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想象”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2015-05-31李先国
一
无论是从中国文学发展历程還是从当前的文学创作现状来看,没有人能够否定文学创作与政治的联系。当今的三农问题、打工文学以及文化研究的兴起,都说明了文学与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面对现实问题而研究它们,在《文学政治学的创构——百年来文学与政治关系论争研究》的作者刘锋杰等人看来,就不能完整地解释当代的文化与文学问题。他们认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可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因为那样做,不利于分析与揭示文学的性质,不利于推动文学理论的发展,也不利于真正的民主政治的发展。
回顾百年来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论争历史,纷纭复杂,资料也如汗牛充栋。但《文学政治学的创构》,通过梳理,认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不可能在“从属论”的主张中获得彻底解决。“从属论”强调文学从属于政治,文学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从属论”萌芽于20世纪初期,30年代左翼文学为之作了理论与实践的准备,40年代完成了其理论构建,使得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从属论”得以形成。其后通过广泛的宣传与实践,从而使其获得了认同、理解、支持,转变成为巨大的文学生产力。“从属论”产生了一系列的相关命题,如政治标准第一与艺术标准第二、普及与提高、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它在革命战争年代起到了推动革命的历史作用,但其显然忽略了文学基本问题的复杂性:其一,即使这一理论用于战争年代,也不能完全概括战争年代的文学,战争期间的文学并不是都为政治服务的,那些不为政治服务的文学也是文学,不承认它们的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是脱离实际的。其二,随着战争的结束,社会生活重回常态,还可以继续要求文学为新的政治服务,但显然不写政治的文学作品会多起来,如何解释这样的文学现象,仅用“从属论”显然不适合了。正因为如此,邓小平否定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口号,代之以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口号,从而解放了文学生产力,这才迎来了80年代以后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与发展。进入90年代以来,受文化研究的影响,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但却未能提出更为新颖的观点,以便从审美的立场出发来解决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钱中文、童庆炳先生等人的“审美意识形态”论,思考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但审美如何与意识形态关联,却未能成为思考的重点。曾永成先生通过文学与政治都关涉人学这个共同点来建立二者的关系,有其合理性,但人学的问题还不是审美解决的问题。王元骧先生将政治伦理化,强调人与文学应当承担社会责任,仍然是一种非审美的致思方式。总的来说,这些观点确立了文学与政治的平等关系,但都没有说清文学与政治之间到底是什么的关系。例如,王元骧先生认为:既然政治学最初从伦理学发展而来,那么,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也可以作为一种伦理关系来看待。他从亚里士多德的“人是政治的动物”的观点出发,认为文学与政治之间是“本体关系”,关键在于政治活动与伦理活动相关联,文学活动与伦理活动相关联,经过这样的转化,强调其应当承担的义务与社会责任。这是对文学的政治的社会功能或社会价值的阐释,而对文学与政治二者关系的特性则未作深入说明。
