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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三种乡村叙事

2015-05-31刘涛

南方文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韩少功

刘涛

近年,中国农村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小说对此亦有反应,很多作家关注农村、农民问题,老中青三代作家均有力作推出。通观这描寫农村的小说,计有三类,各呈现出不同的农村风貌,也表现出作者不同的志向和趣味。

第一类是“三农”问题视野下的农村,这一类强调了农村存在的社会问题,描写乡村的凋敝破败、精神危机、矛盾冲突等,譬如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摩罗的《我的村,我的山》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第二类写农村之美,他们笔下的农村是和谐安静的,充满山水田园之趣,农村有隐逸的高人、奇人和古老的智慧,譬如韩少功的《山南水北》、马笑泉的《巫地传说》和凸凹的《玉碎》。第三类介乎第一类与第二类之间,他们笔下的农村尽管贫穷艰难,但也有坚韧积极的一面,其笔下的诸多人物充满着光辉,譬如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李进祥笔下的农村世界及尼玛潘多的《紫青稞》。

一、“三农”视野下的农村

2000年前后,经过曹锦清、李昌平、温铁军等推动,“三农”问题逐渐引起社会各个阶层关注,成为公共话题。1996年,曹锦清两度赴开封作田野调查,研究农民情况与农村的问题,其中为农民家庭算的一笔收入、支出账非常令人震惊①。2000年3月,李昌平上书朱镕基总理,反映湖北农村的问题,提出“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引起中央对“三农”问题的关注②。于建嵘的《岳村政治》写于2000年前后,谈农村的问题和政治等,其《安源实录》调查始于2001年五一节,关注工人命运变迁。2003年,《中国农民调查》出版,以报告文学的方式揭示了农村问题。2004年《当代》第5期发表了曹征路的小说《那儿》,由此引发“底层文学”的争论。

近几年,反映农民问题的文学作品逐渐增多,但描写农民经济困境者多,关注农民精神世界者颇少,《生死十日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则是二者兼之。孙惠芬以自杀为突破口,既关注了农村的物质生活,也关注了农村的精神世界。

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讨论农民自杀问题。人,尤其是重要人物,为何自杀一直引人瞩目。晚清以来诸多自杀事件,陈天华、梁巨川、王国维、陈布雷、老舍、海子等人的自杀等均曾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引诸多人进行研究、讨论。1980年代,加缪哲学流行,关于自杀的研究一度颇为盛行。1980年代末,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研究诗人自杀,剖析深层原因,曾一纸风行。重要人物的自杀背后原因复杂,由其自杀或能见出重要的消息。据说,他们的自杀极具象征意义,事关重大。农民或地位卑微,他们的自杀牵动不了重大历史事件,也无精彩的政治、学术八卦,故尽管农民自杀事件层出不穷,但关注者甚少。用孙惠芬的话则是“他们就像秋天枝头凋零的树叶,飘摇着堕入大地,之后悄悄地归于寂然”。孙惠芬将这些“堕入大地”的“凋零的树叶”收拢起来,归为一束,以文学的方式写出,或能引起社会关注与关怀。

《生死十日谈》扉页上写着“在中国,80%以上的自杀死亡发生在农村”,此言触目惊心。农民自杀比率如此之高,关注度却如此之低,孙惠芬以文学作品的方式揭起此问题之一角。《生死十日谈》通过调查农民自杀问题,展现农村问题,揭示农民精神世界,反映了农村现实。

关于此书写作缘起,孙惠芬说:“得以接近这些悄然陨落的生命,得感谢我的好友贾树华。她是滨城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教授。她拿到的第三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就是做农村自杀行为的家庭影响评估与干预研究。关于农村自杀死亡者及其自杀遗族的研究和预防课堂,树华已经做了十二年之久。她带了自杀研究与预防课题组五个研究生,刚入秋就深入到翁古城的村村屯屯。我和丈夫张申一同加入了这个团队。”由此机缘,孙惠芬直面了农村自杀现象,得以和自杀者的家属、邻居等有所交谈、交流。贾树华教授和她的团队以心理学方式解释、研究农民自杀问题,孙惠芬则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农村自杀现象及背后原因。《生死十日谈》乃实录其事,可谓之报告文学或“非虚构”。记录就是力量,若没有孙惠芬这支笔,这些故事将会很快零落成泥碾作尘,无人顾及。

