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与思想
2015-05-30波普尔
波普尔
邀请我做关于书籍的讲演,我十分感激。这不仅由于我认为书籍,因而还有图书馆,是欧洲文明也许是整个人类文明中最独特、最重要的物质事物,而且由于书籍在我自己的生活中起过的——而且仍然在起的——支配性作用。在我五岁的时候,人们给我读了塞尔玛·拉格洛夫[SelmaLagerlof]的书《尼尔斯骑鹅旅行记》[Wunderbare Reise des kleinen NiIs Holgerssonmit den Wildgansen]第一卷。这部著作刚刚出版,绿皮,共三卷。其他任何书都没有不仅对我自己的性格而且对我的童年朋友康拉德·洛伦茨[KonradLorenz]的性格产生了这样决定性的影响。康拉德爱上了野鹅,而我爱上了塞尔玛·拉格洛夫和她的书。像她一样,我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我和康拉德都仍然忠于我们的爱好。
自从那些早期时代以来,书籍在我的生活中起了重要作用,甚至比音乐还重要。在我看来,任何其他人类成就,甚至最伟大的文艺创作,都不像伟大的古典音乐那样在一切人类能力中超类拔群,同时也没有它那样感人、令人惊叹。然而我认为,书籍在文化上更为重要。
在此我不想谈论我们应归功于约翰·古登堡[Johann Gutenberg](或者也许归功于劳伦·杨松·科斯特[Lauren Janszoon Costre])的伟大的欧洲革命,他对书籍印刷的发明极可能是人文主义运动的主力,宗教改革运动的主力,科学兴起的主力,最终是民主的主力。
我倒要谈一谈一个非常相似的,尽管更地方化的过程,它在古登堡的两千年前始于希腊,我猜想,它是我们特有的欧洲文明的起源。
那段时间被正确地称作希腊奇迹,或者更明确些,雅典奇迹:公元前六和五世纪,击退波斯人的时期;希腊世界通过捍卫自由而意识到了自由的观念的时期;产生了伯里克利[Peri-cles]并导致帕特农神庙[Parthenon]的建造的时期。
像这样的奇迹永远不会得到充分的解释。关于它我已思索多年,并撰写过文章,我认为解释的一部分,无疑只是一小部分,在于希腊文化与东方文化的碰撞、冲突,在于人们所称的“文化冲突”。无论如何,荷马[Homer]的史诗(它们的主题是文化冲突)和几乎所有伟大的新思想都出现在小亚细亚海岸上的东部希腊殖民地,在那里人们最强烈地感到了文化冲突。这一切至少部分地被从波斯人那里逃出的政治难民和其他难民带到西方。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色诺芬尼[Xenophanes]和安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就是这样的难民。
但是有一段时间我有这样的想法,希腊奇迹,尤其是雅典奇迹,也许可以不完全地——无疑只是非常不完全地——由于写的书、书籍出版和书籍市场的发明来解释。
各种不同形式的书写已存在了很长的时间,尤其在东方,到处都可以发现类似书籍的东西,尽管蜡、粘土和类似材料上的书面记载不很便利。当然有宗教手稿。确实,有很长时间书写(除信件外)主要用于官方文件,用于宗教文件,也許还被商人用来记笔记,如皮洛斯[Pylos]和克诺索斯[Knossos]的货物和其他财产的清单所表明的那样。它有时也用来记载伟大的国王们的事迹。
根据我在此第一次表达的假定,特别的欧洲文化始于以书的形式出版荷马的著作。
荷马的史诗已存在大约三百年。但是它们是在公元前550年前后收集起来,首次被写下来,并向公众出售的。它们作为整体,曾经只是在职业讲述者、荷马氏族、荷马史诗吟游诗人中众所周知。识字的奴隶用从埃及进口的纸莎草纸抄写了许多复制本,把它们售给公众。这是最初的书籍出版。它发生在雅典,据传说,是在统治者、僭主庇西特拉图[Pisistratus]的倡导下发生的。
庇西特拉图的主要职业是统治雅典——这是非常困难而艰巨的任务。他似乎选定书籍出版作为自己的嗜好,因而成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与皇家文书局[Her Majesty's Stationary Of fice]相比的国家事业单位的创立者和指导者。这个事业单位的寿命不比它的创立者更长久,但是它的文化后果却持续下来,具有无法估量的意义。
在雅典,随着第一本欧洲的书的问世,诞生了第一个欧洲书籍市场。人人都读荷马的书,他的作品成为第一个识字课本和欧洲的第一部圣经。赫西奥德[Hesiod]、品达[Pindar]、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和其他诗人紧步其后。雅典人学习阅读(有很长时间,一切阅读都意味着大声朗读)和写字,尤其是经过准备的讲演和信件,而且雅典成为民主国家。人们撰写书籍,渴望的雅典人蜂拥着购买。到公元前466年已显然以大型版出版了第一部科学的书:安那克萨哥拉的伟大著作《论自然》[On Nature]。(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的著作显然从未出版,尽管似乎吕刻昂学园[Lyceum]有一本抄本,或者也许是一本摘要,阿波罗多罗斯[Apollodorus]后来在雅典的一家图书馆发现了一本抄本——也许就是同一本抄本。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没有出版他的著作,它存放在阿耳特弥斯神庙[Temple of Artemis]。)安那克萨哥拉是来自爱奥尼亚[Ionia]的士麦那[Smyrna]附近的克拉佐曼纳[Clazomenae]的政治难民,在雅典撰写了他的著作。我们知道,这部书在第一次出版的六十七年后在雅典廉价出售,然而它幸存了一千年。我猜想,它是第一部想为出版而写的书。
