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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布罗茨基的散文法则

2015-05-30凌越

读读书 2015年2期
关键词:奥勒留罗茨链条

凌越

一个散文作家可以从诗歌中学到什么?

《诗人与散文》是布罗茨基为茨维塔耶娃散文英译本撰写的导言,因为布氏自己在散文创作上也投入巨大精力,许多时候,文中论述也像是布氏的自况。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此文中找寻布罗茨基写作散文的秘密之径。尽管在文中,他首先把散文放在较低的位置,但很快他也为诗人从事散文写作辩护,诗人“只是在理论上可以在不需要写散文的情况下做诗人”,也就是说,写散文几乎是诗人必然的一个副业。

首先,散文写作有时也是一个正当的写作冲动,再者,有些题材只能以散文来处理,布罗茨基列举了如下几种:一部涉及超过三个人物的叙述作品,对历史主题的省思,对童年往事的追忆。在列举这些题材时,布罗茨基肯定想到了自己的某些散文作品——描述他早年生活的《小于一》和《战利品》,回忆他父母亲的《一个半房间》,回忆并怀念诗友奥登和斯彭德的《取悦一个影子》和《悼斯蒂芬·斯彭德》。

如果说散文写作对诗人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只能是如何将它们写得更好,或者说为什么诗人的散文总要出色一些,就像布罗茨基说的那样,“谁也不知道诗人转写散文给诗歌带来了多大的损失,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也即散文因此大受裨益。”

同样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布罗茨基的散文显然也是大受裨益的产物。我们继续从《诗人与散文》中寻找蛛丝马迹,关于一位散文作家可以从诗歌中学到什么?布罗茨基列举了几点:依赖一个词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专注的思考;对不言而喻的东西的省略;高涨的情绪中所隐藏的危险。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只要你足够熟悉布罗茨基的散文,你就知道这绝对是他的肺腑之言,这几点在他的散文写作中都有清晰体现。

反抗这庸常的逻辑链条

首先,“依赖一个词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是典型的繁殖式的诗歌写作方式,任何写作从根本上说都是由一个个句子的累加构成,每一句话都需要某种延续,延续的方式有很多种——逻辑上的、语音上的、语法上的、节奏上的等等。一般的散文写作,句子和句子之间的纽带主要是逻辑链条,句子在情节的河道内一泻而下,在开篇时如果你处在逻辑链条的上段,那么行将结束时,你就会在其链条的尾段,这正如瓦雷里所说的散步——你从起点往终点一步步走来。

诗的写作则从根本上是反抗这庸常的逻辑链条的,它始终对新奇有一份热情,它反抗的主要方式,则是通过音调的牵引组织词语,诗人多半借助音调的触手寻找下一个词语和句子,而陌生的新奇的意义正附着其上。也是这个原因,布罗茨基在他的诗学随笔里经常会从各个角度涉及诗歌中音调的问题,而且通常这些议论都极为精彩,正是在这里布罗茨基显露出行家里手的本色。

相形之下,虽然在论及政治、历史,乃至小说的文章中(如《论独裁》、《空中灾难》、《一件收藏》、《向马克·奥勒留致敬》诸篇),他的语言保持了惯常的敏感,但是到底显得有点语焉不详,在那些方面他还算不上行家,相关的积累也远不如诗学上的。用语言之美引导意义,是特别好的写作状态,但如果语言之美过于超前于意义本身(甩得太开),那么这样的文章总体上也只能流于美文的窠臼了。

布罗茨基的利器——隐喻

当然,和根本不顾及终点在哪儿的诗歌相比,散文的听力无论如何都要弱得多,这大约也是布罗茨基屡次把诗歌抬到更高位置上的原因之一。但是由于有对散文中泛滥的逻辑链条清醒自觉的反叛,布罗茨基的散文已经比一般散文拥有更多样丰富的语言组合能力,况且他还拥有另一件摆脱陈词滥调惯性的利器——隐喻。

刘文飞在译序里也讲到布罗茨基散文呈现出强烈诗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文中使用了大量奇妙新颖的比喻。一个诗人水平的高下,某些时候可以其发掘隐喻的能力作为观察的指标,布罗茨基当然具备在两样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关的事物间寻求内在联系的超强能力(也就是隐喻能力),这一方面使行文更富诗意更加精彩,另一方面,这也是精确表达的要求,布罗茨基显然会同意某位英国评论家的意见——要想做到精确,就必须善用隐喻。