《生死十日谈》之名大致可以见出此书主体,“生死”言自杀问题,每一起自杀事件结局相同,但具体人物、具体原因不同;“十日”盖因孙惠芬与丈夫加入此研究团队,采访、整理、分析自杀案例,前后历时十天;“谈”乃对谈,孙慧芬在作品中处于采访者的地位,她摸到线索之后,让与自杀当事人有关的人直接出场,让他们陈述、诉说,通过他们展现自杀事件前因后果,由此也带出了农村的现实和面临的困境。

《生死十日谈》记录了多起自杀事件,这些事件各个不同,或因婆媳争端引起自杀,或因丈夫抛弃妻子,导致妻子自杀,或因买楼引起家庭争端,有奋斗进城的大学生因失恋而自杀,或因家庭内部纠纷引起自杀,或因社会压力过大自杀等。原因不一而足,大致可归于经济问题、情感问题、社会压力等。孙惠芬以写实之笔,展示了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与影响等。

《生死十日谈》除了讲述自杀者的故事之外,还写及贾树华教授的团队,也谈及孙惠芬与张申,写了他们深入采访前后精神面貌的变化。孙惠芬等人的贯穿、牵引、分析、议论、抒情固然重要,但不若做得更为彻底,干脆让渡出自我,纯任与自杀有关者说话、讲述。

摩罗是一位富有争议的作家,此前他是自由主义者,2010年作《中国站起来》,忽变为民族主义者。其转型原因引众人猜测,但促成摩罗转变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他对民众的理解。摩罗说:“我按照书文上的说法,一直把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信仰,看做迷信。……我像所有政治精英、文化精英一样,骂他们愚昧无知,骂他们封建迷信。……我骂的是我的父母,那每天挑水、种地、舂米将我养大成人的人。”③此后,摩罗一直致力于理解乡村和他的父母,也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立场,选择与民众站在一起。

在这个意义上,摩罗《我的村,我的山》就可以得到理解了。摩罗从“国民性批判的大合唱中撤离出来”,“为我的父老兄弟一一立传”。摩罗将自己定位于“万家村的巫师”,其使命是沟通人鬼,“代村民说话,代死去的和活着的村民,说出他们的甜蜜和忧伤。”这就是《我的村,我的山》用意所在。

《我的村,我的山》看似与1987年摩罗的《深的山》非常相似,二者都写深山中的农村生活和农民境况,但其实差别已经极大。《深的山》时期的摩罗对中国社会和世界格局尚无整体理解,他所能写且擅长的只是身边的生活;但写《我的村,我的山》时摩罗视野已变,他不是自发地写身边的人,而是通过他们写农村和农民的处境。

《我的村,我的山》关注的重心是“非正常死亡”的村民,摩罗要代他们发出声音。20世纪80年代以来,农民纷纷涌入城市,这些人在城市中浮浮沉沉,少数得道升天,多数凄凄惨惨,生活于城市的边缘。其中还有一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死于非命,每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都有着复杂的原因和沉痛的故事,摩罗将这些一一写出。逝者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摩罗则希望将这些死者的信息收集起来,立此存照。

梁鸿是高校教授,始以文学评论名。可是她逐渐对工作与生活产生了怀疑与评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确实与生活隔了两层,梁鸿要直面生活。2008年前后,梁鸿暑假回家探亲,住在梁庄,难免耳闻目睹了农村的现状,难免忆起人与物的变迁,不免怆然涕下,因此开始调查农村现实,要写一部关于农村的书。2010年,梁鸿出版了《中国在梁庄》一书,描写河南穰县农村现状,打动了诸多读者的心,旋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在《中国在梁庄》中,梁庄是该书主角,全书记述了河南穰县梁庄近三十年来的变迁,涉及文化大革命时期、改革开放时期,虽亦涉及历史,但全书以现实为主。梁鸿通过这本书试图追问:“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担?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一想起那日渐荒凉、寂寞的乡村,想起那在城市黑暗边缘忙碌、在火车站奋力拼挤的无数农民工,就有悲怆欲哭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如何发生的?它包含着多少历史的矛盾与错误?包含着多少生活的痛苦与呼喊?”梁鸿回到梁庄,要探讨这些问题,解答这些问题。

