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看见『唯一的树叶』
2015-05-30李军奇
李军奇
一片树叶的灵气需要摄影师同样的灵气才可以表达出来。
在诗人、摄影家莫非眼里,没有新叶和枯叶,只有充盈的生命与光。
『按快门的那一点点啊,要么是风情万种,要么是一团漆黑。
也就是说,除了「唯一的树叶」,其他的树叶再金贵也没什么。』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1967年,6岁的莫非,目睹父母辈被红卫兵限令两天之内“滚出北京城”。快60岁的父亲带着近50岁的母亲与惊惧的莫非,仓皇地落脚河北一个贫穷的县城。莫非记得第一夜,他们一家是睡在满地谷草的牛圈里。父母不会干农活,如果没有亲戚的接济,“真不敢想怎么能挺过来”。一年除夕,母亲为了改善伙食,包饺子给家人吃,谁知饺子没捞上来,就化开了—没有面粉,母亲只能找到白薯面,但白薯面是不能包饺子的。一家人临锅哽咽。
被打压的家庭,贫瘠的生活,陌生的环境,这让在北京生活惯了的莫非感到那么困惑,“那时我就很害怕和人交往,对世界不理解,觉得极其荒谬。”曾经的出生地,抛弃了他们,而投奔之地,是如此荒凉和陌生,这让莫非对故乡的概念极其羡慕与隔膜。而这种人生的疏离感,也使他过早陷入对世界的敏感。多少年来,莫非试图用诗歌、镜头,抵御孤独,找寻光亮。
以诗抵御荒谬
10岁那年,莫非同伙伴在河边玩耍。不小心,不会游泳的莫非掉进水里,“我大喊救命,其他人在水里嬉戏,没有救我,反而认为我在开玩笑。”莫非回忆道,当时一个被大家看做“傻子”的人听到救命声居然把莫非拉上了岸。自此,“我对人世间所谓的智和蠢的理解,与别人不一样了。”莫非至今对那场遭遇耿耿于怀,“自以为聪明的人,对生命的消逝无动于衷,反而他们眼中的‘傻子却看到了生命的挣扎。从那以后,我对自以为是的人敬而远之。”
粉碎“四人帮”后,莫非所在的地区尚未被“春风”吹拂,莫非依然享受“特殊待遇”—不能上高中。1979年,未上过高中的莫非有幸参加高考,被一家中专录取。这时他面临着选择—要么跟随落实政策的父母回到北京,要么接受录取,留在当地。被命运折腾够呛的莫非,讨厌继续做一个异乡人,他选择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后,莫非一头扎进图书馆,痛快地吮吸知识的甘露。“终于没有人不许我读书。”莫非当时被安排到北京市园林局工作,所有的工资,基本上都用来买书,读的哲学书比读的诗要多得多。“我真不理解当年的红卫兵现在说青春无悔是什么意思。我的外祖父成分不好,连累到我的母亲,最后连累到6岁的我,一家遭那么大的罪,就是红卫兵当年上门宣判的结果。”莫非说自己一直未从童年创伤中解脱出来,当初写诗,就是为了抵御这种荒谬,甚至现在做丁克一族,也是当年那种株连式惩罚留下的阴影—“不想要孩子,就想伤害到我这为止吧。”
“我那时的诗歌主题多是对人类命运的思考,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莫非说自己6岁被赶出北京,19岁时又回到北京,一切又是陌生的,北京也不像自己的故乡。莫非那套父亲单位分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在当时确属稀罕,他家成了北京诗歌青年的聚会场所之一,“常常和马德生、严力、江河、多多、芒克、北岛、黑大春等诗人和艺术家一起玩。我那时19岁,可能在北岛眼里就是小青年。”而莫非和诗人马德生的友谊持续了三十多年。
那时莫非对既写诗又会画画的诗人有特别的好感,而马德生正好就是那样的人,何况马德生心地又特别善良。莫非的第一本诗集的插画,都是马德生的一幅幅原版木刻;1985年,莫非结婚,马德生也是忙前忙后地张罗。“他是一个有腿疾的人,坐在轮椅上画画写诗,按理说,他最需帮助,而他恰恰是帮助了别人。”1980年代初,马德生到法国定居,后去美国佛罗里达观光时遭遇车祸,同行的女友当场死亡,而伤势严重的马德生被放弃治疗,结果他在太平间有了呼吸;后因沟通误会,被护士拔掉了氧气罩,差点送命。九死一生,马德生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受了重伤。“他这样了,还没放弃画画,而且越画越好。1997年,我作为非官方诗人去巴黎参加第四届国际诗歌节,也与他背后的推介有相当大的关系。”
拍摄植物,是用镜头写诗
写诗的莫非,在40岁时,突发奇想,要换一种方式写诗。他学会了摆弄相机。“由于对人际交往向来很怵,拍摄的对象多是植物。而拍植物时,能感觉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自然是平等的,小时候在田野里玩,只有它不会欺负我,那种神秘、明亮和辽阔,是那么动人心魄。”莫非说他可以四小时不抽烟,不喝水,趴在草地里拍植物的花蕊、花瓣,拍有着美丽的纹路的树干。
