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字源出发的文言文教学
2015-05-30凌明月
凌明月
讲《阿房宫赋》,有学生来问我一个问题。
“‘缦立远视的‘缦立注解翻译为‘久立,可是“廊腰缦回”的“缦”译成‘萦绕、曲折,两个词的解释怎么会差那么多?”我愣了一下,从字形来说,确实差很多。查一下《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缦”解释为“没有花纹的丝织品”。这个释义与“久”并无关联。
查《说文解字》,“缦”字条的解释是:“缯无文也,从糸,曼声。”“缯”即“帛”,“缦”指没有花纹的丝帛。《说文句读·糸部》有“缦,缯帛无文”句,“文”即“纹”,装饰之义。韦昭注《国语·晋语五》“乘缦”的“缦”为“车无文”,亦可为证。《周礼·春官·巾车》里有“卿乘夏缦”,贾公彦注为“亦如缦帛,无文章”,指夏天挂在车上,用来遮阳又可以透风的布料。
在古汉语中,名词作状语来修饰动词是一个常见的语法现象,“廊腰缦回”的“缦”义应该是取丝帛的柔曼飘拂的姿态,进一步引申为“萦绕、曲折”,说明长廊的迂回曲折之态。同样,“缦立”也并非“久立”之义,而是取丝帛随风而动的轻柔飘逸,指宫女嫔妃站立守望时的仪态款款。我跟学生说:“这里的‘缦应该是‘婀娜、袅娜的意思,‘袅娜是一种动态,应该是‘婀娜的意思。”她觉得有道理。
“缦”当然也可作通假字用。《庄子·列御寇》里有一语:“有坚而缦。”成玄英注《慧琳音义》为“缦,缓也”。可是“缓慢”作为形容词,与“立”并不能搭配,除非解释成为“慢行”,也就是说“缦立”是两个动作构成的联合词组,回想文章里宫女嫔妃梳妆好,等待秦皇处理完政事到自己宫中休息,“而望幸焉”,我想这样的解释也是可行的。但如果从语义表达上说,“时而缓行时而站立”比起“一直站着”来形容宫女嫔妃的望眼欲穿,效果要差得多。
跟学生说完,我心里并不很踏实,于是回家查书。“缦”的古字体为,左为“糸”,右为“曼”;“曼”在《说文解字》里注:“‘曼,引也”。“曼”的金文为,按唐兰在《中国文字学》里的看法,它是一个表意字。唐兰认为许慎的“六书”(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的说法(即我们现行教材中所采取的造字方法的观点)并不正确,他认为只有三种方法,即“象形”、“象意”、“形声”,他认为“指事”中的文字记号采取的还是图画文字的形式,应归入象形文字,假借、转注是文字运用的方法而非造字法,这个看法大多文字学家也是认可的。象形、象意是上古的图画文字,形声是近古期的声符文字。象形文字画出一个物体,或一些惯用的记号,别人一见到即认识这是什么。唐兰举例,像“虎、象”()就是一只虎、一头象的形象。象意文字是图画文字的主要部分,它们有时是单体的,如“身”(甲骨文)即只注重人的大腹,有指事的意味,我们以前把它当成象形字来看是不确当的;它们有时则是复体的,如“莫”是古“暮”字,象太阳在丛莽中,再如“曼”也是,象人欠伸腰肢。像“莫”或“休”这样的字,我们现在把它们当作会意字,唐兰认为并不确当,他举“武”为例,认为“武”从“戈”从“止”,“止”是足形,“武”字表示有人荷戈行走,从戈形的图画,可以生出“威武”的意义,从足形的图画里,又可以看出“步武”的意义,许慎注解为“止戈”是错误的。
形声字则是用声符加上以示区别的形符大批生产出来的,近古期以后的中国文字几乎完全是形声字。形声字的来源主要有三类:孳乳、转注、緟益。孳乳,许慎说“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即是,由一个语根作声符,而加上一个形符作分别,主要的意义在声符;转注而来的文字则相反,主要的意义在形符,像“寿”、“考”、“耋”等字,都加上“老”以区别;緟益,是造字者觉得原来的文字不够表达这个字音或字义,又特别加上了一个符号,如“豸”原来就象“鸡”,原来就象鸡形,后来文字变简单了,怕人不认识,就加上个“奚”字的声符。
按照唐兰以上的观点,“缦”则应属形声字,与“漫”、“槾”、“馒”、“墁”等字都是加上了形旁以示区别。“曼”是表意字,有腰肢欠伸之意,由此引申出“引”、“延”、“长”、“细长”,进而引申出“美”、“容色曼泽”等义。“缦”字从“糸”,表丝帛柔曼轻盈之态,故“缦立”之“缦”指人站立时的婀娜旖旎,与下文“而望幸焉”节节合拍。