《中国在梁庄》呈现了梁庄在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农村留守儿童缺乏家长管教,农民养老、教育、医疗缺失,农村自然环境遭到了破坏,农村家庭的裂变,农民的性生活,新农村建设流于形式等。梁鸿“和村里人一起吃饭聊天,对村里的姓氏、宗族关系、家庭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作类似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梁鸿通过一个一个具体案例,以小见大,描写了梁庄的现状。《中国在梁庄》很多情节令人震撼,留守小朋友游泳屡屡被淹死;王家少年强奸了八十二岁老人,并残忍地将其杀害;儿童就学率低,梁庄小学变成了养猪场;秀菊怀着梦想,几度试图挣脱现实,但磕磕绊绊几次摔倒,于是说“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春梅因为久久见不到丈夫,恍恍惚惚,终于喝药自杀;光河的儿女被车撞死,以赔偿的钱盖了一座大房子……

《中国在梁庄》是非常好的题目,体现了梁鸿的关切处。她讨论的是梁庄,却有着中国的视野,要以梁庄见出中国,通过梁庄理解中国。梁鸿借梁庄讨论了中国的农村、农业和农民问题。梁庄可谓中国农村的缩影,它被城市挤压,正在凋敝、萎缩、衰败。

梁鸿写完《中国在梁庄》之后,欲罢不能,又接着写了《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写了梁庄的内部生活,写梁庄的现状、留守者的情况,写了梁庄的变迁;《出梁庄记》则是写了梁庄之外,写了离开梁庄在中国各个城市打工的梁庄人的情况。两书合而观之,方可见出梁庄内与外的全体。

梁鸿写完《中国在梁庄》之后,自述道:“但是,这并不是完整的梁庄,‘梁庄生命群体的另外重要一部分——分布在中国各个城市的打工者,‘进城农民——还没有被书写。他们是梁庄隐形的‘在场者,梁庄的房屋,梁庄的生存,梁庄的喜怒哀乐,都因他们而起。梁庄的大打工者进入了中国哪些城市?做什么样的工作?他们的工作环境、生存状况、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如何?如何吃?如何住?如何爱?如何流转?他们与城市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他们怎样思考梁庄,想不想梁庄,是否想回去?怎样思考所在的城市,怎样思考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历史形象,是如何被規定,被约束,并最终被塑造出来的?只有把这群出门在外的‘梁庄人的生活状态书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梁庄。”④梁鸿则以调查实录的方式,呈现了农民工在城市中的生存状态,亦令人震撼。

作《出梁庄记》时,梁鸿循着梁庄人的足迹,去西安,访南阳,赴内蒙古,下郑州,走青岛,进行探访、调查。《出梁庄记》亦如此结构全书,以空间分篇章,展现了分布于不同城市中梁庄人的情况。梁鸿在序言中列出了她采访的时间表,也列出了采访者的姓名、职业、打工地等,以示实录,亦示对被采访者的尊重。

在西安,梁鸿对梁庄蹬三轮车群体进行了深度描写,展现了他们的现状、工作之艰辛,打架讨生活等,也描写了部分不法城管分子与之争利的故事。这一群体有固定的“被报道的形象”,他们是城市的不安定因素,影响了市容市貌,影响了城市的交通,梁鸿则以写实的笔法颠覆了被报道的蹬三轮者形象,展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喜怒哀乐、被压抑的无奈等。在南阳,梁鸿走访了梁贤生一家。通过深入交谈,才知道他们在南阳异常艰辛,梁贤生几起几落,最终劳累致死。在内蒙古,梁鸿走访了校油泵者,表现了他们的生存现状、子女受教育情况,尤其对外地务工人员相亲情况的描写让人慨叹。在北京,梁鸿描写了几类人,有人虽有体面的工作,但过着艰苦的生活,有人喷漆,吐出来的痰都是绿的,有人发了财,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个人都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在郑州,梁鸿描写了富士康工人的内部生活、情感状态、心理状态等。富士康员工因为频频跳楼,一度引发社会广泛关注,世人对其工厂内部生活、工人状况充满了疑虑,梁鸿深入描写了富士康工厂内外,描写了“新生代农民工”的情况,让人知道了富士康工人为何竟至于选择自杀。在深圳,梁鸿描写了小鞋厂老板的创业历程,起起伏伏,也描写了鞋厂一日,展现了工人的工作情况、心理状态与日常生活等。在青岛,梁鸿写了在韩国企业就职者的情况,光亮叔和婶子带着儿子在此打工,工厂缺少安全保障,空气混浊,小柱就是因为在此地打工,中毒而死。梁鸿在很多时候让打工者直接出场说话,把话筒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讲述故事、经历、遭遇、现状、对所在城市、工厂的态度,对梁庄的态度等,不通过转述,如此更能见出打工者的情况与心境。