刘锋杰等人认为,要解决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必须思考清楚二者之间的中介问题,才有解决的可能性。他们认为,审美意识形态论只是建立在形式表现内容的理论观念上,没有充分考虑到在文学与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的中介问题。历史之谜的人性论具有一定的中介意识,但还不够清晰,把生活内容看似文学与政治间的中介是一种模糊的描述。在文学与政治之间找到一个伦理中介,但探讨的仍然只是文学的伦理学原理。
二
黑格尔认为,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同时包含着直接性和间接性的。这个“间接性”需要用中介去关联。列宁认为:“一切都经过中介,连成一体,通过转化而联系的。”①恩格斯否定事物之间只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强调“一切差异都在中间阶段融合,一切对立的东西都在经过中间环节而互相过渡”②。刘锋杰等人受到上述观点的启发,坚持认为在研究文学与政治关系时,找到那个中介才意味着找到连接文学与政治的真正关联性,从而建构起来真正的文学与政治的联合体。
客观上来说,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与政治关系问题的思考对中介问题已经有一些自觉或不自觉的努力与推进,这构成了本书作者的思考起点。他们承认朱晓进等人提出的“政治文化”作为中介可以成为沟通文学与政治的一条有效桥梁,因为“政治文化”所体现的文化心理特点,正好可以与文学创作的文化心理特征相融合。用“政治文化”来连接文学与政治,显然避免了“从属论”所具有的强制性,即避免了将文学视为政治机器上的螺丝钉,从而完全看不到文学的特殊性。这样一来,从“政治文化”看文学,也就较为充分地尊重了文学的文化心理特性,从而非常合理地推导了文学与政治的关联性,避免了对于文学特性的伤害。他们还认为胡志毅提出的“仪式”中介说更加深入地理解了文学(戏剧)与政治的关系。胡志毅称“革命戏剧”是一种“国家的仪式”,简化成公式是:文学(戏剧)—仪式—国家(政治),即通过“仪式”的中介作用来连接文学与国家,这是将处于两极即处于极为个人化的文学这一极与极为宏观性的国家那一极之间的对立,用“仪式”加以融合与过渡。“仪式”既是属于文学的,也是属于国家的,所以,它才能成为这看似极为对立的二者的关联物与过渡物。用“仪式”来作为文学与政治关系的中介,是从艺术生产的基本方式角度找到了二者的关联性,不仅完成了过渡的说明,而且是在充分尊重文学特性的基础上来完成这种过渡从而完成文学与政治的统一。而启发最大当属魏朝勇提出的“文学是政治想像”③的中介说,因为它开始由讨论文学与政治的一般关系进入到本体意义上的想象关系。“政治文化”作为中介过泛,戏剧“仪式”作为中介过窄。如果说,生活说、人性说重视内容的一致性而没有揭示文学与政治的本质相关性,那么,“仪式”说已经接触到这个问题,并给予了一定的说明与肯定,但只有到了“想象说”的出现,才真正是从文学与政治相交叉相共有的性质角度立论的,即通过“想象”这个中介,能够找到与确认这两个异质事物的共有性质。比如魏朝勇提出了文学的政治想象就是对美好生活的想象,这是将政治作为美好生活的想象加以肯定的,这与文学的想象是一致的,这个中介真正赋予了从文学走向政治或从政治走向文学的可能性。他们认为想象中介说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展现了两幅图景:一是关系图景,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是统一图景,从我到你、从你到我。
但他们对魏朝勇的“文学的政治想象”一说进行了改写,将其转换成“文学想象政治”,意在更加突出想象的中介物状态,并试图消解魏朝勇的公式里可能存在的政治中心论意识。其间的区别是:“文学的政治想象”是文学对政治的单向想象,或者说是围绕政治的想象;“文学想象政治”是文学与政治之间通过想象相互作用,尤其是突出了是以文学为中心来想象政治。想象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中相当于催化还原反应中的催化或还原剂。如此,他们把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想象论,放在一个更大的理论空间里展开论述,从而使得想象这个中介真正能够在文学与政治的性质之间起到连接、转化与统一作用。进入文学想象政治状态中的文学与政治关系,已经不再是二者之间的简单的表层关联,而是二者之间在存在着矛盾对立并进而实现了统一的相互指涉、相互征服、相互转化、相互生成中的深层关联。政治可以成为文学想象的资源,借以表达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文学也可以成为政治想象的资源,政治借助这一想象来完善理念创造与制度设计。想象中介说是中介中的本体论,既能充分尊重与保持文学的本体特性,又能充分接受政治的影响来实现学科跨越,并由它出发,他们试图建立一门以文学为本体的交叉学科——属于文学的文学政治学。
