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常任侠日记中的丁玲

2015-05-30李村

书城 2015年10期
关键词:中统丁玲北平

李村

常任侠是著名的东方艺术史家、诗人。他一九三一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后留学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东方艺术。一九三六年底回国后,历任中央大学、国立艺专、东方语专等校教授。在一生的日记中,留下许多文化界、教育界的珍贵史料。其中有关丁玲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两年。(见《常任侠日记集·两京纪事》,台湾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2011年版)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两年,是丁玲生命中的重要年份。她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在上海遭国民党特务绑架,被关押于南京三年。她这三年的南京生活,留下的史料很少。因此,常任侠日记中的内容就弥足珍贵,可以为我们了解丁玲这段历史,增加新的线索。

常任侠(留学日本时)

丁玲(1931年)

《常任侠日记集·两京纪事》台湾秀威资讯2011年版

丁玲晚年在《魍魉世界》中说,她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押送南京后,先后被关押在几个不同的地方,还有几个月被“幽禁”在莫干山上,几乎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许多人怀疑她“已经不在人间”。直到一九三四年五月,她搬到明瓦廊以后,特务才对她放松监视。她从此也“稍稍开了一点门”,恢复与外界的接触。继在夫子庙一家小茶馆遇见张天翼和高植之后,方令孺、谭惕吾、沈从文得到消息,也都来看望过她。

常任侠日记有关丁玲的内容,始见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也就是丁玲搬到明瓦廊,“稍稍开了一点门”之后。当时常任侠在中央大学实验学校执教,任高中部主任,同时与汪铭竹、艾珂两人编辑《诗帆》杂志,在诗坛上已小有名气。他于二月二十六日记:“上午上印刷所,下午上日文。德华告诉我,丁玲同高植来玩,电话曾邀余。及下午赴艺术教室,则偕其子去矣。”

接下来两天的日记,也都与丁玲有关:“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同方令孺、丁玲两女士,雇一马车,游孝陵灵谷寺及灵园花房。晚间请两女士吃北平面饼,皆尽饱。”“二月二十八日,同风子、高植午餐于丁玲女士处(彼住将军庙祁家桥吉如里一号二楼蒋宾之先生)。其同居冯达患病,午餐后同丁玲及其子玲玲(子名麟女名慧)、风子、高植游古林寺,至金女大参观。”

从这三条日记看,常任侠认识丁玲,可能是高植和方令孺介绍的。在这次见面之前,他没有见过丁玲。所以第一天错过了,第二天便约了方令孺,去丁玲家回访。日记里提到的德华,是徐德华;风子,即郁达夫的侄女郁风。这两人都是画家,当时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从潘玉良习油画。

最值得注意的,是括弧里的“住将军庙祁家桥”一句。丁玲在《魍魉世界》中说,她于一九三五年春天,最后搬入苜蓿园之前,“先后住在明瓦廊与螺丝转弯”,没有提将军庙祁家桥。我想她没提祁家桥的原因,可能是在这里住的时间很短,后来忘记了;但却可能是她搬到苜蓿园之前,住过的最后一个地方。因为这之后常任侠再见到丁玲时,丁玲已经搬到苜蓿园四十四号。遗憾我见闻不广,不知道蒋宾之先生是谁,有关情况还没有查到。

这次见面后不到一周,常任侠便去了日本,报考东京帝大文学部。两人再次见面的时间是同年九月常任侠暑假回国之后。可能常任侠回国后不久,便听说丁玲病了,在中央医院住院治疗,九月五日便与方令孺约好,“礼拜日下午同至丁玲处”。不料当天方令孺有事外出,两人未能依约去看丁玲。四天后,才于“下午四時,同方令孺女士赴中央医院视丁玲病,彼住楼上二七七号,患气管及消化器病甚剧”。常任侠在这一条日记里,还提到丁玲已经搬了家,“近居苜蓿园十八号对面茅舍中,其同居冯君,已患肺病经年矣。”这两件事,既可能是方令孺告诉他的,也可能是丁玲当天告诉他的。

