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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

2015-05-30洋滔

阳光 2015年4期
关键词:拉巴达娃格桑

洋滔

太阳还有三竿子高就要落下山去了,红红的、旺旺的,晚霞蒸气似的升腾着,把雪山罩在火焰般的霞光中。他们坐在雪山下辽阔的草原上,嫩绿的青草密密地环绕着他们,阳光照射下来,宁静温馨,风吹草低,牛羊成群。“我们草原的傍晚,太美了。”拉巴色堆仰面朝天躺在青草上,青草软和得像海绵,格外舒服。他双腿伸平,望着蓝空,满脑子诗情画意。

“哦,拉巴色堆,你看,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东边的月亮就升起来了,只不过,月亮有些惨白,不及太阳明亮。”尼玛达娃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奇地说。

“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尼玛达娃,今天的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跟你的名字一样美丽,‘尼玛,太阳的意思,‘达娃,月亮的意思。尼玛达娃,你是我心中的太阳和月亮!”躺着的拉巴色堆一蹦,从草地上弹起来,一步跨过去,紧紧地搂住尼玛达娃,尼玛达娃顺势跟着拉巴色堆倒在地上,很开心。

拉巴色堆在草丛顺手摘一朵邦锦花,别在尼玛达娃头上,尼玛达娃说:“这邦锦花真鲜艳!”一股微风将尼玛达娃黑油油的头发吹拂起来,拉巴色堆伸手为尼玛达娃将飘飞的黑发缕下去,“你这一头亮亮的黑发真让人羡慕。”

尼玛达娃微微一笑:“是吗?”

拉巴色堆把身体移过去一点儿,继续抚弄尼玛达娃的头发。他将尼玛达娃的头发放到自己脸上,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馨香。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尼玛达娃,尼玛达娃正在沉思着什么,心思遥远地望着天边艳丽的彩霞。

“你在看云,你在想什么?”拉巴色堆轻声问。

“拉巴色堆,我在想,草原这么大,世界这么大,但是,它们都没有我们俩此时此刻的天地广阔。”尼玛达娃深情地说。

“你说得好,我也这么认为。”拉巴色堆把尼玛达娃的头发陶醉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太好了,太好了,这傍晚,这晚霞,这太阳和月亮,这漂亮的头发。”

尼玛达娃沉浸在想象和幸福之中。拉巴色堆用自己黝黑黝黑的脸有意识地碰了一下尼玛达娃粉红而黧黑的脸,尼玛达娃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一个激灵,但她却没有说什么。拉巴色堆的手伸进了尼玛达娃的脖颈。尼玛达娃笑了,“我们还没有结婚,你不要这样。”拉巴色堆不停地抚摸,“真是太好了,尼玛达娃。”尼玛达娃半推半就,激情地躺在拉巴色堆怀里。

傍晚的阳光斜照过来,牛羊在远处悠闲自在地啃着青草,无忧无虑,野地里黑绿的草浪起起伏伏,野花闪闪烁烁。尼玛达娃身子微仰,接受拉巴色堆热辣辣的抚摸。拉巴色堆伏下身去,将尼玛达娃交叉放着的腿分开。尼玛达娃呼吸急促,双手摊开,眼睛望着拉巴色堆的额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有节奏地在上下跳动。她的藏装已经被拉巴色堆解开,拉巴色堆的手臂进而伸进了尼玛达娃的胸部、腹部、小腹以下和腿部……尼玛达娃坠入五里雾中……

夕阳如血。血如夕阳。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尼玛达娃余兴未尽地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穿上藏装,在草原上漫步,整理自己蓬乱披散的头发,动作明显缓慢下来。拉巴色堆心满意足地躺在一旁,欣赏着尼玛达娃优美的线条,并不过去帮助她。

尼玛达娃整理完毕,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有些事情,在人的一生中只能干一次,而有些事情则可以不断地干下去。拉巴色堆和尼玛达娃在草原上的事儿出现以后,紧接着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先是在雪山下草原上神秘地进行,后来拉巴色堆在夜里常去尼玛达娃的帐篷,天亮前,又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们最终还是到乡里领回了结婚证。在回家的路上,拉巴色堆拉着尼玛达娃的手,高兴地说:“你从我们那天在草原上相会以后,就是我拉巴色堆的人了,我们永不分离!”尼玛达娃说:“那是自然的。佛和菩萨保佑我们一生平安!”

