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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验与超验之间传递信仰

2015-05-31王昉

南方文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长诗雪豹

吉狄马加的长诗《我,雪豹……》(《人民文学》2014年第5期)将生命经验凝练成精密的意象,甚至将经验打磨成更为细腻的灵机闪烁的意识碎屑,然后让其在心灵的悸动与跌宕中弥散、挥洒,呈现出玄幻恣意的审美镜像。诗中到处幻现着奇谲而空灵的审美冲击:“光的纹路”“失重的灵魂”“骨骼的声音”“岩石上的几何”“流淌的颜色”……这“虚无与现实”之间的斑斓,是“意念”“边界”之外的超验,是“光明与黑暗”之外的“缓冲地带”,在其中“我”——“雪豹”诞生了。“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另一个边缘”,散发着通灵的神性,传递出诗人的理想与信念,这便是雪豹存在的意义。“他”就是“我”,“我”即是“他”,在多维交织的意念中诗歌展示出接近于生命与世界的本体性价值,激昂的意识冲决出经验的壁垒,向着更高的存在汹涌而去,而后自在虔敬地纷繁旋坠,在经验与超验之间,悲剧庄严地诞生。但是,面对悲剧,诗人并没有退缩恐惧,而是在壮烈的牺牲中昭示出明确的价值指向。

碎片化的经验、颠覆的意象、梦幻与隐喻都与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诗歌的艺术表达一脉相承。《我,雪豹……》的氛围,让人自然联想起德国诗人里尔克的十四行诗,特别是长诗《杜伊诺哀歌》。同样是在边缘的破碎经验中传递出梦境的恍惚,展示出临界巅峰的经验与超验之间的美质,吉狄马加的长诗《我,雪豹……》所承载的文化内涵却与前者不尽相同。我们在流动颠沛的意识冲动中感受到的是东方传统文化的特有感召力,诗歌中带有彝族传统与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文化观,区别于西方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诗歌的精神内质,它上升到了信仰伦理的层面,在浪漫主义的颠覆与破坏和现代主义的颓废之外,传递出信仰的救赎力量。

诗人所传递的信仰其核心内涵之一是对自然法则的遵从。这是长诗中最重要的价值支点,也是诗歌表达最为精彩的部分。长诗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关于生命的天平/应该是,更靠左边一点/还是更靠右边一点,我只是/一只雪豹,尤其无法回答/这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但是我却相信,宇宙的秩序/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亂……

诗人认为“宇宙的秩序”是亘古不变、不容置疑的,是万物存在的最高原则。值得注意的是,吉狄马加所指涉的“自然”有其独特的含义,与西方文化中被“他者”,被当作客体看待的自然不同,吉狄马加的自然包含了两个范畴:一是“万物有灵”,二是“万物平等”。这两种范畴在其诗歌中以不同方式的表现出来,所达到的艺术效果也各有特色。

关于“万物有灵”,在吉狄马加诗歌作品中多有体现,例如他在诗歌《看不见的波动》中这样写:“有一种东西,让我默认/万物都有灵魂,人死了/安息在土地和天空之间。”而长诗《我,雪豹……》主要以“我”——雪豹的形象本身来呈现“神”与“灵”,诗人将“我”这只雪豹注入了神性的基因。诗中说“我”——雪豹,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另一个边缘”,这边缘是“虚无与现实”之间、“光明和黑暗的缓冲地带”,是经验与超验交错的中间带,诗人在此之中以诗歌的灵感创现信仰的边界。因此,作为读者的“你”——经验世界中的你便只“会在死去的记忆中”或者在“刚要苏醒的梦境里”与诗人的“边缘”视域相融合,“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雪豹以“通灵”的异禀散放出信仰的感召,在长诗中成为宇宙与我们对话的“通灵”者,被诗人隐喻成神的使者。于是,诗人幻化出了雪豹笼罩在超验光辉下富有穿透力的存在感,其形象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祇一般,流露着超越平庸的英雄气质。诗中写道:“我”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我”如此耀眼夺目、流光璀璨,辐射出不可仰视的光感;“我”的身体“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它如此轻盈高逸,没有繁复肉体的沉滞与钝浊;“我”的色彩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这色彩秾丽淳厚奔波汹涌而来,高贵浩荡,澎湃着绚烂的光泽;“我”行动起来是“静止的速度,黄金的弧形/是柔软的时间,碎片的力量”,“我”的行动打破了时空的限制,在有无之间、静动之界,在时间的断裂与视野的破碎之后穿行无迹。诗人将“我”比作“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某一粒逃窜的晶体”,一再强调“我”的非现实性,连续打破阅读经验的执着,不断重建雪豹身上的超验性即神性的一面。

