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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住尘香

2015-05-30张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老赵大海家属

新一轮机关警力精简即将开始,宣传科科长赵治标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长了草,一直想动一动的想法就像忽明忽暗的木炭,倏地一下遇风又复燃了。“几十年如一日”纯粹是一个扯淡的说法,谁被人这样评价,注定这一辈子平平凡凡,甚至窝窝囊囊。老赵倒不是希望自己的一生有多轰轰烈烈,就是在一个岗位上时间长了,腻歪了。他做不到几十年如一日,社会阅历告诉他,对一些不切实际的宣传语不能信以为真,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

老赵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出口,办公室主任反问:“你说什么?”

老赵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并非没有听清,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老赵又明确地表述了一遍。办公室主任半晌没说话。老赵是旧话重提,办公室主任早就此问题表过态。他想,老赵是知道自己意思的,再说就是多余。很多人削尖脑袋往机关挤,老赵却哭着喊着要去基层,除了老赵自己,恐怕谁都会认为他有病。

办公室主任说:“这次机关警力精简,各处室都要下沉警力支援一线……”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赵不识时务地抢着接茬儿:“那就让我下去吧。”

办公室主任见他如此不可救药,想说的话不得不拐了个弯儿:“老赵,我是不是哪儿对不起你?”

“对得起我,谁都对得起我,我不是有情绪想离开这个集体,想离开你这个英明的领导,我就是想下基层,这是我目前的一个小愿望而已。”

办公室主任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便以更坚决的态度掐断了他的念头,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老哥你是为我着想,怕我为难。但是,我合着眼瞎摸也抓不到你的头上,你是办公室的一面旗帜,我不能自毁城墙。”

老赵知道自己的愿望又一次泡汤了,长长叹了口气。

见目光炯炯的老赵委顿下去,办公室主任又给垂头丧气的老赵打气:“你的价值只有在现在的岗位才能体现,你就是我们的拐棍,我还要指靠你,市公安的形象还要指靠你,你的作用大着哩!”

旗帜?狗屁旗帜!赵治标在心里愤怒地低吼:“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呀!”

小鸡问母鸡:“麻麻,今天周末,可不可以不下蛋,带我出去玩啊?”

母鸡说:“不行的,我要工作。”

小鸡说:“可你已经下了很多蛋了。”

母鸡意味深长地对小鸡说:“一天一个蛋,菜刀靠边站;半年不生蛋,高压锅里见。孩子,你要记住,存在是因为你创造价值,淘汰是因为你丧失价值。”

存在,就要下蛋。很快,赵治标又一次体现了自己的价值。

某日下午,赵治标无所事事地刷着微博,办公室主任的电话打了进来。主任一开口就把他砸蒙了,主任说:“你说你怎么能走呢?你要是走了我不就抓瞎了吗?齐大海死了!”

但凡身边熟悉的人故去,都会在或大或小的范围引起一次周期或长或短的震动。这个震动来自对故去者的熟悉和了解,有的人还与其有着共同的身份和经历。如果是突然而殁,人生的不确定性对他的同类造成的震动就更大。不知道自己的去留怎么还和一个人的生死有关,赵治标一时没反应过来:“谁?齐大海?哪个齐大海?”

“还有哪个齐大海,刑侦支队的齐大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心肌炎。下班先别走呀,局领导有推树典型的意思,现在正在开会研究。等我话儿。”主任说完挂了电话。

生活就是这样,前一秒还风平浪静,后一秒就不知有什么惊涛骇浪。在一个地区、一个单位工作十几年,想不认识谁都难。但是客观地说,赵治标对这个齐大海并不十分了解。以前觉得和这个人还熟,接完电话后,脑子中能搜索到的就是几个碎片式的笑容。人一走,有关他的信息、气场马上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外表斯文儒雅、谦逊随和,内心却坚强果敢、刚正不阿。‘这辈子就得当警察,当警察就得干刑警是他执着追求的人生梦想。他始终战斗在打击刑事犯罪的第一线,倾尽毕生精力投入公安事业,直至献出年轻的生命。他就是刑侦支队侦查员齐大海。”

一条微信,貌似一条死皮赖脸的拙劣广告,出现在赵治标的手机上。发送者是“红色战士”。“红色战士”的真身是政治处的李主任。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现在正在党委会的会场。看来,宣传齐大海的事已经敲定。处处抢占先机是政工干部的基本素质,赵治标有预感,这条微信先吹了个风,平地又将掀起一个大的波澜。

看着微信,赵治标的脑子还在办公室主任刚才那几句话上。心肌炎是什么病?除了心梗、脑梗,还有这么快夺人性命的疾病?这个世界上有文盲、法盲,还有更可怕的病盲。法盲在犯罪之后,才知道法律是保护自己和他人的武器;病盲在自己和家人与死神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才看清疾病的狰狞面目。

当晚,政治处召开宣传工作协调会,内外宣传作了分工。政治处负责起草党委学习决定,制定全局的学习方案,牵头组织全局学习宣传活动。对外宣传归办公室负责,或者说归宣传科长赵治标负责,在深入采访的基础上要撰写一篇长篇通讯。研究宣传方案时,政治处的一个科长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堆思路,开设网络专栏、悬挂标语、制作展板、召开追思会、征集纪念文章等等,好像量身定做了一份套餐,一下就推到了齐大海的遗像前。政治处李主任听得频频点头,他需要这样的下属,剩下的就是自己一点头,提出者具体落实了。李主任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赵治标,故意点将:“老赵,你的那篇通讯什么时间出来?”