三
一个命题的提出,不仅要接受逻辑上的考验,看其是否能够进行逻辑上的推导而没有逻辑上的错误。同时,也要看这个命题是否具有批评实践的解释能力,因为只能经历了解释的考验,才能被证明是有效的,有说服力的,是符合文学历史的事实的。如此一来,这个命题才可以转化为建构一门学科的核心内涵,并产生学科理论上的生产力。我认为,“文学想象政治”这个基本命题,具有了上述所要求的特性,所以,它成为一门创建中的文学政治学的理论基础。
想象说作为命题,符合文学与政治的一般特性。文学与政治都是人类的一种想象活动。文学的想象性来自它的意象形态特性。文学艺术活动是以想象的创造为特征的形象思维活动,通过意象而不是概念来反映世界。不仅文学创作活动是以意象为核心的想象创造活动,在姚斯、罗曼·英伽登等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看来,整个文学活动都离不开想象力的创造,文学作品本身是在读者的阅读活动中通过想象再创造的。伽达默尔的对话理论也强调了读者的填空(实际上也是想象)与文学作品的意义生成关系。文学活动的想象性同样得到了美感经验理论的支持。在康德看来,美感经验中的审美意象是想象力创造出的表象。在克罗齐看来,直觉中的意象作为“第二自然”正是想象力创造的结果。所以说,美感经验其实正是人的审美直觉,审美直觉正是想象力创造的过程,其成果——艺术形象正是想象力创造的结果。
想象说的作者们认为,文学想象最为核心的内容是指涉人的美好生活,也就是说它围绕着追求人的美好生活而展开想象。中国的乐土(桃花源)文学,西方的乌托邦描写,都是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或追忆。即使文学创作描写与批判的是黑暗现实,可它指向的仍然是美好光明之城。就像杜甫创造了著名的“三吏三别”,强烈批判了社会现实,但其怀抱的理想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政治远较文学复杂。但政治同样包含了对于人类美好生活的想象。亚里士多德的所谓政治追求“全体公民的共同利益”,其实就是认为政治的本义是在想象人类的美好生活。法国学者菲利普·布侯认为政治的基本社会功能就是用来制造一些“幻想”,并用讨论、沟通来缓和与解决冲突。所以,政治哲学的最终目的乃是对人类生活进行美好的想象与设计,它以人的存在为根本出发点,对人类存在秩序进行想象性的探索。这样看来,在价值和功能上,文学与政治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是相同的,分不出优劣高下,只不过二者的具体实施途径和最终效果有所不同罢了。
他们提供的与此相关的一个反证是,所谓的“写政策”与“赶任务”,其实不符合文学想象政治的基本规定性。政策与任务本来就不是政治理想,怎么能够以此为标准来要求文学去服务于它呢?说到底,文学想象政治,是围绕着人如何才能更加美好地生活这个核心而展开的,离开了这个核心,文学与政治没有结合的必要,也无法结合起来。一切谈论文学与政治相结合的言论,如果离开了这一根本点,都是缺乏说服力的。因此,不是不能谈文学与政策的结合,而是在什么样的政治内涵的基础上来谈文学与政策的结合。一切表达了人类美好生活愿望的政策,都是文学可能表现的对象,也是能够表现的对象,因为它与文学在目标上已经融通。而一切临时性的、难以惠及全民的、带有特定利益诉求的政策所体现的不是政治的最高内涵即政治理想,而是最低层面的利益诉求,这与文学的那个始终高蹈的理想追求是格格不入的。
想象说作为命题,具有可阐释性,即用于解释文学史现象。例如,对于屈原是否为爱国主义诗人的争论。其矛盾在于,从屈原热爱楚国的态度上看,他当然是名副其实的爱楚国的爱国者;可从屈原热爱楚国必然反对秦国的统一中国伟业来看,他又成为统一的阻挡者,不能成为后人眼中的爱中国的爱国者。从“从属论”来看,或者从屈原应当从属于楚国政治来评价他,或者从屈原应当从属于秦国的统一政治来评价他,这就容易造成矛盾的认识。当我们用“文学想象政治”的自觉来衡量屈原時,就会发现,屈原既不从属于楚国政治,也不从属于秦国政治,他展开的是对理想政治的想象,追求的其实是儒家的仁政目标,也即其诗歌中的美政目标。这样的美政目标既非楚国的政治现实,也非秦国的政治现实,它存在于理想之中。屈原的政治理想既超越了楚国的政治,也超越了秦国的政治,不在这两种政治的现实之中。屈原的热爱楚国,不是用来反对秦国的统一的;屈原若真的反对秦国的统一,也不是用来肯定楚国的政治的。他是站在现实政治的污秽之地,想象着美政的出现,而他自己愿为追逐这样的美政理想付出自己的生命。屈原实际上是一个爱美政主义的诗人,这是楚国政治不能限制的,也是秦国政治不能限制的;既是爱国主义不能限制的,也是统一不能限制的。屈原的践履激发着人们一直去追寻那美政,爱的不是某一个阶段的某个具体的国家形态,而是爱的那个永远无法实现却永远令人遐想的美政理想。屈原拥有的正是这种想象的具有超越性的政治自觉。