更可以显示雪豹之神性的是关于雪豹诞生的描写。在描写雪豹的诞生这一节,诗句由简短有力的偏正短语构成,聚沙成金,铺排出紧张的层次。细碎词语的高频率排列使得诗歌的节奏在此时达到高潮,并将读者的情感推向高峰。我们触碰到的是对“生殖之神”的崇敬与感恩:

另一个生命诞生的仪式/这是所有母性—/神秘的词语和诗篇/它只为生殖之神的/降临而吟诵……//追逐 离心力 失重 闪电 弧线/欲望的弓 切割的宝石 分裂的空气/重复的跳跃 气味的舌尖 接纳的坚硬/奔跑的目标 颌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飞行/迟缓的光速 分解的摇曳 缺席的负重/撕咬 撕咬 血管的磷 齿唇的馈赠/呼吸的波浪 急骤的升起 强烈的如初/捶打的舞蹈 临界死亡的牵引 抽空/想象 地震的战栗 奉献 大地的凹陷/向外渗漏 分崩离析 喷泉 喷泉 喷泉/生命中坠落的倦意 边缘的颤抖 回忆

“生殖之神”是古老的神性崇拜,这里凸显出彝族文化的鲜明特点。这段生命诞生图景的描摹,对我们的阅读惯性造成了高密度的冲击。习惯中意义与意象的内在链条被斩断了,想象力好像突然坍塌、休克、悬置,而后,在散落而粉碎的镜像中一个吸纳着充沛能量的生命在剧烈的张力中娇喘而生。在无限的宇宙中诞生了有限的生命,博大力量与有限能量的周旋让人感觉到臣服的安宁。这个可以被具象描摹的过程被分解成了力、节奏、光和线条等多种经验元素,但这些经验元素又被诗人一再变形,以致我们一时难辨。熟悉的经验在感觉之内一旦分崩离析就可以将我们带入超验的现场,这时,信仰的维度就更加明晰起来。

万物有灵,因此万物平等。诗人说:“彝人相信万物平等,并存在微妙的联系,人类在发展中不能破坏这种平衡。”诗中以“我”的生命串联起所有生命,诗歌以雪豹为视觉轴心,展示了“我”与“你”与“他”之间的血肉关联。首先,诗人认为“我”与其他生命是一体的,诗歌这样写道:“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因为我。隐藏在/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在这里,诗人表达了各种生物的平等性。其次,诗人宣称“我”与追杀“我”的人类也是同胞兄弟:“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吉狄马加思想中“万物平等”也就是庄子所持的“齐物”论。万物虽然存在各种差别但在本质上却是“同一”的,因此万物包括人类在内是平等的关系,人类不能以自我为中心而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这种万物平等的思想体现了彝族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的包容与宽广。诗歌在表达此范畴时,在艺术层面并没有运用太多的技巧,而是相对简单地叙述与抒情,以诚挚之心深情地诉说着一个深邃的道理,放缓了诗歌的节奏。

诗人信仰的核心内涵之二是对祖先的崇拜。无论是彝族还是汉族,东方文化中都有祖先崇拜的特点。长诗写道:

我也是一个将比我父亲/更勇敢的武士/我会为捍卫我高贵的血统/以及那世代相传的/永远不可被玷污的荣誉/而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不会选择耻辱/就是在决斗的沙场/我也会在临死前/大声地告诉世人/——我是谁的儿子/因为祖先的英名/如同雪一样圣洁/从出生的那一天/我就明白——/我和我的兄弟们/是一座座雪山/永远的保护神//我们不会遗忘——神圣的职责/我的梦境里时常浮现的是一代代祖先的容貌/我的双唇上飘荡着的/是一个伟大家族的/黄金谱系!

对于生养“我”的地方,“我”就是“守护神”,为了捍卫这里,可以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家族”“谱系”“祖先”“血统”……都是比生命还要重要是榮誉,是至死不可动摇的信仰。由于这信仰的存在,在死亡的劫难中,“我”在祖先庇荫下获得反抗强权的力量:“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变成道具,那父子联名的传统/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对于祖先的尊崇与膜拜这部分内容,诗歌几乎全部是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再比如诗歌的开头写道:“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在这些描写中,神秘的隐喻、灵动的意象,经验与超验的触碰与交合都被搁置了,只有朴素而热烈的情感再现。这种深刻而入骨的对故乡、对祖先的挚爱与崇敬之心,让人想起诗人所说的那段话:“我还写过群山,因为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三千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经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你必须找一个支撑点,那个支撑点必然是群山。……在那样一个群山护卫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双眼会不知不觉含满了泪水。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诗人对故乡深刻的爱,在《我,雪豹》中以近乎宣言的方式表达出来,也许只有这样,只有以此种简单方式才能更为充盈地将诗人的情感宣泄出来,因为这情感是这般不可抑制,更是迫切难耐。长诗此处的直抒胸臆相对于描写雪豹神性光辉时的艺术手法缺少了一些灵动炫美,却多了一些沸扬而骄傲的激切与动人,这种激情没有想象与意象的过滤与甄别,如百转的湍流纵身跃入深涧,一泻千里。

