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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瞩望与低处的梦想

2015-05-30邢海珍

阳光 2015年4期
关键词:高原诗意诗人

西北诗人师榕,生活在甘肃平凉的陇东高原,多年来我们神交于诗的领域,至今尚无一面之缘。我与这位诗人的友谊开始于他的诗集《海在山外》,我知道他是在中国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举起了诗歌的生命火把,照亮了人生一条不无崎岖和泥泞的奋进之路。从他的诗中,我认识了甘肃的山野和华亭地层深处的煤,我从文字之上看见了这位诗人许多白天夜晚里那如炬的目光。

这本《师榕诗选》是诗人对自我创作的一次总结,是一个阶段诗歌创作的集中展示。西部高原是中国陆地的脊梁,是一个民族栖息生存高度的地理象征。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昌耀为代表的一大批西部诗人,站在高原之上引吭高歌,诗意的风景在幻化中五彩缤纷,形成了一个时代沉雄而悠远的精神高度。就是在这样的文化大背景映衬之下,师榕走进了诗歌,成为西部高原众声合唱中一位有影响的诗人。从高原的角度说,师榕的诗站在西部高处。高原深处是煤,那里埋藏着火和高温,于是诗人的心灵便拥有了低处的梦想,就有了一个诗人完整的艺术世界。

著名诗人雷抒雁先生对于诗与社会、时代的关系有着这样深入的理解:“它是历史的情感见证。即便不是对一个个伟大事件的述说,也是由那些事件的波动在心灵里留下的擦痕。诗的选择,不同于历史。考古学家可以从对一座古庙的分析,一座墓穴的开掘,正面认识历史。地质学家却注重从一根草的化石或者冰雪留在一块巨石上的擦痕证说历史。诗的细微,常常是一片草叶,一道擦痕,甚或一条逝去的波纹,让人们认识时间在心灵里留下的真实足印。”(《激情编年——雷抒雁诗选》第1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9月版)诗歌不是历史的写实和记录,但它要以情感的方式发出历史的声音。正如考古学家分析古庙、开掘墓穴,从一个特定的视角去发现历史,去言说历史。或者像地质学家从一根草的化石、从“冰雪留在一块巨石上的擦痕证说历史”。诗是用微妙的心灵感触来抒写世界和人生,是用细节的方式来折射出历史或“一个个伟大事件”的审美影像。师榕立足在生存现实的土地上,敏锐地捕捉纷扰繁杂生活中的细枝末节,用诗意来提炼具象事物中历史精神和哲学意义的深度内涵,他的诗是人情和人性感悟的结晶,是人生现实经历体验不断升华的果实。

在《一只鸟逆水而飞》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

一只鸟逆水而飞

一场雪在阳光下转瞬消失

一个人独自穿过冬天

我走到河边

却没能依水而居

只听到冰凌断裂的声音

我找到了流水

却无法捕捉鸟儿飞翔的姿态

鸟儿依恋着天空

我追逐河流的背影

诗中的鸟、人、河流构成了一种哲学的思辨意象,深切地表达了生存世界相依相生的微妙性。诗人在描述中有一种自由和率性的情怀,几乎没有刻意阐释的痕迹,但其中富含的深意却是不难领略的。在人生世界的大天地中,万事万物都在一种自然生态中循环运转,就如诗中所表现的“一只鸟”“一场雪”“一个人”必然存在着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这样万物才能有秩序地生生不息。师榕不是在讲道理,不是在说教,而是凭借着所创造的情境来说话,可以说,这样的情境是大于思想的,它有着超出诗人所感受到诗意内蕴的可能性。

师榕的诗追求一种发展中的现代性,他不是一位甘于守成而不思进取的诗人,他的诗有着明显的探索性,他时刻把握着对于传统艺术方式的更新式调整。他既不是背离传统,又不是前卫得出格;他的诗可以读出非常新异的感觉,但又不乏传统文化及艺术表达的底蕴。《今冬无雪(之二)》就是一首在表现上很有新意的诗作:

冬天一年比一年暖和

我的目光与雪越来越远

陇上今冬依旧无雪

谁能滋润贫血的土地

这个季节的生命都在翘首以待

黄昏一瓣瓣絮状的云朵

有序舒展着的可是紫色的雪

窗上的冰凌花是不是雪折断的翅膀

看不到雪的冬天

情人的眼睛布满血丝

爱情流着被酽酽思念泡软的泪花

今冬无雪

一位名叫洛夫的诗人

在海峡彼岸说

葬我于雪

这首写雪的诗构思很有特色,诗人是从“无雪”这个独特的角度切入,把内心深处的冥思与外在景致中的事物联系起来,是象征写意的方式,“雪”作为诗的意象,成为诗人深切关注之后所赋予的更悠远的意义,是以大自然的物象来表达人间世界情愫的一种纠结。写“贫血的土地”,写“陇上今冬依旧无雪”,由“雪”开始把情思拓展开去,到“情人眼睛布满血丝”,又抵达爱情以及思念的泪水。师榕重视诗的抒情性,把“雪”的诗思描述推进到人性的表现,把直觉的景象和深度的意义沟通融合,把传统的咏物抒情纳入了现代性关照之中。尤其结尾一节写到“海峡彼岸”的洛夫,时空大幅度的跳跃,使传统的抒情言志表现出了一种全新的面貌。