《出梁庄记》中尚附有大量照片,形成一个潜文本。摄影亦叙事,可以呈现现实,梁鸿将在城市打工的梁庄人的“面相”呈现出来,他们大都风尘仆仆,脸上写满皱纹与沧桑,穿着土里土气,与城市格格不入,一看即知操劳过度,怨气内积,处境不佳。

二、山水田园的农村

农村远离城市,生活相对简单,所以成为很多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之地,他们将农村比作“桃花源”,那里神秘、富足、纯净,农民不是“闰土”,而是高人、隐士。今日,依然有很多作家在歌咏着农村和农民。

韩少功是思想家型作家,其格局较大,除了写作之外,还翻译作品,亦主编过《天涯》杂志,诸多论题曾引发知识界大讨论。中国当代作家往往鄙薄学问,以为有生活则足矣,此为他们难以提升的根本原因,而韩少功是例外,他大致做到了“与时俱进”,理解不同时期的主要问题。

韩少功《山南水北》所呈现出来的乡村世界跟“三农”问题视角之下的乡村世界迥异,韩少功像一个隐者,像陶渊明,他笔下的乡村世界田园山水一般,乡村中隐藏着民间高人,乡村生活恬淡而自由。韩少功是知青,他曾“上山下乡”,之后通过升学离开农村,由于写作成为著名作家。可是,韩少功逐渐厌倦了城市生活,他反而离开城市,回到乡下,过起了隐居的田园生活。他说:“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⑤

青年时期的韩少功离开农村,中年时的韩少功则回到了农村。韩少功人生轨迹与古代诸多读书人近似,与当代诸多读书人相反。中国古代是耕读传统,读书人少年耕读,一旦读书有成,中举或中进士,则外出做官,老年退休还乡;今人则不再如此,学生拼命读书,一旦通过高考,进入大学,死乞白赖也要留在城市,买房娶妻生子,终老于此,扎根城市。所以,路遥的《人生》才会感动了几代中国人。告老还乡对农村尚有反哺,终老城市则对乡村唯有索取,没有回报。韩少功反今人之道而行之,此举在今天有着重要的示范意义。

如果韩少功留在了农村,未能出山,真成了一个农民,不知道今日做何感想?若如是,他眼中的农村会不会如同“三农”视野笔下的农村一样?然而,韩少功毕竟离开了农村,进城,然后再回农村,心态已然不同:他非但衣食无虞,而且是社会名流。韩少功所见到的农村、农民和农业,其中充满着奇人异事,充满着神圣感,草木鱼虫,靡不有情。

书名“山南水北”有两层意思。一、其中有隐逸之思,山、水有隐者之象,韩少功或因厌倦城市生活,或因厌倦城市中人事纠纷、矛盾重重,故生出隐逸之意。韩少功自道:“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⑥二、其中有探究之意。山乃高者,是上;水乃低者,是下。山水并用,是上下求索,也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之意。故“山南水北”是探索、研究、理解当下农村之作。

《山南水北》写法亦如《马桥词典》,一个一个人物写来,一个一个事件展开,仿佛是一部“农村词典”。譬如,写乡间的青蛙,它们富有有灵性,可以辨别捕蛙者;写如何治虫;写村口的疯树,仿佛树有灵,可以使人发疯;写月夜美景,万物俱寂;写家里的葡萄树“娇生惯养”,瓜果使小性子;写普通草药治好了怪病;写鸡鸭猫狗;写年节风俗;写乡村行政,乡长、村长;写奇人异事,塌鼻子可以治病行医,可行方术;亦有各色人等,“卫星佬”“意见领袖”“笑花子”“垃圾户”等。

韩少功的这种风格被湖南青年作家马笑泉继承下来,他的《巫地传说》就是写了俗世中的奇人。马笑泉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之后工作于银行,其《银行档案》颇有影响,之后创作《巫地传说》,写乡土中的神奇力量和奇人异事。

在《巫地传说》中,马笑泉执拗地说,乡土社会其实还有着巨大的力量,这片土地是“巫地”,这里有着大量“传说”,可以证明昔日这片土地的神奇与力量。这种声音在乡土社会日益陷落之际,显得弥足珍贵。小说有两个关键词:“巫地”与“传说”,“我”就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我”要以小说的形式将巫地的传说保存下来,呈给世人。