按照草原古老的婚俗,这对年轻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双双走进甜蜜的帐篷。

一眨眼的工夫,尼玛达娃和拉巴色堆结婚两年多了。他们的儿子已满四个月。日子显得紧紧巴巴,一年苦磨苦做下来,也余不下几个钱,剩不了多少牛羊。去年过藏历年,尼玛达娃连一件新藏装都没有做成,拉巴色堆心里很难受。

一天夜里,儿子睡着了,他对尼玛达娃说:“我对不起你,你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连一件新藏装都没做成,我对不起你!”尼玛达娃说:“没什么,我们过得很顺当,人呀,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就是万福!”“不,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的日子很好。”“不,我不满足,我要让你有金银首饰,有松耳石项链,有最华贵的藏装,我还要让我们的儿子读高中,上大学,长大了当干部,当科学家。”“拉巴色堆,我们要量体裁衣,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实际一点儿。手长衣袖短,那是不行的。”“尼玛达娃,我听说拉萨人很多,城市也大,那里特别繁华,现在正搞西部大开发,拉萨红火着哩!我要到拉萨去挣钱!”“你凭什么去挣钱?”“我的一双手!”“天下每一个人都有一双手,为什么有的人富裕,有的人穷?”“……”“我看啦,你从我们家里赶三头牦牛去拉萨,将卖的钱做本,做点儿小生意,赚点儿小钱,行吗?”“尼玛达娃,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拉巴色堆,你走遍天下,我也不会阻拦你。你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佛会保佑你,祝你马到成功。我在家里带好我们的儿子,你放心地去吧!”拉巴色堆万万没有想到,尼玛达娃会这么开通明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拉巴色堆就赶着三头牦牛上路了。在上路前,他俩又在帐篷里“欢乐”“温存”了一阵子,事后,拉巴色堆说,“尼玛达娃,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你和我们的儿子一定要好好过下去!我在拉萨,时时刻刻都会想念你和儿子的。”尼玛达娃说,“你放心,我们会过得好的。”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票,递给拉巴色堆,“我这里还存有一点儿钱,你拿去路上用。”拉巴色堆把她的手推回去,“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还好意思要你的钱?”拉巴色堆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五十元,递给尼玛达娃,“你和儿子留在草原,够可怜的,你们不容易!我身上钱不多,再给你留五十元。”他俩远远地听到儿子从帐篷里传来哭声,尼玛达娃急切地说:“拉巴色堆,我就不送你了,儿子醒了。”拉巴色堆说:“你回去,等我挣到钱,我来接你母子俩去拉萨。”尼玛达娃说:“一路上小心!”

拉巴色堆走了。尼玛达娃带着四个月的儿子,放牧牛羊,早出晚归,不辞辛苦。

一天,拉巴色堆的阿爸突然来到尼玛达娃家里,风急火燎地说:“尼玛达娃,拉巴色堆的阿妈病了,你快到我们家去看看,好吗?”尼玛达娃说:“阿爸,我家的牛羊请你看管一下,我马上去。”

尼玛达娃拿上家里仅存的五百元现金,带着孩子,一路小跑来到阿妈家。只见阿妈躺在床上呻吟,不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尼玛达娃摇动着老人:“阿妈!阿妈!”阿妈没有应答。

尼玛达娃赶紧找来手推车,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阿妈送到乡医院,乡医院采取了急救措施,并请乡里派车把阿妈送往县医院。经过检查,需要立即手术,叫尼玛达娃先交五千元。

尼玛达娃说:“我身上只带了五百元,你们先收下,我这就去找钱。”医生说:“你不会骗我们吧?”尼玛达娃诚恳地说:“我家里有金戒指,是我父母给我的结婚礼物,还有十头牦牛,我有钱,你们放心,我不会骗你们。”医生说:“那好,我们相信你,你先签个字,再去找钱。”

