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宇宙与词语结石
2015-05-31张柠李壮
张柠 李壮
读马莉新诗集《时针偏离了午夜》时,我想起马莉另一本诗选《金色十四行》的第一首诗《保留对世界最初的直觉》:“坐下来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人类寻找光的故事/从前,光跳跃在影子的上空/窥视着人类行走,那时候/空气迷恋流水,从周围溢涌而出/那时候光已死去多年,大地逃离阴影/你出现了,漫天锐利的光,受伤的光/指上站立的光,击痛了风景/门敞开了,我的手伸向翅膀,握住了光/一束明亮的祈求,那是最后一夜/我离开了你,朝着故事的结局走去/沉入幽暗的光中,看见你坐在树下/目光平静,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和一生都无法剔除的隐痛。”
初读此诗时,你可以自然而然地把“人类寻找光的故事”解读成一场带有精神意味的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或一场完成于形而上领域中的人与抽象精神的爱情。然而合上马莉诗集最后一页以后,如果你有心再回头看这首写于2005年的诗,你会发现,马莉把这首诗放在其第一本《金色十四行》集的篇首,或许别有意味。这不仅是对一场爱情的描摹,它是对马莉诗歌的总体隐喻,是发生学,也是方法论;它暗示了马莉“金色十四行诗”的诗意生发机制,概括了马莉眼中世界的整体构图。
在诗里,第一句话就把整个文本的世界架空、隔离了,在“讲故事”这种神秘原始的仪式中,一个独立的、审美意义上的微型宇宙被虚构出来。于是,下面的所有叙述,都在“坐下来”的身体状态之中成为一次天启般的玄奥神游。在这个微观的宇宙中,处处存在着对立事物:光与影子,空气与流水,锐利的光与幽暗的光……在对立的事物中,同样存在着彼此对立的生命状态:行走与坐下,平静与隐痛,死去与重生……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最终我们看到,种种对立的事物与状态,居然在一种神秘的美学中被糅合到一起,于是,“最后的结局”又回到“最初的直觉”;你在树下流露出平静的目光,珍藏的却是那“一生都无法剔除的隐痛”。十四行诗很短,但正是这短短十四行之中,马莉凭借其超现实的诗歌笔触以及女性的敏锐直觉,成功呈现出一种寓言式的命运叙述、一个宗教般的自足完满的世界,从而完成了一次东方式的领悟与阐释。
值得注意的是,在光与影子之间、在“你”与世界之间,站立着“人类”、站立着“我”。这不禁使我想起北島的名作《一束》:“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海湾,是帆/是缆绳忠实的两端/你是喷泉,是风/是童年清脆的呼喊//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画框,是窗口/是开满野花的田园/你是呼吸,是床头/是陪伴星星的夜晚//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日历,是罗盘/是暗中滑行的光线/你是履历,是书签/是写在最后的序言//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纱幕,是雾/是映入梦中的灯盏/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是石雕低垂的眼帘//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鸿沟,是池沼/是正在下陷的深渊/你是栅栏,是墙垣/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不同之处在于,北岛的修辞带有明显理想主义激情,其意象的象征指向在情绪上比较明晰,总体而言,北岛式的抒情是外向型的,作为情感载体的“我”和“你”,最终是要发散、投射到外在的“世界”上去。