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度的岁月
2015-05-30踞静斋
踞静斋
一
梅度所在的梅庄兴麻将风,闲时麻将消遣,忙时麻将调节,男人女人差不多都会,若有不会的,便被视为没出息。那种没出息往往是同女人不会生孩子、男人不会上马相提并论的。梅度就是因为不会抹牌而受人嘲弄打趣,只是梅度无所谓,他是不跟庄里那些人一般见识的。麻将是什么东西?毁人意志,耗人心神,扰乱家庭秩序,男人往往为家里锅灶冷清对女人大发雷霆,女人往往为男人输票子押衣裤声嘶泪飞。
让梅度头疼的是魏文兰迷恋麻将。魏文兰一上麻将桌就什么都给忘了。梅度虽有些不满,但也隐忍着,他一再告诫自己是文雅人,不能对女人动粗,更不能摔桌子踢凳子拿不会说话的物件当出气筒。无奈人多少都是有脾气的,如同再温顺的老牛也难免有尥蹄子的时候,梅度就曾尥过那么一回。
那回全是因为儿子小永。魏文兰只顾自己玩麻将,将三岁的儿子撂在一边。儿子一个人跑到池塘边戏耍,掉进水里,差点儿丢了小命。梅度黑着脸,恶狠狠地将魏文兰从麻将桌上揪回去。魏文兰被男人纵容惯了,毫不示弱,说你干什么去了!你不能看孩子?还率先摔起了瓷盆子。瓷盆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跃到梅度的脚背,继而又弹到梅度临时搁在屋角的玻璃灯架上,制造出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梅度被激怒了,让魏文兰吃了一顿拳头。魏文兰哭天呼地,衣冠不整地跑到秦国相家投诉。
秦国相让婆娘好好安抚文兰,自己去找梅度,说梅度,不是老表哥要管你的家事,文兰是有点儿问题,打麻将不管孩子,可你也不能打她。你看你,将她周身打得青红紫绿的!你得摸着心窝想想,人家大老远到你这儿来,给你暖被窝,给你生儿子……你真得好好待人家文兰!你真要对她有点儿良心!
梅度垂着头,没吭气,心里却似有一锅辣椒油在煎滚。照秦国相的意思,好像他梅度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魏文兰来钻他梅度的被窝好几年了,他还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没有动过她半根汗毛,这回要不是魏文兰过分招惹他,他能对她捋袖子舞拳头?
秦国相不停地对梅度嚼着嘴沫子,梅度的所为让他觉得有些亏欠魏文兰,毕竟魏文兰是他秦国相牵引过来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秦国相经常在川西一带跑生意,跑了几次,就回来渲染那边一些人家有将女子送出来的念头,说那边比咱们这边穷得多,山穷水穷人穷的。秦国相总是在那边吹嘘我们这边经济条件好,到处兴办这厂那厂(梅庄周遭也的确办着塑料厂、棕刷厂什么的,那是几个脑瓜灵动的主儿凑集起来干的),一般年轻人都容易找到轻松的事儿,薪水还不低呢,说得一些川妹子暗暗开了心扉。
后来,秦国相每次回来,身边差不多都跟着一两个小家碧玉。这些小家碧玉就像天女散花般地散落到梅庄一带,身份旋即就变了,成为某某家屋里的女人。某某家多半经历相似,都是当年地主或富农或“坏分子”的后代,该讨女人的年轻时没讨上女人,他们坐着时光的大滑车一滑就滑到了中年。他们的同龄人呢,早已一个个当了女人的男人,做了孩子的父亲,那才是像模像样有滋有味的真男人,完整无缺的男人。作光棍是痛苦的——生理和精神双重痛苦,某某家们自然心急如火。在外跑江湖的巧嘴秦国相能够急他们之所需,解他们之所急,所以秦国相在梅庄一带也就逐渐树起“红爷”的口碑。
“红爷”实质是红娘的代名词,还是秦国相的小女儿敏敏最先给叫起来的。外人觉得红爷这名号响亮,却不解敏敏的真实用意。敏敏给父亲起“红爷”外号,其实含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敏敏反对父亲的作为,认为那是拐骗良家妇女。秦国相朝小女儿一翻眼说,你懂什么?人家自己长着眼睛,长着脑袋,我又没强迫她们!敏敏撇撇嘴,哼哼说,反正你在骗人家!秦国相就说小女儿说话没良心,做老子的供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还供她上了卫校——将来就是端着铁饭碗的城市人,没良心的臭丫头!就是天塌下来,你也不用操心,到头来却净挑老子的不是,你那书没念进脑袋瓤子里,全念腿肚里去了!
魏文兰是被秦国相牵引来的外乡女子中的一个,不过,她跟外来的小家碧玉们不大一样,她是个离婚女子。国相好像对她了如指掌,说她是个好女子,只是当初看人走了眼,原先的男人不是个东西,三天两头地打她,往死里打。娘家人就让她干脆离婚,重新找人,又怕那男人纠缠,干脆让她改嫁得远远的。
梅度相信秦国相的话,秦国相为人比较精明,在外面也免不了干过拐骗的行当,但对老表弟应该是巴心巴意,不会坑害老表弟的。再说,他梅度也不是二十岁的青春郎,也没有必要担着上当不上当的心,人家魏文兰比自己小得多,再怎么说配他梅度也绰绰有余。梅度还挑剔什么呢?实在没有资格挑剔。要说挑剔的话,那也是后来的事,而他挑剔也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魏文兰顾点儿家,顾点儿儿子,不要成天像只蚂蝗一样吸在麻将桌上。
二
不论梅度怎么反对,魏文兰的麻将都是照打不误。只是每次都是由牌友出面来找她,毕竟牌友的面子梅度还是要给的。
这天早饭刚一撂碗,庄东民生家的春香就催命鬼一般的来催魏文兰。
春香细皮嫩肉,指如削葱,腰似杨柳,生得一副城市人的清高模样,周身还不时散放着栀子香。不知是刻意要保养容颜还是生来身子骨就懒,春香嫁给民生,不愿日晒风吹,不想流汗使力,不务稼不兴农,不种菜不养禽,平素多半时间就泡在庄口的小店里打牌。民生为打牌的事也跟春香干过几场,每回家庭硝烟过后,春香索性连家和儿子都不要,跑到娘家不回来。民生还得忍气吞声地去请去求,每回都免不了受丈人丈母轮番的训斥,说他们老柳家三个小子才有这么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是捧着养的,你梅民生养得起就养,养不起也没关系,柳春香的去处多得是!这么折腾几回,民生心也灰了,神也疲了,意也懒了,念着自己没什么大能耐,更念着未成年的儿子,实在没什么好招,春香这个牌鬼老婆他也只有认了,大不了自己多辛苦一些。农闲他就出去打打工,农忙他就回来弄弄田地,拾掇拾掇家务。
梅度很不看好春香,他一看到懒里懒气却晃着清高样的春香,就想起儿子小童书上系着花兜的小懒蛇。春香进门时,他装作没瞧见,闷声不吭地瞅着门外一群嘎嘎叫嚣着吃食的鸭子们。春香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说,度爷,我家来客人了,借文兰娘用一下,你没意见吧?