尼玛达娃急匆匆地签了字,委托乡亲照看阿妈,她独自回家。一台乡里的拖拉机正好要回去,她顺便搭上,回家向阿爸说明阿妈的病情,阿爸给了她一千元,她从自己家里拿了金戒指,租了台拖拉机拉了两头牦牛上县里,等她卖了牦牛和金戒指来到医院时,阿妈已经成功地做完手术,睡得正沉。

交完费,累得精疲力尽的尼玛达娃听到儿子的哭声,儿子饿的时间长了,喝了几次奶粉,似乎还是无济于事。她抱过儿子,解开藏装,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儿子猛烈地吮吸着。尼玛达娃心里平静了许多。

尼玛达娃陪同阿妈住了十天院,寸步不离,精心伺候,给阿妈端茶递水,做饭熬粥,洗脸梳头,换洗衣服,洗涤便盆……十天下来,尼玛达娃累瘦了一圈儿,阿妈拉着她的手说:“尼玛达娃,这次我害病,多亏有了你,你这做儿媳妇的,比我的亲生儿子照顾我还要周到!”

尼玛达娃说:“阿妈,你不要这样说,拉巴色堆的阿妈就是我的阿妈,我既然嫁给你儿子了,就是你们家里的人,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阿妈说:“尼玛达娃,你是我的好儿媳!”

出院后,阿妈在尼玛达娃家休养了一个月,尼玛达娃对她格外孝敬,让她享尽天伦之乐。阿妈见人就夸儿媳好,尼玛达娃的名声传遍了方圆几十里。

从拉萨回来的人向尼玛达娃带来一个叫她难以相信也无法相信的消息,她的爱人拉巴色堆在拉萨有了“外遇”。

尼玛达娃问:“他‘外遇的人是谁?”“格桑旺姆。”“真有这事?”“你如果不信,就亲自到拉萨去看看吧!”尼玛达娃说:“拉巴色堆不会的,不会的,你们在造谣!我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

“你不相信?说不定他又要得儿子呢!现在人们都在说,找不到情人是蠢人,找一个情人是能人,找两个情人是庸人,找很多情人是畜生。你们拉巴色堆属于‘能人那一类,哈哈哈哈——”

尼玛达娃身子顿时软了下来,瘫坐在草原上。她闷闷不乐忐忑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心中的那个疑团总是解不开。格桑旺姆,我们草原上一枝格外引人注目的鲜花,她的男人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留下她和一个两岁大的女儿。她把女儿寄养在邻居家里,一人独闯拉萨,挣钱去了。她会和自己的男人搅在一起吗?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清,谁又能说得清呢!尼玛达娃越想心里越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决定上拉萨一趟,她要亲自去看个究竟。

尼玛达娃带着不到一岁的儿子上路了,她活了二十五岁,还是第一次到拉萨。拉萨真大,楼房林立,最显眼的布达拉宫高耸入云,巍峨壮观。但拉萨又很小,比起草原来,没有家乡辽阔宽敞。

拉巴色堆跟格桑旺姆果然住在一起。尼玛达娃的突然到来,使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很难堪。尼玛达娃把拉巴色堆叫到一边儿,心平气和地说:“拉巴色堆,你说你是为了我和孩子才到拉萨来挣钱的,怎么挣到格桑旺姆的床上去了?”

拉巴色堆说:“我对不起你母子俩,我错了,我该死。”拉巴色堆不断地打自己的耳光。看上去很诚恳。尼玛达娃再没有说话。拉巴色堆转开了话题,“你和儿子还好吗?阿爸阿妈还好吗?”

尼玛达娃相信了拉巴色堆的话,心中的怨气不翼而飞,为不影响拉巴色堆的情绪,她瞒住了阿妈那次病重住院的消息,“好,好,大家都好,你放心。”

晚上,月色银亮,拉巴色堆托格桑旺姆看管一下儿子,他陪尼玛达娃到拉萨河边去散步,看看拉萨河的夜景。星星闪烁,寂静的天空黑得发蓝,没有一丝儿云彩,和风煦煦,凉丝丝的,恬淡优美。拉巴色堆和尼玛达娃漫步在拉萨河的河堤上,谈着分别后的思念和苦情,走了一段路,来到拉萨河的一个拐弯处,拉巴色堆望了望蓝色的河水,又回过头来,“尼玛达娃,你这次上拉萨,带钱来没有?”尼玛达娃说:“我不打算久住,家里还有牛羊要人伺候,只带了五百元,路上花了一百多元,还剩下三百多元。”拉巴色堆说:“你能不能先借给我,走时我还你。”尼玛达娃说:“你出来这么久了,没有挣到钱?”拉巴色堆说:“不,我得了一次病,借了老板的钱,他在催我还账。”尼玛达娃顺手从藏装里掏出一叠钱,爽快地说:“好,给你,拿去。”拉巴色堆伸手接过钱,几乎是在同时,猛力一推,将措手不及的尼玛达娃推进了深深的拉萨河。