苜蓿园地处中山陵附近,“坐落在中山门外一个小村庄里”。丁玲说,她选择这处地方,是因为这里是南京近郊的风景区,“城外空气好”,方便病人休息和养病;加上她“总想躲开人,越远越好。……恨不得一下搬到国民党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更好了”。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即房子是她自己找的,还是中统安排的?丁玲说,苜蓿园的房子是左恭帮她找的,“房子小,质量不高,房租也不贵”。但当时任中统第四科科长的万亚刚在《记丁玲》中说,丁玲搬入苜蓿园是中统安排的。他说丁玲所住的苜蓿园四十四号,本来就是中统建造的,“为中统领导人周末休闲之所”。故亦绝非如丁玲所说,“房子小,质量不高”,而是一座“洋式平房”。“中统特将她夫妇与姚蓬子一起,安置在那里,待她不谓不厚”(《国共斗争的见闻》,台湾李敖出版社1995年版)。两人说法相去甚远,谁对谁错还需要探讨。

我认为万亚刚的说法,可能更接近事实。道理很简单,丁玲住在苜蓿园时许多人去访问过,都见过这所房子。少青在《最近的丁玲女士》中说,房子是“四开间西式平房,粉红色的墙壁,茅草盖顶,十分清雅”。丁玲住在这“四开间房子之一半,中间是客室,靠东的前房是她的书房,后面即是她的卧室”。“房的四周都是草地,窗下林木成阴,前面更有一个大空地”,总之,“很够一个作家的住宅风味”。说法与万亚刚一致。而她描述得还不尽准确,丁玲的母亲说得更详细。她说:“这是一栋新式茅房,周围空阔,建筑完美,有十来间房,仍与某友共居。女又添器具,将病者另居后面两间,为我设一静室打坐,卧室相连,小孩游戏室、客室,伊写作室。余下数间友夫妇居。空气非常之好,用了二个女工,起居一切均适吾意,在室中望紫金山,极清楚。”(见《丁母回忆录》)

可见这所房子不仅“建筑完美”,被称为“摩登的小屋”,规模也不小,是典型的别墅结构。其中丁玲居住的部分就有十余间,她与母亲、孩子住在前院,冯达因为有肺结核,单独住后面两间。这十余间之外还有“数间”,由姚蓬子一家居住。像这样一所房子,即便“房租也不贵”,也绝不会太便宜。据丁玲说,她被捕后即没有了稿费收入,自搬到明瓦廊“独立住家”后,每月的生活来源只有中统给她的一百元生活费和冯达的六十元薪水。冯达居家养病后,这六十元也没有了。她靠一百元生活费,既要养这么大一家人,又要租这样一所房子,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何况冯达“已患肺病经年”,长年需要医疗和照顾,而她又“用了二个女工”。

去医院看望丁玲后,隔了五个月,常任侠才又见到丁玲。原因和上次一样,他去医院看望过丁玲后,不久便回日本了。但是经过前几次交往,他显然很关心丁玲。一九三六年二月,他从日本回南京后,第二天去看方令孺,便向方“询丁玲近况”,得知丁玲一家还在南京,“仍寓中山门外也”。三月十五日,又去找方令孺一起去看丁玲。由于方令孺“已外出”,他“遂独出中山门,至苜蓿园四十四号蒋冰之女士处。同丁玲坐谈至午,与蒋、姚两家小儿合摄一影。与其幼子出外放风筝,并至孙怒潮家。及归午餐时,则高植与其爱人亦来。姚蓬子甫自芜湖归京,盖与丁共赁一庐也。下午同孙、高、蒋等人,同赴励志社观励志剧社演《理发匠》一剧,剧散后赴夫子庙食油饼”。