《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小说以“我”贯穿始终。第一部“异人”,既自述童年,也写了黑头与陈瑞生,他们二人以力量和武术著称,第一部的故事颇似他的小说《愤怒青年》,也是写“黑社会”。第二部“成仙”,以少年之“我”写了秀姨与霍铁生的悲惨遭遇。“成仙”既是对秀姨和霍铁生的美好祝愿,也是对“文革”的控诉。第三部“放蛊”,写“我”的大学时代,通过“我”的转述写了两件放蛊之事,并且能够笔力一转,写出“我”和同学的故事,最后称“世界上还有一类无声无色的蛊,比有声有色的蛊虫更可怕,那就是人心的疑惧和各种扭曲的欲望。”第四部“鲁班”,写工作之后的“我”,小说通过装修房子之事,写了二伯。二伯会鲁班术,凭借巫术他战胜了对手,养活了家人,赢得城里人的尊重。这一部融入了一些民间传说,故事非常好看。第五部“梅山”,写了铜发爹(放鸭子者)、铜顺爹(捕鱼者)、铜耀爹(猎人),三人皆会“梅山术”。这部分也非常精彩,或也取自传说故事。民间传说已经经过时间淘洗,故能广在民间流传,譬如铜顺爹大战鱼王等都寫得惊心动魄,精彩纷呈。其实,越是作者的东西少些,作者的“我相”弱一些,作品就会越好些。第六部“师公”,写当下的情况,法术在现代的冲击之下已然失效。

《巫地传说》也颇重视小说的形式,全篇结构松散,还是一如中国传统小说。“我”是故事中的主角,“我”的各个时期贯穿着不同的奇人,而且小说并未按照自然时间的顺序写出,而是天马行空,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凸凹是北京的作家,却执着地写乡土北京。即使他写官场小说,其实也是官场小说为表,农村变化为里,以官场小说写农村情况,譬如他的《大猫》。1990年代以来,小说家喜欢描写北京的现代性一面。譬如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1994年),将北京与纽约并置;邱华栋的《摇滚北京》《城市战车》等描写了北京的“新人类”;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2013年)则描写了中国人有钱了,可以去美国生孩子、消费、恋爱。凸凹自我定位清晰,他说安心做“一个民间的写家”。此前,“乡土北京”的提法较多,但因为北京的都市化,此调不弹久矣,故凸凹的努力显得较为独特。

《玉碎》写一个大问题:农村人进城。这个主题一直贯穿于1949年之后的文学。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坚持留在农村,但改霞却进城了。柳青对梁生宝持赞赏态度,对改霞则有批评的态度。路遥《人生》主题完全变了,高加林可谓“梁生宝走了改霞的路”,他千方百计要进城,而路遥对高加林的态度则比较暧昧。《玉碎》也写农村进城者,但凸凹有自己的立场和判断。小说的名字已经见出整部小说的内涵:玉碎了。

小说在结构上交叉进行,一章写农村的南晓燕及农村,一章接着写城市中的南晓燕及城市。如此能够形成鲜明对比,农村的南晓燕是玉,她勤劳、厚道,各种美德集于一身;城市中的南晓燕却一步一步走向了堕落,安心成为罗建东的小三,玉碎了。小说结尾处写道南晓燕“虽然身处城市,却有些认不清前边的道路了”,就是卒章见志。《玉碎》与《骆驼祥子》主题颇为类似,祥子进城前是好青年,在城市中却逐渐走向了堕落。

凸凹有着较强的文人情结,他本人即追求此种风格与情趣,故他笔下的农村被诗意化了,他笔下的农村人物被文人化了,农村好比他的桃花源。农村风景极美,农村民风淳朴,农民温柔敦厚,是产“玉”蕴“玉”之地。在农村的南晓燕是玉人,质朴纯洁、有情有义;南晓燕的爷爷更是被赋予诸种美德,他虽是羊倌,但却极喜欢民歌,好似民间艺术家。

凸凹笔下的农村更多是个人趣味和情感的投射,他笔下的农民进城亦是其趣味的投射,但与真实的农村状况或有距离。

三、贫穷但积极的乡村

第三类写农村的人、事、风俗、爱情、悲欢,他们笔下的农村虽然凋敝却又雄奇,贫穷却又积极,其中依然有着浑厚的能量。这一类作家,譬如有山西的曹乃谦、宁夏的李进祥、西藏的尼玛潘多等。

曹乃谦,1949年出生,属于红卫兵知青一代,经历颇为坎坷。曹乃谦本名不见经传,他是山西的警察,不在文学圈内,但由于两个人的推动,他在文学上的价值被广泛认可,一是汪曾祺,二是马悦然。