说到抒情,我愿意把师榕的诗归为偏重于抒情的一类,我是说他诗的感性有直抒胸臆的特点。在他的诗中,特别注重表达一种发自心灵底层的怀想和幽思,或者说有许多是与物象有关而难以名状的东西。他的抒情是自由的,自由而不单一,不无率性的因素,从写景状物中来,时而冷静,时而热烈,通篇都是心灵真实的颜色。师榕的诗沉稳,读来没有虚浮感。不论是抒写一己爱的情怀,还是面对社会人生实现表达的挚切诗思,都像燃烧的煤,让人感到一种热度和力量。在题为《深入夜晚的腹地》的诗中,诗人这样表达内心爱的冲动:

亲爱的 我深入白雪的内心爱你

雪中的火焰

重新唤起我心底的渴望

这是我驻守的最后一个冬天

除了对你的牵挂

活着我已别无所求

我是你虔诚的守夜人啊

还有谁能在这个暗夜默默赠给我

草莓、大海和心灵的力量

我殷切的瞩望会不会

幻化成你睫毛上闪烁的泪光

诗是一种较为直接的情感倾诉,借助幻化式的想象来表达对爱人的恋念与神往。诗人注意选择让人耳目一新的意象来加大抒情的张力,使情感的表达进入了更强烈但更内敛的诗意境界,意象的新异性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诗的纯度和品位。而从这些现代性的追求中,我们不难看到师榕还是不失传统的表现优势,尽可能地达成文辞质朴和意义畅达的艺术效果。像“我深入白雪的内心爱你”“爱你的火焰”“还有谁能在这个暗夜默默赠给我/草莓、大海和心灵的力量”以及“我殷切的瞩望会不会/幻化成你睫毛上闪烁的泪光”等,在修辞上、在表意上都是在传统言说的方式上寻求一种突破,使抒情更为趋近于诗化之美。

师榕是一位关注现实人生、拥抱时代和社会的诗人,他把责任和使命化为诗意悠长的慨叹,他让心中的悲悯燃起熊熊火焰。他那些写煤矿的诗,表达了对他所立足的大山和土地的深情,他所写的关于汶川、玉树大地震的诗,抒写了他无比宽广的爱。作为诗人,师榕是灵魂舒展、心忧天下的歌者。当个人化的风习在诗歌写作中甚嚣尘上、许多诗歌沉迷于一己之私的情感泛滥之时,著名诗歌理论家谢冕先生有过担心和忧虑,他说:“随着个人化的推进,以获得充分的个人写作空间换来的是诗与社会生活的进一步剥离。大面积弥散的平面化和无深度,极大消解了诗的价值和意义。不仅是崇高的命题受到冷遇,甚至连传统的优美和抒情性也变得遥远了。由于众多的缺失,众多的诗歌都因而失去了分量。”(杨克主编《1999中国新诗年鉴》第494页,广州出版社2000年6月版)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诗人毫无疑问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从常识的角度说,社会应当尊重个人的选择以及人格存在的独立性。但我们同时又不该忽略每一个生命的个体优势依赖时代和社会的基本前提,一个诗人价值和意义的彰显,就必须关注自己的社会和时代,关注历史积淀以及文化传统所形成的诗歌精神。如果不能顾及“众多的缺失”,个人化就会成为空洞苍白的外壳而没有应有的重量。

师榕出生在西北高原,是煤乡矿区长大的孩子,他写诗没有忘记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他时刻想着与他相依为命的煤和朝夕相处的矿工兄弟。《陇东的煤》就道出了这种生死牵挂不离不弃的深挚情怀:

大雪已过

太阳

从两棵老槐树梢上

蹦出

驱散了杨家沟上空的浓雾

寒霜消融 温暖扑面而来

两只长尾蓝鹊

欢快地从金色的山冈上飞过

炊烟袅袅

从一排排石头窑洞上升起

煤的光芒映照着向我走来的

矿工兄弟

红扑扑的脸膛

我与群山怀抱中的煤乡

相依为命

我很欣赏这样大气舒展的诗意营造,在表现上近于一种散文方式,空间性很大,意象的密度便疏散开来,但境界更为开阔,大雪、老槐、长尾蓝鹊、山冈、炊烟、窑洞、矿工等一系列事物自然率性地排列开来,有一种天空高远又情深意重的感觉。对故乡土地的爱流溢于字里行间,这是体谅和融入的大情怀,他把个人的抒写与更大层面的社会人生连接起来,朴素的文字中清新流畅的诗意自然地生长着。