在诗歌的最后,诗人明确了自己的价值立场:

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

这里强调的是“我”独立的历史文化价值——拒绝同情、同化,永远坚守“自我”。在信仰的坍塌之际,诗人以坚定的勇气捍卫从“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生活方式”传递下来的信仰,以血肉之躯维护祖先的“黄金谱系”。诗人的信仰具有人类性的维度,占据着人文关怀的制高点。正如诗人说,“我的诗歌对人的关注从未发生改变,它们从来都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从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我不仅关注彝族人,也关注这世界上所有地域的每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作为一个诗人,如果没有足够广阔的视野和胸怀来关注这个世界,他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有了内心救赎的力量,即使面对杀戮也可以在死亡面前保持尊严;有了信仰的依托,就具有了在死亡面前宽恕罪恶的能量。因此,这首长诗中的雪豹没有波德莱尔笔下怪兽的凶险与愤怒,没有里尔克诗歌中雪豹的压抑疲倦、苦闷彷徨。也不是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只向上拼搏却葬身于风雪中的雪豹那种近似决绝的生命意志所透露出的不甘与无奈。《我,雪豹……》中雪豹的气质刚毅而决断,凛然不惧而甘愿担当,这无坚不摧的生命意志在面对死亡与杀戮时,保持了神圣的信仰的尊严,融化在包容与悲悯的关怀之中。

现代性的危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一直是众多作家关注的主题,它的脉络一直延续至今。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中,冯至曾经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高峰。面对中国历史现代转型的文化与社会危机,在深切的人文焦虑中,他试图以诗歌的形式重建中国社会的精神价值体系,而他诗歌中的精神价值体系的核心主要聚焦社会的伦理层面,他试图将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与西方的人文精神相融合,以救赎民族存在的价值危机。当下的中国社会,依然没有能够摆脱这种历史的困境,这成为吉狄马加创作的重要支点,他说:“我写诗,是因为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我们灵魂中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到的。我们的父辈常常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与冯至的不同在于,吉狄马加所传递的精神价值体系的核心是在于信仰伦理的层面。当西方的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诗歌面对现代性的威凛,徒然悲愤伤感以致迷失的时候,吉狄马加用其在故乡之中传承的信仰与信念为无奈的现代文明的溃败指出了“通往天堂的路口”。在充斥着西方玄思,弥散着虚无与悲观情愫的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诗歌的余续中,吉狄马加矗立起了东方传统文化与信仰的尊严,在打破惯性的历史文化经验之后,他的诗获取了不同于以往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相对独立的具有浓重东方色彩的文化价值意义。

人类的经验与思考往往成为我们与本质接近的阻隔,这似乎是一个难以跨越的悖论,但真正的诗歌却可以穿透沉滞混浊的视界,引领我们寻望超验的彼岸,因此,在此意义上,真正的诗歌是上帝的语言。吉狄马加的长诗《我,雪豹……》斩断了经验的掣肘与牵扯,将经验的碎片游刃有余地浇铸重塑、挥洒融合,在灵冥的置换中完成了一次超验性的审美表达,意识的骄纵之中突然洞开了诗意的指引,我们在此指引下感受到幻美而凌厉的超越,于是情不自禁地匍匐大地、仰望星空。这首长诗正是“万物的语言、通灵的记忆”。也正是因为有了信仰的维度、生命的深度与文化救赎,吉狄马加的诗歌展露出这个时代之中难以寻觅的广阔、深远而宏伟的气象。这气象依赖于诗人的理想,也依赖于诗人的表达。诗歌中,不仅有群山默默的庄严与伟岸,也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苍凉与悲怆;有生的尊严,死的悲悯,生命的惊艳与不屈、更有信仰之光的烛照。在这样的辽阔与生动里,我们仿佛摆脱掉了现实与经验,感触到了崇高的超验之美,游离到了更辽阔、纯粹的境界之中,正如诗人在其诗歌《火神》中说:“自由在火光中舞蹈。信仰在火光中跳跃。”

(王昉,《文艺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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