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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荼蘼

2015-05-30于晓丹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梅姐

1

高中最后那个寒假到来前,荼蘼如愿以偿地收到了纽约时装学院的录取通知。

这下老爹的脸拉得更长了,一想到真要把辛苦经营酒店赚来的美元,供独生儿子读一个在他看来既前途渺茫又基本不造福人类还有可能被变成“怪物”的专业,他就心烦不已。可他的会计老婆、荼蘼的母亲大人一直站在儿子这边,那些日子,没少在大boss耳边灌输这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每分每秒有多痛苦。

“我可不想儿子跟我一样,生不如死。”

“要是他以后没饭吃,我唯你是问啊。”

荼蘼于是决定在那个假期和剩下的最后一个学期好好打点工。钱多少在其次,主要是给老妈长脸,也想为这个行业正视听。谁说做服装设计连口饭都混不上?再说,学什么,就为混口饭么?

刚发动了几个朋友帮忙,隔天就接到小野红茶嘉兴子的回话,说是有个从纽约来的皮草大设计师需要一名临时助理,陪她去绍兴一家皮衣工厂走一趟。

“以后到纽约没准还能有个照应。再说你不是想设计皮鞋,当未来中国的菲拉格慕吗?我学管理,你做设计,多完美的组合。”

傻子,跟她说过多少次了,皮鞋跟皮衣完全是两码事儿好不好?皮跟皮草也是两码事好不好?荼蘼刚要责骂又忍住了,一是念及她对自己的事儿如此上心,二是不想把他们俩的关系搞得太过随便,否则不就等于承认了她单方面宣布的关系么?

“知道,知道,等我在纽约站住脚了。”

那时候没有能力报答各路朋友,就只好连连许下空头支票。对小野,当然也不例外。

按照约定,荼蘼在杭州机场等那位叫梅的国际友人。飞机落地半小时后,一位身穿黑色及踝羽绒服、亚裔面孔、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的女士来到他面前。

“怎么是个男孩儿?”一口十分标准的汉语,而且是北京腔。

“您不会不喜欢跟您不一样的性别吧?”荼蘼超级热烈地抢过她手上的行李拉杆。

“那不会。不过,有点小麻烦。”

她握了他的手一下。荼蘼的触感神经立刻感觉出,对方至少两根手指,大拇指和中指的指肚上有明显的毛刺儿,跟她细润的手背颇不协调。

绍兴工厂接机的车子还在路上,她故意让他们晚到的,这样就可以跟他有短暂的相互熟悉的时间。

“听说你要去纽约学设计?”

“是啊。人生树立的第一个理想,没想到还挺容易就实现了。”

“真是个幸运的小朋友。”

那时候荼蘼还完全不懂如何欣赏这种年龄的女人,不过凭着打算走上艺术道路的人该有的直觉,还是充分感受到了她跟身边女同学——比如小野——的不同。

凡事恰好。

杭州那个冬天极冷,她的羽绒服尽管朴素却恰合时宜。全身没有任何特别的亮点,只是肩头裹着的一条栗鼠毛大围巾能立刻准确定位她应该有的国际范儿。

然后就是她说话的声调、嘴角笑的弧度,以及斜睨着看他的眼神,所有都点到为止,绝不过剩。对,过剩,小野就什么都太多了,比如她给自己起的网名,唯恐不能把她所知道的、喜欢的、向往的一股脑全昭告天下。还比如她肉包骨肥厚的脚踝。不知为什么,看见梅设计师的脸,联想到的竟是她藏在高筒靴里的脚脖子,而且一点没有不恭。不记得谁说过,女人的全部忧伤都在脚踝上,荼蘼好像一下子就判断出,她的脚脖子上肯定就有那么点忧伤。

“梅姐,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吧?是第一次来中国吗?”

“当然不是。”她的口气好像责怪他问答案这么明摆着的问题,可马上又和气地说,“叫我寐好了。”

“寐?”

“May,五月。”

“哦哦,”荼蘼连忙表示懂了。“梅和寐,谐音互换对吧?”

“很聪明。”她赞许地点了头。

“您汉语不说得挺好的么,干吗还需要一个说汉语的助理?”

“因为,”她想了一下,“要见很多男人,心里有点没底儿。”

“原来如此。那您放心吧,我肯定什么都能替您兜着。”

她微微笑了。“你少说为佳。万一我说英语,会示意你帮我翻成汉语。”

“好的好的,没问题,英译汉,汉译英,我都拿手。您就一百个放心吧。”

董事长助理在工厂门口等他们。这位小兄弟看见背着双肩包、斜挎旅行包还拖着行李箱的荼蘼,愣了一下,那表情跟梅姐刚才一样,大概也很意外他是这样的性别。可凭什么呀,荼蘼想,我怎么就不能担任跟你一样的角色?或者说,怎么不能给不同性别的上司担任这一角色?

他们被直接带到五楼会议室,陆续出现的果然都是男性,市场部总经理、开发部部长、设计总监,以及董事长。最后这位穿着一双锃亮的陈皮黄皮鞋,端着印有毛泽东头像的茶杯,缓缓在上座落座。先不动声色地看荼蘼一眼,侧身跟助理小声嘀咕了一句。助理忙报告说:“梅女士的助理。”

梅姐说:“哦,也是我的一个小朋友。”

他这才把目光投向她。

荼蘼已然觉得这很不礼貌了。

陈皮黄说道:“请梅女士先给我们介绍一下自己吧。”

这样的开场,显然梅姐没想到。她迟疑地“嗯——”了一声,荼蘼马上考虑是否该在此时出手帮她阻截,比如可以面向陈皮黄的助理说:“啊,抱歉,失职失职,难道我忘了把我老板的简历发给你了吗?”

可没等他开口,梅姐已经语调平静地讲了起来。

场面有点像应聘面试。

一桌雄性荷尔蒙都射向她,一个女人气场再大,这时也成了一只绵羊。小野就是如此,别看平时像只刺猬,一旦受到男生群攻,很会马上把自己缩成一个肉团。不过梅姐的收缩似有不同,或者她有意成为绵羊?推理是,从她嘴里蹦出的英语越来越多,开始还是单字儿,后来变成一句话,再后来变成一段话。她求救似的看荼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荼蘼感觉,头上那些话她是真的不知如何用汉语表达,后来则值得怀疑了。毕竟那一张长桌上,她是唯一可以使用英语的人。这一点,她肯定比谁都清楚。荼蘼当然使出浑身解数帮她把话说完整,如果看出第一种译法没能让她满意,会马上想出第二种方案,甚至第三种,直到她认可为止。他们的配合堪称完美。

到她端起水杯的时候,荼蘼对她的履历已有了大致了解。在美国上的设计学校,随后进入美国公司,现在自己单干,在为一家听上去很牛逼的美国皮草公司提供设计单品。她的叙述当然比荼蘼概括的要华彩得多,加上汉英语水乳交融的叙述方式,对面的男人们应该差不多都听晕了。她默默地喝了两口水后放下水杯,马上向市场部经理抛出她的问题。

“你们代工的几个品牌里哪个是定价最高的?”

对方正一脸懵懂时突然被提问,立即换上一副兴致勃勃的神色准备回答,不想被面无表情的陈皮黄叫了停。

“这样吧,还是让梅女士先看看工厂再说。”

冷静,的确是最厉害的武器,荼蘼想,老爹说得没错。

加工车间异乎寻常地大,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工人和皮料混杂在一起。董事长助理说,在中国境内的生皮代工行业里,他们是龙头老大。不过在整个镇他们只能算中等规模,比这大的企业多了去了。他的说法让荼蘼无比震惊,因为这么大的皮料阵势,完全破坏了这个行业在他头脑里的神秘感和神圣感。光是那股沤糟气味就实在没什么神圣可言了。

样品车间更瘆人,从地板到天花板铺天盖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成品皮衣,有领口和袖口配着粗大蕾丝的黑皮夹克,领口和袖口镶着黄色狐狸毛边、配黄金色大拉锁的红色皮氅,还有胸前荡着两道皮波浪的白色短皮衣。乍一看,仿佛密密麻麻吊立着一群乡镇企业的副厂长们,以及他们花枝乱颤的太太。幸好荼蘼的职责不是评价设计,否则他肯定会骂出来:即使是副厂长和他们的太太也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吧!