魏文兰巴不得去搓几把,她有几天没去扎女人堆,这阵子手心正痒痒,便朝春香眨眼,说他能没有意见?我还有家务活儿没干完呢。春香说,度爷不也闲着?让他干干,能锻炼身体呢。
魏文兰兴高采烈地被春香挽走了。梅度坐在堂厅闷了闷,咽咽唾液,又感觉牙齿特别不对劲,早上吃的韭菜大都卡在牙缝里。
梅度的牙齿一贯不好,三十二颗牙的本质都有点儿问题,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蚀,坏的坏,掉的掉,剩下的也全是些残兵败将,只适合吃烂豆腐喝青菜汤,每次吃东西,总是有些苦闷。魏文兰比他年轻十几岁,牙好,爱吃炒得脆嘣脆嘣的菜,她主持厨房事务,那一盘一盘的菜蔬自然是合着她自己的口味炒做出来的。在厨房事务上,魏文兰不同于梅庄一般的家庭主妇。梅庄一般的主妇喜欢图方便,什么东西都用锅煮,煮出来的跟猪食糟里的东西没两样。魏文兰比她们要讲究营养,她说菜要一盘一盘地炒,炒得清清亮亮,比如油菜要炒得青扑扑的,胡萝卜要炒得黄灿灿的,白萝卜要炒得白闪闪的,那样才不会跑掉原味儿。
梅度拿着自制的细竹签剔着牙,不免羡慕起老表哥秦国相的牙来。
秦国相的牙如同两排嫩玉米,整齐、灿亮,吃什么都不受拘束。前些日子在邻家儿子的结婚喜宴上,梅度亲眼看见秦国相一口气啃了两个酱猪蹄和三个凤爪,那些东西都是没有烧烂的,透露着魏文兰的烹饪格调(魏文兰是这次喜宴的掌勺大厨)。满嘴油光的秦国相看着梅度说,吃呀,味道好着呢,比那回我们在馆店里吃的那些菜还要合口。梅度朝他龇了龇牙,秦国相就替梅度摇头说,牙不好,可怜着呢。你也学学我,去敏敏的医院换副好牙来。让敏敏带你去找牙医,那牙医是县医院里最好的。不过呢,要花点儿票子。梅度问,你这牙花了多少?秦国相伸出三个指头。梅度问,三百?秦国相说,三百?嘿,可被你一口说掉了!三千!要在大城市的大医院里换,还远远不止这个数呢。俩人正说着,魏文兰过来了,秦国相就跟她说梅度最好换换牙,也就三千块。魏文兰说,要是像老表哥这样没忧没虑的,儿孙们都争气,在家坐等也有人侍候,别说是花三千块,就是花十个三千块,我也赞成。梅度顿感自己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将他脑部的语言中枢给拍成“短路”,让他哑了口。
梅度剔完牙,走进前院,一帮鸡鸭正在那里乱哄哄地闹,他拧拧稀疏的眉,将鸡鸭们赶走,关上前院的门,进房间抄起床头上那本《三国演义》,坐到阳光朗照的后院。这本书被他翻了不知有多少遍,书角都卷了。
临近中午十二点,魏文兰没回来,倒是民生来叫度爷上他们家吃饭,说小永已过去了。梅度谎称自己闹肚子,婉言谢绝了民生的好意。他将早上剩的一点山儿芋粥拿热水温了温,吃了。
魏文兰一天都在牌桌上,傍晚回来,门虚掩着,不见梅度身影,家里一切跟她走时一个样:脏衣服依然浸泡在木盆里,碗筷依然扔在脏黑的锅台上,堂厅的垃圾依然还没扫拢。鸡鸭们闹哄哄地围着她转。
儿子小永一身挂花,刚跟一帮玩伴从庄外的灌木丛里打完游击仗回来,他的脚还没进家门,叫嚷声就先撞进屋:魏文兰,我饿死了,快给我做点儿吃的!
这个不足五岁的小男孩脑瓜很聪灵,他入世七个月就能发出“妈——妈”的声音,十个月能像模像样地走路,他的想法比庄里的同龄孩子要多,对生活的要求也比同龄孩子要高,一旦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心中就充塞不满,一有不满他就不喊妈,而是直呼魏文兰。
魏文兰忍不住骂了句:小畜生,不喊妈就不给你做饭!
儿子一转身,朝她拍了拍自己的胖屁股,脖子一歪,嘴里扑扑两声说,听见没有,屁股喊你了。快点儿做饭!
魏文兰瞧见儿子裤子后面又露出两个洞——像两只牛眼,不觉发了急,抡起巴掌,狠扇儿子的屁股,说你这小畜生,才穿几天的新裤子!
儿子跳将起来,学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气话,大骂:他妈的!你打老子!见母亲拿了扫帚气急败坏地撵过来,他赶紧撒腿跑了,边跑边重复着:他妈的,你打老子!
魏文兰气恨恨地扔了手中的扫帚,鼓着腮帮子做家务。她刚将晚饭做好端上桌,梅度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他不看女人的脸,也不说一句话,兀自低头吃饭,晚间睡觉也不理魏文兰。
魏文兰竭力平顺心头的不快,寻思怎么对付梅度,让他不对自己打牌产生敌意。春香就给她出招:让度爷也学着打牌,他就不反对你打牌了。魏文兰就竭力使出各种软招儿拉着梅度去学牌艺。
梅度到底是软性子,终究逃不过女人的软招儿,居然被她拉下了水,学会了他曾经一再鄙视的玩意儿。只是梅度决不像魏文兰那样恋牌,他充其量给人加加塞儿,应酬应酬,譬如偶尔为秦国相家陪陪客。
三
这晚,风裹着寂寞的呼哨从门缝中刺溜进来,一阵一阵的。
一把白色的药丸滑下了喉管,梅度不由自主地哼唧一声。日光灯摇曳出一屋的苍白,一如梅度那失却血色的脸,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笼罩着寒冬的气息。
风也将邻居播放的电视歌声送过来,那是一位甜美的女歌手正声情并茂地唱《好日子》。
好日子?梅度咕噜着,好日子?他的目光飘到床头的影框上,影框里三张绽放笑容的脸:上了年纪的男人、稍显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外人多半以为小男孩是男人的孙子。其实不是,小男孩喊他爸爸。——那是我儿子!梅度在心里呼道。
那是二十年前的照片。
二十年前,他的儿子就像一个从年画上走下来的骑鱼娃娃,人见人爱,那白胖的嫩胳膊能掐出一汪清亮的油水来。二十三年过去了,他感觉他的骑鱼娃娃不知不觉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鳝鱼,在城乡间滑来滑去,常常一去就没了音讯,连一个气泡都不向他吐一个。可他总还念着他的鳝鱼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栖身的地方,听说外面的大雕不少,美女蛇不少,黑皮狼不少,他的鳝鱼安全不安全?
电话机如同家中那只慵懒的小猫崽,一声不吭地匍匐在影框旁边,突然发出清脆的叫声,在它发出第二声叫的时候,梅度有点儿心颤地抓住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线绳,但这线绳很快又滑了下去。
电话那头不是他的鳝鱼那充满年轻气息的清亮声音,而是秦国相那宛如秋风吹枯林的沙沙声:梅度,好长时间都没见你露面啦,想同你扯扯白,明天过来搓两把牌吧?
那边秦国相嘴里大概吸着什么东西,话音里还夹着吧咝吧咝声:敏敏的公婆明天要来串门,三缺一,你来正好凑一方桌。上回你走后,那两个老家伙还惦记你呢,这回人还没来,话就先到了,点名邀你,说你搓牌有牌相,不像有些人爱在牌桌下面捣鼓点儿小名堂。……老毛病又犯啦?梅度,你得多注意身体。这人一上了年纪呢,不是这里冒火就是那里起烟的。我前几天犯腰疼,也在床上卧了两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文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魏文兰早在爽秋时节就回千里之外的娘家奔丧去了,丈母寿终正寝。接娘家电话后,魏文兰还伏在椅背上嚎了几声。梅度看看两鬓也开始染霜的女人,想劝她别嚎了,你娘都是八十八岁的人了,死也死得的。但他终究没有说。死了的人是生她养她的亲妈,她哭两声也是本分。
魏文兰希望梅度跟自己一起走趟川西。她像只候鸟一样落到这里,一落就是二十多年。
梅度连丈母家的门朝哪方开的都搞不清楚。丈母跟小舅子倒是来梅庄看过他,他们对魏家的姑爷也没什么太多的看法,个子是单薄了点儿,腰板是窄了点儿,人还算憨实,还喝过一点儿墨水,怎么说都比以前那个狗东西强上好多倍,以前那个狗东西喝酒赌博找姘头,稍不顺意就张口骂人,抬手拳人,他们家姑娘的一条小命差点儿送在那个狗东西的手中。梅度多少能知人冷暖,过家常的务实日子,还能怎样?他们对有梅度这样的姑爷比较满意,很希望姑爷上他们那里走走,姑爷总是应着应着,始终没有去。
这回小舅子一个长途打来,说姐夫也来吧?魏文兰替梅度应了,回头掐算一下来回的盘缠及有关开支,便罢了两个人一起去的念头。临走前,她看着梅度说:我会当心的,那边侄子来接我,你放心好了。米在缸里,菜在地里,水在井里,想吃肉,去店里……絮叨了几遍,跨出门槛时,她又转头说,小永要是来电话,替我骂他几句。没良心的东西,连娘老子都不要了!