赵治标心里清楚,这件事政治处是主责,他们说的那些事关起门来,自己在屋里就能定,所谓的协调会主要是给办公室开的,怕的就是内外宣尿不到一个壶里。作为老同志,老赵大事不糊涂,说:“把你们手头有的材料先给我,我明天就去采访,尽快吧。”

李主任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满意,但还是显出了他在官场上的老到,自己不说意见,拿一个大帽子出来压他:“局党委期待着你的精彩大作呢。”

这是赵治标所反感的,他油盐不进,依旧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尽力。”

说归说,做归做。此后,赵治标马不停蹄进行着采访。世界上很多事物是相通的,比如办案和采访,一般都是按照先外围后核心的打法。老赵先采访齐大海的领导、同事,又通过他的领导、同事扩大到案件的事主。两天下来,从同事的讲述中,大致可以还原大海去世前的一些情况——

10月11日,外出办案时,大海和同事说,心口不好受。同事劝他就医,大海说没有时间。

10月12日,大海和同事外调,在车上再次说不舒服。同事再劝,大海说等孔娟娟的同案批捕之后再说。

10月15日早上,妻子佟翎发现齐大海发烧,要他请假就医,大海不同意,穿好衣服,拿起车钥匙要去上班,两人吵了一架,被佟翎强拉了回来。上午到医院打吊针。

10月16日凌晨,病情恶化,被妻子送到区医院,诊断为急性心肌炎,急诊治疗。上午,转诊到市医院,途中打了一剂强心针,到市医院时血压下降,脉搏微弱,紧急手术。

10月17日凌晨,术后出现并发症,抢救无效去世,年仅35岁。

去世前一个月,齐大海因主办孔娟娟票据诈骗案,连续两次出差,共计19天,直至抓获公安部B级逃犯孔娟娟,使沉寂三年、涉案金额5000万元的特大诈骗案得以突破。

这么捋下来,谁都会得出一个结论——齐大海是为了工作被累死的。这是一个可怕的结论。

老赵本想从第三方角度将事主的采访做扎实,捋到这里,去市医院采访就成了迫不及待的事情了。他迫切想知道心肌炎怎么就能死人?心肌炎的主要病因是什么?是不是过度劳累所致?

当晚的主治大夫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儿,听说是个博士,再加上一副无框眼镜,典型的专家样子。主治大夫板着脸调出了齐大海的病例,对照病历介绍病情。

老赵不满意他的照本宣科,问:“这种病的致病原因是什么?”

主治大夫说:“引起心肌炎的原因很多,病毒、细菌、真菌、寄生虫、免疫反应,均可引起心肌炎。最常见的是病毒感染,齐大海就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多数患者经过适当治疗后可以痊愈,不遗留任何症状或体征。极少数患者在急性期会因严重心律失常、急性心力衰竭和心源性休克而死亡。”

老赵继续追问:“那和劳累有没有关系?”

主治大夫合上了病历,把两只手攥成拳头,“每个人都有免疫力,免疫力和病毒每时每刻都在博弈,免疫力下降,病毒就占了上风。”他将一个拳头砸在另一个拳头上面,下面的手顺势摊开,“很多疾病是由劳累引起的,所以我们医生提倡劳逸结合、规律作息、营养均衡。我知道你想问的是直接因果关系,这个,我无法证实。”看老赵还是一副穷追不舍的样子,主治大夫推了一下眼镜,“我能介绍的只有这些了,我的查房时间已经推迟了10分钟,实习大夫、病房护士、病人都在等我。”

老赵看出来了,若不是出示工作证,人家肯定搭理都不搭理。现在,若是不识趣地再多说一句,他肯定抬屁股走人。老赵道了一声谢,起身告辞。

出门时,老赵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夫,我再求证一个事,齐大海同志在手术前是不是说过,‘这点儿病还用动手术,我还有一个案子该报检察院了?”

主治大夫白了老赵一眼:“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警察再伟大也是人,我没听说一个已经被死神牵手的人,还有精力想着自己的工作!”