“救命呀!救命……”尼玛达娃在河里凄惨地高声叫着。拉巴色堆仓皇逃遁。

拉巴色堆匆匆跑回他和格桑旺姆的租房里,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格桑旺姆,我把尼玛达娃给处理了,送她见龙王爷去了,这下我们可以在一起,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格桑旺姆紧缩的心更加紧张,哆嗦着说:“我——我们——不会——不会进——公安局吧?”拉巴色堆说:“那可不一定!难说!”格桑旺姆说:“我们——该——怎么办?”拉巴色堆说:“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先看看再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待稍稍平静下来,又说:“我把她身上的钱全收过来了。”格桑旺姆说:“她留着也没用。”  拉巴色堆的儿子哭了,他饿了,该吃奶了,他四处张望,见不到阿妈,大哭不止,怎么哄他也不听。拉巴色堆没有准备奶粉,家里只有一点儿白糖,没法,只好给儿子兑了一碗糖开水喝,儿子喝了糖开水还是哭,找阿妈,直到深夜,也不止息。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孩子哭闹。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以为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俩吓得呆若木鸡,屏住呼吸,你看看我,我盯盯你,心里直咯噔,他们做贼心虚,不敢开门。

拉巴色堆壮起胆量,问了声“谁?”声音战战兢兢。

“我,尼玛达娃。”

儿子哭得更凶。

“你没有死?”拉巴色堆高声说。他立马转向格桑旺姆,急切地悄悄说:“快!拿上钱,走人!”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从后门慌慌张张地逃走。尼玛达娃在外边等了好一会儿。儿子在屋里哭得厉害。见他们不开门,她就使劲儿敲,后来竟无人理她了,她用身子撞开门,上前抱起儿子。喂奶。儿子不哭了。

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从拉萨搭车逃到昌都,这座离藏北草原一千多公里的小城,比起拉萨来,冷清多了。但要摆脱尼玛达娃的纠缠,他俩觉得走得越远越好。在租借的破旧平房里,他们的生活又开始宁静起来。一群鸽子在上空盘旋,夕阳的余晖在灰暗的木板瓦上闪耀,木板瓦上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草迎风摇曳。

格桑旺姆神态自若,她像那些高飞的鸽子,放心地在房前屋后走着,她知道,在这儿,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她回到屋里,拉巴色堆一把揽过她来,扯动着窗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低声说:“轻点儿。”屋内光线本来就少得可怜,拉上窗帘,就更暗了。拉巴色堆恣意抚摸她的头发。女人的头发都一样,抚摸需要温柔,温柔可以激发她热烈的欲望。格桑旺姆抬起头,愉快地接受拉巴色堆的抚摸。拉巴色堆眼睛发亮,呼吸开始急促。他们的嘴唇摩擦着。格桑旺姆有些激动和不安。

屋外响起了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无疑破坏了他们的兴致,格桑旺姆不情愿地说:“我不行了。”拉巴色堆说:“为什么?”格桑旺姆说:“外边有人,太扫兴了。”拉巴色堆站起来,走到窗前,从帘缝看出去,“人走了。”格桑旺姆说:“人走了我也不想了。”拉巴色堆说:“想喝点儿甜茶还是酥油茶?”格桑旺姆摇头。拉巴色堆拉开窗帘,站在窗口,看夕阳和那些飞翔的鸽子,一种莫名的惆怅从眼角的皱纹向四处流去。

格桑旺姆突然恶心呕吐,不想吃东西。拉巴色堆惊慌失措地说:“你是不是怀上小孩了?”格桑旺姆露出笑容。拉巴色堆对她的笑容表示出惊恐和愤怒:“你想生下来?”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凶狠,“我们不是合法夫妻,我们不能要孩子。”格桑旺姆没有提出异义,将目光从拉巴色堆身上移开,看着窗外一片片枯黄的树叶:“做掉吧!”

