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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心有不忍

2015-05-30李军奇

精英 2015年5期
关键词:王跃文相国官场

李军奇

因《国画》他声名大著, 因《大清相国》他被热议, 他痛恨“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的标签,他最看重的是自己2014年获鲁迅文学奖的《漫水》那样的乡村叙事小说,以及同年出版的爱情小说《爱历元年》。他总是有所保留地面对鲜花和掌声。这个自言“很守規矩的人”说,“野兽见得很多,我却不愿意在作品中直接描写,因为心有不忍。”

王跃文 著名作家。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代表作品有《爱历元年》《大清相国》《国画》《梅次故事》《朝夕之间》《亡魂鸟》等。因为长篇小说《国画》轰动文坛,被赞为“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2014年8月,其中篇小说《漫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诗歌是大雅,小说是大俗,今天是大俗向大雅致敬。”1月11日下午三点半,在长沙一间古雅的茶楼里,被掌声抬上发言席的王跃文一如既往低调地幽默。言毕,他向台下弯腰。致敬的对象是王跃文的大学同班同学。为出席同学的古体诗新书发布会,王跃文特地从2015年北京图书订货会赶回长沙。在那里,他是书商和读者的宠儿。1月8日,他收到了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的一句评论,喜悦满怀—“与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相比,我更喜欢王跃文的《爱历元年》”。

2014年,值得王跃文喜悦。此年,他因作品《漫水》获得鲁迅文学奖,他出版了被读者热捧的长篇小说《爱历元年》,被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推荐的历史小说《大清相国》仍在持续热销……

这个被书商冠以“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的作家,确因官场小说《国画》被国人熟悉而得大名,但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直言他非常讨厌“官场小说”这个标签,“我把‘官场文学四个字,看成是外界硬贴在我背上的狗皮膏药,我撕了多年都没有撕下来。”

让王跃文郁闷的不只这个。“最不靠谱的是百度词条。百度词条上关于‘王跃文的内容太多错误和不确,我提供了修改文字过去,却被认定为资料来源不可靠,不予采用。”王跃文感叹,“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清楚王跃文是谁。”

面对公众盛赞《大清相国》之于当前反腐的价值,他一再强调,“我只是个写小说的。”

“无病呻吟,却有大痛”

“在签名售书这事儿,我基本上是一只猴,出版社是那牵猴的人。”王跃文随和地在微信上自嘲。为2014年新作《爱历元年》签售,王跃文不记得自己跑过多少个城市。不过,他甘心为这本自己至今最为满意的作品四处奔走。《爱历元年》通过描摹一对夫妻的情感婚姻生活轨迹,回望中国人过去30年间的精神走向、情感形态。新年伊始,他应读者要求蹲在出版社仓库签了一万多册书。不期然,他的签名书在网上被热炒,每本书的售价被抬到150元。对此,王跃文颇感无奈。

《爱历元年》从动笔到收尾,王跃文共花了七年,这期间更多时间不是用来写,而是在思考。“当社会被种种洪流裹挟的时候,当所有人都貌似向前狂奔的时候,我愿意慢下来、停下来甚至往回走,来看看那些狂奔的人都丢失了什么。”

他总结这部小说是“无病呻吟,却有大痛”。“无病之病,是为大病。我们从身体到心理,从精神到灵魂,是不是有病?我们还会不会懂得痛?我想同读者朋友们一起喊一声痛,一起面对我们必须面对的人生。这部小说会叫人感觉到疼痛,却又有温暖,有爱和救赎。”

《爱历元年》之火,让读者诧异王跃文转型之快。在继1999年出版《国画》,一炮走红后,“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的帽子就扣在他头上。其后相继出版的《梅次故事》《亡魂鸟》《朝夕之间》等长篇小说及电视剧剧本《龙票》,其实并没有局限在“官场小说”领域。“作家的写作兴趣时刻变化,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我目前最感兴趣的就是写乡村。我过去从未因为写作失眠,2012年底却因写完中篇小说《漫水》而通宵睡不着。我按捺不住激动和兴奋,知道自己写了一部非常好的小说。”