而马莉的方向却是相反的:不论电闪雷鸣还是鸟语花香,马莉诗歌中的所有事件似乎都是完成于文本中那个内在的宇宙,外界的山河人物、尘世的喜怒哀愁,最终都经由“我”的折射,投影在文本空间之中。这是一种内倾化的玄学,让我想起背书包上学的岁月,物理老师带我们做的“小孔成像”实验:烛尖上跃动的火焰,透过纸上的小孔,最终在另一侧的幕布上投映出倒立的光影。马莉的十四行诗,其灵性便是那个成像的小孔,它把不安的世界投射在内心幕布上,因其距离而有别样朦胧姿色,因其颠倒而成惊心动魄之美,呈现出马莉式抒情最鲜明的特征:以内倾代替外倾,以灵悟代替言辩,回到“最初的直觉”中去体味生命的“隐痛”,在词与物的变形之中滋生出独特的审美意蕴及语言快感。
对视与对峙:物的盛宴
马莉的十四行诗,在最基本的维度上,呈现为主体与事物之间的“对视”。这些丰富而具有高度选择性的“物”,被马莉投放到变幻莫测的诗歌“小宇宙”里,并把它们的原子振动频率调至与她心跳节律相同的频道,用以折射出马莉灵魂深处的内在神秘。于是,“春天”坐在“门槛”、“死神”静居“殿堂”,在它们的注视下,诗人听见“苦难”在“祈祷”、看见“白昼”在“鸟翅”上消瘦,而“穷人”“疯子”“病人”依次列队而过(《预言家将由此产生》);在黄昏暴雨中,院落、小树、雨珠、飞虫、画布上的睡莲、白昼的侧影等等由外而内依次进入诗人视野,它们在马莉心中醒来,只为在这个神秘的时刻“敲击光阴”,终于“从阴影中取出弯曲的火苗/取出庄重的面孔”(《我的画终于完成》)。“一只鸡蛋,一勺奶粉,一勺橄榄油,一点点盐,一点点糖”,这是流水账般的面包配方,却被马莉悄无声息地置换为“像面包一样结实而饱满”的“你对我多年的爱”,它纯朴的香气使“我”在“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感恩落泪”(《像面包一样爱你》《为你精心烤制一只面包》)。马莉诗中的众多事物让我联想起里尔克一段有关诗歌的表述:“为了写一行诗,必须观察许多城市,观察各种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走兽,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必须能够回想异土他乡的路途,回想那些不期之遇和早已料到的告别……然而,这样回忆还是不够……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它。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才会出现‘它——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行的第一个词在回忆里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①我认为这段话刚好可以用来形容马莉的写作:她善于借用她那双画家的眼睛,去捕捉世间纷杂的物象,再把它们放入自己的子宫,施之以女性独有的敏感触摸和母性之爱,最终使之化为身内的骨血。