虽然遭了抢白,可毕竟挤出了齐大海事迹材料里面的一些水分,老赵不但没有生气,还因此对这个冷冰冰的大夫有了一丝好感。更没想到的是,主治大夫顺手将桌上的一张市医院自己编印的院刊递给他,“上面有一些知识,看看吧。”

从医院出来,面对进进出出的车辆和纷繁嘈杂的人群,赵治标一时感到无所适从。

老赵还没有接触齐大海的家属。一是不敢接触。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全家就没有了依靠和指望,对家庭的打击可想而知。很多人对这种伤痛都爱用“天塌下来”来形容,可那种伤痛未经历过的人是不能感受到的。二是不愿接触。干了一辈子宣传,典型没少推树,但老赵觉得自己是失败的。推出来的典型在一段时间里红红火火,过后就杳无声息。别说组织,就是典型本人都烦了:“求求你了,赵哥。宣传别人吧,干得好的多着呢。”

典型宣传到这种程度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也是一个规律。只要干宣传,就得活在这个规律中。推陈出新,无可厚非,老赵也乐此不疲。他从内心排斥另外一种规律。类似齐大海这样,在人去世之后,拼命地挖掘、提炼、深化,用各种手段,不遗余力地在人们心目中塑造出一个个万世不朽的光辉形象。

没有人站出来棒喝一声,各级领导就永远沉湎于这个怪圈中。其实,里面的原因大家都明白,即使明白也不愿意走出来——活典型不好树。今天你说他这好那好,明天说不定因为嫖娼遭到举报,或因为受贿被判刑。人呀,是最不把牢的一种动物。看不准人,他一犯错误就等于往领导脸上抽大嘴巴子。挨几次抽,谁还不长记性?还是推死的吧,推死的保险。已经盖棺定论,你怎么说怎么是,不会有变化了。即使对他生前的事迹添油加醋、移花接木,别人也默许这种张冠李戴——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了嘛。其实,这才是此类典型层出不穷的原因。

规律就是规律,人在规律面前如同在自然界面前一样渺小,尽管整个分局的人都知道赵治标与众不同,规律也不会以老赵的意志为半点儿转移。

在医院门口犹豫了片刻,老赵漫无目的地向街心公园走去。国庆节摆放的巨大花坛还没有撤走,人们在五彩斑斓的花坛前驻足赏花或留影,不乏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若干年前,眼前的一幕也许就有齐大海一家的身影。看着他们幸福的神态,赵治标决定对家属的采访先放一放,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拿刀去戳家属的心窝子,这是一个记者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尽管自己仅仅是一个被别人称作“局内”的记者。老赵喜欢这个能证明自己价值的称呼,在齐大海的宣传上自己能发挥多大作用,他心里清楚。

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赵志林翻开了报纸,无意中在“保健直通车”栏目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

一、紧张致病。易患乳腺癌的小白鼠放入不同转速的笼子,转速越快,小白鼠越紧张,免疫系统功能越弱;转速最快的笼子里的小白鼠,它们的肿瘤长得最快,体积最大。在另一项实验中,把有遗传病症体质的小白鼠分别放在不同环境中饲养,结果发现,在有压力环境中的小白鼠有 92%长了肿瘤,而没有压力环境中的小白鼠只有7%长了肿瘤。

二、睡眠致病。每晚睡眠不足四小时的成年人,其死亡率比每晚能睡七八个小时的人要高180%。睡眠不足对健康的危害是迅猛的,睡不够的人的衰老速度是正常人的2.5至3倍。

三、饮食致病……

看着上面的文字,他觉得齐大海就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笼子的转速越来越快,齐大海的脚步随着笼子的转速也在逐渐加快……

一大堆问题摆在乱了套的齐家人面前。大海的妻子佟翎几度昏厥,精神恍惚。赵父事发至今一言不发,他们还上三年级的孩子根本不相信爸爸永远离开了他。大海的妈妈,曾经的一位农村党支部书记,这个半头白发的老太太在关键时刻再次显出了刚强本色,在失去唯一的儿子后,身心俱疲的她还勉强支应着家里的大事小情。

前来慰问的分局领导走后,老太太向留下来的李主任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孩子算不算因公牺牲?”

回答这个问题,相当于为大海的死定性。是因公牺牲还是病故?这需要组织来回答。

从对家属的抚恤上来说,因公牺牲和病故有很大差距。仅一次性抚恤金一项,因公牺牲的标准是死者生前四十个月的工资,而病故只有二十个月的工资。此外,特别补助金、人身意外伤害保险金等,都有很大差别。李主任显然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曲解了老太太的意思。他说:“党委的意见按因公牺牲上报,这也是我们期待的结果,我们会积极努力的。”

老太太说:“我孩子是累死的!”