“我只写过九部长篇小说,二十几部(篇)中短篇小说。”王跃文在微博上说,“但是,别人替我写了两百多部长篇小说。难怪,常有读者在网上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好。东北某大学一位教授在论文里先充分肯定了我的创作,然后指出几点不足,举例全是别人替我写的小说。”王跃文在一次文学讲座时调侃说,你们看了署名王跃文的小说,写得好的就是我的,写得不好的就是冒名的。

这个出生于湖南溆浦的农家子弟,自小对书有着天然的兴趣。“我在大哥的床头发现一套连封面都不完整的《红楼梦》。当时我只有十二三岁,读不通那套竖排的繁体字书,就半认半猜地看。有意思的是,看到书中女孩子用的人称也是‘他,我颇为不解。”这是他碰到的人生第一本文学名著。

文学,尤其是官场文学让他爆得大名,但亦给他带来不祥。“《国画》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给我带来最大名声的小说,同时也是给我生活造成巨大困扰的小说。我离开政府机关成为职业作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部小说的出版及走红,但放在桌面上说任何人都不会承认这个原因。”

他没有影射谁,但似乎又有人觉得受伤了。初入官场时,母亲告诫他“紧闭言、慢开口”,王跃文说他“理解,但没有听进去”。父亲在反右运动中“因言获罪”,母亲不愿意看到父亲的命运又降临在儿子头上。王跃文告诉记者,“不久前,我在某刊上读到有人为反右辩护的文章,我欲唾其面。目前至少从网络上看,人们对诸多问题的认识很纷乱。我讨厌在网络上划成分的做法,这是文革遗风。为此,我公开在微博上表示,我的眼里无所谓左派或右派,只有正派和不正派;也无所谓公知或母知,只有良知和无知。我讨厌任何政治标签的命名,惟愿秉承良知,正派做人做事。”

“我只谈文学,不谈其他”

“我应邀到山西晋城、阳城讲学。鉴于我创作了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阳城县政府授予我荣誉市民称号。我也算阳城人了,欢迎朋友们到我的家乡做客,游览三晋名胜皇城相府!”2014年9月12日,王跃文在他的微博上写道。9月11日,王跃文重访山西皇城相府景区。皇城相府是王跃文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主人公、康熙帝师陈廷敬的故居。

早在2006年,王跃文就曾到皇城相府对陈氏家族,特别是陈廷敬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写下了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多年后重游皇城相府,王跃文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为《大清相国》搬上银幕踩点。

陈廷敬入仕53年,历任康熙帝师,工、吏、户、刑四部尚书,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晚年任《康熙字典》总修官。在王跃文眼里,陈廷敬除秉承中国正统儒家文化,为官讲究忠义、仁爱、清廉,才能卓越之外,身上还有一种十分可贵的品质—实干而低调。自古清官多酷,他是个清官,却宅心仁厚;好官多庸,他是个好官,却精明强干;能官多专,他是个能官,却从善如流;德官多懦,他是个德官,却不乏铁腕。

2013年,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向下属推荐阅读《大清相国》。该书与《旧制度与大革命》《第三次工业革命》等书一样,成为领导人荐书的热门书目,一时洛阳纸贵。2014年,中央国家机关把《大清相国》列为读书活动推荐书籍。

仅2014年,王跃文就接到了十多次邀请,先后去过黑龙江、山西、深圳、四川等省市做报告。王跃文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假如是图书馆举办的讲座,互动环节听众提问相当踊跃;而党政机关举办的讲座,一般是没有人提问的。“后来,我去党政机关讲座,干脆建议他们不设互动环节。”

至于讲什么,王跃文说,“我只从《大清相国》小说讲起。我做的是文学讲座,听者各有所获。爱好文学的听的是文学,爱好历史的听的是史学,公务员们可以听成是廉政讲座。我只谈文学,不谈其他。”

王跃文告诉记者:“我固然知道,现代社会靠的是制度和法律,陈廷敬在反腐治贪中也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但陈廷敬身上清正廉洁、勤勉为政的品质是哪个时代都需要的。”