据说一九八八年,丁玲的女儿蒋祖慧与冯达恢复联系后,冯达曾给她看过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青年抱着她的合影。冯达告诉她,这个抱着她的青年,“是中央大学刚毕业的学生高植”,问她后来见过没有。从常任侠日记中看,常任侠很喜欢摄影,外出常携带照相机和三角架,不知道这张照片是否就是这一天常任侠拍摄的。日记中提到的孙怒潮,是复旦大学教授孙俍工的弟弟,翻译家,当时也住在苜蓿园一带,是丁玲的邻居。

丁玲在南京的三年,常任侠最后一次看到丁玲,在一九三六年的五月。这一次,是“陈思平等欲往丁玲家,约余为导”。陈思平为女性,中央大学艺术系学生,兼在平民学校教授音乐。常任侠在五月十三日记:“下午陈思平曾来,借去拉玛尔丁著《格莱齐纳》一册。约星期日同赴苜蓿园访丁玲。”四天后,他与陈思平等人“晨八时出城,至苜蓿园丁宅”。这时丁玲家里有了一些变化。丁玲告诉他,“母亲及小孩均回湖南,(她)如被解放了一样,大概可以写点文章吧。”但是这天他在丁玲家的时间很短,“略谈,并为摄小照”后,便与陈思平一行去“游陵园花房及中山陵”,没发现丁玲有离开南京的迹象。

不过巧的是,他在游中山陵时,在音乐台遇见了储安平。当时储安平夫妇都在《中央日报》供职,编辑副刊。储安平对丁玲的事也很关心,听说他刚去看过丁玲,便约他写文章,“写丁玲近况”。他说自己“实在不高兴写这文章”,“只漫应之,(以为)大概可以不兑现”。后来他的确没有写这篇文章,而储安平也不久便去了欧洲,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以上就是常任侠日记中,有关丁玲南京生活的主要内容。尽管文字不多,但每条都很有价值。李向东、王增如在刚出版的《丁玲传》中提到,丁玲到了陕北后,同朱正明讲起南京经历时说,她稍得自由后,偶然有人来探望,但只有寥寥一二个,“我当时也不愿意有人来探望我,我觉得他们来探望我无异是到动物园中去欣赏一个关在铁笼里的猴子。我当时的心境变得喜欢孤独”。而从上面的日记内容看,情况并不是这样。当时来探望她的,绝不止“寥寥一二个”,其中既有她提到的谭惕吾、方令孺,也有她没提到的常任侠、高植。她对有人来看她,也没有故意“把脸放下”,表现出任何“不愿意”的态度,反而是“说话非常直爽,保持着少年女人应有的天真。有说也有笑”,“没有任何作家的架子”(少青《最近的丁玲女士》)。所以经常去探望她的,既有谭惕吾、沈从文这样的老朋友,也有高植、常任侠这样的文艺青年。而如果常任侠不是分身两地,大部分时间在日本求学,想必还会与丁玲有更多的来往。

《魍魉世界》丁 玲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这都说明,至少丁玲在南京的最后一年,“除不能离开南京外,行动已完全自由”(万亚刚:《忆丁玲》)。平时出行,没有任何被跟踪、监视的迹象,可以任意访友、看戏、“赴夫子庙食油饼”,而且后来连“不能离开南京”这一条,对她也失去了约束。一九三六年五月,她为了与党取得联系,曾一度离开南京去北平找李达、王会悟夫妇,在北平住了近一个月。李向东、王增如在新作《丁玲传》中说,丁玲是五月中旬去北平,六月上旬回南京的。根据是丁玲在《魍魉世界》中说,“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是我三年前被绑架的日子,我去北平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这一天,“谭惕吾、方令孺恰巧都来看我,看见我情绪很好,都诧异地问我:‘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曾经是我的死日,现在又变成是生日了。”而“大约就在一两天后,我一个人悄然地离开了苜蓿园”。