扮演好临时助理的角色就够了,荼蘼不断提醒着自己,尽职地替梅姐拎着包,跟在她身后一米左右的地方。这个距离特别适合悄悄掏出数码相机,在她站住认真察看材料,跟工人、设计师或者任何他认为有可能比较重要的人聊天时赶紧抓拍下来。小野说,他这人既乖巧又狡猾,所以才值得信任。梅姐扮演得也很好,对他这个乖巧的助理最大的认可就是当他完全不存在。

结束厂房参观,董事长助理又一刻不缓地安排梅姐在另一间会议室跟几位设计师会面。那个会既冗长又不知所为。一个脸上正在旺盛生长青春痘和两个痘印还没消失的女生应该是刚参加工作不久,比荼蘼大不了几岁,被她们的头儿逼着向梅姐提问。

“赶快问呀,梅女士可是为美国大公司做设计的大设计师。”

那口气,好像是说,老板是花了价钱买到这块肉的,要不把她吃个精光,咱们就赔了。可问不出来,三个女生的身体在座位上扭来扭去,青春痘憋得更红了。

至此,荼蘼还无法判断出梅姐这趟行程的目的。是工厂方面对她的美国背景产生了某种兴趣,想达成某种合作吧?可是什么合作?开拓代工范围?还是利用她在美国的优势企图以成品打进美国市场?如果是后者,荼蘼猜想她应该没多少兴趣,因为这种忙就是想帮恐怕也很难帮上。梅姐一直微笑,看不出她的想法。双方似乎都有个不便过早暴露的意图,都在小心地兜着圈子。

是不是他们也没搞清皮跟皮草的不同?如果不是,那这一行比荼蘼想象的难懂。不过他懂不懂没什么要紧,只要梅姐懂就行。可他看她,只是拿那几个快要被逼哭的小设计师们避重就轻。

“不能去欧洲,每个季度也应该去趟上海,再不成,杭州总要去逛逛吧。”

她们越听身子在座位上扭动得越频繁。看着她们一脸欲言又止的委屈样,荼蘼真想提醒梅姐,这可不是一个让她们清楚意识到她们跟她的距离有多大的合适场合。好在,她很快意识到了。

“没关系,我当年开始做的时候,还不如你们呢。”

她还是很善良的,荼蘼这么想。

吃过晚饭,董事长助理终于宣布当天的工作安排结束,送他们去酒店休息。

“按您说的,订的双人间,对吧?”他低头在前台办手续,貌似漫不经心地问着梅姐。

“对。”她回答得极其自然。

荼蘼这时才明白她刚见到自己时说的“小麻烦”是什么。可奇怪得很,他并没觉得这会有什么麻烦。

助理倒有些不好意思,把房卡交到荼蘼手里时一直低着眼睛,然后慌里慌张连再见都没说就走了。

荼蘼拖着行李,跟在梅姐身后走进电梯,她这才问:“没问题吧?”

“哦,没问题。”

他潇洒地仰起头,故作随意地上下左右欣赏着电梯间里整面的反光镜。

“您要是觉得没问题,我更没问题了。”

她“嘁”了一声,抿嘴笑了笑。

房间里有两张床,整体规格设施在荼蘼这个酒店经营者的儿子看来,可以比拟北京的三星级。北京的三颗星到这儿就是五颗了,因为横竖空间更为宽敞,红木更红,金碧辉煌的豪华声势也做得更足。之所以只能打三星,恰恰也是因为声势做得太足,太足就经不起推敲,一推敲马脚就暴露出来。比如踢脚线开裂,过道地毯上残留小片污渍,拉开窗帘,外面紧贴着的就是一面挂着一道道雨水污迹的马赛克墙壁。

“还行,”梅姐跟他的感觉大概一样,“那就这样吧。”

这样,就是她选择了靠窗一侧的床,把靠门那边小一点的空间给了他。

“累死了。”说着她摊开四肢往床上躺下去,像一下子撒开气的布偶,变成了薄薄的一片。“跟男人打交道一秒钟都不能放松。”

荼蘼那时被一泡尿憋了很久,已经钻进了洗手间。一边“哗哗”地释放着,一边打量着梳洗台上那一堆刺激性的性事用品,听见她的话,忙接茬道:“虽然我也是男的,您的神经也不必继续绷着啦。”

“嘁,你还用不着我斗心眼儿哪。”

说着这话,她拎着化妆包和换洗衣服在荼蘼的冲水声还没结束时已经走了进来。

“快出去,我也想上。”

荼蘼慌忙拉上裤前拉链。就算还不算她眼里的男人,也不能用这么低级的暴露方式向她证明吧。刚要逃走,又被她一把拉住,按在水龙头下洗手。拽过挂在墙上的毛巾扔给他后,她像是就要解开裙子后面的拉锁,那副鲁莽的样子跟刚才谈判桌上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荼蘼在心里说着忙往外闪,想随手把门带上,可那扇沉重的门蹭在地上怎么使劲也还是留下一条手掌厚的门缝。老爹说,酒店经营的一忌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面差点儿其实没事儿,里子必须梆梆硬,否则就生尴尬。这扇门的这道缝就是,好像荼蘼故意似的。加上梳洗台上那堆一看就是伺候乡镇企业家的性事用品,他觉得可以给酒店再降一个星级了。

几分钟后,她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柠檬香味儿走了出来,光着脚,穿着一身黑色毛线衣裤。荼蘼的眼睛立刻扫过她的脚踝。果然一点脂肪也没有,后面笔直的两道跟腱像刀削过似的寒气逼人。右脚跟腱的内侧,也果然隐藏有料,裤脚下露出半截深灰色刺青,那样子像是一根铁锚。

“你也洗一下吧,”她用红色皮筋把湿漉漉的头发绑在脑后,“然后陪我到楼下喝两口。”

“我就算了吧,一般都睡觉前洗。”

“洗吧,洗吧,洗完了,酒精才能渗透到每个干净的毛孔里。”她把他推进浴室。

“刚才饭桌上人家董事长问你,你不是说不能喝吗?”

“不想跟他们喝。”

她在他身后关上门。

荼蘼快速地冲了一下身体,头发几乎只是浸湿,擦干后抹了薄薄的一层发蜡在上面。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她已经又披上了那条栗鼠毛大围巾,托着腮坐在沙发上发呆。好像突然意识到荼蘼的存在,她站起身,重新裹了裹围巾。

围巾的毛色在橘红灯罩过滤过的光线下释放出一种轻柔的呼吸,跟刚才在车间里见到的那些烂皮子是那么不同,荼蘼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摸一把。没想到她也突然歪下脑袋往围巾上蹭着,脸上显出一副像蹭婴儿脸蛋那种既陶醉又有点忧伤的神情。荼蘼碰到了她的下颌骨。哇,也像刀削似的,那么坚硬,跟小野红茶那种圆嘟嘟软绵绵的脸可真是不同。

“这个是栗鼠毛吧?真是超级柔软。”

“你还知道栗鼠毛?”她吃惊地看看他。

“哎,虽然对基本脱离了原生形态的皮更感兴趣,可皮毛也还略知一二。”

要是她不提这次绍兴行的目的,荼蘼知道他也最好绝口不提,这是助理的本分。所以,等他们坐进酒店大堂酒吧里时,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么多服装材料,您怎么就选择了皮草呢?”

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这个问题似乎很让她喜欢。

“因为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张皮毛。”

“什么意思?是说您不喜欢重复?”

“是说,我有心狠手辣的一面。”

“哦,真的么,怎么就心狠手辣了?”

“你知道每次都要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皮毛上下滚刀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呀,不敢看吧?”

“瞎说,要瞪大眼睛看。”她的眼神立刻冷峻起来,做出吹一口气的样子,然后又做出用手把密密麻麻的皮毛分开的样子。“滚刀要沿着对皮毛纹路伤害最小的位置用力地滚切下去。”她说着,以一副坚毅的表情,好像利索地划开了什么。

“哦。”

荼蘼感觉那把虚拟的滚刀像是划过了他的肝脏,不禁颤抖了一下。屠夫杀猪有的也是那种坚毅吧,他想。

“您手指上怎么有那么多毛刺儿?”

“做活儿时针扎的。”她说着把右手放进左手里,轻柔地揉搓起那两个指肚,“你都感觉出来了啊。”

“可不是么,像劳动人民的手。”

“皮草设计师本来就是劳动人民。”

要是杀猪,应该已经杀了不少头了,果然不像外表那般柔弱。

他们之间也完全不像刚认识不久,谈得相当和谐。唯一的遗憾是那个酒吧除了啤酒,实在没什么其他还能喝的。梅姐不让喝红酒,荼蘼老爹也说过他都不能保证他进的红酒不是兑的,别家的就更扯淡。可啤酒这玩意儿老逼他走肾,梅姐纹丝不动,他却一趟一趟往厕所跑就显得特别幼稚。因此喝完第八瓶,荼蘼点了一盘鱼皮花生。端上来时,梅姐高兴地拍起手,立刻抓了一小把放进嘴里。那样子,跟小野每次见到油炸灌肠差不多。

“您真是北京人吗?这个都潮成这样了,您还那么高兴?”

“没事儿,没事儿,潮了也好吃。”

“您还真是北京人啊。很久没吃了吧?”

“嗯,有十多年了。”她仍然“嘎嘣嘎嘣”嚼着,问他,“你以后想设计什么?”

“皮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这么说是喜欢皮不喜欢皮毛了?”

“应该是吧,我可能没您那么心狠。”

“那你知道那些柔软的小羊皮是怎么弄出来的?”

“怎么弄的?”

“现代工艺的话,光工序就几十道,浸水、去肉、脱脂,再煺毛——”她停顿一下,好像想看看他的反应,“听到这儿还不觉得恶心的,心都是更狠的。”她笑了。

“我真觉得还好啊。”

“最后还要用铬盐或者硫酸铝鞣一鞣,再染色、加油、晒干,才能到你手里裁剪、缝制。你是喜欢这样的皮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什么不喜欢的。”

“那你应该去意大利找个手工师傅,去美国干什么?”

“瞧您,自己去了美国,就不让我去了?”

“我去是因为,全世界只有纽约有一个为了皮毛可以放弃任何原则的女性阶层。你又不需要这个,你喜欢的不是没有任何社会问题的皮么?”

“欧洲太贵,我去不了。老爹还在原始积累,没那么多钱给我。”

“已经够幸运了你们,有老爹。我们那会儿——”她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可见是老了,最近见到的人都老要说‘我们那会儿了,真没劲。”

“您那会儿是哪会儿?”

“像你这么大那会儿。”

“十年前?”