第二天上午,医院挂号处没有多少人,格桑旺姆去挂号时,拉巴色堆突然胆怯起来,他走出门厅,站在外面,他害怕自己会被人抓住,他没有丝毫勇气陪同格桑旺姆走向妇产科。

挂完号,格桑旺姆到处找拉巴色堆,不见他的踪影,她只好自己上二楼妇产科。拉巴色堆在外边看着格桑旺姆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他的心情沉重,他望着杂乱无章的人们来来去去,小偷似的躲着人们的眼光,他在门外站了好长时间,都不见格桑旺姆下来,他紧张极了、害怕极了,好像自己所干的一切坏事就要被揭发出来。

过了许久,格桑旺姆下来了,走得很慢,步子很轻。拉巴色堆迎上前去:“格桑旺姆,做了吗?”格桑旺姆点点头,“我们回去吧。”格桑旺姆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你为什么走了?你把我一个人撂在手术室里,你好心狠,你想把我踢开?”拉巴色堆说:“我怎么可能呢?绝对不会,你放心,格桑旺姆!”他一把抱起格桑旺姆,亲了她一下,疾步朝回走。

天无绝人之路。拉萨河水把尼玛达娃冲上河滩。她昏迷在河滩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踉踉跄跄找到了她被推下河的地方,又踉踉跄跄找到了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的“家”,已经是深夜了。于是就出现了前边的那一幕。尼玛达娃身无分文,连吃饭的钱也被拉巴色堆骗走了。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把这里的米、面粉和糌粑都带走了,剩下的只有几块炕饼。尼玛达娃饿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几块饼,收拾屋里的东西时,发现他俩留下了两套旧衣服和一床破被子,尼玛达娃喃喃自语:“格桑旺姆的衣服要带回去,留给她的女儿。”

尼玛达娃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是儿子吵醒了她。她给儿子喂完奶,把儿子放进身上穿着的老羊皮做成的藏装里,一路乞讨到八廓街。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去公安局报案,她没有这种意识。她不想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知道拉巴色堆推她下河致她死命的事情。

乞讨是她惟一可选择的生路。

儿子探出红彤彤的圆脸,眼睛水灵灵的,打量着八廓街的人流和这个陌生的世界。

八廓街是西藏的窗口。人们通过这个窗口,可以看到西藏千奇百怪的风土人情和西藏人民多姿多彩的生活。羊皮袄里装着孩子的尼玛达娃梳扎着许多条彩色的小辫子,她在草原上就是这样打扮的,在牧民心目中,这是一种崇高而又平凡的美。尽管她的脸色黧黑,仍然透出一种勃发的青春,有一种牧区女子特有的艳丽。尼玛达娃走到汉族杨的面前,“格啦(老师)!”尼玛达娃把一只不太干净的手伸向杨。杨明白,这是在向他要钱。在八廓街,杨见这种要钱的人多了,没有理睬她,不经意地走了,没当一回事儿。

“格啦!”尼玛达娃跑到杨的前头,抓住他的自行车车把,又把手伸过来。羊皮袄里的孩子惊奇地望着杨,惊奇之后,又向他笑,笑得开心。杨摸摸孩子粉红的脸蛋,“波姆热白(女孩吗)?”尼玛达娃说,“麻热(不是),波(男孩)。”她对杨一笑,“格啦,给点儿钱吧!”杨说:“多乖的孩子!”顺手从包里掏出五元,递给尼玛达娃。“土几其(谢谢)!”尼玛达娃的眼光充满感激。杨会说藏话。汉族在西藏待久了,大都会说藏话。杨说:“好好带孩子,孩子很漂亮,他向着我笑,吉祥哩!”尼玛达娃直点头,“嗯!”杨问:“你从哪儿来?”“藏北草原。”“来多久了?”“昨天到的。”“孩子他阿爸呢?”“他在拉萨打工,有了‘外遇,见我一来,就和格桑旺姆私奔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孩子的阿爸走了,你母子俩怎么生活?”“乞讨。”杨掏出一张百元,递给她,“你拿着,回家的钱够了吧?”“不不,谢谢你,你已经给了我五块,够多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谢谢你,菩萨保佑你一生平安!”杨强迫她收下,尼玛达娃感激不尽。