这个说法吓了李主任一大跳。一个单位累死人,是一个事故,天大的事故,恐怕要由单位领导承担责任。复杂的治安形势、艰巨的公安保卫任务、光荣神圣的职责使命、一线警力严重不足,这些思想政治工作是做给活人的,面对停在太平间里的冷冰冰的尸体,对家属说这个,不挨大嘴巴才怪。李主任一时语塞。

问题的关键是,根据警察伤亡抚恤规定,在执行任务中或者在工作岗位上因病猝然死亡,属于因公牺牲。因其他疾病死亡的,均属于病故。大海从家去的医院,不是倒在工作岗位上。佟翎当天阻止了要去上班的齐大海。干了这么多年人事工作,李主任知道这种情况市局不可能批复。不过,即使预知了结果,他也不能当场把老太太的一点儿希望扑灭。他语无伦次地说:“当然……不管能不能定,分局党委还是高度重视的……我们一定将抚恤工作做好,多渠道为家属多争取一些补助。”

老太太的情绪就在这时失控了,失声嚷道:“我不要什么补助,我想要的是我的儿子——”话音没落,老太太昏厥过去。

“妈——”

哭声、喊声在齐家再次冲腾而起,鸣着笛的急救车卡在了胡同口,老太太被亲属七手八脚抬上救护车,车子呜咽着快速驶去……

齐家发生的情况,老赵并不知道。彼时,他看完了大夫给他的院刊,正呆坐在街心公园的木质长椅上,在脑子中梳理着这两日来收集到的各种信息。手机铃声倏地响起,渐要成形的齐大海的形象在铃声里“啪”地碎了。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说:“暂停采访。”

老赵问:“为什么?”

主任说:“家属好像不同意。”

其实,问之前,老赵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性,这个阻力的最大可能性来自家属。实际上,这个决定来自分局领导据李主任汇报的情况所作出的主观判断,并不是家属的明确意思。老太太的反应让他们感觉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齐大海还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等着组织结论。历朝历代对功臣名将都是盖棺定论,大海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死法需要定论才能盖棺。

市局的答复下来了,根据大海去世时的具体情况,认定为“病故”。这个结果给分局党委出了个难题。难办的是,大海去世前连续出差将近20天,在外地办案加班加点,饮食休息不规律,谁都会认为他的病与高强度工作有关,仅仅是因为从家里去的医院就被认定病故,这个结论恐怕家属是不能接受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网曝了两条新闻。一则是四川的一名公务员午休时在厕所摔倒,抢救无效死亡,被认定为因公牺牲;更不靠谱的是,云南的一位副局长因为包养情人,被情敌砍死。单位领导脑袋让驴踢了,竟然也公然申请因公牺牲。因公牺牲就这么不值钱吗?这些事之所以被网民热议,说明老百姓在关注它的不公正性。在这种情况下,市局的决定肯定是反复推敲后谨慎作出的。

分局党委专门研究了一次,考虑到齐大海的特殊情况,认为不能完全按病故办理民警的后事,要参照因公牺牲,由组织出面为民警办理丧事。这样一来,追悼会无论参加民警的数量还是出席领导的级别、范围都有所扩大,算是对家属有个交代。

怎样将市局的定性传达给家属,并让家属接受是一个难题。老太太自从上次昏厥后,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整天守在儿子的遗像前,不是发愣,就是和儿子说话:“你有病咋不知道赶紧瞧呢?傻孩子!妈以为你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谁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呀!妈年岁大了,人傻了,也不知道多跟你说一句。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走在我前面呀!你走了,省心了,把难事都留给我们了。你也不想想,妈生你为了啥呀,你还有事没完成呢……”

在巨大的变故面前,老爹仍然一言不发,他们注定将孤独终老。大海的妻子佟翎则一反常态,和人一说话就停不住嘴,回忆结婚十年来和大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大海去世前一天的分分秒秒,说着说着,还会无端地笑笑。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面对失去亲人的现实。她想永远活在记忆中,记忆中的大海永远是鲜活的。

“歇歇吧,孩子。”亲戚朋友劝。

“我没事,他不知道心疼我们娘儿俩,我自个儿知道……”说着,佟翎的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了下来。

局里决定委托政治处李主任和大海的妻子谈,谈不下来的话,分局大领导再出面。他们分析,佟翎是区里一家事业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能在这个位置上工作还是有一定素质的。秦可卿病亡,贾珍花大价钱为贾蓉捐了个龙禁尉的官职,无非就是为了“写出来好看”。齐大海的家属也是一样。分局政委嘱咐:“致大海同志亡故的是可恶的心肌炎,不是组织,一定要让家属明白这个道理,在争取家属利益上,分局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要将相关政策掰开揉碎和家属讲清楚、讲透彻。”接着,他再次把握时机,重提宣传的事,“在家属接受这个意见的基础上,征求一下家属意见,看看佟翎能不能加入到齐大海同志的先进事迹报告团中来。这个时候,家属能站出来亲口说说自己爱人的事迹,是最有说服力和感染力的。当然,对他们来说就等于自揭伤疤,不是每个家属都有这个勇气。”