“不止了。”

酒店外面一团漆黑,还下着毛毛细雨,肯定阴冷无比。吃完花生又坐了片刻,就只有房间一个去处了。梅姐一进门便把中央空调的暖气调到三十度,屋里顿时“轰隆隆”响起来,像那个年代走到哪儿都躲不开的建筑工地上推土机开工了。她只是稍稍侧下身,基本等于毫不避讳地当荼蘼的面脱下那身黑色棉毛外衣,换上一件黑色连身睡衣裤,不慌不忙掀开被子,带着那根神秘的铁锚躺了进去。荼蘼再一次因为自己没觉得不妥感到奇怪,竟也当着她的面脱了外衣,只剩下一条湖蓝色带骷髅头图案的内裤。

“一身小排骨,还挺好看。”

“您笑话我。”

她完全不掩饰在看他的事实,看来是真没把他当回事儿。照理,荼蘼应该为此感到身为一个男人的耻辱,即使是年轻男人,也是男人呀,可实际上,整个房间的气氛,甚至温度都让他十分舒坦。跟小野都没那么舒坦过。

“再长几年就好了。”

“几年?”钻进被窝前荼蘼竟还偷偷瞄了一眼落地镜中的自己,并且下意识地侧过身,用眼睛丈量了那副小排骨的厚薄。

“十年吧。那时候,就变成大棒骨了,我可以预定再观看吗?”

“可以,只要您还记得我。那时候会在纽约了吧?”

荼蘼一边嘴里“吸溜”着一边用被子把自己裹紧。

“谁知道呢,也许我离开了。”

“离开?去哪儿?”

“要是离开,就肯定是回北京。”

“您真想回来呀?”

“嗯,想啊,要是有合适的机会。”

“这次算合适的机会吗?”

“你觉得呢?”她似乎很真诚地询问他。

荼蘼歪过头跟她对视一眼,他们一起笑了。

“先甭回来,您也看到了,这边的时尚环境还很糟糕,您肯定不适应。”

“是么?时尚环境,哪儿都好不到哪儿去。”

“至少您在美国那儿能单干,这儿肯定没戏。”

“是么?那好吧。”她敷衍地答应着,“这是你想去纽约上学的原因吗?”

“算是吧,我肯定是肩负某种使命的。”

“了不起的小朋友。”

小朋友嘻嘻笑了一声,对于自己的理想得到她的赞赏感到得意。

“您在纽约受过苦吗?”

“当然,要不手上哪来的毛刺儿。”

“怎么讲?有毛刺儿不是才好呢么,说明您有活儿干,好多人都求之不得呢。”

“这么说不能说没有逻辑,不过,光吃一种苦就跟光有一种爱一样,有时也很辛苦。人说到底都要孤军奋战,所以还是不要在孤军奋战中学习孤军奋战。”

“哦,有点复杂。”荼蘼似懂非懂地想象着,“那您干吗要来这家工厂参观呢?”

“干吗?”她想了想,说,“因为我妈在这儿吧,她要求我至少做做打算回来的样子,好跟我爸交代。”

“干吗还要跟您父亲交代呀?”

“喂,小朋友,”她终于不耐烦起来,“你的问题太多了。”说着把身子躺平,脸朝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五岁的时候他们分开了,我爸认为我非要去美国学设计,没学他们希望我学的电影,是因为我妈对我不好。”

“这么说他们是搞电影的了?”

“爸算是吧,他以前是布景师,妈是电影资料员。”

“哦,那她真的对您不好吗?”

“她挺好的,是我对她不好。为了惩罚我,她正谋划着自己搬到养老院去住呢。”

“啊,应该没那么老吧,这么早就去养老院?”

“要不说是惩罚我呢。”

说不清是不是真的理解了她的想法,荼蘼倒是很快有了自己的新逻辑。

“那您哪天真要回来,我也回来,咱们北京见呗。”

“嗯,也成。”

最后这个答应更明显是在敷衍了。她“啪啪啪”关掉了控制板上所有的开关,片刻过后又重新摁亮过道的地灯。“倒是个不错的约定。”

那个时刻,他们正好面对面侧身躺着,她只露着脸,白色的棉被下清晰地显出肩膀、腰和胯骨波浪般的曲线。不过荼蘼还是更喜欢看她的脸,只是那道峭直的下颌骨太过冷峻,让他的眼睛不敢过于放肆。他从来没跟这种年龄的女人躺在一间屋里,后来想,按说,男人普遍是有生物段时钟的,只有十五岁之前不必为女人烦心。可那年他已经十八了,而且跟小野也做过那种事了。

小野说,女人无论什么年龄都是一样的动物。那天他竟完全没有任何对动物的冲动,真是怪事。

2

下一次见面果然是在纽约了。

不过是整整一个学期的课程结束以后,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荼蘼最需要放大镜式的温暖和显微镜式帮助的时候都已然过去。

“怎么样,没有到帝国大厦观光平台上哭过吧?”

临近圣诞前夕,梅姐才发来邮件约他见面。用了那样一副毫无怜悯的口吻不说,还理直气壮地解释,是因为不想剥夺他感受孤独的权利,并给予他用自己的方式了解这座城市的机会。好吧,荼蘼想,即使这些都被她言中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女人还是比他想的决然。

她的公寓位于格拉梅西公园的东侧。

出乎意料,给他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孩儿,样子像只精美小鸟,自我介绍叫喀沙,是梅的助理。荼蘼判断这是个波兰名,因为他班上唯一的一位同学正好也叫这个名字,就来自波兰。波兰小鸟轻声示意他梅姐正在打电话,把他带进屋里。

她果然站在两扇白色的法式落地窗前,歪着脑袋听着用肩膀支撑着的听筒。见了他,连忙提起黑色棉布长裙的下摆迎了过来。

“想卖您就卖吧,反正房子是您的。”她一边继续跟听筒那边说着,一边拉他在沙发上坐下。

她的身上仍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这一次像是一种水草的香,有股清凛之气。

那间公寓是半边“工”字狭长的一条,应该不足七十平米,比他想的小很多。“工”字的这一横看着像客厅兼卧室,顶多二十平米,不过出奇的是,落地窗外连着个几乎跟房间差不多大的露台。波兰小鸟从冰箱里拿了瓶水给他,转身经过“工”那一竖上的厨房和浴室,进了“工”字的另一横。

“我可以住旅馆,您不用担心我。”

梅姐一脸无谓的表情,还微微耸了下肩膀。

荼蘼看看表,这个时候,如果是北京,应该是深夜三点半了。

沙发其实就是一个L形木台,靠在露台边。一角卷放着一床被褥和一只枕头,其他平面上则堆着二十几只大小不一、模样和质地各异的皮靠垫。有皮有毛皮还有皮和毛皮混的,看着杂碎,可随便拿起一个,荼蘼就发现它们绝不是一般的皮毛材料,都跟她那条栗鼠毛大围巾一样,糅杂着一种既轻柔又昂贵的光泽。

茶几上放着一块像是新买的,一半还留在黑色塑料袋里。荼蘼拎了出来。尺寸不大,整个毛色浅灰近白,中间横着一大块黑,黑的中间又隔条浅灰,好像一张动物的脸戴了个能遮住半张脸的眼罩。他看见角上粘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浣熊”。哦,这就是传说中的浣熊络子毛吗?旁边一个数字应该是皮毛的尺寸;另外一行字,像是加拿大一家供货公司的名字。

“哈罗,哈罗,”梅姐突然急切地对着听筒叫了两声,“我不会去找她要任何东西,她就是想把我爸运回她的老家埋了,我也不反对。”

听筒另一边显然立刻提高了声音。

梅姐的口气更冷静,甚至有点冷酷了。“为什么?因为我爸最后几年过得很快乐啊,比跟您那会儿快乐。”

听筒里的声音一定是更大了,梅姐很快把它从耳边拿开,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放回去。“行了,您先喝口水出去打套太极拳好不好,咱们下次再说。”

几乎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果断地挂了电话。一转脸,眯起眼睛朝他笑笑。

“啊,不好意思,是我妈。”

她在他身边坐下,挪走那块正摊在桌上的浣熊皮,伸出手重新正式跟他握握,然后很认真地端详起他。

“好像胖了一点点,纽约的冰激凌是不是又好吃又便宜?”

“是,吃太多了。您母亲怎么这会儿还没睡觉?”

“她觉少,已经醒了。”她拉他起来,“不是说想看看我的工作室吗?走吧。”刚站起身,她又让他稍等,拿起那块浣熊皮,把贴在角上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撕下去,没有丢掉,仔细地放进沙发角上的一只小木箱里。

“工”字的另一横就是她说的工作室,比客厅还小。一走进去,就看见刚才那只波兰小鸟端坐在窗边电脑前。虽然小,可确实是一副工作室模样:地上摊着各种皮料,各种裁剪和缝纫工具;靠墙立着两个快被压弯的活动挂衣架,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原材料、半成品、成品;在波兰小鸟桌子的前面,靠窗边还立着一架半身人台和一架胸脯最高点和肚腩的位置都被针扎开了花的带腿人台。

梅姐踮着脚择路迈到电脑前,把那块皮毛交给波兰小鸟后,看看钉在桌边泡沫板上的几张手绘草图。

“嗯,不能再好了,你快回家吧。”

波兰小鸟按照梅姐说的,填好一张卡片,用一只小木夹跟那块浣熊毛夹在一起,硬塞进那个几乎已无半点缝隙的挂衣架,然后背上一只黑色普拉达大方包出了门。

“囤了好多料子啊,梅姐。”

实在想不出如何评价这间工作室,荼蘼盯着门背后靠另一边墙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上的一垛短毛皮料。“有点欧也尼·葛朗台的意思。”

“说得没错,皮草设计师就是又自私又贪婪的。好啦,你在这里随便看,我去准备晚饭。”

她拍拍他的肩,随即走进隔壁厨房。

“为什么是自私和贪婪的?”荼蘼坐在刚才波兰小鸟坐的椅子上追问道。

“不是说过吗?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块皮毛。设计师见到好料子,都会有‘非要占有它的欲望。看见椅子上那块褐花皮了么?”