汪曾祺曾写一文谈《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开篇即说:“一口气看完了,脱口说:‘好。”接着说:“作品的形式就是生活的形式。天生浑成,并非反朴。”又夸赞曹乃谦的语言道:“语言很好。好处在用老百姓的话说老百姓的事。”⑦马悦然是高本汉的学生,是汉学家,懂汉语,了解一些中国文化。因为他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常在中国行走,被作家们前呼后拥。马悦然翻译了曹乃谦的《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并写长文推介,一时有人称曹乃谦将获诺贝尔文学奖,引发无数人对曹其人及小说好奇。

曹乃谦自述写这本书的用意:“我在北温窑呆了一年。这一年给我的感受实在是太深刻了,给我的震动实在是太强烈了。这深刻的感受这强烈的震动,首先是来自他们那使人镂骨铭心撕肝裂肺的要饭调。十二年后,我突然想起该写写他们,写写那里,写写我的《温家窑风景》,并决定用二明唱过的“到黑夜想你沒办法”这句呼奴,作为情感基调,来统摄我的这组系列小说。在这二十九题系列小说中,我大量引用了‘山曲儿、‘麻烦调、‘苦零丁、‘伤心调、‘要饭调、‘挖莜面,只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人们对食欲性欲得不到应有的满足时的渴望和寻求。也惟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思情和苦恋,才能表达出我对那片黄土地的热恋和倾心。”⑧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写山西农村,时间则是“文革”期间。曹乃谦作此书时“文革”已时过境迁,故写“文革”已完全脱离“伤痕”文学腔调。他另有抱负,这部小说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饮食男女”。此人之大欲也,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饮食、男女不变,故曹乃谦虽写“文革”时期的山西农村,但他似乎要写人永恒的方面。

小说以饮食展现山西的贫穷,但主体部分则是以男女展现情义和伦理。穷则穷矣,但是很多人穷得有志气;虽然性压抑,但是羞愧之心、伦理、礼仪等依然起着作用。譬如小说写道:“狗日的他给提出说,说想做那个啥。黑女说:‘嗨哎呀灰鬼。不能了。人一老了就不能了。灰鬼子。她又说:‘要不,你想看就看看。下等兵说:‘不看,看还不如不看。下等兵说完就走了。自那以后,下等兵再没来过黑女家。”⑨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语言非常有特点,大量使用方言。方言因为经过几千年的沉积,其中能量不可小觑。譬如,2013年金宇澄《繁花》出版,广受好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使用上海方言⑩。另外,《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结构亦有特点,各个章节之间似无关而实有关,共同写出了“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个主题。

汪曾祺在评价《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时说,“写两年吧,以后得换换别样的题材,别样的写法。”这确实指出曹乃谦的问题,他的格局应该大一些,应该有所转变,否则就完全定格了。

李进祥是宁夏的作家,他自述道:“我出生在这群人中,出生在清水河畔,在清水河的碱水里泡大了。我的良知的眼睛睁开了,我便有了一种责任;我思索的眼睛也张开了,心生出一种悲悯,为自己、为清水河畔的人,也为多灾多难的回民族。我知道自己无法站得更高,采取一种审视的姿态,解剖历史,可我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思索,只能拿起一只秃笔,把能领略到的苍凉而又雄奇的自然,贫穷而又积极的人生,压抑而又张扬的个性,叙写出来。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这块地方,了解这群人,了解这个民族。”11这是李进祥见志之言,就小说主题而言,李进祥有两类小说写了农村的情况。第一类写清水河畔的民风、民俗,譬如《挦脸》(《芒种》2012年12期)、《方匠》(《民族文学》2009年第1期)、《剃头匠》(《回族文学》2009年第1期)、《跤王》(《文学界》2009年第4期)等,这些小说能够见出清水河畔的风俗、传统、历史与现实。第二类写清水河畔回民受到现代性的冲击,情况新生,人心已变,譬如《换水》(《回族文学》2006年第3期)、《你想吃豆豆吗?》(《回族文学》2005年第6期)、《害口》(《回族文学》2007年第3期)、《女人的河》(《回族文学》2004年第3期)、《狗村长》(《回族文学》2007年第7期)、《遍地毒蝎》(《回族文学》2006年第2期)、《宰牛》(《关注》2009年第1期)、《一路风雪》(《朔方》2004年第5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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