尼玛达娃继续向其他过路的行人要钱。五角,一元,二元,五元,十元……人们都给尼玛达娃施舍。怀里揣了多少钱。她不知道。

杨办完事回来,见尼玛达娃进了八廓街上的大昭寺的大门。好奇的杨把自行车寄存了,跟着尼玛达娃走进大昭寺。尼玛达娃来到释迦牟尼佛殿,把孩子从羊皮袄里抱出来,先让孩子给释迦牟尼佛磕头,磕一次便给佛祖献上一张钱,有二元的,有五元的,一共磕了十个头,献了十次钱。

尼玛达娃把孩子放在一边,自己连续磕了十个长头,嘴里不断重复着念诵“喇嘛吗呢哞哄”,然后,把所有的钱一股脑儿献给了佛祖。她把孩子放进羊皮袄,走出大昭寺,来到八廓街,继续行乞。杨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她虔诚地伸出手来,“格啦——”她已经不认识杨了。但她又马上反应过来,认出了杨,抱歉地说:“格啦,谢谢你,谢谢你,我的大恩人!”杨说:“你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到处行乞要钱,却又乐于施舍,是当今天下难找的好人啦!”尼玛达娃说:“现在行善乐施的人真是不多了,但也不少。我上次到寺庙里转经,有个喇嘛给我讲了一个施舍的故事,格啦你愿意听吗?”杨说:“愿意听,你讲。”

尼玛达娃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菩萨下到人间,发现人们几乎都不信佛了,决心在人间寻找信佛的人,哪怕找到一个也要把他度上去。菩萨把自己演化成要饭的,来到一个村庄,挨家逐户乞讨,没有人肯给他一口饭吃,也没有一家在供佛。他走到村口,发现一个老太太正在给佛上香,就走上前去讨饭。老太太为难地说,‘我就这一碗饭了,给你半碗,那半碗我还得给佛上供!老太太如此虔诚,真心向善,菩萨就现出真身,指着一对石狮子说,‘你什么时候看见这对狮子的眼睛红了,就是要发大水了,你就赶快往山上跑,方可平安。 老人把这一消息告诉村民,全村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她,还讥笑她、辱骂她,说她是神经病,石头狮子的眼睛怎么会变红呢?老人家不顾人们的冷嘲热讽,恳求乡亲们相信她不是在骗他们。老人牢记菩萨的话,每天都要看看石狮子的眼睛。一天,村里几个爱搞恶作剧的坏小子用红颜色把石狮子的眼睛涂红了。老太太见石狮子的眼睛红了,焦急地向村民们大喊,‘快跑哇,要发大水了!村民们笑弯了腰,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老太太无可奈何,只好自己朝山上跑。半路上,大雨瓢泼,雷声震天。她跑到山上,回头一看,村庄已经变成一片汪洋。”

尼玛达娃讲的这个故事,使杨悟出一个道理,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共同的使命,那就是——行善与施舍?

尼玛达娃在拉萨朝佛七天,除留足路费外,把全部乞讨来的钱都敬献给了佛和菩萨。

回到草原,拉巴色堆的父亲已经不行了,尼玛达娃把他送到医院,阿爸说:“我就要远行了,把我送回去,我不住院。”尼玛达娃说:“阿爸啦,你安心治疗,你会好的。”阿爸说:“你从拉萨回来,瞒住我和阿妈,我早就从旁人那里知道拉巴色堆的事情了,他对不住你,我们一家对不住你!”尼玛达娃说:“你不能这样说,阿爸,你和阿妈对我一直很好,拉巴色堆过去对我也很好,他现在做错了事,我不怪罪他,有个歌唱得好,‘吹风不一定下雨,下雨不一定打雷;得到的不一定是福,失去的不一定是亏。看来,我得到的正在失去,但是,失去不一定不好,阿爸。拉巴色堆一时糊涂,但我相信他会回心转意的,阿爸你放心。”阿爸说:“尼玛达娃,你是个好人,拉巴色堆我们是靠不住了,阿妈以后的日子,就交给你了,谢谢你,尼玛达娃!”尼玛达娃暗暗抹泪:“不,阿爸,你会好的!拉巴色堆也是靠得住的,我总觉得他本质上不坏,他会改,他会回到我们的身边!”阿爸说:“好人有好报,尼玛达娃,你是好人,会有好报的,我就是到了天国,也会为你祝福的!”尼玛达娃含着泪说:“谢谢阿爸!”