在安那克萨哥拉的《论自然》约三十七年之后,希罗多德[Herodotus]的伟大历史著作在雅典出版,与此同时,作者亲自当众朗诵了它的一部分。这证明两年前伯里克利把雅典称作“希腊的学校”[School of Hellas]是正确的。
我的假设是,通过使雅典有书可供出售,庇西特拉图为其重要性可与两千年后古登堡所发起的那场文化革命相比的文化革命做了准备,但是我的假设当然是不可检验的。印刷的书为整个西欧树立了新的价值和标准。尽管决不应过于认真地对待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它们有时却惊人地接近。例如,在安那克萨哥拉的书出版后,他被指控为渎神,就像两千年后伽利略[Galileo]那样。两人都有性命之虞。他们都未被处死,这多亏了他们与一些非凡的掌权人物的个人关系:伯里克利和教皇。由于伯里克利(他曾是安那克萨哥拉的学生)的干预,安那克萨哥拉未被处死,但是在付清一大笔罚款后被逐出雅典。他先前的学生、也已被逐出这个城市的伟大的雅典人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邀请他前往兰萨库斯[Lampsakos]。几年后安那克萨哥拉在那里与世长辞。就伽利略而言,他与教皇的个人关系使他免于死刑,他也不得不在流放中度过余生。
到当时为止,还没有人似乎想到焚烧或禁止像安那克萨哥拉的论著《论自然》之类的危险书籍。书籍仍然是十分新奇的事物,没有成为法律干预的对象。因此,由于对它的作者的引起轰动的审判,安那克萨哥拉的书成了地方的畅销书;此书不太抽象的部分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同样,到公元前399年,对这本书的兴趣已经消退,花不了几个钱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而伽利略的书,由于列入了禁书目录,很快就获得了缺货价格,价钱飞涨)。
柏拉图无疑最先认识到书籍的强有力的影响及其潜在的政治意义(尤其是荷马的影响和意义)。这促使他建议,由于诗人的不良政治影响,应当把他们——尤其是他所赞美的荷马——逐出这座城市。
我关于安那克萨哥拉的书的命运的资料的一部分源自柏拉图的书《苏格拉底申辩篇》[The Apology of Socrates],这是我所知道的最优美的哲学著作。在书中我们可以读到,只有文盲才不熟悉安那克萨哥拉的书的内容,求知如渴的青年“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在书籍市场上花一德拉克马[Drachma],如果需要这样多钱的话,买到这本书”。我怀疑在柏拉图所指的地方——“乐池附近”("ek tes orchestras")——是否有专门的书商。更有可能有些商人除卖其他货物外(小吃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也卖手写的纸莎草纸卷形式的书。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历史学家们估计一个德拉克马相当于稍低于十便士的英国银币——比方说也许1984年的一两个英镑——一本平装书的价钱。
安那克萨哥拉的著作由至少两个,也许是三个,手写的纸莎草纸卷(“书籍”)构成。如柏拉图所暗示的那样,对于这种规模的书,而且还是成了街谈巷议的书,一德拉克马的价格低得令人吃惊。
也许价格的低廉可由当地的历史来解释。在与斯巴达的战争二十七年后,雅典处于称作三十僭主的傀儡政府的统治之下,三十僭主在八个月中屠杀了雅典全体公民的十二分之一,没收了他们的财产。许多公民逃亡,但是他们又卷土重来,在比雷埃夫斯的一次战役中打败了三十僭主,恢复了民主。柏拉图的《申辩篇》描述了此后不久所发生的一个场面。在那艰苦的岁月中,可能有一些陷入贫困的家庭被迫变卖书籍。
然而,人們写了更多的书,并把它们带到市场。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八卷描述二十一年的战争的伟大著作,伊索克拉底[lsocrates]的著作和柏拉图的巨著,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安那克萨哥拉的书继续被阅读,因为公元529年,在它出版后的几乎正好一千年,至少还有一本仍存在并仍在被阅读。在那一年,信奉基督教的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的一道敕令关闭了雅典的异教的哲学学园,安那克萨哥拉的伟大的书消失了。