四
将魏文兰送上了火车,梅度回来经过庄外的那片枫树林。红得耀眼的一大片林子刺激着梅度有点儿昏花的老眼。
他隐约记得自己年轻时曾写过一首《咏枫叶》的七律诗,便竭力搜索那些诗句,诗句仿佛就在脑壳里闪烁不定,怎么也搜索不清晰,他只好呆愣愣地望着那片火一般的红,目光又游移到火红上方的天空,天空清亮亮的蓝,连一片云影也没有。从前的天空也常是这个样子,而走在从前天空下的人现在却老得不成样子了。
枫树林中有一岗坟茔,小叔爷梅克俭就葬在这里。梅度的眼前又晃着小叔爷那对黑窟窿一般的眼。那对黑窟窿深不见底,小叔爷梅克俭活在人间的两万多个日头恐怕都填不满那对黑窟窿。
陈年的一些影像依稀在梅度的记忆谷中晃荡起来……
一个青衣小帽裹着一件红棉衣闪进了一片枫树林,那是六十多年前的枫树林。那时的枫树林似乎比现在的枫树林要火红,那时的太阳似乎也比现在的太阳要热情——热情却又不失悠闲地艳照着大地,让人觉得那枫树林的火红是被太阳映出来的。那阵子枫树林里的一个最隐蔽的角落里燃烧着另一簇火,那簇火旺得差点儿将青衣小帽和红棉衣熔化了。
那时的太阳在湛蓝得可爱的天幕上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正准备向西漫行,整个梅庄却陡然热闹起来,如同腊月间热油锅里煎炸蹦豆豆,煎过了火候,向四处爆出来,只是爆出来的东西却不是香喷喷能吃而是让众多梅庄人恶心得只想呕吐:叔爷居然青天白日里跟侄媳妇搅缠在一起。没脸没皮,没皮没脸!唉嘿!唉嘿!枫林韵事就这么在人们的唉嘿声中四处散播。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拎着鱼网准备去庄外的湖边捞鱼,惊骇地看见芦苇丛中飘着红棉衣。人们忙乱着打捞红棉衣时,青衣小帽饮泣着将自己挂在自家的梁上。
当然,梁上的青衣小帽没有毁掉,被家里人及时解了下来。青衣小帽失了先前的鲜活,好些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字,写得最多的字是“小可”。写写就哭哭,哭哭就抹抹脸,然后继续写,继续哭。穿着红棉衣的小可已经在地下过日子去了,她不可能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红棉衣却老是幽灵般地在他眼前晃动,有好多个夜晚,青衣小帽看见红棉衣从湖中冉冉升起,然后又冉冉落下,在快要落到湖中的一刹那,红棉衣突然露出那洁白如霜的身子,朝他飞过来,他张开双臂去拥抱,却只拥抱了一件沾满泥污和水草的褪色的旧棉衣,棉衣滴答滴答掉着晶莹的水珠。
一个月后,青衣小帽最痛恨的人——比他小两岁的侄子梅宏洋回来了,这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的儿子容光焕发。青衣小帽不停地狠命磨牙,原本整齐的两排牙被磨得都有点儿参差不齐了。狗日的东西!喝了点儿狗屁的洋墨水,就人五人六起来,到外面混了个狗屁的大学教授,跟风骚的女人连上了裤带,要遗弃小可。小可本来是他梅克俭的女人,被狗日的占先聘了去,可狗日的不好好待她!要是狗日的好好待她,他梅克俭也就死了那条心,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小可也不会死的。
那时梅度六岁,他看见大叔爷家的宏洋一进门就被小叔爷揪着挥了两拳头。梅度很吃惊,宏洋好几年不见人影,怎么一回来就挨小叔爷的拳头呢?一向温顺的小叔爷像发疯的牯牛,被家里人强行拽开了,还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宏洋不还手,只是牵了牵被小叔爷揪得皱巴巴的西服领子,拢了拢被小叔爷抹乱了的油亮头发,弹了弹西式长裤上的灰尘,跺了跺被小叔爷踩脏了的大头黑皮鞋,神态很自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宏洋的镇静显然又激怒了小叔爷,小叔爷冲上前,又抹了他一巴掌。一旁早已横眉的大婶娘忍不住朝小叔爷呸了一声,梅克俭,你也太过分了!你做下贱事,你还有脸面撒气!我儿子纵有什么过错,自有我们做娘老子的来教训,轮不着你来教训他!小叔爷顿时脸色发乌,一头栽倒在地,喷出一口紫血。
从此,小叔爷梅克俭像根光秃秃的木棍一样在世间竖立着,这样一竖就是风风雨雨四十多年。
五
——梅度呀,这些天多亏你……要不然,小叔爷死了只能喂老鼠了。你听小叔爷一句话,不要拗着了……赶紧成个家吧,有女人,有后代。不要学你小叔爷。……一个人没意思,没意思……
老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臭味,那是久病在床的小叔爷制造出来的,他那张乌紫的嘴唇翕动着,那枯竹枝一样干瘦的手攥着梅度的手,殷切地等待梅度首肯他弥留之际的心愿。
梅度对行将就木的小叔爷点了点头。他前半生走着跟小叔爷差不多的路,这条路上没有醉心的鲜花,没有莺鸣燕语,没有绿藤缠绕的春情,有的只是难以遏制的感伤,这种感伤绵绵无期。大叔爷生前时常摇头说梅家出了两个没出息的坯子,爷辈的梅克俭和侄辈的梅度唧唧歪歪的,都没一点儿男人样!
梅度曾无数次在黑夜见过这样的图景:天空飘来一件白罗纱,白罗纱飘过绿萝缠绕的窗,飘到他的床边,然后悄无声息地匍匐在他的胸前,他嗅见类似金银花的芳菲气息。他马上将自己变成了一匹骠壮的白马,激情澎湃地卷住了白罗纱,白罗纱在他的酣畅淋漓中被卷成一朵美丽的红牡丹,红与白逐渐交织出醉人的麦浪。那时,天空正飞过人字形的雁行,地上正悄悄地游动着飞雁般的一群棍棒……
当棍棒朝卷着白罗纱的白马飞舞的时候,图景就消失了,周围是一片漆黑或是月光飞霜一般地飘在床前,屋里就传来梦魇般的叹息。梅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摸摸躁热的身躯,扒掉黏糊糊的内裤,怅然若失:痴人做梦!
真的是做梦。梅度又总希望做梦,梦能让他体验在现实中无法体验的美妙感。只是现实中的白罗纱并不是白罗纱,而是小巧玲珑的花布褂。花布褂甩着乌亮的发辫,走在灿亮的阳光里,他的目光就触电般地灼烈起来,脚步不由得僵硬。
——梅度!梅度——梅度!干嘛不理人呢?