在这种比喻中,马莉诗歌似乎就变为了一场“物”——以及“物”的脐带所联结的“自我心灵”的分娩过程。当然,分娩从来都伴随痛苦,在这一过程中甚至充满了死亡的黑色想象。阅读马莉诗歌,有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相当多的时候,这种与“物”的“对视”会变异为一种“对峙”。在这种对峙之中,同一个物象会在自身情感取向的两极间不断摇摆,其在作者心灵谱系上的坐标也始终游移不定,最终呈现出物象自身的矛盾属性以及主体与物的紧张关系。《红枣的红》就集中表明了单一物象能够在马莉的诗歌中获得多么丰富的意义层次:“红枣”,首先作为一个同日常身体感官直接相关的可感对象出现,它与“香气”、与仔细典雅的“咀嚼”、与“急不可待”的品尝的欲望相关。然而紧接着,经由女性身体的秘密回忆,红枣被拟人化了,成为“植物界的英雄”,原因是这位“熟悉的朋友”曾“陪伴我成长”,并且始终带给我“呵护”。紧跟这一过程,意象所携带的情绪突然由正面转到负面——“红枣的红”(“红枣”意象的进阶抽象物)迅速移位至“我每月一次的畏惧”,移位至女性身体记忆深处的疼痛、无力,以及“黑夜中流失”的整体生命隐喻。最终,这“暮色中的红色风景”幻化为“从母亲子宫流出来的红色泪珠”,最终在母性与生殖的隐喻中,完成了生命图景的大循环,也在喜悦与畏惧、赐生与死亡的交织混响中完成了对女性命运的复杂呈现。
有时候,马莉诗中还会出现这样一些物象:它们论数量脸熟(出镜率高)、论含义平常(按套路出牌),却会在某一首特殊的诗作中呈现出令你大吃一惊的面孔,就好像呆萌可爱的大熊猫突然发飙一样。在马莉的多数诗篇中,自然景观、乡村生活的相关符号(如风、月亮、夕阳、夜晚、清晨、村庄、河流)都与心灵的平静、幸福有关,但在下面一首诗中,我们看到的却是对这些符号如此触目惊心的展示:“风吹跑昨晚的月亮,从清晨取出它的皮肤/取下头颅,夕阳下空旷着自己的命运/村庄对河流说:消失就消失吧”;而“你”作为一只“迷途的小兽”,只能以“惊骇的脸庞贴紧路面”,最后即使变成“花朵”,竟也是通过被“碾碎”的残酷方式。在这首名叫《最后的村庄》诗中,一向典雅、柔韧的马莉,似乎突然变得暴力起来,以往作为“名词的炼金术”的“金色十四行诗”,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名词的角斗场”,词语摩拳擦掌、杀机一触即发,稍不留神就血光四溅。
詩歌中纷繁的物象,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诗人马莉的“情感代理”,而这种摇摆、错乱,似乎显示了这些代理们不敬业的一面。事实上,这恰恰成为一种艺术审美层面上的另类敬业:它赋予文本以内在的复杂,并且使这种词语对情感的代理在变幻中获得了新鲜度和有效性。庞德在谈论“象征主义”与“意象主义”的区别时曾有这样的论述:“象征主义者运用联想,即一种幻想,近乎于一种寓言。他们把象征贬低到一个词的地位,他们把象征搞成一种节拍器的形式。举例来说,用‘十字架来意味‘苦难诗人就能大体上算作象征了。象征主义者的象征有固定的价值,像算术中的数目1,2和7。意象主义者的意象有可变的意义,像代数中的符号a,b,x……作者必须用他的意象,因为他看到或感到它……”②在马莉诗歌中,经常能够找到这种“可变的意义”;这倒不是说马莉的诗歌就此可以归入什么流派,而是说,马莉诗歌中的意象的确是“她的意象”而不是简单粗暴的“象征节拍器”。正是这一点,保证了马莉笔下这场“词语的盛宴”,没有因为过分的丰盛而倒了读者的胃口。
天幕与流星:心灵天空下的独特风景
富于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我们前面提到的情感代码的错乱乃至突然性的意象基因变异,折射的往往是诗人内心的潜在波动。马莉诗歌中的“乱码”,显示的乃是主体内心深处在面对陌生世界时的不安、焦虑甚至恐惧。在此种观照视角之下,《一个诗人坐在月光下》这首诗就显得很有意味。在马莉诗歌中,抒情主体在文本中直接现身的情形并不多见,但这首诗中的“诗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作者自身的精神投影,诗中直接出现诗人与外在世界的对峙。让我们来看看在马莉眼中,世界给诗人安排了怎样的命运吧!“一个诗人坐在月光下”,这是第一句,好像跟常见的浪漫抒情没什么两样,“诗人”的意象被安排在一个充满神性的场景中,如同神龛里的雕像般有模有样。