王跃文称,经常听到一些官员抱怨“大环境不好”、“身不由己”。他说:“古语有云:移风易俗,每世一变。意思是说,大约每30年,整个社會的风气、时局就会发生大变化。但是无论社会如何变化,正义、公平、民主等大道都不会变。”

“好玩的人,必是元气丰沛”

“米卢虽廉颇已老,仍是中国球迷的偶像。今天同老先生共进晚餐,引来观者如堵。”2014年7月4日,王跃文在巴西发出这样一条微博。

足球,是王跃文业余最“专业”的爱好。2014年夏天,他受某门户网站的邀请去巴西看球。他一边自谦不懂球,一边辩白,“世界上真有懂球的人吗?”

在世界杯开幕式那天,王跃文在山西某大学作有关《大清相国》的演讲。在晚饭时王跃文信誓旦旦地说,熬不了夜,不凑热闹。可是回到房间,仍惦记着那场盛事,便定了凌晨三点的闹铃。“我偏是个心里装不得事的人,又有长年失眠的宿疾,躺在床上一分钟都没睡着。不如起床打开电脑刷屏。熬到三点钟左右去开电视,却怎么也没办法让电视屏幕亮起来。打电话给酒店总台,回答说:师傅已经下班,明天九点后才有人来看。我想,明天九点我已在赶飞机的路上了。”

王跃文说他在家是不看电视的,酒店的电视也很少开。“按遍遥控器上所有的键,电视机都黑着脸不理人。”看着时间分秒消逝,他急得满头大汗。“像困兽似的闹腾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电视机的电源插头被人拔掉了!”

王跃文抱着好玩的心态,与足球周旋。有人问他:如果你可以为足球增加或修改一条规则,你会怎么做?王跃文郑重回答:我提议减小门框的尺寸。我们看过很多遗憾的一脚,眼看着要进的球偏偏射在门柱上。我每每恨恨地想,那么大的球门射不准,那么小的柱子怎么射得那么准呢?

网络上,这个在朋友眼里是球盲的人也不忘笑谈足球,“阿根廷为什么足球那么发达?中国十多亿人口的泱泱大国,7000人注册球员。阿根廷有54万注册球员,每25个成年男子当众就有一个。”他继续阔论,“阿根廷的气候非常适合踢球,不冷不热。但是有时候注意到足球掩盖了一些东西,南非同一时区的地区非常担心雇员看球的问题影响工作。我在网上查了下,我个人书籍的销量在世界杯期间下降了三分之一。”

王跃文常年生活在长沙,他已是这座城市的文化大牌,朋友之约,他尽量捧场。在同班同学的新书发布会上,一位慕名而来的读者,拿着发布会上领到的书,央求王跃文签名。“不好吧,这不是我的书。”好脾气的王跃文最后还是抵不住对方的恳求,认真地在书后签下他的名字。

王跃文充分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文化调性与脾气。“长沙这地方,就是一座快乐大本营。电视节目还有时间段,生活却是竟夜永昼没有间断。有许多人,天南地北,五湖四海,飞到长沙,没别

的事儿,就是来玩。”“长沙人虽说玩性大,玩的口味也很刁。不好好侍候着,还不跟你玩。长沙的娱乐业花样百出潮流不断,都因长沙多的是兴会无穷的刁钻玩家。”在王跃文看来,好玩的人,必是元气丰沛;好玩的城市,必是生机勃勃。

“有限度地描写着生活的不堪”

“有一年早稻秧苗刚长得三四寸,天气骤变寒风呼啸,我们生产队男女劳力扯起棉被围住秧田,田埂上还放了许多火盆。那时的人命贱,社员们通宵站在冷得刺骨的泥水里,居然没有人冻死。村上人如今谈起这事,说:当时的人蠢得像猪,上面喊做什么就做什么!”2014年9月25日22点,王跃文发出了这样一条微博,立时跟帖无数。

“真搞阶级斗争了,灾难不降到你头上,也会降到你亲人或朋友头上;今天不降到你头上,也许明天就会降到你头上。”王跃文的感受是深刻的,“我没出生的时候,父亲是个干部,等我出生父亲已是农民了。父亲说了几句真话,提了几句意见,就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父亲不是个一般的农民,他是个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农民。父亲是右派,从小给我很大的心灵创伤。”