梅度慌乱扭头,天!她在叫自己,还叫得那么亲热!花布褂浑身散发着春草勃发的清新气息。梅度不敢直视花布褂,花布褂说什么,他都期期艾艾地应着。梅度将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埋得跟庄外那口陈年的老井一样深。花布褂每次瞅着他有点儿红的脸,就不由自主地噘起嘴:你像个小姑娘!直到有一次他瞅前瞅后瞅左瞅右,确信四围没有人影,这才大着胆子拉了拉花布褂的手,花布褂才说,你不像小姑娘了。两个人手一拉,再接下去就是腰跟腰的关系亲密了,脸跟脸的距离拉近了,慢慢地,唇跟唇的缝隙也小了,甚至花布褂的舌头跟他的牙齿展开了友谊战。
这场友谊战是在溶溶月光下的湖边柳树影中进行的,周围有田鸡领着一帮不知名的虫子们奏着交响曲,虽不和谐,但也不难听,至少比那突然而起的一声咳嗽要好上几百倍。这一声咳嗽破坏了两个人的舌齿友谊战。月亮静静地追随着两个落荒而逃的身影,其中拖着辫子的那个娇小身影摔了一跤,差点儿崴了脚。
后来麦子熟了,接天连地一片。梅度看见麦浪,想着麦浪可以将他和花布褂包裹起来,没人看得见的。他不知道那时花布褂已经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裹进了另一片麦浪,那个头上戴着“村支书”帽子的男人,能够主宰他的命运,也能主宰花布褂的命运。等梅度清醒过来,麦浪里裹着的只是小虫子、野兔之类的小东西,没有花布褂了。花布褂在被那个男人裹进麦浪之后的当晚,就去湖里找当年的红棉衣作伴去了。
梅度发疯地往麦浪里扔石块,又发疯地跑回家。他要报仇!他将杀猪用的小尖刀磨得霍霍响。当他揣着刀跨出门槛时,小叔爷死死拽住他,夺下小尖刀。不要乱来啊,梅度!小叔爷的声音很冷很响,像是冬天岩缝间的风鸣。梅度伏在小叔爷怀里痛哭起来。
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梅度无数次在黑夜的朦胧情景下干起杀猪的行当,那个将花布褂卷进麦浪的男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他一定要将这个畜生当作蠢猪一样千刀万剐,在每一块碎肉片上狠狠地踹上几脚,然后他伏在地上啜泣不已:小凤……小凤……
梅度渐渐成了小叔爷的影子。他跟着小叔爷学阴阳八卦,习柳体颜体,写写对子,编编诗词,研研《易经》,念念佛祖。对于男女之事,竟也渐渐淡漠。
六
小叔爷临终前一个月,曾多次嘱托前来探望他的表侄秦国相给梅度牵个女人来。
那一年的晚秋,魏文兰就带着外乡的陌生气息来了。新婚之夜,新娘魏文兰怎么也没料到,四十八岁的新郎居然有点儿慌乱,像是一个不谙性事的少年。他大有将男女之事当作神圣事业来做的样子。新娘自然不清楚,新郎的心里正鬼使神差地摇晃着当年的花布褂,他侧着身,有些恍惚地想,她要是花布褂该多好。是的,她要是花布褂该多好。那晚,新娘特意拿了玫瑰香皂洗了身子,新郎受了玫瑰香气的诱惑,拼着心力将恍惚和朦胧的心幕扯下了:就当她是花布褂好了!
每次跟魏文兰同床时,梅度就把她当作花布褂,这样多少也能生出一点儿美的感觉来。不到两年,就有了儿子小永。梅度自然有些确信小叔爷说得没错,一个人过日子,实在没多大意思,找个伴儿,垒个窝儿,养个小儿,这也算是人间天伦吧。晚年得子,让他更是心生柔情,儿子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是他的后世和希望。他爱儿子胜过世间一切,儿子的所有要求,他都无条件地服从,比如儿子爱练“马术”,他乐此不疲地给儿子当老马。儿子爱枪,玩了短枪要长枪,他照买不误。魏文兰常常抱怨说,小东西要你脑袋你都给他!
自从儿子落地那一天起,梅度望着那粉团团的小人,面对家徒四壁,心中就掂量着自己身上的担子,他在务农兴稼之余,就拾起当年不屑一做的行当:作风水先生,当写字先生。
不论时光怎样流逝,乡间人讲究吉利的传统始终没变,一般人家做房子、婚嫁、丧亲之类的红白事都要请风水先生测算测算。当初小叔爷梅克俭一过世,许多人还为之惋惜了一阵:唉,顶有名的风水先生走了,以后想找人测字都不好找了。而梅度能以梅克俭的正宗传人“出山”,作风水先生很勤勉,人又和善,收费也不高,自然大受欢迎。
梅度的毛笔字写得出彩。他写字一般不用市面上的那些瓶装墨汁,他认为那多半是水货,写出来的字没光泽。他要用小叔爷留存的上等徽墨研磨出来的墨汁写,写出来的字才又黑又亮,显见骨力。本地的人一般都兴他写的字。梅度这个写字先生每逢腊月底最忙,写门对子(春联),拿到集市上去卖,想赚点儿钱换过年货。
腊月间天冷,常常冰天雪地,屋檐上垂着长长的冰豇豆,哈出的口气旋即结成冰霜。梅度为了能多得点儿收入,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熬着寒夜一副副地写红对子,免不了熬出伤寒,咳嗽流鼻涕,甚至发烧。他也要撑着,一直撑到旧年的最后一天,因为对子是一般人家辞旧岁迎新春用的,除夕一过,对子就不兴销了。
戴着老虎帽的儿子在暖桶中取暖,看着一边揩鼻涕一边提着毛笔写对子的梅度,龇牙咧嘴地说,爸,你鼻子——下挂面!梅度笑笑问儿子,想不想要?儿子吸了吸挂面般的鼻涕,一拧细眉,大声叫:臭!
梅度笑着腾出手来,摸摸儿子的老虎帽说,小东西,小小年纪就眼里抹颜色了,嫌弃你老爸,你不也在下挂面吗!
那年腊冬,梅度盘想着第二年盖一座新房子的计划。原先的老房子委实有些破烂不堪,一遇急雨,外面雨点大,屋里雨点小。每每这个时候,魏文兰就不停地抱怨,说这地方怎么住呢?牛棚里也比这儿干爽。有时她还说国相表哥家的新屋子真好,咱们这屋还抵不上人家的柴房。梅度决定新年一过,就着手准备青瓦红砖椽梁之类用来盖房子的材料,待材料备齐,就请砖工瓦工来造新房子,也好封封魏文兰的嘴。
七
紫燕筑巢孵雏的一个阳春日,梅度开始请人往家里拉瓦了。魏文兰乐呵呵地招呼着拉瓦的人在家里吃午饭。
饭菜刚刚端上桌,乡派出所的人领着两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口,说来找魏文兰的。那两个陌生人一张口说话,魏文兰的脸色就有些惨白了。
午饭没有吃成,乱哄哄一片。魏文兰在哭,起先号哭,慢慢地转为啜泣了。前来探寻究竟的左右邻里议论纷纷。
——那两个人是干嘛来的?
——是从她老家来的,说是那边县公安局的人,下来办案的。
——她犯了什么法?
——不清楚呢。
…… ……
下午,魏文兰被带走了。
家,一下子空了许多,世界却变得狭小起来。一群鸡鸭鹅肆意在院落中撒着欢,魏文兰豢养的爱犬小白子似乎很气愤,将这帮不知好歹的家伙撵得四处飞逃,然后很乖巧地摇着尾巴坐到男主人的身边。小白子眨巴着眼望着男主人,它不知道这个满脸皱纹的人在想些什么。太阳已经在西边红了脸,往常这阵子,烟囱该有袅袅的炊烟升起了,厨房也逐渐有饭菜的香气。小白子多半会像巡视员一样在厨房里转悠,直到女主人说小白子别裹我的脚跟,它才出去。今天不同寻常,屋里很沉闷,女主人没了影儿,男主人像根木头桩一动不动地定在院中的台阶儿上,偶尔抬手抹一下眼睛。
儿子疯玩回家,一副落魄样。他进庄口时,有一个跟他打过架的女孩幸灾乐祸地说,小永,你妈妈被人抢走了,你没有妈妈了!他就对梅度哭丧着脸要妈妈,他说肚子饿了。梅度一见到儿子,顿觉家里来了人气,摸摸儿子的头,有意亮着声音说,爸爸这就给你做饭去!
我要吃鸡!儿子说,神气顷刻间又恢复了。跟妈妈比起来,爸爸要容易对付得多,妈妈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打屁股。爸爸呢,就是往他头顶扣上一筐鸡粪,他也难得骂一声。
梅度说,小永,改天再吃鸡好不好?
不嘛!今天就要!儿子的口气不容迟疑。梅度只好遵从儿命。一只正准备归巢的公鸡仔——这个家庭唯一的开口叫晨的鸡,不到一刻钟就成了刀下之鬼,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它的肉体差不多有一半成了小主人小永的腹中物。
晚上,儿子拿老爸当老马练“马术”,练得累乏了,才沉沉地睡去。
喧闹的夜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让人窒息,偶尔有耗子之类的小动物窸窸窣窣地穿檐过梁,也被梅度不自制的叹息吓着了,窸窸窣窣的夜行声很快消失。梅度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各种熟悉的影像:小叔爷……花布褂……魏文兰……儿子——纷乱的思绪最后定格于儿子:儿子,我还有儿子!是的,我还有儿子!