但是对照常任侠日记,丁玲似乎记忆有误。五月十七日这天,丁玲还在南京。同样,丁玲回南京的时间,也不是六月上旬。因为顾颉刚在日记中说,他于六月十四日,曾去宗帽三条李达家“访丁玲”,结果“未遇”,只见到了王会悟。“未遇”的意思当是人还在,未遇见,丁玲临时出去了。是以六月十八日顾颉刚接谭惕吾的信,嘱他去见丁玲时,才说“惟已迟耳”。由此可知,丁玲应该是在六月十五到十八日之间,才离开北平回南京的。

更重要的是,丁玲对她这次去北平,是她自己决定铤而走险,还是先取得了中统的同意,说法也很含糊。据说,丁玲在一份未刊文稿《“混”入延安》中說,她这次去北平,“是从沈从文兄妹处打听到李达在北平的住址的”,并“从沈岳萌(沈从文的胞妹)处要到一张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时她在南京铁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张二等车厢的免票”。丁玲说,她做好了准备,临走前曾“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会悟的打算,说大约两星期可以回来。我还假意托他们好好照料病中的冯达,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启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这件事报告了国民党和怎么报告的,我不知道”(丁玲:《魍魉世界》)。从她这些说法看,她去北平,应当是“一个人悄然地离开”的,中统不知道。

但徐恩曾在回忆录《暗斗》中说,丁玲去北平是他同意的,旅费也是中统提供的。他说有一天,他去看丁玲,“在谈笑中,她很随便地谈到北平的景物,言下很有欣慕之情,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鼓励她去玩一次,第二天我派人给她送去一笔旅费,结果她去玩了一个月才回来”。丁玲回来后为表达谢意,也“买了些糖果饼干到我家里送给我的孩子”。当然,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再追究下去没有意义。万亚刚、徐恩曾在谈及丁玲时,都提到当年中统所以会“优待”丁玲,首先是一九三一年以后,国民党颁行了“处理共党分子自首自新办法”,对“共党分子”开始采取宽大政策,“以争取‘转变为主”。其次,是丁玲“没有担任过激烈的破坏活动,问题并不严重,同时她有出色的写作天才,我很希望她今后成为本党的有力文化工作者”。只是在政治被极端化以后,丁玲谈起这段经历有所回避也有所保留,进而使她在南京的三年,留下了一些疑问。

文章的最后,再补充一件小事。丁玲在《魍魉世界》中说,她在南京期间,张道藩曾经来找她,请她写个戏本,“并说他现有一段戏剧材料”,愿意提供给丁玲,被她拒绝了。后来这个剧本是张道藩自己写的,在南京上演时,曾“报上大登广告,轰动一时,热闹了一阵”。请她去看,她因为“感情上很难受,无心去看”,所以既不知道剧本内容,“就连剧名也忘记了”。依照丁玲的说法,张道藩请她写的这个剧本,应该是话剧剧本。但我怀疑不是话剧,而是电影剧本,也就是后来中央电影摄影厂拍摄的《密电码》。

中央电影摄影厂是国民党执政后,于一九三四年创立的,直属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密电码》是中影拍摄的第二部影片。内容是根据张道藩的亲身经历,描写北伐结束后,国民党在贵州开展党务活动,遭到军阀周西成的迫害。故事的主角,是国民党另一位著名人物黄宇人。据方治在《我生之旅》中说,蒋介石对这部电影非常重视,曾指派他和张道藩两人,“以现任中央委员身分充任主角,配合其他演员,完成此一历史性之革命影片”(东大图书公司1990年版)。因此演员队伍也很强大,由黄天佐任执行导演,高占非、孙侠分任男主角,林静饰演女主角。

只是这件事有点离题,不便再介绍下去,有机会当另写文章,现在就写到这里。不当之处,敬请专家指教。

二○一五年七月十九日

猜你喜欢

中统丁玲北平
“中统”二把手
北平的秋
轰动京沪杭的 《文萃》 案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中统和军统到底有什么区别
十路大军进北平
十路大军进北平
丁玲的主要作品
丁玲噩梦一场
元代中统钞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