因为站位不同,有些事对一些具体任务的执行者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在这种尴尬的境况下,对逝者的宣传就等于对生命的化妆。哀荣备至,无疑是对家属的一个交代。不过,一个人的去世,不论他生前优秀也好,平庸也罢,对家属来说最需要的不是宣传。宣传往往是组织意图,冠冕堂皇地冠以工作需要。有的事是摆不上桌面的,在家属的悲痛欲绝中,有的人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只不过他们给这种利益穿上了华丽的外衣。

另外,一个民警的非正常死亡对一个单位有没有影响?这种看法来自家属和社会也就罢了,就怕来自上级领导。无论怎么说,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当然,好事和坏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宣传部门的任务就是要用正面弘扬盖过负面影响。

稍加思考,还是能窥破这些心机的。都是在外边混的,即使窥破也都心照不宣,没人点破它,点破就搞得大家都没意思了。

最后,分局政委又慷慨陈词了一番:“别拿大海的死没完没了往工作上扯,有没有因果关系医生都说不透,所以说,咱们也没必要拿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扣上了你就洗不干净。要深挖事迹,用平时的点滴小事将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齐大海的形象堆塑出来,要让人们觉得他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

进了齐大海的家门,李主任先向大海的遗像鞠了一个躬,才悄没声儿地坐在佟翎面前。绕来绕去铺垫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碰到了绕不开的话题。佟翎低着头,回答他的只是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接着,含混不清的几个音节从她喉咙里滚了出来:“人都没了,这还有什么用……”她努力压制着,即将倾泻而出的情感在她强大的克制力下被逼退了。“老人那里我去说吧,我们的想法还不一致,我想让大海尽快入土为安,商量好日期通知您。”

李主任适时地开始了下一个话题。没等李主任说完,佟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确表态说:“我愿意把心里话说出来。”

不是每个家属都有这种自我施虐的勇气。她面前的这个基层公安机关的政工领导,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坚强。佟翎补充说:“我要让大家知道一个真实的齐大海。”

从齐大海家出来,在车上,李主任给政委电话汇报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是政委的兴奋点。某位领导说过:能被领导盯上是你的机遇。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并形成了自己的理念——每一项任务都是一次机遇。政委的高兴劲儿溢于言表,通过无线电波就飘了过来。政委根据工作进展马上作出了下一步指示:“你马上组织一个写作班子,抽全局最好的写手,从作协、文联请笔杆子也可以,这件事上不计成本。”

李主任忙着表态的同时,没有忘记在大脑中迅速检索办好这件事的必要条件,他脑子里先出现了一个人——赵治标。得一人者得天下。对,就是他。

政委点了头,赵治标即日起抽调到政治处,负责齐大海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的统稿。

齐大海去世的第三天,遗体告别仪式在区殡仪馆举行。

天空碧蓝如洗,艳阳高照。即使是秋天,这样好的天气也不多见。在一个晴好的日子参加一个英年早逝的人的丧礼,更容易让人参悟“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的禅意。

早上八点前,殡仪馆前面的小广场上已经来了几十个民警,大部分是刑侦支队的,其他人在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路上。临近九点,在分局领导的迎候下,各路领导先后进入贵宾休息室。

老赵背着摄像包出现在了人群中。

每个签到的人都会领到一支黄色或白色的鲜菊花、一朵白绢花、一份逝者生平。一般没有人会好好读一下别人的生平,但也不排除有心者,比如文字工作者或者家属。齐大海生平上的错误正是老赵发现的。上面写着:齐大海,男,中共党员,大学文化,出生于1908年11月12日。1980年写成了1908年,这帮笔杆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再往下看,全是对党忠诚、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云云的套话,显然是在一个模板上套出来的,换上一个名字对谁都适用。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在老赵看来,这不仅仅是文字上的错误,而是对一个人的政治态度。怎么能这样对待逝去的同志?人的一生经历不同,岗位不同,再平庸者也会有可圈可点的地方,怎么就不能花一些时间,为人家客观公正地总结一下?这些耍文字的大老爷呀,不该拉长的讲话和工作部署写得又臭又长;不该吝惜的溢美之词,却惜墨如金。

老赵气愤地捏着生平的一角,另一只手背将纸弹得哗哗响。本想说些什么,顾及到工作台后站着几位政治处的工作人员,桌子上还放着一沓砖头一样厚的生平材料,这大作指不定就出自他们中的某人之手,最终,他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沉甸甸的摄像包一下一下拍打着老赵的屁股,催促他走进吊唁大厅。

就像一粒石子丢到了水中,尽管丢石子的人走了,溅起来的涟漪却在一圈圈扩大。民警传看着生平,议论声嗡嗡响成一片。

“什么玩意儿!这是对同志负责吗?”