“看见了。”就在他的椅背上搭着。

“是我的查理王小弥。”

“你的?”荼蘼好像预感她会说什么,“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的是什么意思?”

“以前养的,墙上有它的照片。”

墙上果然有个镜框,是只小猎犬,巴掌大的脸快被两只耷拉到前腿上的大耳朵完全盖住了。

“三年前死的,死了还很漂亮吧?那么一大张皮,几乎没有瑕疵,除了屁股蛋上受过伤,结了个眼珠大小的疤。”

“哦,那这皮您是火葬前让装殓师剥的?”

荼蘼把它拎起来仔细看看,果然在右下部位发现个圆圆的硬痂。

“他们我哪儿放心啊。我自己剥的。”

“哦。”荼蘼感觉心脏震动了一下。

衣架上面,类似这样的长毛皮足有几十块,他费劲地抽出几块,看见每一块上面都用小木夹夹着一张信息卡片,写着皮毛的名称、尺寸和一个应该是购买的日期和城市。字是相同的花体字,想必都出自波兰小鸟之手。

没多久,还没闻到香味,梅姐就叫他吃饭了。她准备的饭既简单又奢华,跟她这间公寓给人的感觉很像。看似朴素,名堂却不小。一大盆绿色地中海生菜和紫红色菊苣沙拉,分别盛在两只简单的白盘里;可在上面加的一大块拌着松露的鹅肝酱据说刚从里昂运来的,她用小切刀刮下一个角送到他嘴里,入口即化,他知道价格一定不菲。随后她用微波炉热了两碗新英格兰蛤蜊奶油汤,各自就着切成小块的法棍面包吃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最后她又用海盐和黑胡椒煎了一块五分厚、一块八分厚的半熟牛排,虽然也分别盛进两只简单的白盘里,可光听着那嗞嗞冒着油的声音荼蘼就知道,那一定将是他到纽约后吃过的最好吃的牛排。果然,梅姐介绍说,是正宗的神户牛肉。

他用锋利的刀切着几乎还在流血的肉。

“刚才那个是你的助手吗?”

她点点头,“波兰美人,跟我做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他撇撇嘴,“梅姐,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不找我?”

“你不是要做皮鞋吗?”

“皮鞋我可以在学校里学,跟你学别的嘛。”

“学什么?”

荼蘼没有回答,把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着,“把他辞了,换我吧。”

没有半点犹豫,她立刻拒绝了他。

“别浪费你时间了。”

“怎么是浪费?”

“你以后肯定要回中国,对不对?”

“那又怎么了?”

“那你就需要一家赫赫有名的美国大公司做背景。”她摇摇头,插起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小朋友,我的工作室对你来说太小了。”

听她这样说,荼蘼没来由地感到一丝难过,不知是为她还是为她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没关系,以后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我。我只要知道都会告诉你,只除了——”她切下自己那块牛排靠近T骨下最嫩的一小块肉放到他的盘子里,“我的供货商资源我得保密。”

“就是刚才那块浣熊皮背面的那张纸吧?连波兰美人都不能知道,是么?”

她抬头看看他,“鬼机灵。”

3

好像赌气似的,在后来三年半的学校生活里,荼蘼一个问题也没有问过她。

毕业后的运气也实在不好,不到半年,雷曼兄弟突然倒闭,服装业的反应症状似乎比其他行业来得都快。到年底,本该是最容易出现职位空缺的季节,大部分公司却都在裁员,荼蘼递出的简历都没有得到回音。

小野那时已经在日本拿到了本科学位回到了北京,她劝荼蘼不如也回去。虽然有没有美国工作经验会让他简历的漂亮程度大大降低,可趁两家家长都还在赚钱,而且賺得也还顺利,他们赶紧把自己的公司做起来,应该得远大于失。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一再这样说。

可是这样回去,岂不真被父亲说中了?

“这么重要的关头,何必还在乎那点面子?”小野先还委婉,后来就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了。

当然不完全是面子,他辩解道:“你不懂,服装业没捷径,一天没做过跟做过一天都不一样。”

到第二年春天,终于碰到一家接受他在统筹部门做实习的百货公司,荼蘼顾不得挑拣,赶紧放下本来也没多少的少爷脾气上班去了。

意外地,虽然没有做任何实际的设计工作,只是为设计师打杂,荼蘼倒也并不厌烦公司里的一切。踏实地做了几个月,有一天,办公室窗外那棵树突然“哗哗”地往下落黄叶,巨大的响声把他从电脑前吵醒,他才意识到,这么快就是秋天了。常听人说纽约的日子好像比其它城市都快,他此时不能更同意。正趴在窗台上往楼下看,却意外地接到梅打来的电话。

“需要一个临时助理帮个小忙,就想到你了。”

看来雷曼的事对她的牵累不大,除了把公寓从格拉梅西公园东侧搬到了布鲁克林,每个月仍然要到岛上交活儿。客户名单上有个鼎鼎大名的公司就是好啊。不过这次总监突然提出让她把所有的样品都带上。

“所有的样品。”她强调着,这在她听来不同寻常,因为他以前从没用过这种口气。

虽然将近五年没见,可第二天下午站在十一大道与十七街拐角口,远远看见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穿黑色长风衣的女人,拖着一只军绿色亮漆小皮箱缓缓走来,荼蘼还是立刻认出了她。她仍旧那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十分顺手地把拉杆轻轻交给了他,然后腾出手跟他握握。因为戴着毛线手套,这次荼蘼没逮到机会判断她手指肚上的毛刺儿是多了还是少了。

纽约那天的空气凛冽而清澈,街角那座教堂的屋顶闪着冷峻的金辉,好像也反射到了她的脸上,连她翘翘的鼻尖都落了一层稀薄的光尘。

“一会儿见设计总监,你坐我旁边就行。”

“什么都不用说,对吧?”

“对。帮我从箱子里把样品拿出来,不过别一下子都拿出来。”

“为什么?”

“越是好东西越不能急于示人。”

可不知怎么搞的,一见到那个尖鼻子、脸长得像纯种德国威猛大马的荷兰人,荼蘼就忘了她的嘱咐。

“都带来了?”

德国马一点多余的寒暄都没有,自顾低头翻看起样品。

“这个季度一共有几件单色胎毛牛的?”

梅回答:“最终应该有四件。”

“都是短的?”他摇着头,“减一件。”随即把高大的身躯陷在椅子里,将椅子转过半圈去,只用半个后脑勺对着他们。

实习了半年,这样的情景荼蘼已见多不怪。服装业说起来风雅,可掌管它的大多是这种缺乏教养的人。自己也就算了,这样对待自己跟来的女人,荼蘼立刻感觉不爽。

德国马继续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减一件短的,加一件长款。”

“长款?你的意思是大衣?”

“可以吗?”

“你知道我从来不做长大衣。”

德国马马上把全部的后脑勺给了他们,还用手里的笔敲着对面的窗台。

“你要不做,我只好找别人做了。”

梅立即挺直身体,“那你找吧。”

在荼蘼反应过来之前,德国马已经拿起电话叫会计进来了。

屋里顿时陷入寂静,只有他的椅子朝右转半圈又转回来时“吱”了一声。

“虽然我们之前没有签过保密协议,不过我相信你明白,你在跟我们合作时期所做的所有设计,我是说所有,版权都归公司。”

梅说:“没问题。不过你大概忘了我做的是毛皮了,而且是毛皮成品。”

“没忘,都一样。”

“不会吧,”梅说,“我们不是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毛皮么?”

他立刻反应过来,“完全如此。”随即跷起一根食指,“如果有,那一定是假的。”

他们俩爽快地笑了。笑到一半,梅把脸转向荼蘼,还伸出手试图把他皱成一团的眉头抹平。

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荼蘼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破了。

德国马好像这才注意到荼蘼的存在。

“是你的新助理?也是从中国来的?”

梅点头称是,随即说了他的名字。

“荼蘼?”他拿笔在平铺桌面的日历上划拉了两下,然后抬起眼重新打量他。“听说中国有一个巨大的皮草市场,你知道么?”

荼蘼默默冷笑一声,“何止一个。”好像要争口气似的,随口报了至少五个中国的城市名给他。

“哦,真的么,都有什么?”

“有的可太多了。”荼蘼立刻如数家珍般地讲起那几家市场的相同与不同,把他所有能想到的皮料品种和各自的特色密集陈述了出来。即使毫无夸张之处,他所描述的规模也肯定把对方吓了一跳。那一刻,他简直为大洋彼岸有这样的存在能这般给自己提气感到了自豪。

听完荼蘼兴致勃勃的答复,德国马平静地点点头,又看向梅。

“玛丽那儿还有一些东西要还给你,让他来取吧。”

他随即要了荼蘼的电话,也划拉在日历上。

出了公司门,梅沉吟道:“去高线公园走走怎么样?”

高线公园就在隔壁的一条大道上,离荼蘼原来的学校很近。九十多年前,这一带还是纽约的工业区,肉类加工厂和奶制品厂房密布,为了方便货运,又不影响地面交通,捷运局就悬空修建了一条不到两公里长的铁路运输线,把从码头上卸下来的原材料运进工厂,再把加工好的肉制品运往曼哈顿各个集散地和零售商店。后来,纽约从工业城市变成了消费城市,这段铁路就荒弃了,到这一带渐渐成了藏着许多大牌服装公司的黄金地段时,才又开发成了公园。

“我怎么看不出你难不难过?”