不眠夜是一点一滴地退隐而去的。临近拂晓时,极度疲乏的梅度才小寐了一会儿,他居然做起了梦,居然又见到了花布褂,只是花布褂好像整了容,整成了魏文兰的模样。
以后诸多日子,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梅度每晚都要喝点儿小酒,喝得微醉之时,就能入睡,就能见到整容成魏文兰的花布褂,就能见到儿子长大后英姿飒飒的样子,有时还能见到面容枯槁的小叔爷,见到早逝的父母忧郁的面孔。梅度有时会梦见自己盘腿坐在高山之巅,周围有白云萦绕,有笙乐齐鸣,长大的儿子化为一只大鹏鸟,自己化为一只掉光了羽毛的老燕雀,大鹏鸟驮着老燕雀,展翅从高空飞过,经过一片翡翠色的浩瀚大海,大海突然涌起惊涛骇浪,吞没了大鹏鸟和老燕雀……
八
魏文兰回到梅庄已是五年后的开春。
五年前,她被一个叫卫国民的瘸腿男人以重婚罪和故意伤害罪起诉。这个男人经过几年不停歇的寻访,终于将她从茫茫人海中给找了出来,并且咬牙切齿地让她蹲了四年班房。世界之大,能够装载无数或喜或悲的日子,而世界之小,却又容不下她这样一个逃避婚姻厄运(几乎天天遭受家暴)的女子,她终究躲不到天外去,正如卫国民所斥骂的:臭娘们儿,你就是躲进海底的死龟壳里,藏到天缝地洞里,老子也能把你找出来!
魏文兰算得上一个不大恋旧的女人,一个重时下过活的务实女人。飞奔不停的日子提醒她要忘却那些痛心的往事。四年的班房彻底了结她和卫国民之间的一切恩怨。她努力扫除过去那些留在心头的阴影,努力忘记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包括半夜三更拿菜刀朝烂醉如泥的酗酒男人卫国民的腿上猛砍的血腥场景,包括夜深人静跟秦国相往千里之外私奔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情境。
她走出那铁丝网拉起的高墙之外,阳光很明艳亮丽,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连挟裹着微尘的风都是温馨可人的,她的泪不住地流下来,她从此将不再过那种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非人生活。她回到娘家,过了一个称不上愉快也称不上烦闷的春节。这个春节是娘家人一再为她忧虑的春节:你犯了事,好几年了,那边会不会重新找人?就算没有找人,他还会要你吗?
魏文兰却坚信梅度不会再找人,她不管离别了五年的梅度将以什么姿态面对她,春节一过,就一个人径直奔梅庄来了。她不能说她多爱这个比自己要瘦小又比自己大十四岁的男人,按她少女时期的恋爱标准,梅度单就外貌这一点,就上不了她要求的档次,可命运偏偏将她与这个男人连在了一起。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平淡却又实在,过去了,终究还能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迹,那就是她和他的儿子。儿子长睫毛大眼睛,虽然过于顽皮,但异常可爱,他的身上似乎处处洋溢着母亲的风采。她在儿子周岁那天,怂恿着做风水先生的梅度给儿子算过一命,儿子的今生后世都是荣华的,衣食无忧。想到儿子,她的心就有些发颤。她不能没有儿子,而梅度是儿子的生身父亲,她自然不能放下梅度,梅家父子是她现在和将来的靠山啊。
魏文兰出现在久违了的梅度父子面前,是一九八八年农历正月二十。那天天气不好也不坏,阳光虽很灿亮但风很迅猛。
魏文兰的心怦怦地狂跳着。儿子个头已经蹿出了一大截,脸还是那么粉圆,神情似乎更飞扬,在儿子的身上,没有失去母爱的丝毫欠缺。而梅度苍老了许多,他的脸比身后那棵老枫树的皮还要褶得厉害,他站在那里,乍暖还寒的风飘举着他那蓬乱如干草的头发,他看了一眼背着旅行包的风尘仆仆的女人,目光有些深邃,什么话也没说,转过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儿子一脸凛然,也看了看这个自己以往动不动就叫嚷着“魏文兰”的妈,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扭扭屁股走了,在那个白房子旁边消失了身影,找小哥们儿抹牌赌戏去了。
魏文兰凉着心怔在那里,泪止不住冲出眼眶。朝前走了几步的梅度却又停下来,似乎在等着什么,魏文兰还是发着怔。梅度等了片刻,转身又缓缓地走到魏文兰的身边,闷声不响地拿下她肩上的旅行包,又径直朝前走。
那个吹满风的初春黄昏,梅庄人看见梅度拎着旅行包漫不经心地往家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微垂着头穿花布褂的女人,绚丽的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到一座红瓦青砖的白房子前面。白房子在晴天丽日的映照下白灿灿的很亮眼。那是梅度刚刚建造不久的新房子。两扇镶嵌着老虎头门环的朱红门在男主人手中崭新的铜钥匙的作用下缓缓地打开又合上,将中断了五年的男女故事重新续接上。魏文兰不再是被剥夺自由的有罪的女人,而梅度也不再是拖着小油瓶既当爹又作妈的老光棍。当夜的主要内容是女人的一堆眼泪和男人的默叹以及偶尔三言两语。男人说,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女人扑到他的怀里,脸贴着他胸前干瘦的肋骨,摸着他的干瘦下巴,又哽咽起来。男人一把将她揽紧,任凭她哽咽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咬了咬女人的耳说,睡吧?那声音有点儿压抑,分明是从他的喉管里挤出来的。女人点点头,眼泪又滴到了他的胸口。
九
不需要多少磨合,梅度和魏文兰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轨。他们的目光都聚于一个焦点:儿子。儿子一天比一天壮实,一天比一天有想法,也一天比一天让人操心。
梅度大概是去人爱学校次数最多的学生家长。人爱学校设小学部和初中部,儿子小永小学、初中都是在那所学校读的。人爱学校的老师们没有谁不认识头发花白的梅度的,这位在方圆几十里颇有口碑的风水先生在校园里一露面,就有人热情地招呼说,老梅,来啦。梅度就觉得有些尴尬,每每摇着头说,唉,我家小永那东西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净给老师们添麻烦,将我这张老脸给丢尽了!儿子动不动就逃课,在外跟一群他校的流浪生混到一起,打游戏机,看录像,赌纸牌游乐,别的正经学生从不尝试的事儿子都津津有味地尝试过。
早在小学一年级时,儿子就迷恋上了打牌。梅度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怨恨魏文兰,都是那垃圾桶一般的糟糠妈带坏了儿子!梅度那时总觉得女人比男人会带孩子。儿子一到梅度跟前,就猫也不是狗也不是地起恼,动不动就翘小嘴,两脚踢蹬个不停,冷不丁还使劲拽梅度稀荒的头发,将梅度拽得直咧嘴。而小家伙一到魏文兰那里,多半要乖得多,成天乐呵呵的。魏文兰打牌,幼小的儿子就坐在她的膝上,睁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瞪着桌上一排一排的小长城,瞅着吆三喝五的大人们。时间一长,小家伙不但能说出所有麻将牌的名目,还能有模有样地替母亲出牌。在座的牌友们没有不惊叹小永聪明绝顶的,才几岁的小崽子!魏文兰不免为儿子的出色表现感到得意。
没有魏文兰的日子,梅度总想没娘的孩子可怜,倾心地扮演着爹和妈的双重角色,想法设法让儿子吃好穿好玩儿好,不让儿子受半点儿委屈。儿子被他娇养得如同白嫩嫩的春蚕秧子。
严寒时节,家家差不多都闭了门户,梅度也闭门在家写对子。儿子窝在暖桶里,边取暖边嗑着瓜子,瓜子壳不停地从他那两片鲜红的小桃花瓣间飞出来,飞到梅度的身上,头上,对子上。梅度也任凭儿子做游戏,儿子只有做游戏才不会来缠吵他。约摸半个时辰,儿子大概对飞吐瓜子壳的游戏有点儿腻烦了,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吃鳝鱼。
梅度没有歇笔,随意地哄儿子说,这雪天上哪里去弄鳝鱼呢?小永乖,中午爸爸烧干泥鳅给你吃,好不好?