三天后,阿爸死了。尼玛达娃请喇嘛做完丧葬仪式,把阿爸送上天葬台。阿爸的灵魂在他该去的地方得到了安息。尼玛达娃把拉巴色堆的阿妈接到自己家里来住,以便照顾阿妈。

尼玛达娃从拉萨回来以后,把格桑旺姆出逃时留下的那两套衣服送给了格桑旺姆的女儿,并告诉格桑旺姆女儿寄宿的邻居:“这是格桑旺姆托我带回来的,改一下可以给她女儿穿。”

格桑旺姆的邻居说:“呸!她还想到她有这么个女儿?她走的时候,留下的两袋糌粑早就吃完了。”尼玛达娃说:“你家里现在的粮食够吃吗?不够的话,到我家来拿点儿去接济一下。”邻居说:“尼玛达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男人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早就住在一起了,你这次上拉萨,肯定看到了,还瞒着我们呢!”尼玛达娃埋下头,脸红红的,“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你要相信,他们会改的,他们会变好的,他们都是好人。”邻居说:“鬼才相信他们会改好。”

尼玛达娃给那个邻居送去了两只羊,邻居坚决不要。

过了几天,尼玛达娃出去放牧,在草垛旁发现了格桑旺姆的女儿,脸色蜡黄,躺卧在草垛上,哼哼哈哈地呻吟着,一看,就知道小女儿病了。她问邻居,邻居怨声载道,说这孩子她不养了,格桑旺姆在外边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却把女儿留在别人身边,天下哪有这样当母亲的!

尼玛达娃不能见死不救,良心驱使她抱走了格桑旺姆的女儿。她来不及回家,把孩子送进医院,经查,是急性肝炎。急性肝炎是一种传染病。尼玛达娃让孩子住在医院,请阿妈管着她的儿子,儿子不得不断奶。她四处筹集费用,还卖了一头牦牛,总算预交了三千元医药费。她成天待在医院,照顾格桑旺姆的女儿,她说:“孩子,你阿妈在外边挣钱,你很快会好的。”女儿说:“邻居阿加(阿姨)说我阿妈坏,不要我了,我出去以后,怎么办?”尼玛达娃说:“好孩子,你阿妈不坏,她是你的好阿妈。你回去先住在我家,你阿妈很想念你,她会来接你的。”女儿说:“阿加,你比我的阿妈还好。”

一个月后,孩子出院了。出院时,医生嘱咐尼玛达娃,“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的生活,这样恢复得快一些,对孩子有好处。”尼玛达娃说:“你放心,医生,我会尽力的。”医生说:“尼玛达娃,我们知道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但你对她却比亲生孩子还好。看到你,我想起了一个阿妈的故事,一个孩子上医院看病,医生说,孩子,你的病还缺一味药。孩子问,什么药?医生说,你阿妈的心。孩子回家对阿妈说了。阿妈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了孩子。孩子在回医院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把阿妈的心摔得远远的。周围没有人,阿妈的那颗心说话了,心说,孩子,你摔疼了吗?尼玛达娃,我们看到你,就想起了那个阿妈。我们感到,你比那个阿妈更善良。”尼玛达娃顿时泪如雨下:“谢谢你,医生,那个阿妈太好了。我是不能跟她比的。”

尼玛达娃将医生的嘱咐告诉了阿妈,她俩一心一意照顾格桑旺姆的孩子,很快得到了恢复。

太阳出来了,天气很暖和。格桑旺姆的小女儿抱着小弟弟到帐篷外边玩耍,他们在草原上爬呀跳呀,格外愉快,尼玛达娃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无怨无悔,她对阿妈说:“要是格桑旺姆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得这么好,该有多高兴!”阿妈说:“拉巴色堆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幸福,他也会高兴的。”