荼蘼靠在她的身边走着,仍然替她拖着手提箱。轱辘滚在凹凸不平的旧地砖上,“咯噔咯噔”响得十分刺耳。

“当然难过,虽说不算公司正式雇员,可毕竟跟他们做了十四年。十四年,在这一行比定终身还长了。”

“做皮草的果然都心狠手辣呀。”

“不是说么,不把刀磨快,怎么裁得了连毛带皮那么厚的料子。”

“你裁自己那一刀也够快的。”

“我得磨得比他们更快。今天谢谢你,”她拉了一下他的袖弯,“你要是不在场,我肯定笑不出来了。”

“那你干吗不答应他做件长款的呢?”

“干吗不?”她若有所思地想着,“我从来没做过,不会做。”

“有什么不会的,不就比短的长点吗?”

“说得轻巧,你做一个给我看看?”她斜睨着看他一眼,“这是皮毛,小朋友,不是碎花棉布,皮毛是要一块一块拼的。”

“那就拼呗,又不是没有时间。”

“不是时间的问题。不是说了,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张皮。”她轻声叹口气,“纹路要对称,皮毛的光泽度、湿润度和成熟度都得一致,你觉得有那么容易么?”

听上去她有点生气,不知是为他问这样的问题,还是为皮毛的这种事实。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她沉吟一下,“到我这个岁数,总应该有点说‘不的资本了吧。”

“您这算任性吗?”

“怎么,我已经不能任性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了。”

她好像真的生起气来。“要不是还能犒劳自己这么一点任性,可能早就做不下去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不过,也就是皮草吧,换成其它面料也没可能了。”她呼口气,好像庆幸撞到了皮草这个大冤家,光想想就能让心情好转起来。“你刚才说的那几个皮料市场,怎么在绍兴时没听你说过?”

“那时候还没有呢,这几年,就这几年才起来的。”

看着她带有几分落寞的神情,荼蘼很想搂搂她的肩。那个肩膀在女人里算是相当宽的,又格外平直,穿着黑色的风衣比模特还好看。不过跟自己的肩比,还是应该形容为薄如纸片。

“你怎么还没找到正式的工作?”她抬起眼睛看他,“仗着兜里有几个钱,没完没了地挑吧?”

“这行挺他妈操蛋的。”

“你才做了几天,还没资格说这种话。”

“今天不就知道了。”

“嘁,那你比它更操蛋不就行了。”

十二街正好有个公园入口。电梯正在维修,他们只好顺着台阶走上去。上去就看见那条黑魆魆的铁轨,轨道上已长满各种植物和草,一种像麦子一样的草长得最疯,让人感觉像是走进了农田。麦穗已经抽过,留下一束一束褐色的干麦芽花。深秋已过大半,可这里的植物并无败落迹象,连芭蕉都仍然顽强地活着,肆意纵情地把宽大又漫长的叶子伸展到围栏外面。

“知道么,这条街曾经叫‘死亡大道。”

“不知道。为什么?”

“原先老有人被火车撞死,要用马在前面开路。”

他们趴在悬空的栏杆上往下看着地面街道。

“马被撞死过么?”

“死过吧。”她幽幽地说,“不过马死总比人死好听一点,所以都没留下什么故事。马皮倒留下了几块,我还收了一块。”

“那得有多少年了?”

“总有一百年了吧。”

“一百年还没坏?”

“没有,还是那么好看,皮毛没那么容易坏。”

她往更远的哈德逊河面上看。河面上密密麻麻树立着一截一截的烂乌木桩,可以想象,当年的码头有多么兴旺。

“我刚来的时候这边还很荒,纽约说不变,其实变得一点也不少。”

4

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那个总监的秘书玛丽真的打来了电话。出乎意料,她除了让荼蘼去取梅留在公司衣橱里的两件毛衣外套,还告诉他说公司资源部门有个助理职位空缺。

面试?荼蘼本来坐在公司吃饭间里,一边跟同事玩着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一边啃着半个苹果,被这个消息吓得忽地站了起来,连忙躲进公司两层楼之间的连接过道。

就那么当着他的面以那样的方式把梅辞掉了,怎么还能想象他会愿意去面试?这不明摆着让他往梅的伤口上撒盐么?一霎时,三国水浒里的各路英雄好汉侠义志士全在脑海里跳了出来。

刚要严词拒绝,突然想起家里茶几上压在果盘下的几张账单,电、煤气、电话,还有房租,都积压了超过两个月了,每张账单的背面好像都刻着老爹那张气不打一处来的脸。荼蘼挂上电话,心底的阀门开始松动。这里是美国,对吧?这个问题,他知道是问梅的。自行给予肯定的答复后,他继续说服自己,即使她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同意他放弃这个机会,倒很有可能要“嘁”一下他的幼稚吧。

那天她把那张浣熊皮交给波兰小鸟前,先撕掉那张信息卡片的样子也被他记了起来。

面试过后,荼蘼很快就被通知上班。

说没抱任何希望是假的,那么一家鼎鼎有名的公司,即使只被相中,也将是履历表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就可以随意跳槽了。可荼蘼终究没勇气把这个消息告诉梅。不说不算错,见了她说谎就是错了,于是他借口“忙”,通过邮件要来她新家的地址,把从公司取回的毛衣寄给了她。

上了班,渐渐明白总监辞退梅找他来的原因。

那时候公司资源部门打交道最多的商家都在中国,因为有十二小时时差,像他这种可以昼夜不分的单身汉最方便应付。不过这当然不是关键。关键是中国那边价格不断上涨,压低他们成了公司的头等大事儿。不夸张地说,这家公司没有梅还可以有英国或俄罗斯南非越南韩国来的安玛丽茱莉亚维多利亚和金,不会有多大不同;可没有荼蘼,至少德国马总监会明显觉得缺了点什么。

没过多久,荼蘼名片上的“助理”一字就被抹去了,并且俨然成了德国马的红人。碰到任何问题,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来问问荼蘼”或者“荼蘼,这个事儿,你有什么办法?”在整个公司,跟他出差次数最多的也是他,每个月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路上。这也并非不合情理,因为他们去的最多的是中国。可不管怎么说,“受宠”的滋味让他甘之若饴。

尽管不一定每次出差都能有富余时间绕道北京见父母,他们却总是表现出超乎常理的理解。就算打电话给父亲,他也肯定先问“没有在工作吗?”如果他回答在,那个工作狂人一定说不了两句就催着儿子挂断。母亲的电话倒是每次他一落地就追了过来,每次的话也都差不了太多:“飞机上睡了一会儿没有?到酒店先睡再去开会,你那小身板不能跟他们比。他们的妈刚睁开眼就吃牛肉了,我三十岁才从兵团回来,才第一次喝上牛奶。”小野更不用说了,荼蘼曾经许下的空头支票眼看着就快能兑现了,只要有可能,她就一定会飞到他要去的城市跟他相见,为他再加把劲。

“总比飞纽约省钱吧。”

那时她也已经在一家咨询公司上班了,最大的变化是瘦了很多。原先总是泡泡的上眼睑凹陷了下去,眼睛变大了不少;脸上肥嘟嘟的肉都没了,下颌骨也露出了像大写L那样锋利的线条。不过她咬牙让他坚持。

“我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在那边再坚持几年,等你的履历再好看一点。”

这样的话,当面听她说会有点心疼,可一回到纽约,就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不光是她,其他一切,他也没多少工夫去想。

转眼到了二月,纽约下了据说六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那天上午荼蘼和德国马按照约定去七大道一家中国供货公司看新到的样品,结束后已是中午,在路边小吃店匆匆吞下一个汉堡,又顶风冒雪赶到东河边三十一号码头仓库看唐娜凯伦的秋冬季时装秀。

现在的T台已不是真的T型,而是盘环曲折,迂回几里的走秀通道,场馆里塞入的人也比以前增加了数倍。荼蘼坐在德国马身后一排,怀里抱着那个供货商提供的几块皮毛小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上次见到的梅的作品。大概是因为皮毛的质地多少有些相像吧。内行人也许能看出梅的各种讲究,可公司资源部门看见的就只是这家中国公司的价格比梅便宜了不止一半。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时代已正式进入了价格的时代,而他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要害部门担任了这个要害的职位。

场馆里突然静下来,音乐声响起,荼蘼抬起头,无意间瞥见走秀通道对面的座位中,有一个黑衣女人正在看他。

她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显然早就看见他了,当然也肯定看见了坐在他前排的她的前总监。碰上荼蘼的目光后,她脸上凝聚着的疑惑瞬间消散开。那么聪明的她,肯定什么都明白了。荼蘼正犹豫是应该向她点头还是挥手示意,她却已经把头偏向了上场门。随即,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模特们“哐哐、哐哐”踩着恨天高、踏着激昂的摇滚乐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

秀散场后,环视了两圈确定自己的目标已随乌泱泱的人群消失了,荼蘼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办公室。一进屋,便抄起电话,可她的手机却处于关机状态。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每隔十分钟就拨打一次,对方的状态一直没有变化。

下班到家,顾不上脱掉皮夹克又继续拨,结果仍是一样。

是换了号码了吗?荼蘼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本打算配上芦笋紫菜做个汤,最终还是甩手把它们丢在了水池里。坐在沙发上,灯也懒得开,就着花生米喝了八罐啤酒,心乱如麻。他盯着表看着,如果到十一点她还不开机,他就洗洗睡了。没想到,十点四十七分,耳机里突然弹出接通的铃声,那个瞬间他大叫了一声“操你大爷”,眼泪差点滚下来。她的声音在几秒钟之后才传过来,大概也喝了酒,口气飘得厉害。

“哈罗。”

“你还住那儿对吧?”