儿子哭丧着脸说,不好,就要吃鳝鱼!见梅度对自己有些怠慢,索性拔了梅度的笔,在梅度刚写好的“龙凤呈祥”的横批上恶狠狠划上一笔,横批就算白写了。梅度巴掌还没扬起来,儿子就哇地大声哭叫起来:妈妈——妈妈!梅度心一软,哄劝儿子,好不容易哄住了儿子的号哭。
儿子坚持要吃鳝鱼。梅度无奈地对着儿子叹息:你肚子里有蛔虫是不是?蛔虫要吃鳝鱼是不是?
儿子点头,并且发挥着丰富的想象力说,我肚子里的蛔虫要是不吃鳝鱼,就会一条条地从这里(儿子指着自己的喉咙)爬出来,爬到你的身上。
梅度看着眼前这个说话一本正经的嫩瓜样的小男孩,怎么也恼怒不起来,只是觉得有点儿可笑。那天,他将小永放在民生家代为照看,他冒雪骑车到五里外的青河埠,花高价买回几条鳝鱼。儿子吃得眉开眼笑,咂巴着嘴说,蛔虫不爬了,蛔虫不爬了!梅度哭笑不得。
儿子七岁半开始上小学,最初一个月表现得还不错,每天下午放学基本上能按时回家,还能搬着小凳子到院中的常青树下写写字,念念“阿哦鹅,衣乌鱼”,后来就有点儿露小狐狸尾巴了,太阳不落山他都不进家门,有时甚至月出东山还不见他的人影,害得梅度到处找他,找得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大汗。而儿子始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系红领巾的脖子上吊着小书包,踢着小石子,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面对爸爸的追询,儿子态度多半蛮横得很,跳脚嚷着说,我到某某同学家做作业去了!有一天黄昏,梅度终于发现儿子晚归的原因,儿子被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带着在麦地沟里热火朝天地赌牌,赌的是他们自制的麻将牌。
梅度大体知道唆使儿子赌牌的这些男孩的家底。这些男孩子的父母都属于那种头脑特别灵动的主儿,当别人还闷着头在泥田地里死抠,他们早撂下乡村的行当,跑到城市去扒生活。他们或做水产生意,或做炒货行当,或做建材买卖,在乡间属于早先发了家的那一类人物。钱是挣了一些,但这些孩子却成了脱缰的野马。
梅度生气地将儿子从男孩子堆里揪回来,一盘查,才知道儿子已经欠下了人家十几元的赌资了,不免更加恼怒,朝儿子肉实实的屁股上抹了两巴掌,没想到第二天儿子就没了人影。儿子跑到十几里外的集镇上晃了一天,幸亏被秦国相瞧见,强行给带了回来。进了家门,儿子稚气的脸上还荡着怒色:谁叫你打人!你打人我就跑!梅度被小不点儿噎得差点儿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不知道,儿子其实是得了那些大男孩们传授的经验。
国相忍不住板着脸说小不点儿:小永,你这样可不对哟!你往哪里跑?外面到处都有捉小孩的坏人,将你捉去,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服穿,也不让你睡觉,看你怎么办?小不点儿先是愣了愣,继而叫道,骗人!人家说你喜欢骗人!国相直摇头,说这个小东西,嘴真厉害。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又回头劝说梅度:这孩子你得好好管教管教!我家小忠那东西小时候也是这么顽皮,硬是叫我给管好了。孩子不懂事,就得时常敲敲他屁股,要不然,他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
十
人爱学校围墙外有一爿小商店,叫老二商店。店主老二是个圆瓢脸细长眼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黄鹂鸟音,喜欢哼唧着黄梅小调。老二商店里除了一些学生的文具用品,便是小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儿,比如泡泡糖、方便面、卡通片、跳棋、象棋、游戏扑克、玩具手枪、擦炮、甩鞭等等。商店的生意兴隆得很,一下课或者放学,孩子们就会一窝蜂地拥了去,将老二商店围得密匝匝的,而冲在最前面的多半是梅庄风水先生的儿子梅小永。
在老二商店消费的孩子们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拿现金付账的,另一类就是赊账的(在老二商店的账簿上工整地写名字记下欠的账)。赊账是店主人老二为了鼓励孩子们消费而特意用的招儿,他一点儿不担心这些赊账的孩子赖皮,这些孩子们比一些大人还讲信用,他们总能想办法将自己缺的窟窿给补上。
小永是属于赊帐类的孩子,他每天都要从老二商店消费一些商品,老二商店的账簿上大概数他的账目最长。有时老二眯缝着眼说,小永,你赊的钱什么时候还呢?小永大气地说,跑不了你的!放寒假前保证全还给你!老二说,你要说话不算数呢?小永一扬小脑袋,学着电视剧里大侠的腔调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要不还你,我就不是人——不,我就不姓梅!我就将“梅”字倒着写!老二一翘大拇指,赞赏说,梅家的小子到底有种!
小永时常瞄着梅度的钱包,无奈梅度的钱包很少装钱,梅度的钱都锁在那个老藤条编织的小箱子里,小箱子被一把小铜锁锁得紧紧的。那钥匙一天到晚就挂在梅度的裤腰带上。梅度需要花销的时候才开箱子拿点儿钱,然后又马上将箱子锁上。
梅度一般睡觉很少起夜,除非是晚上喝水太多。那天半夜梅度尿急,起来方便,意外发现隔壁房间的灯亮着,起先他以为进了贼,临到年关,难免有干偷扒勾当的人。
梅度拿着木棍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准备痛击毛贼,却吃惊地发现这个小毛贼居然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披着父亲的大衣服正鬼鬼祟祟地捣鼓着什么,声响还压抑得很。梅度问,半夜三更你干嘛?儿子浑身一哆嗦,哗啦一声响——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梅度弯腰将东西捡起来一瞧,是自己的钥匙!没等父亲训斥,儿子的嘴先咧开了。梅度轻声喝道,能不能不哭?儿子哭声小了点儿,赖坐在地上。梅度有些忿忿地拽起儿子,责令他,上床睡觉去!
第二天中午,梅度出现在老二商店门前。已有几个孩子在付账。每个孩子一付过账,老二就将账簿上的某一页用红笔勾划掉。梅度冷冷地在一旁看着。老二瞥见一脸凝重的梅度,有点儿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梅度淡着声音开了口:我儿子在你这里赊了多少账?老二哦了一声,手蘸了蘸口水翻着账簿说,两百三十块五毛——五毛就算了,两百三吧。
梅度扯过账簿扫了一眼,不错,的确是儿子歪歪斜斜的笔迹,便从裤兜里掏钱扔在柜台上。老二边收钱边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唉,我也不想赊啊,可这些孩子,一个个小蟒蛇精一样,缠得我实在没法子!
梅度正色地说,老二,我这人说话一向不拐弯抹角,我今天在这里把话跟你挑明了,以后你不能再赊账给我儿子,你要再赊账,我是不会再承认的!大人哄骗小孩——谁不会?
那之后,小永就有些蔫了,他只要在老二商店前晃悠,老二就乜斜着眼说,你还是站远点儿,你那爸爸,我可惹不起!然后老二亲热地招呼那些前来买东西的孩子,甚至还能白送他们一两颗水果糖。小永咬咬嘴唇,眼里含着泪,猛然跑开了。他回家向父亲索要零花钱,以不吃饭相要挟,硬气得很。父亲说每天给他一块钱,他嫌少,嚷道,一块钱能买什么?买不到一包“爽爽脆”!父亲又加一块,他还是不依,两块也不管用!只能买一包“爽爽脆”!