“记着,死之前,一定要自己把生平写好了,要不别人把你糟蹋成什么样都不知道。”

……

就像很多新闻报道写的一样,齐大海身着笔挺的警服,覆盖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安详地仰卧在鲜花丛中。他的遗容经过整理和化妆,与挂在大厅中间的遗像相比有些走样。佟翎已经站立不稳,政治处的一位科长看着手表,焦急地说:“还有半个小时开始,一定要坚持住,领导接见时一定要打起精神。”

现在别说精神,佟翎的魂都跟着齐大海一起飘走了。

哀婉低回的哀乐声中,全体默哀,领导宣读生平,参加吊唁人员鞠躬致哀,最后环绕遗体一周作最后告别……已经预见完成的事,谁都没想到会出岔子。

齐大海的爸妈和孩子走进吊唁大厅时,大家才注意到,一直围绕在遗体周边的家属中没有他们的身影。自从儿子死后一直没有开口的齐大海的老爹说话了,他斥责儿媳:“他的衣服是谁给穿的?你还嫌他没累够是吗?”

大海身着冬季警服,这是作为民警最后的福利。佟翎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场的人全都愣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谁都没想到老爷子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他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拿政治觉悟约束一个平民百姓,尽管他是警察家属,警察家属的想法也不可能全都“高大上”。可谁也没有为大海准备寿衣。告别仪式说话就开始了,怎么办?吊唁大厅的气氛凝固了。

老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大海的儿子拎着一个大大的包裹从人群后走出来,将包裹交给了奶奶。奶奶缓步走到大海的遗体前,干涸的双眼没有一滴眼泪,一双枯干的手摸索着大海的眉毛、颧骨、鼻子、嘴唇……就像大海小时候,在一个普通的午后,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边望着胡同口,等疯玩的大海回家,一边从容不迫地在布鞋底上纳着细密的针脚。老人哆嗦着嘴唇说:“傻孩子,妈没告诉你怎么照顾自己,以后就你自己了,你听着……”

老人打开了包裹,轻柔仔细地为儿子换装。她先把寿衣上的一道道褶子用手抚平,大海僵硬的胳膊腿被她抻了又抻,她想尽量让儿子躺舒坦了。好长时间没这样看过儿子了,那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大海小时候每一次熟睡后,她不止一次这样看着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梳理孩子的眉眼,就笑了,那笑容里满含着一个母亲的幸福和满足。现在,她的心思是,想把儿子的面容一刀一刀刻在自己的脑子里。离开母亲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她担心时间长了忘记儿子的长相,如果是那样,孩子就真的丢了。

大海的儿子在一旁看着奶奶的举动,鼻孔下不知何时悄悄爬出了两行鼻血,蜿蜒到了嘴边。

齐大海的遗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赵治标早已开启摄像机,将镜头推了上去,定格在大海的双眸上,好让他看得更专注、更清晰些。

看着齐大海的母亲在忙活,政治处的科长要上前制止,又觉得不合适,走上几步又退了回去,连忙跑进休息室去报告。李主任也觉得问题很严重,几步走到政委跟前耳语。局长已经注意到了这家人反常的举动,用目光询问政委。领导就是领导,关键时刻显出了举重若轻的应变能力。政委站起来,清了一下嗓子:“遗体告别仪式马上开始,我将仪式流程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另外向各位领导解释一下,今天遗体告别仪式得以顺利举办,得到了家属的理解和支持,家属只向分局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按照家乡的丧俗来办理丧事。我们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要充分尊重家属的意见。所以,一会儿各位领导瞻仰的遗体没有按照惯例着警服。”

局外的几位领导纷纷表态:“这个可以嘛。”

但局长轻轻皱起了眉头。领导习惯了仪式感很强的正式场合,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出席一个民警的追悼会,看到的亡者却如同乡下人一样穿一身老百姓的寿衣,怎么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局长面色凝重,政治处几个办事人员都心怀忐忑,猜不透这貌似悲哀的面容下藏着几许不满。看来,家属对病故这个定性依然不甘。他们的工作只做到佟翎这一步,至于佟翎怎样说服老人,其间有什么周折,又怎么节外生出这么一枝,都在他们的掌控之外。

政委宣读齐大海生平时,已经不是赵治标在外面看到的样子了,其中一大段话摘自会前朝赵治标要过去的报道稿。散场时,政委向赵治标招手,将半成品稿子还给他,和颜悦色地说:“写得不错,很感人,再好好完善!”