下一行是“想念月光里的声音和面孔”,这里隐约透出一点可疑的味道来了:为什么诗人不直接面对世界进行铿锵有力的言说,而非要去进行一场虚无缥缈的“想念”呢?破绽一旦露出,下面几行也就排山倒海而来了:“世界用迷乱吮吸诗人的身体/诗人夏天的黑色肌肤,伤痕累累/诗人的眼睛被烈日晒干,眼珠跌落/陈旧的面孔打着旧式的领结站在遗址里。”原来,在现实的逻辑中,诗人始终是被剥夺、被伤害、被丢弃在遗址之中的,于是那些“疯狂的头脑”纷纷“被大地覆盖”(活埋?),而“倒长”则成为生命的基本存在方式。在这首诗后面的部分,世界(以及时代)被定义为“毫无灵感”“矫情”“恶性膨胀”,它给予诗人的是“咬伤”这样的动作。而与诗人相关的,却是这样的一系列词语:“黑暗”“沉默”“窒息”“堵塞”……如果说,在马莉的经验世界中,现实给予诗人的就是这般逼仄的命运,那么马莉在其诗歌世界中流露出来的不安与焦虑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得不说,此种“乱码”和“错位”,出现在马莉以“自给自足,无限柔韧,而且如此多娇”著称、甚至“恢复了中国古代女性词人的典雅传统”③的诗歌中,的确是一种异质性的存在。然而,恰恰是这种偶一为之的“异质性”,反而滋生出一种神秘的、惊心动魄的审美兴奋感。这种美的特殊诱惑有些类似于苏珊桑塔格所表述的:“一个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致的形式(以及性快感的最精致的形式)在于与他的性别相反的东西。”④米兰·昆德拉也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借萨宾娜之口描述过相似的体验:一副逼真的现实主义油画上偶然出现了一条裂缝,这时,从这个颠覆幻觉的裂缝中突然迸发出了无比的诱惑力。
更重要的是,在偶然流露的不安、骚动之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心灵世界的真实在场;马莉在诗歌中精心营构的远离尘嚣、乌托邦般的精神空间,也因此而接上了地气、具有了温度,不至于因虚空高蹈而显得冷漠虚饰。进一步讲,马莉在文本中悉心构建的整个内在宇宙,都因错位而更具层次、因脆弱而不再虚幻、因对和谐幻象的颠覆而拥有了一种更具张力的特殊和谐之感。在这种反和谐的和谐之中,我们所感受到的已不再是“物的盛宴”了——在这里,诗人心灵的喜悲焦灼、灵魂深处的呼吸起落,都已融入大地的脉搏。
在中国的创世神话中,女娲造人是首先抟土成形,拿捏准确之后,朝泥人的鼻孔中吹一口气,泥人便活了过来。马莉诗歌中的小小“创世记”也有相近的意味:对物的耐心呈现,以及对诗歌节奏模式的精心守护(缓长的句子、有节奏的跳转、“十四行”的长度、包括结构上有一定规律的起承转合等),都是在共同营造一个完美无缺(然而又缺少生命感)的幻象空间。突然,犹如一道闪电撕破了天空——马莉来了!正是这种主体情绪的瞬间介入,给整个泥塑的世界吹入了生命气息,使得本为玩物的假山盆景真正变成了花草昆虫的乐园。于是,马莉最终以更具真实触感的方式,在文本上空织起了一道“心灵天幕”。它诚实,完整,柔韧而具有温度,覆盖并包容万物。正是在这一天幕下,缤纷的语词出现、降临,各自进行着自己独特的生长,并且在修辞之中获取了各种不同的属性和动作。
就马莉而言,她的诗歌往往呈现出流星雨般的架势:不可胜数的物象带着语词的火尾巴呼啸而至,迅捷、耀目,借助自身的摩擦与消耗,照亮了马莉“内在空间”的一角天空。有意思的是,虽然马莉如此频繁地使用密集意象群,但是患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并不会产生不适的反应。原因在于:多数情况下,密集恐惧症所排斥的“密集”是与限制空间内的“单调重复”相关,又与一种潜在的“动”的趋势相关。而马莉诗歌中的密集意象,恰恰是处在“单调重复”与“动”的反面。