大多数学生对文言文学习很反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教师在教学的过程中,只是很枯燥地把文言字词翻译成现代白话,然后要求学生机械记忆,字义的最终得出缺乏生成的过程,这样学生自然缺乏兴趣。如果一些重要字词在释义的时候,能够从字源学和文字演变的历史角度进行深入探讨,教学内容自然就会变得生动起来,而且学生也记得牢。讲授“相”时,可先写出其金文,一“木”一“目”为“相”,显然这是一个象意字,那么它表达什么意思呢?独“目”倚“木”,这是眼睛瞎了的人靠着木头,这正是其本义。从“木”旁来看,“相”就是瞽者所使用的拐杖,由此引申出“搀扶盲人的人”,进而引申出“扶助”(《论语·季氏》里的“则焉用彼相矣”,《朱熹集注》里则解为“相,瞽者之相也”),进而引申出“辅佐国君的人”(即国相、宰相)和“辅佐”,也有“司仪中赞礼的人”之义;从“目”旁来看,“相”则有“看”、“观察”、“省视”“选择”之义;从“木”与“目”的相互关系来看,人倚靠着拐杖,拐杖支撑着人,这是“相互”的意思,人的重量倾向于所倚之木,力量偏于一方,故“相”有“动作偏指一方”的意味,《陈涉世家》里的“苟富贵,毋相忘”即是。
把字源及字义演化讲清楚,学生的学习自然就能明晰了然,也会趣味盎然。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教学法是把一种探学问的方法教给学生,通过几次示范之后,则可放手让学生借助工具书自己去探究古汉语词义的奥秘,深入地去领悟理解古人理解世界的方法和智慧,增益个人的心智能力,并进一步培养对悠久浩瀚的古代文化的热爱之情。
雷德侯在《万物》一书中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中国人发明了以标准化的零件组装物品的模件生产体系。他说每一个汉字在笔画上是以“点、横、竖、撇、捺、钩、提、折”为单位进行组合变化而来,在构件上则每个字都是由某些模件依照规则与惯例组合而成的。这些模件服从于在结构上追求和谐的目的组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一个新的意义,像“如、汝、安”里都有“女”这一模件,与其它模件组合在一起,字意各不相同,着实是生动无限。中国汉字,象形字模形拟态,当然是极有韵味,象意字将不同的表意模件组合在一起,借以摹写某一事件或情景,往往满溢情感或观点态度。像上面的“缦”,想象过去,宫女嫔妃站在宫殿门口,衣裳素洁,身姿婀娜,翘首远望,以待君幸的情景历历在目,晨风清冷,吹拂绸衣,令人唏嘘。“有不见者,三十六年矣!”再如“淳”字,右边“享”“象进孰物形”(《说文解字》),左右两模件合一,表示以水向土地进献的意思,对大地充满了恭敬感恩之情。《周礼·考工记》里“淳而渍之”句,郑玄注“淳,沃也”。由“浇灌”之义引出结果,即土地肥沃,而又有“厚”的意思,故《墨子·亲士》中有“王者淳泽”,张衡《东京赋》里有“淳化能于自然”。“质朴、宽大、醇和、温厚、良善”等意义也由“厚”而引出。“淳”的形旁是“氵”,当语义偏向形旁时,则有“清澈”之义,进而有“精纯、纯粹、美好”之义。
曾有一段时间,网民们热衷于造字,像等字,都是很生动很见智慧的。这些字有的是声旁模件的组合,有的是字形模件的组合,有的是形符与形符模件的组合,都很有意味。在教学中其实也可以让学生自己来造字,这也会是一件非常有趣味,而且有挑战性的事。
有时即使只是仔细端详一个个文字,细思其字源,总是会给人特别的感动。唐诺在《文字的故事》一书里说到“叶”,他说:“在金文时代,字形仍保留得很鲜活,想象得出原初的模样:不是表现叶脉为视觉焦点的单片叶子,而是一整株枝丫舒展开来的大树,顶端那儿生长着接收阳光热能行光合作用,以供应这棵树生长所需营养的叶片。”他说所以《辞源》里,“叶”字的最主要解释则是“植物的营养器官之一”,正儿八经的解释和充满灵动的想象一对照,实在令人觉得“陌生滑稽”。再比如“闻”,一个——大耳朵的跪坐之人。耳朵大到夸张离谱,而跪坐的姿态与之一对照,其谦卑恭敬的态度令人肃然起敬,现在我们写作“闻”,躲在门边偷听,总觉得实在是不正大光明。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上。”读苏轼的《赤壁赋》,常常想起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一直不明其故,想通了字源阅读的方法,翻过头去查阅“泛”字,一下就明白了过来。郑玄注《周礼·天官·酒正》“一曰泛齐”句,说:“泛者,成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成醪”。酒初成,未滤清时,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绿,细如蚁,酒色清冽,酒渣如蚁,绿白相衬,实在是可人之极。月圆之夜,清风徐来,三五好友,一叶扁舟,浮泛于浩阔江面之上,也实在是惬意极矣。理解了“泛”字,则意韵全出。
(作者单位:厦门湖里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