赵治标几乎没听过领导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一时竟有一种激动的感觉,转身看到齐大海的遗像,高大宽阔的吊唁大厅里,只有齐大海的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老赵心里默默地说:“放心吧,兄弟,我一定把你的事办好。”

齐大海同志先进事迹宣讲团初步拟定四个人,分别是刑侦支队的王政委、大海的战友小陈、大海的妻子佟翎,还有一位是农行的周尹玲副行长。两年前,农行下属一个分理处发生一起特大票据诈骗案,周副行长就是该案的报案人,此后一直代表银行一方与齐大海的办案组联系。几个宣讲人的讲述各有侧重点,用一条主线串起来,齐大海的形象就饱满得呼之欲出了。老赵介入时,还有两个难点没有定下来,一是周副行长能不能参加还打着问号,二是宣讲的主线还没有最终敲定。

两年前的3月2日,农行幸福大街分理处发现其客户海通运达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账户被人划走人民币5000万元,该公司否认是其所为。继而,银行发现划款支票上的印鉴可能为假冒。警方以涉嫌票据诈骗立案侦查。很快,警方发现一个叫孔娟娟的沈阳籍女子有重大嫌疑。当年2月份,孔娟娟找到海通运达公司业务部经理,说自己的朋友在A区做房地产,准备向农行幸福大街分理处贷款。分理处贷款的条件是先要为银行拉一些存款,为此,要求公司在分理处开立账户,存入5000万元,办完贷款手续后,银行将付给公司100万元利息作为回报。事前,孔娟娟冒充该公司工作人员,以私刻的公司财务章、公司领导个人章从银行购买了一本转账支票。2月底,海通运达公司在分理处开户,存入5000万元。钱一到账,孔娟娟即分两笔将存款从公司账户上全部划走。诈骗金融机构案件在全区是首发,涉案金额之巨在全区历史上也是没有过的。案发后,孔娟娟人间蒸发。

警方连续两年的调查没有什么结果。没想到,今年该案突然冒出一条重要线索。齐大海探组先后两次赴沈阳和大连,最终在大连将化名为代雁的孔娟娟抓获。孔娟娟不仅对罪行供认不讳,还交代了一个警方不掌握的同伙,直至齐大海去世,该同伙尚未批捕。

周副行长在电话里婉拒了李主任的邀请。周副行长说:“齐警官工作认真负责,在侦办这起案件中付出了很大努力,作为事主,我们有责任为宣传他的事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我们在私下怎么做都行,这事拿不上台面。案件的发生,银行是有责任的,对银行来说,好说不好听。别的不说,谁还敢往我们行存款?现在银行业竞争又这么激烈……我们班子刚研究完,下午就去慰问大海同志的家属,我们用实际行动支持,您看好不好?”

银行方面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周副行长就将5000元慰问金送到了大海家里。周副行长说得已经很明白,宣传工作从来都是双刃剑,不能因为宣传一个民警让银行声誉扫地吧?在这个问题上,银行是反衬的角色,将民警推树得越高,就越显得银行的人白痴。之所以说这件事还打着问号,是分局一厢情愿地不想放弃。大海是在办理这起案件的过程中去世的,这起案件的事主就最具典型性,银行方面不出面就缺了一角,整个报告就撑不起来。

政治处把这个啃不动的骨头扔给了办案单位,理由是办案单位跟事主熟悉。不仅活儿扔了过来,还将了他们一军:“多难的案子都能破,还请不动一个人?”

办案单位自然把活儿拍给了办案民警,愁得小陈吸溜吸溜直牙疼,不满地和老赵嘟囔:“要说熟悉,齐哥和他们最熟。”

几个人脱产撰稿,老赵负责统稿,因为这个事由,老赵算是他们的临时领导。老赵一听银行的态度,就冒出了一股火,愤愤地说:“有没有一点儿良心!不为他们那个破案子,我们的人会死吗?人都没了,让他们站出来说几句有人情味的话就这么难?”

小陈借故闪了,故意含糊不清地说:“那就拜托您了,我这牙还真得看看去。”

老赵决定去会会这个周副行长。几天的采访,他对诈骗案的前前后后已经了如指掌。齐大海自己都不知道,他死前已经用行动为自己的宣传做好了铺垫。

想见周副行长没有那么容易,赵治标打她的电话,自报家门,刚刚说个开头,对方压低声音打断了他:“我正开会呢,散会后打给您。”

老赵信以为真,边修改稿子边等电话。稿子改完了,一抬眼见小陈都回来了,才觉得周副行长的答复不靠谱。老赵拿起电话再打过去,对方电话却一直在通话中。老赵气得立马起身,拿起包就要出门。

“您干吗去呀?”小陈拦住他。

“我去银行找她!”老赵气呼呼地说。

小陈朝他摆了摆手,将他按坐在椅子上,“少安毋躁,恐怕门口的保安您都绕不过去。”说着,小陈拿起电话,“这件事上,我还是能做一些工作的。”

气人的是,周副行长的电话一打就通了。小陈说:“周行长,是这样,现在这个案子又出现新的情况,要找您补充一些证据。我手里还有一个案子,就不去了,我们的领导亲自去,他跟您谈,您定个时间……下午三点?”小陈看了一下老赵,得到确认后接着说,“好,那就说好了,三点。我们领导姓赵,一会儿我把您的电话给他。”

挂了电话,小陈说:“您见了人家,别逮住不撒口。回来和我通个气,我还得想着咋把这瞎话圆回来。”

老赵说:“你不跟我去呀?”