关于前者,我们看到,马莉诗歌所表现的对象大多是非重复性的。我想这大概来自于诗人身上那种母性的包容,以及长期诗歌写作中养成的不断发现事物的强大本能。马莉在诗歌中拥有众多钟爱的意象(如光芒、黑暗、流水、时间等),但在独立的文本中,这些意象(也即语词)总是在不断切换的。借助语言的巨大动能——如悖谬性的逻辑关系、词语组合的变形、陌生化的美学意识等——马莉赋予词语以巨大的推力,使得意象能够完成一次次的“接力跳”,有时甚至能够跳得出乎意料的远。
而“非动态”的特征,当与马莉的画家身份有关。马莉诗歌,很少有寻常意义上的“动作”,而往往呈现出一种以静物形态出现的特殊动感:每一句似乎都具有鲜活动态,但这种动态并不被作者有意地连续下去,即不被完成。马莉的诗句往往完成在将动未动之时,下一句却又切换到另一个动态去。这是马莉诗歌的独特节奏:她把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场景都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不会让内藏的动态完成于文本之内。她的诗是画作、是雕塑,而不是相关画面连续播放而成的活动影像。在马莉而言,这或许是一门多年修炼得来的绝艺:她能把一个行动定格在速写,把一次叙事转化为呈现。马莉的这种处理方式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永远蓄积着动能而不泄掉。通过这种方式,文本能够像充电电池一样,积攒下那些动作的趋势与动作完成的可能性,这使得看似平静内敛的文本一下子弯曲了起来,并在紧张的弧度之中为情感张力所充盈。马莉的诗句之所以常常给人以悠长的回味,我想与此种弯曲、张力很有关系。
划痕与结石:马莉诗歌的几个母题
在前述中,我把马莉诗歌的密集意象比作“流星雨”。多数时候,这些物象与现实中的流星类似,短暂、耀眼,在观者视网膜上留下深刻划痕;但在某些未知时刻,它们之中也会出现较为坚硬的个体,在穿越漫长叙述的情绪之旅中仍未烧尽,重重地砸入地面,扬起尘埃、散布火焰,激起读者内心的剧烈震颤。这是马莉诗中的异质性元素,它们经过情绪和思维的反复跳跃、在修辞的淘洗中不断被搓揉打磨,依然有棱有角,未能被文本的整体幻象所收编。这在马莉诗歌中的具体表现就是:不断地绊倒语言,使文本的言说像倒带一样不断地回到这一意象进行处理,犹如一头负重的老牛,把意象在修辞之胃中来回反刍。即使这样,还未必能消化得彻底,最终它们仍然免不了在文本的最后露出异样的表情来。举例来说,“黑色”对于马莉就是这样一个意象。作者在《黑色不过滤光芒》诗中,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消化掉这个词语,为此不惜把手上的十八般武艺统统使出来——首先是发问:“黑色是不是最纯洁的颜色/是不是比我们的血液更加纯洁/它有没有重量?是不是最轻的重量。”正当我们担心马莉会不会像屈原那样一口气问上三百多个问题时,我们发现马莉已开始悄悄改变战术,虽然仍是问句形式,但表达的似乎已经是肯定的意思:“历经浩劫,黑色是不是最难以把握的颜色/黑色的声音是不是黑暗的声音/是不是疲惫的脚走向远方的停顿。”问句之间要恰到好处地来一点抒情:“结束生命的颜色,已经安息的黑夜呵!”然后把抒情的力量拉回到我们自己身上:“我曾经疯狂地爱它。”可是单单“爱它”是不够的,现在该要有一点深化与升华了:我爱黑色,“因为黑色不过滤光芒”。这是一个很有玄学美感的漂亮句子,可是且慢,形而上的玄思一不小心又会把词语送入无尽虚空,因此还是得回归到身体经验上来:“它用疼痛抓紧回忆然后拆解/然后贴近我的脸庞。”不料在反复的捕捉定位之中,“黑色”的含义也在随之增殖,当诗接近尾声:“它是光芒中的光芒”,“黑色是最深刻的颜色”,突然,诗在结束前却哧溜一声滑到了自身反面:“但它不是我的颜色!”