“干吗?”她懒洋洋地反问。

荼蘼撂下电话,从抽屉里取出几张上次回北京时母亲偷偷塞给他的百元现金。因为大雪刚停,出租车完全绝迹。走了三十分钟走到靠近火车站的地方还没截到一辆,他只好返回住处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从新泽西州霍博肯镇横穿哈德逊河、曼哈顿岛、东河,跨过桥,一路奔向布鲁克林绿点小镇她的那座公寓楼,虽然估计比天气状况正常时多耗了一倍时间,可这么漫长的一路没有被警察拦下已属大幸。到她门口已将近两点,又足足按了两分钟门铃,她才应答。

眼睛是肿的,大概真的睡着了,被荼蘼执着的门铃声吵醒的。开了门,她踢踢踏踏穿着毛绒绒的黑色拖鞋反身回到床边,倒头躺下去。装模作样地躺了片刻,抬头看看荼蘼,拍了拍她的床边。

他立刻像被主人召唤的小狗一样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脱掉上衣。被她称为排骨的那副胸膛,温度少说也有九十九度,腔子里的心差一度就要沸腾出来。

“干吗干吗?”她揪住被单的一角一副他从没见过的赖皮样儿,还使足劲儿朝他腰上蹬了两下。

还能干吗?!

“不是说十年么,我还不想看呢。”

“等不了了。”

荼蘼扑在她身上,扒下她肩膀处滚着蕾丝边的黑色睡衣。

一片白光闪现在他眼前,她的肌肤,在没有人为光线下,像雪一样白得刺眼。荼蘼差点闭上眼睛,却突然在她左侧胸口处发现一条游丝般纤弱的蛇,泛着神秘藏蓝色油彩,蛇头朝向心脏,蛇尾顺着她的乳房盘绕上去,盘住乳头。荼蘼不由得一把将它抓住。妈的,难怪她这么爱穿黑色,肯定只有黑色才能降伏她身上逼人的光芒和这条狡黠的蛇。

“急什么,这个世界早晚还不是你的?”

“怕你真的老了。”

她沉默了两秒说:“说这话,比抢了我的饭碗还狠。”

接下来简直是场肉搏,要征服她,荼蘼不光要拼尽体力,还要拼尽脑力。她不给他多少琢磨的时间,他只能手脚并用对付她全身坚硬的骨骼、极端灵活的关节,以及变幻莫测的眼神,稍有闪失,就有被她翻身的可能。对付她真比对付五个小野红茶嘉兴子都难。别看后者的名字虚张声势,其实只要采取一种压上的姿势、一种急促的呼吸频率、一种热烈的体温就够了。对付这个女人,荼蘼要打的却是不能过疾又不能过缓、不能过热又不能过冷、既全力以赴又要保存体力的歼灭战兼持久战。任何单一的方式都一定会被她反击成功。这期间,他的排骨偶尔硌上她也纤细的肋骨,他们俩都因为疼,嘴巴里发出厌弃对方的“咝咝”声。她的身体始终在暗暗抗拒,不肯释放出接受他的任何信息,让他在干涩的痛楚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建立起自信。从没想过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的意志力,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如此冷静顽强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你他妈这是要报复我么?”

荼蘼猛地把头往木质床头上磕了下去。

听到“砰”的那一声,她才终于缴械,被荼蘼摁在头顶的双手渐渐松软下去,一股湿热在几秒钟之后裹住了他。可想而知,等到他满身臭汗最终把她身上唯一圆润的地方——两只胸脯和他单薄的胸腔黏在一起时,他几乎瘫软在她身上,一动不能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手撩起他耷拉到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

“唉,这位小朋友,一定能在这行活下去。”

荼蘼不想跟她探讨他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不用说,在她眼里,他肯定是有九恶的坏蛋。不过她还肯放他上楼让他放肆,说明至少有一恶尚可饶恕。

“你也得在这行活下去。”

他几乎是撒娇般的把眼睛埋在她的肩窝里,想用这种方式向她道歉。

“我尽力吧。”她默默地,摩挲了一下他的额头。“疼么?”

荼蘼摇摇头。

她随即换上鄙夷的口吻,“嘁,这么早就知道女人吃这一套了。跟谁学的?”

“这还用学吗?”

她用手指戳住他的额头,把他的脸从她肩膀上戳了起来。

“不过呢,这个工业要是还有你这样的小阴谋小诡计,就还坏不到哪儿去。”

5

那是跟她唯一的一次。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荼靡离开她的公寓,开车直接去公司上班。平生第一次在晨曦中穿过横跨东河的威廉斯堡大桥,雾气很大,天上还若隐若现像星星一样的光,地铁在左边行驶道呼啸而过时,透过两层玻璃窗,荼靡仍能清晰地看见里面一张叠一张略带浮肿、沉默的脸。

都没时间仔细看看她的新公寓,他才想起来。她的工作室是不是还在?那些皮毛料,尤其那块查理王小猎犬皮,还有那架胸脯被扎出花的人台,应该都搬过去了吧?他摇下侧窗,在地铁“咣当咣当”驶过之后,迎着风吹起了口哨。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瞧瞧星星啊

瞧瞧它们在怎样向你闪耀——)

他的那身小排骨,他预感到,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应该能保持在冷却的状态了。

6

在那家大名鼎鼎的公司工作了三年,荼蘼的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已俨然是个老员工了。那个一直跟他单线联系的中国供货商,有一天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是新来的经理想约他见面。

约见的地址,他写在记事簿上以后才发现,不是他常去的那间办公室,而是在八大道服装区中心里。

八大道一带是曼哈顿岛上高楼最密集排列的一个区,楼间街道虽然不比别的街道窄,但感觉就像心脏周围的毛细血管。太阳光偶尔在某个角度很强烈,可大部分时间都被楼群遮挡着。

他一直低着头赶路,偶然仰起脸,突然看见一扇扇亮着白炽灯的窗口,心头怦然一动。从每个窗口他都看见了杂乱地堆在窗台上的成捆衣服、布料、展示板,堆在窗边的成人人台和儿童人台,窗前的活动挂衣架快要被沉甸甸的版样纸板压弯了。

离开学校后,他已经有将近五年没摸过人台和打版纸了。他这才意识到,推开这里任何一栋楼里的任何一扇门,都会是一家与服装有关的公司,大到一整层,小到仅只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屋,都在做着实实在在的一个有名或无名的品牌,供应着纽约庞大的也许是中档、也许是低到不能再低档的大众市场。他突然想到梅,说不定,她现在就在布鲁克林的某扇窗口里这么做着呢。可是他自己呢?这几年做了些什么?

走到公司门口,他摁了门铃,门“哒”地响一下开了。屋内似乎很久没有通风,有股浓重的沤皮子的陈腐味。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形,一个留平头的中年亚裔男子便从里间迎了过来。

“你是荼蘼吧?”他说的英语带点地域性不那么明显的口音。

荼蘼伸出手,答着“是”。

他也伸出手,问他是否能讲国语。

他立刻又用汉语答应了。

他把他让进里间,隔着一张写字台各自坐下。

应该是间展示间,但展示的不是皮毛或皮原料,而是成品成衣。他在这儿负责销售,来了一年多,还没一点业绩。他皱起眉头,“再拿不到订单,我这个办公室就保不住了。你看看,问题在哪儿?”

荼蘼有点意外,耸耸肩坦白道:“不知道。”

“你别耸肩啊。我认为必须雇一个美国的设计师,至少也得是个人在美国的华裔。怎么样,赌一把,你来兼职指导他们设计如何?”

“怎么赌?”

“你说呢?怎么赌见效最快?”

荼蘼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什么吗?”他挠着薄薄的头皮,“很简单,有几个马上能卖出去的样品就行。”他犹豫了一下,“能不能买几件你看准能卖的样品,或者——”他小心翼翼地措着词,“你们公司销售得好的样式,我寄回工厂。”

原来如此。

他马上提议,买样品的钱他一定预支给他。

“预支多少?”

“一千,够了吧?就是说每月多收入一千块现金。”

荼蘼笑了,“一千能买一件皮衣就不错了。”

“一件?开玩笑。”

“没开玩笑,塞克斯五大道店里一件拼的小狼毛背心就得一千八。”

“不必非得去塞克斯啊,你来这儿几年了?也变傻了?”他琢磨一下,终于摊牌,“其实不用真买,要是能把衣服前后拍下来,再画个图给工厂就行。不是吹的,我都想过化装成女人混进女试衣间。要是被抓住了不会坐牢,我他妈谁都不求。”

荼蘼笑着站起身,跟他握手,“明白了,梦想家。”

“那可以一起梦吗?”

“好像不可以。”

坐电梯到一楼,荼蘼把写着公司地址的纸条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随后经过大堂前台,无意中听见门卫跟一位访客说道,“有意思的是,楼上那些中国来的公司,从来不接我的电话。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也没办法帮你。”那一瞬间,荼蘼觉得心都要碎了。

做美国和中国之间的中介,与做中国和美国之间的中介,对他来说,显然后者在更长远的时间内更有挑战性,或美其名曰,更有正义性。他二十七了,对于一个中国男人来说,还有一年就是普遍默认的抢占阵地的最后年限了。更何况,小野还一直存在。

7

回北京之前,荼蘼已经得到一家专做皮衣出口代工公司的聘任,职位是设计总监,回去倒几天时差就可以正式上班。

“干吗去这么一家公司啊,不是又回到原点了么?”