小时一旦和小伙伴吵架了,王跃文就怕人家骂他右派儿子。别人学他父亲被绑着跪在台上的样子,王跃文感到很屈辱。那时王跃文总跟着母亲去生产队开大会(地富反坏右没有资格参加),多次开会回家,推开父亲的房门,总能看见里面浓烟滚滚,父亲的脚边丢着一大堆烟屁股。“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父亲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他内心该多么痛苦!他被打成右派,年仅24岁。我现在觉得更可怕的是,当时像我父亲这样的人,他会真觉得自己有罪。”

王跃文说他从来不崇拜任何人,但崇拜他的母亲。“文革”期间,有一次,父亲在大会上挨批斗,母亲当场举手请假。回家取了饭来,冲上台,对跪着的父亲说:“毛主席说了,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饭也不吃,想自绝于人民?你马上把饭吃了,好好接受群众批斗。”干部没有办法,只好叫人为父亲松绑。全场几百人看着父亲跪在台上吃饭。“母亲真是个荒诞大师。”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王跃文不胜感叹。

荒诞的剧情继续上演。“这种卑微的、受压抑的出身,决定了我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但是,人们印象中,我的小说似乎有些离经叛道,我是一个很不守规矩的人。只能说,我守规矩,但有些人不守规矩,我反而成不守规矩的了。”王跃文说他从来没有炒过股。最初是因为文件上说了,国家公务员不准炒股。所以,当所有同事都炒股的时候,他没有炒股。后来政策改了,说是不准处以上领导干部炒股。“这时候,我仍然没有炒股。不是我提为处级干部了,而是我发现炒股根本就不是我该干的事。”王跃文跟同事开玩笑说:“第一,炒股赚钱是羊毛出在猪身上,我不想做猪,所以不炒股;第二,炒股本是投资,但中国股民炒股都是消费,而且是高消费。我消费不起,所以不炒股。”

“野兽见得很多,我却不愿意在作品中直接描写。因为心有不忍。”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指责王跃文把生活写得颜色过重,“其实我没有勇气把真实的生活感受完全呈现出来,不是出于世故的怯弱,而是自己心底不能承受。我害怕描写黑暗的过程,也不忍把所见的真实的黑暗告诉读者。有时候,我有限度地描写着生活的不堪,内心却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因为,我知道真相,却不愿意说出来。”

“有教授问我为什么喜欢用反讽手法,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就是一门反讽的艺术。但坦率地说,我爱用反讽并非昆德拉教的,而是社会现实教的。我们当下这个社会, 随处可见的是表面庄严神圣之下的庸碌世俗,冠冕堂皇之下的阴暗卑劣,一本正经之下的滑稽可笑。现实如此,作家想不反讽也难,想不荒诞也难!”王跃文曾在微博里如此说。

王跃文体会着这种拿捏带来的尴尬。“人最可悲的是活得不明不白,最可怕的却又是活得过于明白。后来,我把自己这种体验写进了长篇小说《国画》里”。在王跃文看来,活得过于明白同活得不明不白间的矛盾和困扰,也是常见的人生境遇,亦即人生尴尬。“社会很复杂,我们会面临各种意想不到的挑战,换言之也就会面临始料不及的尴尬。也许,不断把自己的尴尬写进小说,也就是同读者一起体会人生之甘苦。”

今年元旦期间,王跃文回老家,接80岁的父母来长沙。一路好山好水,轻车已过重山。母亲不明白为什么快多了,父亲悬掌比划说:“原来走在弓上,现在走在弦上。”王跃文很是欣喜父亲的急智,赶忙将这个对话发于微博。这个吃过很多苦、让儿子小时候很怕的老人,晚年得以安心享受儿女的贴心照顾。

如今,走在弦上的,还有王跃文的创作状态,继《爱历元年》之后,他新的一部作品正在创作中。读者眼中王跃文在一步步地自我超越,从类型到质量,但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敢吃螃蟹的人。“我创作太老实,写作手法老实,对生活的认知也老实。也许,我因为太老实,笔下太过真实,我的小说才会引发争议。”