关于雨果的《九三年》的革命与人道主义的争论也是这样。正因为雨果认为“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是对人类美好生活理想的坚守与追求,而一切实际的革命的过程,只能是指向这个目标的充满了矛盾、痛苦与缺陷的过程而已,所以,在这篇作品中,雨果最后对人物命运的安排出现了出人意料的逆转。想象说的作者们如此分析也说明了他们的观点:文学与政治的关联,不应是制度层面、政策层面的,而应是理念层面的。文学对人的美好生活的想象与政治对人的美好生活的想象遇合,才产生了二者的关联性。
想象说作为命题,具有文学本体性,建构的是以文学为本体的文学政治学。他们提出“文学想象政治”这个核心命题,目的是用于构筑文学政治学的基本概念体系。他们一再强调其所理解的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审美关系是“文学想象政治”,而不是文学从属于政治,单向地成为政治的工具,任由政治摆布。“文学想象政治”不同于文学是政治的想象,后者围绕政治这个核心来设论、展开,文学的主体地位还没有建立起来。“文学想象政治”是文学主动地用自己的独特性去想象政治,此时的文学与政治是地位平等的。文学要表现政治,描写政治,自觉或不自觉地涵容政治,都体现出文学的主体性与超越性。想象是通过自己的心灵活动在精神上把握对象、表现对象、创造对象。现实的政治可以进入文学想象之中,但仅仅只是现实的政治,又无法满足文学想象的需要,因为想象的时空是无限辽远的。处于文学想象中的政治,既可以来自现实,又已经超越现实,与人类理想中的政治结合在一起,从而具有理想政治的特点。从这个角度看,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决不仅仅只是与现实政治的关系,同时也是与理想政治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结合是在想象美好生活的人类根本诉求上的结合,由此文学能够超越现实的政治制度与政策,给予良好影响于人类政治,为人类的美好生活而奋斗。
他们又围绕“想象政治”提出“文学政治”概念,认为“文学政治”是“政治的文学生产”,作为一种政治现象,与一般政治活动的运行规律相关;但又不同于一般政治活动的运行,它是“文学的”政治。这个“文学的”政治植根于全部文学史,由作家创作、作品存在、读者接受三者构成自身的历史传承,它与人类的政治实践活动相关联并进而吸收政治影响而构成自身,但又始终是“文学的”,是作家、作品与读者按照文学的方式建立起来的。“文学的”政治具有自生产的能力,但这种自生产不是拒绝现实政治的影响,而是转化这种影响。比如作家在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时,他往往依据的不是现实政治,而是文学史上的政治理念,一个作家会接着另一个作家去讲同一个政治问题,而这个政治问题始终是在文学的视野中、以文学的方式来讲述的。
当然,由“文学政治”又产生了一系列的概念术语与理论范畴,如“作家政治”“作品政治”等。作者们也进行了分析与阐述。但由此而生发的问题是,除了理论的分析与阐述外,其对文学创作的指导意义需要重新得到检验,在此基础上,还有对既往文学发展经验的总结尤其是既定的文学观念与批评术语中蕴含的不自觉的文学与政治关系意味的省思。
【注釋】
①列宁:《哲学笔记》,103页,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②恩格斯:《自然辩证法》,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535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此处关于中介的论述参考了劳承万《审美中介论》,15—2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③魏朝勇2006年在华夏出版社出版了《民国时期文学的政治想像》一书,为阐述方便,下文统一用“想象”代替“想像”一词。
(李先国,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