事实上,“隐喻”这个词本身就是布罗茨基散文的核心语汇,在其文章中出现过不下数十次。而且,布罗茨基的隐喻往往是生长性的,一个意象经常牵出一连串隐喻,这自然也是摆脱通常理性逻辑的一种方式,比如《一件收藏》中的一段话就是由“源头”这个意象引出的:“不,亲爱的读者,你并不需要源头。你既不需要源头,也不需要叛变者之支流,甚至不需要那从布满卫星的天国直接滴落至你大腿的电子降雨。在我们这种水流中,你所需要的仅为河口,一张真正的嘴巴,在它的后面就是大海,带有一道概括性质的地平線。”在这段文字中,“源头”次第牵引出支流、降雨、水流、河口、大海和地平线等意象,句子的发展在这里主要由视觉意象推进,而其后的意义则实现了摆脱理性逻辑的跳跃,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这种跳跃就是舞蹈。

注意注意,专注思考,克制你的情绪

布罗茨基所说的散文家向诗人学到的另外两点——专注的思考,以及对不言而喻的东西的省略——可以放在一起讨论。“专注的思考”这一点容易引起疑问:散文作家不也可以进行专注的思考吗?瞧,他独个坐在那里已经写了一天。

我想布罗茨基所说的专注的思考绝不是单纯的注意力的集中,而是指思考方式的专注。通常散文写作的思维方式是线性的,是由此及彼的,正如瓦雷罗所说的散步。这种思考方式从一个结论推向另一个结论,看起来缜密,但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经过仔细推敲,思维只是呈现出某一单一的面向。

从布罗茨基的散文实例看,他的思维方式则是放射状的,是围绕中心议题从各个方面展开的轮番进攻。这就涉及布罗茨基散文最显著的一个外在形式——片段式。他的绝大多数散文,都是由标有阿拉伯数字的文字片段组成,片段之间并没有显著的逻辑联系,而每一个片段都是和论题有关的一个侧面。

以库切颇为欣赏的《向马克·奥勒留致敬》为例,这篇文章由20个片段组成,这些片段并没有形成对马克·奥勒留其人其思想逐渐走向纵深的揭示和理解。第一段文字是对于“古代”这一概念的遐想,第二段文字则从罗马街头骑在马上的奥勒留雕像联想到有关骑士的种种,第三段文字讨论了居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想象力的作用,第四段文字则以叙述笔法描述了布罗茨基首次抵達罗马时,第一次看到卡比托利欧广场上马克·奥勒留雕像的情景,第五段文字则是对奥勒留雕像所使用的材料——大理石的冥想,第六段文字又旁逸到对古罗马各种雕像的评述。

仅从前六段文字即可看出,每段文字前的阿拉伯数字只起到间隔作用,并不意味随着数字加大,思维在向纵深发展。但他们都和马克·奥勒留有关,或者至少是和他引起的联想有关,那么布罗茨基也就从记忆中、思想中和论证中不断触及奥勒留这个论题,而最终奥勒留的思想和作者对奥勒留个人化的印象将有可能得到全面展现,而不会像在一般线性散文中只是从某一个侧面去触及。

在此基础上,对于“不言而喻东西的省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不用考虑线性文章中那些恼人的起承转合的东西,那些说明性的不言而喻的东西就此可以干脆地丢开。

在这种放射状的写作方式中,可以直接就作者感兴趣的某个点立即展开描述,而且很多时候这个点是由作者对某个词语的敏感和联想造就的,比如第一段的“古代”,第二段的“骑士”,第三段的“想象”,第四段的“雕像”,第五段的“大理石”,第六段的“群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得清楚,布罗茨基的散文写作简直就像是从诗歌写作里的横向移植。

在诗中我们早就知道,从词语出发的写作反而最终会获得更丰富的意义,而不是相反,以此类推,立足于词语的散文写作也更容易获得丰富的甚至是意外的意义。而且这样的写作,也顺便保证了音调的美妙和语感的流畅,同样,这两者也是被写作者优先考虑的。

最后一点——高涨的情绪中所隐藏的危险——对于抒情的行家里手诗人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被过度修饰的情绪往往是浮夸的情绪,被过度修饰的风格也就是浮夸的风格。这样的启示也相对容易被散文家所接受,那就是对一切过于热情的东西的警觉,无论是语言、思想、情绪或者仅仅就是风格本身。布罗茨基的文章当然成功杜绝了这些赝品,他的散文总体上以冷峻著称,冷峻中还带有那么一点讽刺和讥诮。也因为这一点,他的几篇自传性随笔,从时间上来说恰恰略去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众所周知的苏联以社会寄生虫罪名,对他进行指控并判处他去俄罗斯北方劳改的年代。布罗茨基隐去这一段,当然是因为他拒绝展览他的创伤,在某次大学毕业生典礼上致辞时,他曾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

本文选摘自2015年5月23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4-05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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