对于创作和生活,王跃文说现在他能做到的是“既不自欺,也不装傻”,“我不激烈,只是平淡平和地用小说讲故事;我也不会莽撞,知道世界变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每个人,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用自己的绵薄之力来共同改变世界吧”。

[对话王跃文]

尴尬应是人的宿命

“同生活本身相比,作家的想象力永远是有限的”

记者:你的《国画》《梅次故事》等小说,不同于张平、周梅森的官场作品中有“反腐败”的英雄,更没有拉上“正义战胜邪恶”的帷幕。你对“写实”,有自己的处理方式与审美理解?

王跃文:我的这些小说,不论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写的都是生活的日常状态,写的都是鸡零狗碎、鸡毛蒜皮,实在无关宏旨。我不习惯故意构筑宏大叙事场面,不习惯把故事讲得离奇曲折,也不习惯故作高深之语,更不习惯虚构不存在的所谓英雄。我注重写生活的日常状态,因为这些才是生活的真相,才接近生活的本质。但这些琐碎的、庸常的生活故事,如果不是通過小说细致地描绘出来,它简直是毫无意义的,不堂而皇之,上不得台面,风雅颂都沾不了边。面对这样的生活,我们在现实中没有心思谈论,因为它是无趣的,无聊的。可是,我为什么会很执著地写这些呢?因为正是这些无聊无趣的故事,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它消磨着我们的人生,它让我们变得委琐、卑下,它让我们头颅下垂、膝盖弯曲。我尽管胸有沟壑万千,但我写作是从容的、冷静的。我的小说之所以流行,也许是让人们看到了自己生活的真相。虽然,文学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说出真相。如果要说写实,我这么处理生活就是我所理解的写实。

记者:你曾说“如果要硬规定一个官场文学第一人的话,那我认为是司马迁。”你理想中的官场文学应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王跃文:我被贴上“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的称呼,我就调侃说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是司马迁。鲁迅先生评价《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前一句是史学评价,后一句是文学评价。鲁迅先生这两句话非常精当。显然,《史记》主要写的是官场,而且运用了大量文学手法,完全可以当文学作品阅读。这不是“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吗?我没有理想中的官场文学,因为我根本不赞同用题材给小说命名。如果非得如此不可,那么《红楼梦》是青春小说,《金瓶梅》是小三小说,《悲惨世界》是犯罪小说,《战争与和平》是军事小说,《老人与海》是渔业小说,《乱世佳人》是女性小说,《伊豆的舞女》是宣传日本温泉的旅游小说。这不非常荒唐吗?

记者:你觉得,一个真正官场老手,会怎么看待官场小说中的所谓官场套路?

王跃文:我没有就自己的小说采访过官场老手。但是,很多官场中人看了我的小说,都说写得真是那么回事。我没有刻意在小说中写所谓官场套路,而是真实地描写现实官场的生态,反映官场中人的人生际遇、人格裂变及人性悲剧。我写的是隐形状态的真实官场,而非显性状态的虚假官场。显性状态的官场在会议上,在文件上,在报纸上,在电视上,但往往是虚假的。不正常的官场才是如此。既然说官场,肯定就是不正常的。翻开汉语词典看看,官场本来就是个贬义词。但是,我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我们等待官场的变化吧。当官场不再被称为官场,国家就好了。相信有那么一天,中国人会很平和地说到政府、国家,而不再使用官场这个词。

记者:现实生活中,我们对官场的批评,受制于很多因素,而在小说中,腾挪的尺度显然大得多,你如何把握这种尺度?

王跃文:我的观察和体会恰恰相反。文学作品所揭示的消极腐败现象,远远赶不上被媒体报道过的真实故事。试想,有哪一部文学作品中写到的故事,有这两年媒体报道的那么惊心动魄?媒体报道的尺度也是有限的,但文学作品连这种有限报道的故事都没有涉及过。文学作品之所以对此稍有涉及就面临种种指责或限制,只因其生动形象而令人印象深刻。

我并不认为文学作品必须同生活去比复杂、比惊奇、比厚黑。同生活本身相比,作家的想象力永远是有限的。但是,为什么仍然需要文学呢?为什么文学仍然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因为人类需要通过文学进行思考。

记者:你曾说对写官场小说早没有兴趣了,是因为自己被掏空了,还是因为别的?