惧于和人交际的莫非,在与植物的亲近中找到温暖。他独自玩着,自得其乐。他拍遍了北京公园和马路牙上的花草,连胡同角落和屋顶上的杂草,他也没有错过,“北方大部分农田杂草,我都拍过”。
玩着玩着,莫非有一天接到佳能公司的电话,说要给他办一个摄影展,“我开始以为开玩笑,我自个玩,哪想到能办影展?摄影圈,我那时一个人都不认识。”莫非笑着给记者回忆当初的诧异。
微距拍攝植物,通常能给他带来惊讶,在莫非看来,“没有惊讶,就不可能认识世界。”由于他对自然摄影的执著和偏好,给了莫非去异国他乡追拍植物的机会。2012年,他受邀去南美的厄瓜多尔拍摄。在那里,他居然也拍到了一种在《诗经》里叫芄兰的植物—萝 。在异域一下撞见国内熟识的植物,“不亚于碰见了亲人,那种亲切感难以形容”。
现在,莫非计划去秦岭拍猕猴桃。他已将《诗经》提及的植物绝大部分拍到了,猕猴桃是两种漏网鱼之一。“《诗经》里大约写到150个左右的植物名称,这些名称与实际的植物不一定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譬如名为苦菜的,可能不同地方多种植物都叫苦菜,所以我就多提供有些可能重名的植物。”不同植物,不同地方,或许有相同的名字;相同植物,不同地方,完全可能有不同的名字。
在莫非眼里,某种植物俗称越多,就能证明该类植物生长地理范围的广阔和生命力的顽强。“一种植物有了名称,证明它被认可,它已进入人类文明史,现实中,它或许是药,或许是食材。”
有些蔬菜,也在人们的认知视野里进进出出。据莫非考察,荠菜在汉代时已不仅仅是野生的,也有了人工栽培,是当时的贵族蔬菜。之后荠菜又逸出菜园,野生于田埂沟渠间。
为拍摄到好的图片,莫非常常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吓过情侣;一身泥土,被自家小区的保安盘问过多次。“越是我认识的植物,拍摄时越有信心。”一点点查资料,一点点积累,莫非成了博物学爱好者,而且在微距拍摄中发现了世界的神奇和大美,它真的是写诗的一种方式—发现美、醉于美和表达美。
孩子气地玩,海可以阔,天可以空
莫非现在在云南大理也买下房产。打动他的,不只是那里有不少诗人、艺术家和朋友,而且云南是全国植物种类最多的省份,“我所住的小区,也有500种以上野生和栽培植物。云南有我的诗人朋友和植物朋友,生活是多彩的,也不会寂寞,即使在这里再活三辈子都拍不完。”莫非是天问诗歌艺术节的常客,在第一届天问诗歌节上,他和潘洗尘等诗人朋友,将“诗人必须认识24种以上植物”写进了《天问诗歌公约》,一时引起舆论哗然。
“为什么是24种?我们想,一年有24个节气,每个节气显示着自然的变化,也对应着植物的变化。诗人是自然之子,起码要认识24种吧?”莫非认真地给记者解释。为什么喜欢微距拍摄?“微距,抓捕的是细节,细节刺激想象力,没有细节,就没有想象力,只有细节才能对写作构成张力。”莫非认为所有植物都是不死的,拍摄植物是一种治疗。“离开荒野,才觉得自己是丧家犬。”为了拍残荷,冬天他掉进水里,衣服湿透了,也不觉得苦,“只有发现的兴奋”。
忘我的拍摄也给予莫非莫大的馈赠。三个月时间,在厄瓜多尔的安第斯山地拍摄,居然治愈了他多年不能平着身板睡觉的顽疾。“我从小有心脏方面的小毛病,只能侧睡,在海拔4000米左右山地持续拍摄野生植物,可能扩张了我的心血管。”
莫非在野外拍摄,从不走重复路。他的诗人本性在这里表露无遗,“下一次,宁绕弯路,也不走熟悉的捷径,走捷径,就少了惊喜的发现。”在他看来,自然的奥秘,其实就在表面,而不是在深处,只要用心,就能发现;“上帝不会把好东西藏起来,我们没有发现,是因为没有专注,我们总是匆匆忙忙的。”
“摄影这个行当里的确有些玩家。玩家就是有工夫认真玩并且把摄影不当一回事儿的人。没有心无旁骛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精氣神,是玩不到家的。那精气神里最宝贵最难得的是孩子气。”莫非认为,孩子气地玩,海可以阔,天可以空;“孩子气地看,一只蚂蚁是大象,一头大象是小猪,能跑到比永远还多一步的地方。”
莫非现在也在写诗,每年参加天问诗歌艺术节,总能碰见上世纪80年的诗人朋友。莫非很认真地说自己大半辈子没干过什么有用的事情,只是全身心投入自己热爱的东西,“因为其他什么对我不构成刺激。”他从不抱怨诗人的生存环境,“保存种子的最好办法就是播种,诗人是无法栽培的,顽强的就生存下来,脆弱的,就淘汰了,要么随风而生,要么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