小野不赞成荼蘼给这样的纯中国公司打工,她的理由是,就时尚而言,中国还是太落后,即使是最大的代工公司也不过是代工公司,这样的履历只会极大削弱他原先的纯美国职业色彩,以后肯定要吃亏。

“单干也比这好啊。”

可荼蘼还没准备好单干,他的设计职业经验几乎为零,在学校学的那点专业已荒废得差不多了,在这样的一家公司重新起步也许是最佳选择。既然设备和技术都是现成的,他们需要的,只是合适的人。有了这个合适的人,公司随时可以不再仅仅是一家代工工厂。他理想主义地想象,既然八大道那家中国公司能看中他,他回来做那个合适的人难道不是更顺理成章?

公司总部在浙江,他在北京分公司除了负责设计部门的运作,也要负责客户接待工作,这也是回来前谈妥的条件之一。像他以前预见到的,这家新公司看上他的,是美国那家超级明星企业罩在他履历表上的巨大光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光环是靠跟中国商家打交道打出来的。

刚上班,他就发现,代工形势那时候已很不乐观了,欧美买家世纪初就已经纷纷转向东南亚甚至非洲更便宜的生产商,金融危机后美国干脆转回了“美国制造”。有人算过账,那个时候美国制造的成本跟中国代工已相差不多,中国境内的代工厂必须图谋转型了。过了这么多年才想起转,荼蘼觉得,已经够慢的了。不过,这也意味着他的机会可能真的来了。他的老板们开始频繁地商讨起是把劲儿继续使在寻找海外买家方面,还是开发自主设计的国内市场。怎么转都不容易,不过有一个观点公司决策层倒是很快达成了一致:无论如何,他们需要跟一位有丰富经验的、了解国际市场的设计师合作,先把自己的队伍锻炼起来再说。

这个人会是他吗?荼蘼这么揣摩着。可是,很快听说,公司高层正在物色一位纯美国经验的设计师,如果成功,他顶着设计总监的头衔,就要有一个更高一级的总监了。光环褪去是迟早的事,他这样说服自己。可回到中国不过一年,身价就像小野预见的,已有了出口转内销的意思,他终于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一丝悲怆。高层甚至没把寻找这个顾问人选的任务交给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邮箱里收到一封公司决策层扩大会议的通知。会议安排在北京,由他负责设计部门的准备。所谓准备,就是把最近两年来他们的设计成绩包装一下,以比较跟国际接轨的专业方式在会上呈现出来。

这,他想,倒也算是能发挥他专长的一项工作了。

那天带着电脑和PPT演示文件,走至会议室门口,透过落地玻璃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荼蘼没有半点犹豫就认出了那是梅。戴着一副蛋粉糅杂淡灰边框的眼镜,衬得她的侧脸愈发精致。年纪应该已过四十了吧,体态却变化不大,肩还是那么宽,那么平直,连后背的弧度也还算得上柔软,只是微微前倾,想必是多年埋头工作的结果。变化最大的,是头发剪到了耳边。

他进去,向她递上名片。

她仔细看看,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对不住,这次来得匆忙,忘了带名片。”

“您还用得着名片吗?”早已坐在上座的公司大老板敞亮地笑起来,“要是不知道您,也不会请您过来了,对不对?”

“哪里。”她客气地说着,搭起一条腿,优雅地侧过身。

会议开始,老板立刻向在座各位介绍说,梅女士现在是美国最权威时尚网站“皮草”专页的写手,以一个仍在从业人员的角度讲解辨识皮草和制作皮草的技术细节,并且仍然有优质作品问世。因为够专业,所以广受欢迎,有皮草内容的时装秀现在都会请她去看,希望得到她的点评,她的秀票座位这一两年已经拿到A区的前两排了。

听老板这么平缓又冷静的介绍,荼蘼相当惊讶,时装秀座位揭示身价的那点猫腻,他竟然已经门儿清了,而且能这样不卑不亢地说出来,实在是民营企业了不起的进步。

梅清淡地笑了笑,开门见山地说:

“告诉我,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大老板于是把目光投向荼蘼,意思是下面的话由他来说最为合适。荼蘼忙喝口水,虽然知道她喜欢直来直去,可要是就那么直说,一定会被她看扁,他需要给自己铺垫点面子。

“那就先请您看看我们公司的设计能力吧。”

荼蘼打开电脑,放出PPT。

整个文件二十四页,每年两季,每季六组设计。本来感觉内容充沛,表现到位,可越往下放,荼蘼的汗往外冒得就越快。每年两季,先就比美国的每年四到五季少了两季,显得那么不专业,起码不够国际标准的专业。不过,好在,这两季做得不算太难看,并非全然拿不出手,比起十年前绍兴那家工厂肯定好了很多,有几款设计即使放到唐娜凯伦的店里也不会逊色。虽然唐娜凯伦可能并不是梅欣赏的设计师,可至少不会再被她认为像那些乡镇企业副厂长和他们的太太了吧。荼蘼一边不断地冒汗,一边咬着牙鼓励着自己。

放PPT的整个过程,她始终未发一言,直到末尾的“end”字暗淡下去,也只是“嗯”了一声。

“嗯,知道了。文件是你做的吗?”她取下眼镜,看着他。

荼蘼刚要点头,又立刻阻止住自己。

“是、我和几个设计师一起做的。”

点头在那个时候会让他显得更加幼稚,处于彻底的弱势和被动。

“那你说说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您,提供……”虽然知道她磨过的刀向来是快的,可如此不拖泥带水,一霎时他还是打起了磕巴,“能提供一些,我们、我们能卖出去的设计。”

“你是说具体的款式吗?”

“对。”

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没什么圈子可兜,没什么面子要保了,不如直截了当,即使死,也死得好看一点。

“可以采取两种方式,一是我们打包买您的设计,二是,按照,就是您提供款式,以后,根据销售额给您提成。卖出去了,当然,付的报酬会不同,非常不同。”

“明白了。”她笑着抬起眼,看着荼蘼说,“怎么,你不行吗?”

“我肯定不行啊,要不总裁把您请来了呢。”

说了这句实话,他松口气,一身汗终于落下,体温也恢复了正常。

“怎么能说不行?”荼蘼的顶头上司听不下去了,“荼蘼也是很出色的设计师,跟您一样,也是在美国大公司里做过的。他现在就是年轻点,如果您能出手,给他一些具体的帮助,他就如虎添翼了。您不是一直想为家乡工业做点贡献么?”

听到总监这样说,荼蘼合上电脑,在座位上坐下。不管怎么说,他的老板能如此痛快地把公司意图说清楚,他的面子总算没太失分。

梅认真地听完,刚要说什么,大老板这时突然严肃地补充道:“我们寻找的这个人,我们希望是能百分之百投入精力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期待的合作具有排他性。”

梅点点头,重新戴上眼镜,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我应该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会议室里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她。

“不瞒你们说,我的眼睛从去年起就开始花了,你们希望的百分百投入,我已经做不到了。”

大老板立刻朝她投去异常严肃的目光。

“您这是什么意思?会议前,属下应该跟您达成某种共识了吧,要不然为什么开今天这个会呢?”

“当然,”她垂下眼睑,自责似的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后把目光重新投向大老板,“不做具体设计,还可以做一些概念的东西,这是我现在特别有热情,也觉得一定能做得好的事。”

这算是在弥补过失吗?荼蘼为她吸了口气。好像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似的,她一副低眉求饶的样子,跟当年那个在德国马面前把刀磨得那么锋利的梅简直判若两人。就在这时,他听见她说到了自己的名字,“荼蘼呢,设计没任何问题,他缺的只是一点点国际化的设计概念……”

大老板再一次打断她,“您一直在说概念,指的是什么?”

“我也讲不好,”她微微笑笑,“就是些虚的东西,行内话叫Mood page,Mood page——”她转向荼蘼。

“情绪页。”

“对,情绪页。情绪,本质上说,服装就是一种情绪的表现。哦,这样说,是不是还是太抽象了?”

“就是视野,基本功的视野,对么?”荼蘼帮她解释道,“我的基本功的确还缺练。”

她再次转过脸来,对于他的自我牺牲,她温暖地笑笑,像十年前一样,眼里掠过一丝默契的谢意。

这样的说法,显然不是公司高层眼下所期待的。大老板和几位副总都把目光收回,盯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

第一次会议暂时结束。

打听出她下榻在哪家饭店并不难,荼蘼只跟董事长助理说需要核实她的一些行程,对方就把全部信息给了他。四季酒店,房间908,住到三天以后。

晚宴结束已是九点半,荼蘼充分估计好她路上所需时间,在十点半左右通过饭店总机转接到她房间。她还没回去。不想在黑魆魆的办公室里继续胡思乱想,他把车从地库开出来,慢慢沿着东三环往北走,停在酒店地下停车场里。坐电梯直达大堂,跟前台确认后,找到一个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出入口的沙发坐下。

将近凌晨一点,她才穿着一袭黑色长裙从门外走进来。全身最好的装饰仍是一条围巾,不过这次是灰白丝绒的,柔顺地团在脖颈间。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装饰,身边跟着的一位细眉俊眼的年轻男士。不是那只波兰小鸟,不过仍是个像孔雀一样漂亮的白人。不能说从没想过她的身边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但的确,想过的那个人从来不是跟她年龄相当的,好像她的样子就只能搭配一个年轻几岁甚至十几岁的男性,因此这一个看着很顺眼。这名男子的年龄,荼蘼轻松地判断出应该比第一次见她时的他自己大些。他们之间的关系,却难以判断。关系这东西层次太多类型太多,本就难以推断,比如他们那一次,那个董事长助理小兄弟无论怎么断,肯定都是错的。

既然来了,就还是要让她知道吧,他快步迎了上去。

她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你在等我吗?”她问。

这次轮到荼蘼“嘁”了一声,答案这么明摆着的问题,她怎么能问得出来。

“那上去坐坐?”

