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与美国小女孩
2015-05-30于迈
于迈
李鸿章(1823-1901)
一八九六年,李鸿章访问美国时,在布鲁克林街道上,对一位骑自行车追赶他马车的美国小女孩发生兴趣,行色匆忙中,让翻译去见小女孩,记下她的姓名地址,并约她到自己下榻的沃尔道夫旅馆来见面交谈。当晚,女孩如约来访,却被告知,李鸿章已经休息,不见客了。女孩非常失望,留下一字条,懊丧而去。李鸿章归国后,给女孩寄来一封信,对自己爽约表示抱歉,并附上一礼物,是一个绣有“万事如意”字样的香袋,李鸿章说,是慈禧太后所赠。
这件小事,当时美国报纸有平铺直叙的报道。后来,上海的《点石斋画报》将这些报道综合翻译,剪裁编成一则“傅相逸事”,配以一幅漫画,在该报登出:
傅相逸事
纽约[某]日報云,李傅相前至该处时,在某酒楼凭栏下望,蓦见一少女容貌既好,衣饰亦华丽异常,驾一独轮车,飞行而至。傅相大悦,命人延之登楼晤谈良久。少女自称本处人,堂有父母,闺名为加流地雅士,现在读书。言语玲珑,如乳莺啼晓。傅相以非叙话之所,约少女至寓畅谈,少女诺诺而去。比返,少女果如约而至,适傅相睡熟,不便惊动,少女乃留书遂行。傅相得书,见其词意肫挚,不胜钦慕。由是不得复见。及使罢回国,追忆该少女不置;自以口述,命善西文者译书寄之,并赠以皇太后所赐香包一个,上绣四字,文曰“万事如意。”物虽薄,礼弥隆也。傅相于此其亦未免有情乎!
《点石斋画报》刊登的“傅相逸事”
1896年,李鸿章出访美国时,纽约《世界报》刊登的漫画
将这则“傅相逸事”与美国报纸平铺直叙的报道相对照,便会看出《点石斋画报》的编辑对原来的报道加以窜改、曲解,并附加主观评论,使得一则新闻变成了“想象”,中文读者想从这则“傅相逸事”中得悉真相,是不可能的,因为编辑的窜改、曲解、主观评论,已经在这段文字中塑造了一个李鸿章形象,这一形象,是编辑根据他们自己的兴趣以及他们对读者口味的判断而编造的,读者看了舒服、有兴趣,哪里知道这则“逸事”与真相相差十万八千里。
李鸿章邂逅美国小女孩约瑟芬·克劳德勒斯(Josephine A. Claudlus),时间是一八九六年九月二日下午,地点是布鲁克林东公园大道 (Eastern Parkway) 至贝德福德大道(Bedford Avenue)的路上。次日出版的《纽约时报》,对李鸿章九月二日的访问活动报道甚详,从中我们可得知,李鸿章这一天忙得很,早上六时即起,九时在沃尔道夫旅馆接见记者,十时之后到纽约市政厅拜访市长斯特朗(Strong),旋即乘车跨过布鲁克林大桥,造访布鲁克林美国海军造船厂(Brooklyn Navy Yard)、布鲁克林市政厅、展望公园(Prospect Park)、联邦同盟会大楼(Union League Clubhouse),行程非常紧凑,他根本不可能像《点石斋画报》的“傅相逸事”所描写的那样,有如一个悠闲的度假旅行者,在某旅馆的高处,“凭栏下望”,贪看街上往来的美女。
李鸿章乘坐的马车从沃尔道夫酒店出发
李鸿章在布鲁克林对那位美国小女孩约瑟芬感兴趣,并不是因为她“容貌既好,衣饰亦华丽异常”,约瑟芬骑的也不是“独轮车”,而是自行车。据《纽约时报》的报道,约瑟芬大约十二岁,身着黄衣,她的自行车轮也饰以黄色。她在东公园大道与李鸿章的马车队相遇,便一直骑着自行车奋力与其保持平行,驶过数条街道。李鸿章在马车中很惊奇地注意到这黄衣黄车的小女孩,在贝德福德大道便教车队稍停,让他的翻译罗丰禄去询问小女孩的姓名。这时,李鸿章访问的下一站,联邦同盟会大楼(从东公园大道和贝德福德大道交汇处西行十多条街才能到达)里已聚集了大批美国政要、商人,等着李鸿章到来出席大型的招待会,李鸿章不能不顾外交礼仪,让美国主人苦候多时,自己却去通过翻译和小女孩在街边聊天,于是遂邀请她晚上到曼哈顿的沃尔道夫旅馆来交谈。《点石斋画报》所说“傅相大悦,命人延之登楼晤谈良久”,全是虚构;“言语玲珑,如乳莺啼晓”,则更是陈腐语言和庸俗想象。