几只麻雀从远方飞来,停留在草丛中,喳喳的叫着,格外欢快。两个孩子一个走着一个爬着去捉麻雀,麻雀并不飞走,在他们附近跳来跳去,逗着他们玩儿。

冬天到了,尼玛达娃为格桑旺姆的女儿做了一套新藏装,女儿穿上很合身,快活得像一朵鲜艳的格桑花。尼玛达娃说:“孩子,穿上它还冷吗?”孩子说:“阿加,不冷,好暖和好暖和。”

阳光洒在孩子和尼玛达娃身上,她们都很舒服。尼玛达娃的儿子穿得比格桑旺姆的女儿少。尼玛达娃没有给自己的儿子做新藏装。尼玛达娃没有钱为自己的儿子做新藏装。

在昌都打工很难挣到钱。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半年后又返回拉萨。草原上来来往往的人为在拉萨的拉巴色堆和格桑旺姆带来了家乡不少消息,拉巴色堆的阿爸去世了,拉巴色堆的阿妈和尼玛达娃住在一起了,拉巴色堆的儿子长得很好,格桑旺姆的女儿被人遗弃,好心的尼玛达娃治好了她的肝炎并收留在家……这些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把这对偷情人震醒了。他俩打点行李,立马回到草原,双双跪在尼玛达娃面前,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不断地给尼玛达娃磕头。

拉巴色堆哭着说:“尼玛达娃,你是草原上的太阳,你是我心中真正的月亮,不!你的心比太阳还亮,比月亮还明。我拉巴色堆有眼无珠,还下毒手害你,你打我吧,杀我吧,我不是人!”拉巴色堆的话把阿妈弄糊涂了,“什么?你还对尼玛达娃下过毒手?”拉巴色堆说:“是呀阿妈,她上次到拉萨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把她推下拉萨河,她是菩萨,拉萨河没有淹死她!”

阿妈晕过去了,尼玛达娃和拉巴色堆把她抬上草垫。她醒过来,说:“拉巴色堆,我的儿子没有这么心狠,你太无情无义!”拉巴色堆说:“阿妈,我错了,我以后对尼玛达娃一定要好,我绝不背叛她,你相信我吧,阿妈!”

格桑旺姆的女儿和拉巴色堆的儿子双双抱住尼玛达娃的腿,哭个不停。

格桑旺姆走进屋来,再一次跪在尼玛达娃前边,磕着头,挥泪如雨,“尼玛达娃,千错万错,是我格桑旺姆的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我要带好我的女儿,把她抚养成人。尼玛达娃,你是我的恩人,是我女儿的恩人。我给你当牛作马也心甘情愿!”尼玛达娃落泪了,扶起格桑旺姆,“格桑旺姆,你是好人。好人也有出错的时候,我不怪罪你,也不怪罪拉巴色堆。你把女儿带回去,她得过肝炎,现在虽然恢复过来了,但营养还是要跟上去,你要好好照顾她。”

格桑旺姆去抱自己的女儿,女儿使劲儿摆脱她的手,把尼玛达娃抱得紧紧的。

尼玛达娃说:“去吧,孩子,叫她阿妈,她是你的阿妈呀。”

格桑旺姆拿出三千元,递给尼玛达娃,“尼玛达娃,我真心谢谢你,你收下吧!”尼玛达娃把钱推回去,“我不能要你的钱,你拿去添置点儿家什,买一些牛羊,你更需要钱。”

十一

半年后,经尼玛达娃介绍,格桑旺姆嫁给了雪山那边一位青年牧民。

尼玛达娃的家庭,像格桑旺姆的新家一样,温馨、平静而安详。

洋 滔:本名杨从彪。《东方文艺》副总编兼诗歌主编,《中国诗人报》编委会主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通俗文学研究会会员。曾任西藏作协理事、拉萨作协副主席、《拉萨河》主编。在《诗刊》《星星》《人民日报》美国《侨报》、台湾《中央日报》、香港《文汇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多万字。出版诗集7部,编辑(编著)出版17部文学作品集。有作品编入《全国名校高/中考语文阅读模拟密卷》《达县中学语文教材校园文化读本》《西藏诗选》《现代朦胧诗》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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