这样的词之所以坚硬无比,是因为它们关涉到诗人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恐惧;当诗人试图通过诗歌来捕捉、阐释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反身还击,一路沿诗行上溯洄游,直接进入诗人灵魂以汲取养分壮大自己,以至于诗人始终没有办法将其完全消融。于是在各种收编的尝试失败之后,诗人就只能以整体性的“我”去碰撞它、同化它(或者被它同化),使之成为主体之中一颗顽固不化的结石。
然而,也正是这些“结石”,构成了马莉诗歌的核心意象。它们无法消融、棱角分明,混合着内在的冲突甚至血泪,与诗人的灵魂世界不断擦碰出火星,因而具有别样的深刻和激情。被用作书名的《时针偏离了午夜》一首,以“天冷了,时间蜷缩在时钟里”这样一个奇妙的想象性动作为中心,水纹般地把时间深处的衰败之感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从自然万物到人事往来,最终指向“有一天我们老了”的预感,以及结尾处神秘又悲伤的死亡想象(“有一天我们出发寻找河流大海/船划着我们,用它的桨”)。诗人面对“光明”时的矛盾心情,仅从几首诗名也可窥见一斑:《另一种光》《站在光明之外》《光明遮蔽了光明》《我不再注视那样的光明》(事实上,这几首诗中“光”的内涵及与其相关的事物,也的确极为复杂)。而《鸟怎样死去》一首,则是把希望、死亡、爱情等众多母题,共同植入了“时间”宽阔又神秘的维度,通过一个小小的“预感”,把存在的秘密压缩到一只鸟的形象之中。
在马莉诗歌中,这些结石时而亲自、明确地出现,时而更近似一种基石般的存在:并不现身,却在无形中决定着地面建筑的生长姿态。例如《很久以后》一诗,文本全是在耐心地表现生活中大量微小的细节,但正如其题目所暗示的,所有这些精妙的细节背后,其实时时提醒着一个“回忆”的主题。又如《我们行走》一首,诗中兼有具实可感的生活意象(桃花槐花、流水坛子、树木云朵)与大开大合的玄学视野(从太阳下数不清的逝者到野狗的忧郁眼神),最终二者是在“爱情”这一隐秘的力心上被拧合在一起。
通读马莉诗歌,不难发现,这些“结石”般的母题一次次以直接或隐秘的方式从语词之间浮现。马莉诗歌,以“物”的排列呈现为基本构成,再以自身的情感对万物加以笼罩、包容,进而通过词语的变形、反转,使得“物”与“自我”两相浑融、互为映射,最终生长为一个复杂而敏锐的秘密宇宙。在这样一个心灵宇宙中,那些“词语的结石”所扮演的正是黑洞般的角色,神秘、致密、使万物围拢。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恰恰是马莉诗歌的“诗核”。它们难以被摊平,于是成为画布上一滴化不开的油彩;它们过于坚硬,因而不仅在读者的视网膜上而且在马莉那个内在宇宙的天幕上留下了深刻的划痕。然而,突兀的油彩赋予了画作别样的立体效果,惨烈的划痕传递出作者内心的真切体验。须知很多时候,恰恰是那些无法被消化和吸纳的部分,成就了艺术品的神秘魅力:它们打破了一个自足世界的似真幻覺,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欣赏者,使他们从充满倦意的虚伪和谐中迅速抽离出来。完美艺术品上的小小异物是性感的,它揭示出艺术品的脆弱与真诚,从而使之回归于自身、回归为一个珍贵的审美符号,如同断臂的维纳斯,因一种天启般的残缺而光芒万丈。
【注释】
①[奥地利]里尔克:《布里格随笔》,见《里尔克读本》,冯至、绿原等译,1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②[英]彼德·琼斯编:《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16页,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③梁小斌:《在一定的尺寸上燃烧》,见马莉:《时针偏离了午夜》,1页,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④[美]苏珊·桑塔格:《关于“坎普”的札记》,见《沉默的美学》,黄梅等译,17页,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李壮,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