当时李鸿章亲眼看到的,是美国街道上,一个活力四射的小女孩。我曾实地考察,从东公园大道的起点(布鲁克林公共图书馆大门旁),往东一直走到贝德福德大道,得知这是一条起伏有坡度的街道。在这条街上骑自行车,上坡时吃力,下坡时则可借坡度顺势滑行。可以想象,小女孩约瑟芬骑自行车追赶李鸿章的马车队,时而奋力上坡,时而轻松下坡,她那矫健英姿和充沛活力,自然吸引了老年人李鸿章的注意。
李鸿章访问美国时,已七十四岁,他在纽约的活动,凡有上下楼梯、阶梯之处,或上船、下船,都是他坐在轿子或特制的椅子中,由纽约警察局派出六英尺高的壮硕大汉,或四人一组或六人一组,将他老人家抬上抬下。《纽约时报》对此有很详细的描写。这样一个不良于行的垂暮之人,坐在马车里,看车外一小女孩,生机勃勃,踩自行车追马车,紧随不舍,心中难免感慨。而且这很可能是李鸿章头一次见到美国女孩的无拘无束、自由奔放,引起他强烈的好奇心,欲亲自与约瑟芬交谈,了解她的家庭背景,从而了解美国社会和文化。
一八九六年,正是满清末年,中国社会墨守成规,死气沉沉,中国家庭照“三从四德”养育女儿、规范妇女,沿袭千年的缠足陋习依然存在,上流社会家教森严,将女儿养在深闺,不许在外抛头露面,一个小女孩独自骑自行车在大街上狂奔的景象,那时的中国人一定很难想象,很难理解;而李鸿章在布鲁克林的街上亲眼看到了这一景象,他仿佛受到震撼,立即起意要亲自和小女孩交谈。他也许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在想:这小女孩活力何来?美国人活力何来?
李鸿章喜欢问美国人问题。《纽约时报》报道,一八九六年九月二日这天早上,李鸿章拜访纽约市长斯特朗,斯特朗只有机会一开始问李鸿章一个礼节性的问题,接下来就全是李鸿章提问。李鸿章在市长办公室见到华盛顿的肖像,便问斯特朗,为什么华盛顿在制定宪法时,没有设立公、侯、伯、子、男等爵位?斯特朗市长答道,因为美国宪法的精神是反对贵族等级制的。李鸿章又问,那么貴国在奖赏有军功的军人时,不给爵位啦?斯特朗市长答,不给爵位,只给军功勋章。
李鸿章乘马车经布鲁克林大桥往访布鲁克林市(注:当时布鲁克林是一独立的城市,1898年之后才成为合并了的纽约市的五个区中的一个区),他在过桥途中详细询问了这座大桥的营运管理情况。到了布鲁克林海军造船厂,李鸿章又向接待他的海军将领问了许多问题。
在布鲁克林的访问结束后,布鲁克林市长沃斯特(Wurster)和李鸿章同坐一辆马车,送他去码头乘渡轮返回曼哈顿。在马车里,李鸿章利用这段短短的时间,问了沃斯特好些问题。李鸿章礼貌地称呼沃斯特为“市长大人”(Lord Mayor),问他:多大年纪啦?原来做什么的?是不是富人?怎样赚钱的?当市长的薪水是多少?又问,是不是穷人也可以当市长?沃斯特回答道,任何人都可以。李鸿章又问他是怎样管理运作市政府的,沃斯特也都回答了。
梁启超在他的《李鸿章传》里,提及李鸿章在欧美问人年纪及薪水的“逸事”:
李鸿章之在欧洲也,屡问人之年及其家产几何。随员或请曰:此西人所最忌也,宜勿尔,鸿章不恤。盖其眼中直无欧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
在梁启超所录的这则“逸事”里,李鸿章似乎是一个不顾外交礼仪、不讲礼貌,而且不听随员劝告的鲁莽之人,偏要问洋人最不爱听的问题。但若仔细推敲李鸿章一八九六年九月二日那天在纽约、布鲁克林对美国政要所问的问题,便会发现,李鸿章下午问布鲁克林市长沃斯特的年纪、收入、穷人能否当市长等问题,和他上午问纽约市长斯特朗,美国立国之初为何不设立爵位制度的问题,是相关联的。李鸿章似乎是想弄明白,美国这一套制度,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如果没有爵位,那么激励机制何在?穷人可以当市长,是怎么样当上的呢?