但是在我们的时代学者们做出努力重构它的理智内容。借助其他书籍中所援引或所讨论的文字来重构,尽管依靠那些片断不足以重新组合为整体。有趣的是,我看作精通此书内容和精通安那克萨哥拉的整个思想的杰出专家和修复者的人,费利克斯·M·克莱弗教授[Professor FelixM.Clev],在1940年不得不从维也纳逃到西方——逃到纽约——正如公元前492年安那克萨哥拉不得不逃到西方——逃到雅典一样。
我们在此看到,一本书可以比它的作者多存在一千年。就安那克萨哥拉而言,他的书中所表达的思想,它的理智内容,比这本书又多存在了一千五百年。
一本书的无限的文化意义,其中一部分就在于此。我们时代所重构的思想内容是客观的东西。这种客观的思想内容应与安那克萨哥拉的头脑中和他的解释者的头脑中进行的主观的思想过程清楚地区分:与每位作者头脑中进行的思想过程清楚地区分。
在一本书中所发现的客观的思想内容是使它有价值的东西。它不是如人们常常相信的那样,是主观思想的表达,是作者头脑中的思想过程的表达。如果更准确地描述一下,它是人类心灵的客观产物,艰苦的脑力劳动的结果,心理活动的结果,一再摒弃或改进刚刚写下的东西的活动的结果。每当发生这种情况,就存在一种主观的思想过程、心理活动和客观的思想内容之间的反馈。作者创作了书面著作,但是他也从他自己的著作,从他自己系统阐述他的思想的尝试,尤其从他的错误中学到许多东西。首先,他可以从其他人的著作中学习。
当然,有些作者以不同的方式工作,但是,一般说来,当人们尝试为着出版把思想写下来时,可以最有效地批评和改进这些思想,以便它们可被其他人理解。
口头或书面的句子是主观思想的表现这种肤浅的、令人误解的理论产生了灾难性的后果:它导致了表现主义。甚至在今天,一件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个性和情感的表现这种观点几乎被普遍接受。许多作曲家和艺术家相信这种理论,这种信念贬低了、几乎毁坏了艺术。
毫无疑问,人们做的每件事情,包括刷牙或打呵欠,都是其个性和情感的表现。这使表现主义理论变得价值不大和毫无意义。
实际上,伟大的艺术家是热心的学习者,他抱着虚心的态度,以便可以不仅从其他人的作品中学习,而且从他自己的劳动中学习,包括他和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无法避免的错误和失败。几乎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自我批评的,把他们的作品看作客观的事物。有件事还未众所周知,海顿在古老的维也纳大学的礼堂听到他的《创世纪》[Creation]的第一次演出时,流着泪说,“不是我写了这首乐曲。”
你们会懂得,我在此提到了一个连锁的主题。这个主题与希腊艺术——素描、绘画、雕塑——的发展密切相关,在庇西特拉图之前很久,希腊艺术就曾受到荷马的影响。然而在荷马史诗出版后,尤其在雅典,艺术发生了明显的转变,首先转到再现的和解说性的艺术形式,后来又转向一种理想化的自然主义。
这一切清楚地说明了思想内容、客观意义上的思想的极其重要性。它们构成了我称作世界3的世界。我把物质事物的世界,被物理学和天文学,被化学和生物学所描述的世界称作世界1。我把在主观意义上的我们个人的主观经验的、我们的希望和目标的、我们的欢乐与痛苦的、我们的心情振奋的、我们的思想过程的世界;心理学试图描述和解释的世界,称作世界2。我把人类心灵产物的、我们的心理活动的世界,首先是我们独特的人类语言的、我们的客观思想内容的——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世界;还有技术和艺术的世界,称作世界3。在这样区分三个世界时,我引入了的只是术语,由于它源自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因此它甚至不是新术语。唯一的新东西是这个命题,即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世界2、我们的内心世界,是通过与另外的两个世界的相互作用,尤其通过与人类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3:语言的世界、书写的世界、我们思想的客观内容的世界;书籍的世界,还有艺术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制度的世界、文化的世界的相互作用和反馈而发展的。
关于反馈,尤其是书籍的世界3和我们的内心经历的世界之间反馈的强有力的作用这个命题是很重要的。我们把存在这样的客观内容几乎完全归功于我们独特的人类语言的发明。在我们这个奇异行星上的生命进化史上,语言的发明第一次使客观思想内容的存在成为可能;通过使我们能把我们的思想内容当作客体来看待,我们批评它们——从而挑剔自己——成为可能。
书写的发现是下一步。但是最大的一步是书籍的发明和书籍间的批评性竞争的发明。
庇西特拉图想要建立一种对荷马的国家垄断,如从前在东方曾存在的对书籍的垄断一样,这是不无可能的。也许他没有充分了解形势,可能没有预见到来自私人出版者的竞争。但是,极有可能是他的缺乏预见在启动我们的欧洲科学和我们的欧洲文化的发展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