王跃文:作家的写作兴趣时刻变化,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我目前最感兴趣的是写乡村。我过去从未因为写作失眠,2012年底却因写完中篇小说《漫水》而通宵睡不着。我按捺不住激动和兴奋,知道自己写了一部非常好的小说。

记者:写了这么多官场小说,你最想告诉给读者的东西是什么?

王跃文: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非得说的话,我想告诉读者,我们的生活本来可以变得更好的。

“不是官场权术,而是政治智慧”

记者:《大清相国》更是被中纪委书记王岐山多次推荐。你受邀出去给公务员讲课,书里和课堂上的说话尺度是不一样的,课堂上,你有没有给自己设限?

王跃文:我去年受邀作了十多场讲座,但我只从《大清相国》小说讲起。我作的是文学讲座,听者各有所获。爱好文学的听的是文学,爱好历史的听的是史学,公务员们可以听成是廉政讲座。我只谈文学,不谈其他。

记者:你在《大清相国》关于清代灾害管理的过程通过生动的典型来描述,这种历史细节的真实,您是有针对性地进行资料收集与钻研吧?

王跃文:民政部一位前救灾救济司司长读了《大清相国》,对小说中有关当时中央机关运转机制的细致描写非常赞赏,特别是对陈廷敬关于改进救灾办法的建议十分肯定。他说,事实上目前中国大灾来临时的处置办法同当时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写《大清相国》时,读了大量史料。谈不上研究,了解些史实和常识而已。

记者:这种类似历史细节,请教过相关专家了吗?

王跃文:我没有请教专家,只是看了大量正史、野史。可以说,清顺治、康熙两朝七十九年间发生的大事,我一天一天看过。《大清相国》里写到的每个故事,都是在历史上有原型的。比如,我写康熙南巡去杭州,有随行官员私自买下江南女子,也有当地官员给朝廷随员送美女。这都是有史料记载的。康熙第五次南巡時,两江总督阿山就给康熙皇帝送了两个美女,皇帝斥责道:“阿山何意?当朕何人邪?”

记者:在《大清相国》陈廷敬身上,寄托你对官吏的理想形象—清正廉洁、勤勉实干、宅心仁厚、精明铁腕?

王跃文:我在《大清相国》里写了陈廷敬的成长,他年轻时遇事不能忍,常常把自己逼入困境。生活磨炼了他,慢慢教他学会忍耐、等待、迂回。我写陈廷敬的等、忍、稳、狠、隐,不是官场权术,而是政治智慧。

“乡村中国是‘最大的中国现实”

记者:你为何对法国文学情有独钟?中国文学缺乏“浪漫”品质吗?

王跃文:我说自己喜欢法国文学,同浪漫没什么关系,而是喜欢巴尔扎克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我对法国文学并没有全面的了解。不论文学思潮如何流变,我始终认为现实主义是文学的正途,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客观冷静的观察和认识。对于社会的进步,批评比歌颂更有意义。当然,作为文学作品,不论持批评或歌颂姿态,都不能简单化。

记者:你幼时对古希腊神话十分热衷,你认为人的信仰与敬畏,除了宗教形式外,还有其他来源吗?

王跃文:一个民族,没有深入文化骨髓的宗教精神,确实是件很遗憾的事。但是,哪怕没有正式的宗教,良好的民间风俗,民众信奉的迷信,或具有原始宗教色彩的泛神观念,都对人的信仰与敬畏有帮助。可惜的是过去几十年的政治与教育,中国民间好的风尚基本上被摧毁了。中国人变得所谓的大无畏,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们这个民族现在急需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民众不能再无所畏惧了。

记者:你曾说过,“书太好卖,我越来越焦虑。一种流行的说法是:畅销的小说都是通俗读物。所以,我很想写一本不畅销的小说。或许,那将是更好的书?”你焦虑的根源是什么?