李鸿章操办“洋务”,到此时已超过三十年,和无数外国使节、商人、传教士打过交道,中国留欧、留美的学生,许多是他派出的,其中佼佼者回国后在他手下服务,因而李鸿章对欧美的了解,在当时中国官员中应该是最好的了,他哪里会不知道欧美人不问年纪、薪水的习惯?只是当他亲历其境,亲眼看见欧美社会之时,他忍不住要抓住眼前的一切机会,亲口问问题,亲耳听回答,他有求知的强烈欲望。他不一定会相信他所听到的回答,不一定认同美国人对自己文化、制度的解释,但他要从美国人自己的口中获取信息。李鸿章既问美国官员的年纪、薪水,也问他们的制度、管理,他们对宪法的理解、解释,这就很难说是将他们“玩于股掌之上”。
不过,就在这则“逸事”之前,梁启超还叙述了李鸿章的另一则“逸事”:
李鸿章之治事最精核,每遇一问题,必再三盘诘,毫无假借;不轻然诺,既诺则必践之,实言行一致之人也。
若对照《纽约时报》所报道的李鸿章与纽约市长、布鲁克林市长的问答,倒是觉得这则逸事颇为真实地记录了李鸿章提问的风格;而他的“不轻然诺,既诺则必践之”,亦可从他给小女孩约瑟芬写信一事得到印证。据美国报纸报道,李鸿章在给约瑟芬的信中,先为自己未能践诺在沃尔道夫旅馆会见她道歉,告诉她香袋是慈禧太后所赐,上面所绣四字是“万事如意”,然后说:
你许诺还要给我写信。我将很高兴获知你和你家庭的情况。若你双亲健在,你要孝顺他们。在我们中国,孩子们都被认真教导,要爱戴父母。我想我国比西方人更为强调孝道,这使得我们中国成为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国家。我口述此信,由我的秘书翻译成英文。现在我将以我自己的手,用中国毛笔—它是一枝细竹竿,笔端是驼毛—为你写下我的名字。祝你幸福!你的朋友、良好祝愿者李鸿章
这是老祖父的口吻。根据此信,可以判断,李鸿章当时和小女孩约瑟芬没有交谈,连她是否有父母都不知道。如果李鸿章当年确有机会,他会问约瑟芬什么问题,人们只能猜想。有机会读到李鸿章与纽约市长、布鲁克林市长的问答,李鸿章邂逅约瑟芬的原始真实报道,李鸿章给约瑟芬信全文的读者,会猜想李鸿章或许会从中国人的道德文化观念出发,好奇地询问约瑟芬的个人身世、教育背景,同时以中国长辈的身份,给她一些有关孝道的教诲。没有这种机会的读者—被《点石斋画报》编辑的随意增删窜改剥夺了机会的读者,就只好看着《点石斋画报》的漫画,由编辑的主观介入评论“傅相于此其亦未免有情乎”所导引,朝一个方向去想入非非—想象李鸿章想入非非。
二○一五年八月十日 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