她的语调极其自然。就像那次在绍兴的酒店大堂,那位助理问她,“按您说的订的双人间,对吧?”她就是这么自然地回答了一声“对”。

“您要是觉得没问题,我更没问题了。”

这么回忆着当时自己的回答刚要答应她,可突然在她脸上看到一副无辜和坚毅的表情,荼蘼不禁低下了头。

那个表情他曾经在跟她同处一室时,从落地镜中的自己脸上见过。当年的他正准备去纽约上学,不光是脸,连身体都透着那样一副单纯无辜又无比坚毅的神情,她才能用“嘁”来嘲笑吧。那时的他只有十八岁,可她这时眼睛都开始花了。

荼蘼在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句“妈的”,想想这个女人十年竟然没有多少变化实在过于残酷。

“不了,”他赌气地说,“不方便吧。”

说完,还故意瞥了旁边那个年轻男士一眼。

“那你来这儿干吗?”

她斜睨着眼睛看着他。

荼蘼真想再“嘁”她一声,可到底没她当年那样的底气。

8

两天后的一大早,还没睁开眼,电话就响了。

“哈罗。”

是梅,声音相当轻快。

“还记得在纽约时你说起过的那个皮毛市场么?”

“好像说过几个,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最大的那个。”

荼蘼“嗯”了一声。

“我明天想去看看,你陪我去吧。”

“这次恐怕不行,我没那么自由了。”

“放心,我已经替你跟你们总裁请好了假。”

那还有什么说的。认识她这十年来,除了布鲁克林那次,好像都是她需要他,而只要是她需要,就没给过他拒绝的机会。

“不高兴啊?”

“没有。”

“那好,我明天在酒店门口等你。”她语气痛快地说,“开车吧,早点来,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荼蘼答应了。

第二天按约定时间到达酒店门口时,她已经等在那儿了。下身穿了件灰色的半身长裙,上身是件白色套头毛衣。这两种颜色荼蘼都没在她身上见过,眼前不免亮了一亮。帮她打开车门,才看见那个白孔雀拎着一只小皮箱也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不过将皮箱放进后备厢后,就跟她拥抱告了别。

她要去的地方在西山脚下,是一家养老院,在一座寺院的旁边。荼蘼把车停在门口,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院子很简易,跟寺院共用一个入口,中间用两扇铁栅栏门隔开。门里连着对列的两排红砖平房,三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头堆在右边的一排房檐下安静地晒着太阳。梅径直走进左边的第二间,一位满头银发、面目却仍然十分清秀的女人站在水池前,正洗着两根堪称雄壮的大葱。从她抬起的目光里荼蘼立刻看到了梅的神情。

“我不用你的钱。”

她穿着一身橘红色运动服,围着一条印有一张巨大豹子脸的黑灰色豹纹连身围裙。梅正把一只存折塞进她围裙的口袋里,被老太太一只湿漉漉的手挡住。

“我房子都押这儿了,万一真能再活三十年,真没东西留给你。”

水池边就是炉灶,一只放好油的锅已经在烧着了。她把切好的一把葱花、姜末烹进去,油立刻“砰”地蹿起一阵浓烟。炒一会儿,她又把手边一小碗用深色酱料腌过的肉丁推下锅,随后把火调弱,耗着肉丁里的油。

“住哪儿了?”

梅说“朋友家”,老太太立刻抬头看了一眼荼蘼。

梅执意把存折又塞回那个围裙的兜里。

“就当您帮我攒买房子的钱行吧?要不我都花了,下半辈子真得住旅馆了。”

“行是行,可你别指望我能像北野武的老妈,死了也给你留一张大支票。”

“不指望,反正我也没成北野武。”

梅倚在饭桌旁,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支拐杖,看看,这才想起来,“哦,荼蘼。”

“嗯,见过。”老太太又看了一眼荼蘼。

“又说梦话了,”她第一次叫了声“妈”,“您没什么可能见过他。”

“那就是你带来的男孩子都长这样。”

“嘁。”梅撇撇嘴角。

待锅里耗出小半锅油,老太太又把案板上放着的一小碟切成碎丁的豆腐干扔了进去。

“早跟你说过吧,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一种关系,就是与男人的关系,你要想与他们发生关系,很简单,你也变成男人就是了。”

“行了,”梅又撇撇嘴,“这么深奥的话说了四十年了,我还是懂不了。喂,这位年轻的男人,你懂吗?”

荼蘼挠挠头发,犹豫着应该称呼老太太阿姨还是大妈。

“呜,”他支吾了一下,“这儿不是寺院么,您能吃猪肉吗?”

“管他呢,反正这寺院里住的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谁也不知道。”

锅里的豆腐干煸得带点焦黄时,她把一小碟切成碎段的蒜薹推进去。然后让梅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黄酱和一罐瓶装甜面酱。黄酱用剪刀剪开一个小口,全倒进了锅里。甜面酱拧了两下没拧开,转手交给荼蘼。荼蘼把瓶子倒立起来,对着瓶底猛拍两下,再拧,瓶盖“砰”的一声开了。老太太让他倒一半进锅里,随后调到很小的火,用炒铲把酱一点一点往油里揉着。

这时电子音“哔”地响了一声,是梅的手机,她掏了出来。

“把柜门里那只深锅拿出来,坐水。”老太太叫她。

“我来,”荼蘼起身拉开柜门,梅忙收起手机抢过来,“你肯定找不到。”

柜门里的锅长相近似,差不多都是酱黑色的锅底,带着糊渍的锅身。梅也找了一会儿,才在最下一层抽出一只。锅底虽然也是酱色,可锅身锃亮可鉴,留着一道一道细密的丝瓜瓤刮过的痕迹。她接了大半锅水放在另一个灶眼上,老太太在一边仍不停搅着炒铲。搅了一会儿,又让梅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碗黄澄澄的汤。

她舀出一勺洒进酱里,一边搅动着,一边直起身体朝窗外的几个老头挥了下手。

“你爸原来最喜欢喝鸡汤了,我生你的时候坐月子,你姥姥给我炖的鸡汤一大半都喂了你爸。他生下来就是个享福人,你看吧,到那边儿肯定还是享福。”

“享什么福呀,肯定先给你踅摸着房子呢。”

“别,那么早,我一时半会儿还去不了。”

“让他先装修着呗,他那么爱装修。”

“是,”她扭头朝荼蘼笑笑,“你别笑话啊,她爸给他的小妾装修,太急于表现,最后是被电死的。”

电子音又“哔”了一声,梅大概才想起刚才的短信,忙低头打开看。看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随后又不动声色地默默笑笑,想想,手写了几个字回复过去。她收起手机,看见老太太还在往酱上淋鸡汤。

“能快点吗?我们得去赶飞机。”

“不能,快了不好吃。你打小就这么自私,自己吃一顿走了,不管我们剩下的要吃一个月呢。”

坐水的锅这时也开了,“哗哗”地扑腾着,梅立刻扔进去一把面。

老太太慢慢转身把案板上刚才洗好的另一根葱切成粒,捧过来撒在酱上,关火,淋上几滴香油,搅匀。

“剥几瓣蒜。”她吩咐梅,“几点的飞机?”

梅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起飞。”

“一年也来不了一趟,还老搞得那么紧张。”

“那怎么办?您搬这儿来,不早想好会是这个样子了?”

老太太立刻“哼”了一声,“成心气我吧你就,还说我抵押房子你没意见呢。”

梅在菜板上拍碎几瓣蒜,剥出蒜瓣,切成片放在一只小碟里。再把煮好的面从锅里挑出来,盛进三只大碗。

“别给我盛那么多。”

老太太这时取下身上的围裙,放在灶台边。梅立刻把那根拐杖递给她,她拄着。慢慢挪到饭桌边,坐下。荼靡这才发现,她拖着一条几乎完全不能弯曲的腿。

“我现在可吃不了这么多。”

她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一筷子到荼蘼的碗里,又舀一大勺酱浇在梅的面上。剩下的,她小心地盛进一只广口大陶罐。

从养老院出来,太阳正往山后落着。

他们的车沿着山路开了很长的一段,才终于开上北五环。开过那片号称北京最贵的居民小区之后,梅拍拍荼蘼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说道:“刚才谢谢你,你要是不在,那碗面我肯定吃不下去了。”

“软肋。”他说。

“嗯,”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软肋。”

“原来梅姐的软肋在这儿。”

“嗯,在这儿。”

“不过手上还有毛刺儿?”

“嗯,”她看看自己的手指,“还有。”

首都机场现在真是世界上最豪华的机场,纽约的肯尼迪,巴黎的戴高乐,东京的成田,没有一个能比它大,比它现代,比它漂亮。荼蘼听着梅像乡下人一样直白的感叹,不禁朝她撇嘴笑笑。他背着自己的帆布背包,拎着她的小行李箱,在柜台上办好手续,跟着她走入长长的安检队伍。

距离边检官还有两步,梅握着护照沉吟一下,轻声说道:“下周我去米兰出差,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

荼蘼扭头看她,她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无比坚毅的神情。

他深深吸口气,说:“我尽力吧。”

原载《中国作家》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于晓丹,女,文学翻译者、文学作者、内衣设计师。早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社科院研究生院。曾供职于社科院外文所。上世纪九十年代中移居纽约,毕业于纽约时装学院。已出版译著《洛丽塔》《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需要时就给我电话》;小说《1980的情人》;随笔集《内秀》《我的纽约香色行》《说穿》。

创作谈

于晓丹

这是两个年龄有差异的个人在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成长小经验。

这个时代是全球化的时代,也仍然是每个个人的时代;是自私和占有的时代,也仍然是有各种层次的爱的时代。

对时尚的取与舍其实还是对生命的取与舍。

我喜欢他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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