经过讨价还价,父子最后以每天五块钱成交。梅度将一张崭新的五块票子拍在儿子手中,半警告半哄劝儿子说,你以后不能再在家里偷钱了——能不能保证?儿子闷了片刻才点点头,样子却有气无力。
十一
小永上小学二年级,受几个不爱念书的大孩子唆使,频繁逃学。
老师告上门来,梅度着实吃了一惊:这还了得!这才只蹲了一年多的学堂!以后怎么得了!这一回,梅度将儿子找回来,狠狠地一顿教训。儿子也着实体会到爸爸真的动怒了,上次爸爸抹自己两下屁股不过是吓唬吓唬自己。这一回是狠狠地打,意味着只要以后自己不听话,就有可能挨打,这一打自然打伤了儿子小小的心,于是儿子哭闹不休。梅度被儿子弄得心神疲乏,索性不理儿子。
后来儿子歪在藤椅边睡着了,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梅度不觉心里有潮汐涌动,唉,毕竟还是几岁的小孩子。他暗自叹着气,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到床上,拿毛巾轻轻地替儿子擦擦脸上的污垢和泪痕,自己贴着儿子躺下了。那一晚,儿子不停地说着胡话,梅度的觉自然睡得很不安稳。
梅度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打儿子了,可是这种告诫没有维持一年,梅度又打了儿子,打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狠,用裹了荆棘的竹鞭抽打儿子,让儿子饱尝了一回“竹笋炒肉”,周身道道血痕。儿子被打得鬼哭狼嚎,梅度自己也涕泪长流。
梅度本意不想对儿子这么狠,可是他一看到那个小姑娘的惨状,就禁不住悲怆起来:这是他梅度的亲生儿子干的!他的儿子将人家小姑娘两只眼给毁掉了一只。儿子着魔于武打电视剧,一有机会就拿着削得尖尖的竹棒当宝剑,学电视剧里的人舞来刺去,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一大圈。儿子是个典型的人来疯,人越多,就越爱逞能,逞能的结果是他的“宝剑”刺中了围观孩群中一只黑亮的杏眼!造孽呀!这不是经济赔偿就能解决的问题,瞎了一只眼的姑娘一生的幸福差不多给毁掉了。小姑娘的父母悲愤难平。当着他们的面,梅度老泪纵横,说你们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小姑娘的父母平素也知道梅度的忠厚为人,两个孩子之间的事,能要梅度这个作父亲的怎么样?唉,我们家小闺女命不好,摊上你们家这个小煞星!这件事后来以赔钱私了。梅度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掏出来,又上秦国相那里借了一些钱,满心愧疚地将两万块送到那个小姑娘家。
梅度为儿子惹的事苍老了一圈儿。以后的岁月,他一想起这事就满心不安,特别是十几年后他听说那个长大了的姑娘因为一只玻璃眼而委屈地嫁给山里一个驼背人,更是负疚不已。而儿子却是易忘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身上被“竹笋”炒出的“血肉丝”好了之后,他就将自己所做的事忘掉了,照样痴迷于刀枪棍棒,痴迷于电视剧里那些会武功的人的表演。梅度痛恨武打电视剧,都是这些东西教坏了儿子!
从此,梅度不允许儿子看武打电视剧,儿子要是犟嘴,梅度就鼓着眼珠子吼道:你要再看,我就要你的小命!这一吼,大概吼出了儿子关于昔日“宝剑”的一点儿记忆,儿子到底被唬住了,但儿子长着两条会跑的腿,梅度是无法约束儿子看他痴迷的武打电视剧的,儿子可以跑到别人家去看。
十二
随着庄外枫树林一次又一次的火红,梅度的焦虑也逐渐升级。
儿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口里的粗话脏话越来越多,爸爸这个名号在他的口中常常被老东西甚至老不死的所替代。梅度真的有些寒心。儿子不是几岁时的小萝卜头了,膀子硬了,越来越不听教了。他想苦口婆心地劝导儿子,可儿子没听两句,就不耐烦,说知道知道!不要说了,烦死人了!如果对儿子动怒,儿子会浓眉一横,跑到外面晃荡,可以多天不回家。梅度生怕儿子在外面饿着、渴着、被人欺负,又生怕儿子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成为二流子小痞子,梅度的心里总是虚脱脱的。
魏文兰回来的第二年腊月二十五,父子二人大干了一场。儿子私自从家里用来备办年货的八百块钱中抽走了七百,在赌桌上输了个精光。儿子好像输了几张薄纸片一样心安理得。面对阴沉着脸的父亲,他两手抱着膀子,挺着身子,一副英雄架势,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几百块钱吗?等我扳了本再还你!
魏文兰数落儿子:小永,你都是念初中的学生了,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呢?你爸爸辛辛苦苦挣点儿钱,不容易呀!你这样败家,将来怎么办哟!
儿子僵着脖子,瞪着母亲说,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你是什么货色?没人要,跑来跟我爸爸!
魏文兰忍不住哭起来,说你这个小畜生!你这样作践你妈,天打雷劈!颤抖着手抄起屋角的打狗棒,要打儿子,儿子将脑袋一伸,嚷着说,臭婆子,你敢打老子吗?
梅度痛恨儿子小小年纪就一副浪荡样子,劈手夺过女人手中的打狗棒,朝儿子的腿狠狠地下了一棒子,这一棒子将儿子的愤怒给打出来了,儿子夺过棒子,还报了父亲。
那一架的结果是儿子在外游荡了多日,父亲气得在床上躺了几天。一些邻里亲戚都陆续来梅度床前劝慰:看你看你,都为孩子怄出病来。你也要往好处想,小永还是个孩子,孩子免不了耍孩子脾气,长大懂事就好了。你为他怄气,他就能一下子转好吗?
邻里们的话让梅度心中更不是滋味。前些年邻里左右老说他太宠孩子了,说这小孩儿不能宠,一宠,再没病的孩子都会给宠出毛病来,惯儿不孝,肥田长瘪稻——这老古话不能不信呢。当时梅度听了还有点儿不以为然,沉者自沉者,何必叉叉乎?
——这典故,还是很早的时候梅度从小叔爷梅克俭那里听来的。话说明代大才子谢缙,小时候顽劣。进学堂后,玩性不改,老师对他也无可奈何。一次,他竟当堂顶撞老师,老师告知其父。父大怒,将其丢入池塘,并拿铁叉压其项背。谢缙不求饶,呼道,沉者自沉者,何必叉叉乎?父一愣,随即将其捞出。
每每小永淘气,梅度就拿谢缙小时的故事自我安慰,论聪颖,我儿子也不亚于那谢缙呢。生性天成一大半。到如今这一步,儿子居然敢打老子,老子对儿子彻底寒了心。
儿子混了个初中毕业,就断了读书这条路。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成天东游西荡,梅度只感磐石压心,他希望儿子能学点儿什么技艺,将来也好谋生,便竭力开导儿子:你不能指望娘老子一辈子。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倒下就倒下了。儿子说,瞧你又来了!你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了,没有你,地球照样滴溜滴溜转!
除夕之夜,儿子突然来了兴致,说大年一过,要去城里学摩托车维修,还说现在买摩托的人越来越多,修摩托肯定能赚钱。梅度和魏文兰有点儿激动,儿子到底想学好了。
元宵节一过,梅度就凑了四千元给儿子,让儿子去城里学修摩托。梅度成天在家想着儿子学成归来,甚至为儿子摩托车修理铺都找好了地盘。可是儿子去了没两个星期,就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说那个培训部是骗人的,钱被他们全坑去了。
魏文兰为那四千元心疼地抹了一会儿泪,数落儿子白长了对大眼睛。儿子就气势雄伟地说要去找那伙骗子算账。梅度又有点儿疑心儿子不成器,胡乱地花了钱,编瞎话来骗娘老子,只是他没有盘问儿子,他知道盘问也盘不出什么结果来,只能让自己更受气,也就闷闷地教训儿子几句:算了吧,上哪里找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脑瓜也不笨,做什么事要认清了再做!
晚上,儿子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魏文兰夜间起来小解,没好气地敲门,要儿子关灯,别浪费电,那灯才不情愿地熄了。
没有灯光的映照,拼图游戏也玩不了,小永就想些心思,忍不住想起在省城的那些日子那些事来,也难免有点儿失落,只是他的失落在随后非现实情境的重温中一下子就转为逸兴飞扬,分分秒秒似乎都色彩斑斓:啤酒,烧鸡,霓虹灯,骨滑的麻将,阳刚哥们儿,阴柔姐们儿……清晨,窗外梧桐枝上花喜鹊的叫声让小永的那些斑斓都回缩到记忆中去了。
小永在家里闲散了几天,又走了。
十三
腊月底回家过年,小永是另一副模样:黑头发变得雌黄雌黄的,耳朵上穿了银闪闪的小耳环,胸前挂了金色的十字架,别人穿着呢大衣棉衣裤,他却是敞着灰不溜秋的西装,脚上的棕色皮鞋也非同一般,圆头圆脑。
小永刚进家门,梅度傻眼看了看,待认出是自己的儿子,脸色不觉变了,说你看你,成什么样?
