所说的:“人,充满劳绩,但又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一切,通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小景得以复活。
让我们再回到他的《农民鞋》。可以设想,这双鞋子就是几十年以后的那位父亲的鞋子,他也许已经老了,他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消逝,女儿早已长大,且又已经生儿育女,而妻子早已像自己一样年迈。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这双鞋子已经是他的遗物了,所谓物是人非,鞋子还在,斯人已逝。但这鞋子却见证了他的劳作,他一生的悲欢苦乐,他的生命的生长和衰老,变成了一个生命的物证与记忆。它空空荡荡,但又生发着全部的意义,让人悲伤并且遐想。
由此我们也许会看到一个连贯着的主题,尽管我并没有确切地考证清楚这些作品诞生的时间,但我想那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凡·高也许并没有刻意来使他的作品互相联系和见证,但对于生命和生活的观察,他的真实的表现,却把这些作品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们彼此变成了自己的另一部分,变成了同一个生命的不同阶段的寫照,变成了一个包含着生命的全部含义的大世界。
由此我们再来看他的另一幅画:《收获》,这应该是介于上述两幅画之间的一幅,热烈,饱满,充满喜悦,令人震撼。虽然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的人物,但可以设想他们之中,那些前去收获的赶着马车的人们,其中就有《第一步》中那一对父母,他们此刻也许不再年轻,但经历了辛劳之后,他们却可以享受到收获的喜悦和满足。
很明显,尽管凡·高刻画田野的作品很多,但像这样色调热烈而和谐、积极而饱满的作品却堪称罕见,这个画面显得安详而静谧,它的规则的田园、丰收的庄稼和农忙的景象,透出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虽然凡·高是一个很难高兴起来的人,一个忧郁和充满躁动的人,但唯独这幅作品中,我看到了美好的宁静与饱满的喜悦。
假如我们把上述的三幅画看成是一个整体,那么它们刚好是三种色调——轻柔明媚的春天,热烈的收获的秋天,黑暗和阴郁的冬天(或者黑夜)。也许这就是生命必然要走过的许多阶段中的三个时刻,它们分别诠释着生活和生命的各种处境和意义。我很难从哲学甚至宗教的高度去解释它们,但我还是隐约地意识到了其中遥远和深奥的含义。我认为,凡·高的意义和重要性就在这里,他所描画的风景带有强烈的寓言色彩和启示性,这就是包括哲人和艺术家在内的人们都喜爱他的理由。因为这些画,这些诗一般的风景,既是属于农人的,也是属于所有人的,既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也是属于所有时代的。
(张雨梦,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美术学专业2011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