立足于高原的乡土,又不局限于此。师榕是一位心灵翅膀奋力飞翔的诗人,他举起瞩望和梦想,让诗意的境界不断放大拓展,他用脚步和文字去覆盖更宽广的山河大地,因此也让自己和灵魂世界更大幅度地打开。他的瞩望、他的梦想都与他所立足的高原和高原以外的世界有关,他向往美丽狂放的大海,他的诗思让他的生命有了另一番灵动而深远的意味。师榕用诗意之美营造他的灵魂空间乃至整个人生世界,他在诗中改变了自己的生命形态,从而不断超越和升华并使人的品位达到全新境界的目标。当诗人与诗歌一起走出西北高原,他的心性获得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空间,在一定意义上拓展了艺术表达的途径。我从《在云南》一诗中,看出了他与以往不同的心灵天地,诗笔牵引文思,抒情有了更大的自由:

我上午看天

天很蓝 云也高

我夜晚望月

月枕在高高的树杈上安睡

云朵悠悠擦过我的头顶

我听见白云飘动的声音

在云南 我一直琢磨

天与地

哪个距我更近

中秋的午后

我在昆明西郊散步

梅花鹅黄 在轻风中摇曳

园中的苏铁与我的肩膀等高

红土地上 秋红绿飞

我在阳光下

吃着米线 品着绿茶

翻阅一本名叫《大家》的刊物

对于师榕来说,云南是另一种世界,这里与大西北不同,他看到了满是新鲜感觉的自然风物。两相比照,他的想象空间得到了更大的展开,诗意疏放,写作本身多了几分从容与自在。这是“天也蓝  云也高”的云南,这是“月枕在高高的树杈上安睡”的云南,诗人听见了“白云飘动的声音”。虽然笔致简洁,也是平静地写去,但超迈之心境却表现得极为充分。结尾的“我在阳光下/吃着米线  品着绿茶/翻阅一本名叫《大家》的刊物”,这近于白描的一笔,十分自然轻巧,却真正是韵味十足的性情之吟。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司空图在《诗品》中以此来定位“沉着”,幽然之思让人品之不尽,可谓“绝妙好辞”了。我读师榕的诗时,这几句忽地跳到眼前,霜风野草,水天茫茫,时光如流水逝去;面对许多事物,诗人思之愈深,“鸿雁不来”的叹息也自是一种诗意的怅然。

在《寻找灵魂的归宿》一文中,著名诗人王燕生对师榕的诗给予了这样的评价:“师榕的诗以纯朴见长,感情细腻,情深意美,纤巧动人。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纯朴而有意味,是诗的一种高境界。”此文写作于1993年,如今已过去整整20年时间,诗人王燕生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对师榕的评论可谓语重心长,“纯朴”确是师榕诗歌的一大长处,有意味,有境界,没有高深莫测的吓人架势。尤其关于“剔除一些叙述性的铺陈,会变得更加精粹”的意见至今仍可作为借鉴。一个诗人要写下去,提纯的工作就不能停止。师榕的诗,散文化的倾向较重,描述的成分较多,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杂芜的问题,对此应当保持足够的警觉。

《师榕诗选》对于诗人师榕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本诗集几乎是他近年来为诗而努力的全部心血的浓缩。当我认真读过这些作品之后,我的感触很深。一个在人生路上奔走前行的人,他心中燃烧着诗意的火焰,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地为诗而奋斗着。几十年过去了,甚至把一生的瞩望和梦想都化而为诗,他的情怀,他的感念沉淀在许多优美的文字之中。我特别看重师榕的追求和选择,他的生命价值目标是明确的,他要通过诗性精神对人生的现实实现提纯和超越。当然,《师榕诗选》也是一次证明,他是用自己的诗来确认灵魂和心性的位置。

我知道这是一条路,这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师榕在《秋天的海》中写下了这样的感怀:

在秋天

我多么想对远方的朋友

倾吐岁月的沧桑

我把心掏给你

你用微笑握住了我的手

秋天在恋人的手掌燃烧

走在赶海的路上

我伸开的双臂

还没有触到澎湃的波澜

可我的心中一片汪洋

师榕有一颗永远进取的心,他大步走在“赶海的路上”。他怀里揣着西北高原地层深处的煤,向往着高原以外更广阔的天地,他有着特别执着的个性和坚定的信念。无论如何,他都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对此我坚信不疑。在《诗化的人生之路》一文中,著名诗歌理论家吴思敬先生说:“我与师榕相识有年,这些年来看到他不管生活多么艰苦,处境多么艰难,但始终与诗相伴,他走的是一条诗化的人生之路。我赞赏他的选择,愿他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热爱诗歌,珍视生命,那么他收获的将不仅是鲜活的诗篇,还包括与诗长相伴随的人生体验,这后者也许更为珍贵。”(《海在山外》代序,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1月版)在诗歌和人生的路上,师榕的进取姿态是令人信服的,岁月匆忙,他不断留下美好的诗篇,人们可以看到一路上的花朵开放,我们祝愿这位诗人努力用心灵的色彩装点人生世界,这样的人也一定是幸福的。

邢海珍:男,1950年出生,黑龙江海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绥化学院教授,绥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出版诗集、理论评论专著多部。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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