正在厨房做饭的魏文兰闻声出来,也惊呼,小永,你搞什么名堂!
小永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呀?大惊小怪的!外面都这样。他直视着父亲,语气硬硬地说,不让我进门?
梅度扭过头,恨恨地骂道,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叫我热血都喝得下去!你给我将那些东西扯下来,出门给我戴上帽子,免得给我丢脸!
小永鼻子里哼哼着,不理父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了门倒在床上,挂着耳机听摇滚。
隔日,三四个黄头发小伙子来找小永,一样的小耳环,一样的十字架,一样的灰西装圆头皮鞋,使人很容易想起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产品。
梅度虎着脸瞪走了儿子和几个黄头发,心中突然释然了一点儿,毕竟不是他儿子一个人显那种怪模样,外来的那几个货色都这样,唉,年轻的这一代真叫人捉摸不透!
正月一过,儿子又像鳝鱼一样滑溜走了,走时的盘费依然是从家里拿的。做父母的多少有点儿对亲生儿子外出不放心,他们一再叮嘱儿子要时不时地来个电话,免得让家里人挂心,儿子懒懒地应了声。人一走,照例没了音讯。花白头发的父母在家时常一边骂儿子没有良心,一边为儿子做着祷告,希望儿子不要在外出什么岔子。
因奔母丧而滞留川西的魏文兰隔些天就要打电话回来,问小永有信儿没有。梅度怄气说,不要为那个小畜生担心,他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家!快过年了,看他溜不溜回来!
梅度说差了,过年儿子也没打算回来,好歹在腊月二十六给父亲挂了一个电话。梅度刚想劝儿子回家,那边的电话就掉了线。
随后魏文兰也打电话说不回家了,娘家人非得留她在川西过年,她还补充说,娘家侄子经营着一大片果园子,还要挽留她看果园子,说一个月给她六百块钱呢。听老婆子那羡慕的口气,八成过了年之后也还想赖在那里。
腊月二十八下午,梅度在集市上卖对子,收摊时碰见买鱼的秦国相。秦国相问起他大年怎么个过法。梅度摆摆头,说竖单竿儿。他不提老婆子,老婆子在日渐富裕的娘家人那里,日子一定过得有滋有味。他只提儿子,不知小永这东西在外是冷是热,是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这东西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老父,哪有大年将老父一个人晾在家里的?
秦国相掏出香烟,递给梅度一支,自己也点上,说梅度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省点儿心,少管小永的事。你我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话不遮遮掩掩,我想小永怕是三年五载转不了性子。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跟我一样,都是黄土正往脖子上围。你也要想开点儿,这年轻的一代,都只顾自己。他们爱怎么弄就让他们怎么弄去!你呢,将手头的票子抓紧点儿,别再给他票子让他乱花,你也给自己留点儿后路,这年月,只要有票子,就什么事都好办,就是病了什么的也会有人来服侍你。
梅度嗫嚅着,说养儿不能让我静心,那我养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
秦国相叹气,拍拍老表弟的肩继续劝解,说你真指望着养儿防老?唉,你也该转转脑子啦,养儿子其实就那么一回事。你看这周遭养儿子的人有多少过得安逸?就说我,外人都说我秦国相有福气,儿女争气,哼,有谁知道他们的争气是老子替他们挣的?闺女敏敏,我是想着法子将她供出书来,考上学,有一个好前程。儿子小忠,虽然没有供出书,我将他的小日子也是安排的没得说,他那房子是我这个老子给他做的,他那婆娘是我给他张罗的。外人说他孝顺,他孝顺什么?你看我这么大岁数,到现在我花的每一分钱都还是我自己挣的。我要是成天白吃白喝,他和他那婆娘说不准脸色就跟现在不一样了。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这年月,最靠得住的是自己,不是儿女!你要自己服侍好自己,也让自己过几天安稳日子,想吃什么就吃,想喝什么就喝,想散心就去散散心,想睡觉就睡觉。梅度,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回事?
秦国相说了一堆知心话,也不能解除梅度心中的疙瘩。长吁短叹中,两个老哥们儿在集市的小石拱桥上分了手。
旧年的最后一个下午给小叔爷上坟,梅度孤零零一个人去的。
在没有风的晴日下,一排祭品摆在了梅克俭的坟前。一个小酒壶被一只枯瘦的手操纵着往坟头飞出三遍喷香的酒水。随后,在打火机喷出的幽蓝火苗的引诱下,一叠黄裱纸拥抱着印有“冥国西方银行”字样的花花绿绿的巨额冥钞,在坟前干净利落地燃烧起来,一股青烟以很正直的姿态婀娜地升空。当那堆东西快要成灰烬时,一挂鞭炮劈啪劈啪地响起,那响亮的声音寂寞地回荡在乌秋秋的枫树林。
梅度禁不住热泪盈眶,他作了半辈子风水先生,并没有参透人的一辈子。小叔爷一生了无牵挂,可临终前感悟一个人过日子没意思。他现在有妻有儿,却比一个人过日子烦恼还多。他总感觉自己过的日子蓄满了冷飕飕的风。
上过坟回到家,梅度开了电视,调到戏剧频道,冷寂的屋里好歹有了点儿热闹的声音。他坐在暖筒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落到正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耳背的毛病陡然又犯,屋里的热闹声似乎在倏然间消失了。
老婆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听老头子说小永儿不回来过年,声音都有点儿变调,说他不回家过年他到底在外干啥?旁边小舅子忙接过电话,说姐夫,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上我们这边来呢。梅度苦笑,说千里迢迢的,那太折腾啦。一个人过年也是过,其实也没什么。
屋外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空气里弥漫着炖肉和煨鸡的浓香。有顽皮的孩子在门外玩擦炮,将擦炮往梅度家门的铜锁扣上扔,还亲热地冲屋里喊,度大爹!过年啦!
梅度醒过神来,从暖筒里起身,去厨房,开了冷冰冰的电炉子,将汤锅放在炉子上,往汤锅里添了一瓢水。他想着该给自己弄点儿年夜饭。一个人,日子是要过的;大年,更是要过的。
梅庄人家过年有一样东西不可少,那就是“欢喜团”。“欢喜团”是大年喜庆的标志,寓意过大年欢欢喜喜,团团圆圆。每家每户一到过年,首先就是炸欢喜团:将煮熟的糯米捏成一个个小团团,在每个小团团中间放些芝麻粉、枣泥之类(做内馅),然后搁在油锅里炸一炸,出锅的就是香喷喷的“欢喜团”。梅度有些遗憾自己不会炸“欢喜团”,缺了“欢喜团”,他想他的年怎么过也是不成样的。
汤锅里的水咝咝地响起来,他拿了几块腔骨和一把黑木耳,放到汤锅里。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叫度爷。梅度转身一看,是国相的儿子小忠。小忠带来一些油灿灿的“欢喜团”和三条鲜活的鳝鱼,说是他父亲要他送过来的。
梅度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暖意,老表哥真是知心啊!没有欢喜团,不叫过年。鳝鱼呢,这天寒地冻时节,是稀贵之物。老表哥差儿子送这稀贵物,也有宽慰自己的意思。
小忠走后,梅度将鳝鱼放到水桶里养起来。他端详着这滑溜的活物,想起滑溜在外的儿子,狠狠心,自语,沉者自沉者啊!他拣了三四个“欢喜团”,搁进汤锅。
年夜,梅度刚喝过闷酒,在外打工的一些小辈们陆续过来拜年,随后呼啦拥进一帮提着五彩灯笼的孩子,参差不齐地亮着嗓音叫:大爹大年好!那一刻,梅度终于有了一点儿过年的感觉。
琚静斋:女,安徽怀宁人。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文学创作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在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曾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转载。已出版《蓝月》(长篇小说)、《尘埃里开出雪莲》(中短篇小说集)、《天使的印章》(长篇童话)、《菜根谭评注》《文学写作教程》《文学场》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