王跃文:这几句话,大可以当作调侃。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替小说的通俗性说话。有些人把小说理解得太高深,一味地否认小说的通俗性。我不以为然。也有人蔑视中国文学传统,认为中国小说只会讲故事,甚至无知地认为西方小说是不讲故事的。这违背基本的常识。中国小说有良好的讲故事的传统,这是中国文学的优长。小说好读,这不是过错。我坚持要把小说写得好读,对所谓制造阅读障碍的说法深以为无聊。难道作家必须与读者为敌吗?难道读者都是被虐狂吗?

记者:“不畅销”,才证明是更好的书?

王跃文:我并不认为不畅销的书才是更好的书,这里说的是反话。我的常识里,除了个别情况,文学经典都是畅销的。中国的古典文学里面,《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哪一部不是畅销书?这些经典必定会畅销到人类消亡那天。

记者:你谈到,《爱历元年》的创作初衷是想写知识分子的中年危机。这种中年危机到底该如何化解?

王跃文:是的,我最初的写作意图就是如此。但是,小说写到最后,成了一部爱与宽容之书。这也许同我自己的年龄有关,也许同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有关。人生必须有爱,生活才有希望。当代社会人们的生存环境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人们的情感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迷离与混乱,需要正视与化解。《爱历元年》试图正视当代中国人的情感困境,寻找救赎之路。理解、宽容、坚守、回归,都是化解所谓中年危机的路径。

记者:你曾说,“从整体上来说,中国的作家只有把乡村写好了,文学的使命才能完成。”为什么这么说?

王跃文:中国乡村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是“最大”的中国现实;况且,乡村是中国传统文化保存相对完好的场域,那里的人们最能体现中国人的精气神。我这么说自然也是有些情绪化的,原因在于目前不管是文学、艺术或新闻,更多的是在关注城市、关注商业、关注汹涌的人间欲望,如此广大的乡村和众多的乡下人成了社会关注的暗角。乡村快被遗忘了。

“旧的尴尬去了,新的尴尬又来”

记者:很多人喜欢看官场小说,但对权力的危害,和对权力的警醒,却没有足够的兴趣去了解,你怎么看这种现象?

王跃文:我不能确认你的观察是否有道理,因为我没有深入到读者中去做“田野调查”。我仅就个别情况下的了解,知道一般读者看了我《国画》之类的小说,都会增加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多少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很多大学老师会在学生毕业前推荐学生看我的小说,为的是让学生对即将踏入的社会有真实的了解。

记者:你曾说年轻时崇拜鲁迅,现在对鲁迅和当初的认识有什么不同?

王跃文:我特别崇敬鲁迅先生,为其文,更为其人。我不光年轻时崇拜鲁迅,越到年长越体会到鲁迅先生的可贵。目前中国作家特别需要鲁迅先生的敏锐、深刻和坚忍。我喜爱周作人,特就他的文章和性情而言。

记者:对于周家兄弟,你从少年时对鲁迅的崇拜,逐渐到对周作人的亲近,为什么会这样?

王跃文:我崇拜鲁迅在前,亲近周作人在后,仅仅是阅读时间的先后,并不意味着审美发生了变化,更不意味着周氏兄弟在我的审美中不能兼容。年轻时我们只可能读到鲁迅,周作人的文章是读不到的。周作人的文章之好,我们完全可以超越具体的背景去欣赏。

记者:你认为他们兄弟二人在人格上是否存在一定的矛盾性,你如何解读?

王跃文:我认为,年轻时他俩是一致的。年轻的周作人也有过为新文化运动鼓与呼的热血时期,但从力量与深刻而言,从对中华民族反省的深度而言,鲁迅的伟大是无可比拟的。

记者:“我早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为听惯了太多的谎言。我曾试着相信自己的眼睛,结果往往看到虚伪和欺骗。现在我只好相信自己的良心了。”“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欺骗了自己呢?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不写小说了。”你说过这样的话,现在还坚持吗?

王跃文:俗话说,说出去的话,潑出去的水。我已年过半百,懂事以来认真说过的话都不会改变。我不会轻信某些堂皇的宣言与鼓吹,我学会了看真相和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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