小陈说:“您让我跑跑颠颠行,我笨嘴拙舌的,这活儿真干不了。我打听好了,中午食堂有烙饼卷肘子,刷我卡,您随便造。吃完了,趁中午这空儿,您得打打腹稿。”

下午三点,赵治标准时出现在周副行长的办公室。

老赵说:“我们聊聊案子吧。”

周副行长示意老赵坐下:“愿闻其详。”

老赵说:“当年,5000万从银行账户划走后,分散到全国各地150多个账户上,这些账户涉及北京、河北、山西、辽宁、安徽、广东等地20多家银行。警方迅速冻结涉案账户,就在采取措施的同时,涉案账户的资金还在频繁地划出、提现。是警方争分夺秒,扣押、冻结存款4300多万,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银行的损失。”

周副行长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就说点儿您不知道的吧。冻结存款、汇款等财产的期限是六个月,到期只能续冻,因为初次冻结的时间不一样,续冻的时间也就不一样。所有涉案账户信息都掌握在齐大海手里,每个账户什么时间到期,他都记在本子上,选日期接近的集中到银行办理续冻手续。续冻一个账户,没有两三个小时办不下来,北京的账户,一组办案人员一天只能冻结三个,大海和小陈中午不吃饭,能办四个。每次续冻手续办完,前后要历时一个月,两年多的时间,到现在应该续冻了五六次。因为逾期不办理续冻,视为自动解除冻结,大海如果有半点儿闪失,就会导致账户资金外流……”

周副行长听得入了神。

老赵接着说:“今年6月的一天,大海在梳理这起案件时,在网上发现孔娟娟的女儿从澳大利亚归国的信息,是他和小陈赶赴民航总局票务查询中心,查出孔娟娟的女儿频繁往返于北京和大连之间,从而踩住了狐狸尾巴。”

周副行长给老赵续了些水,“这个我也知道。”

“可您一定不知道,大海的遗物中有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不了解的,会以为是大海一家人,其实那是孔娟娟的全家福。大海的手机里还存着孔娟娟若干张照片,被他的妻子佟翎发现后,大海为这些照片向妻子解释了半宿。”

周副行长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9月20日,大海和小陈找到‘代雁——也就是孔娟娟经常出入的那座大厦的安保部,想要调取大厦的监控,研究‘代雁的活动规律。这天是星期日,安保部经理休班,工作人员作不了主。两人打车直奔大连郊区经理的家中,在他家里等到下午五点,央求了半天,外加送上两条好烟,人家才答应配合。经理给手下人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忙了一天就是为了他的一个电话。回到安保部,两人一天一天地往前倒着查看,终于掌握了‘代雁的出行规律。第二天,‘代雁就被抓获。”

赵治标说累了,稍作停歇,放慢了语速:“就是在这一天,小陈见大海不停地咳嗽,提醒他吃一些药,可大海说——没事。

“您一定不知道,一天夜里,大海在加油站加油,看见一个刚加完油的女子上了一辆宝马车,这个女子酷似孔娟娟。刚加了几升油,他拔下加油枪,开着他那辆破奥拓就向宝马车追去,因为车速太快,车在拐弯时侧翻,造成他身上两处骨折。

“您一定不知道,他的孩子已经三年级了,他却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

“您一定不知道,出差在外的大海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叫她起床。现在,他妻子的手机再也不会在早上六点响起鸟鸣声了……”

几天采访积累的情愫迸发了,赵治标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已经听傻了的周副行长缓过神来,“你不是来补证的,你是想说服我?”

老赵不置可否,兀自说着:“我真心实意想请您出马,这样的民警,你们不该为他做点儿什么吗?”

周副行长叹了口气,将手背贴在额头上,一副疲惫的样子,“轮番轰炸……哪个部门要全都像你们这样工作,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早就实现了。我现在觉得有点儿乱,容我想一想。”

老赵一时没懂她的意思:“轮番轰炸?”

“不是吗?政治处的李主任刚支应走,没想到又来了一个不好对付的。”

老赵这才意识到,这件事分局也是不遗余力。他笑了笑,算是承认了自己是个“不好对付的”,又解释说:“他是官方,我仅仅代表我个人和您交流一些看法,相信您会有同感,真心希望您能加入我们的团队。”

夕阳西坠的时候,周副行长客气地将老赵送到了银行的风雨廊外。灿烂的晚霞恣意铺陈在天边,将天空一隅堆积起来的云朵边缘渲染出金子般的光芒,让即将暗淡下去的天色减缓了走向黑暗的脚步。黄昏的大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往家赶,而眼前这个男人——周副行长望着赵治标融入霞光里的背影——他的脚步还在为一个普通的同事奔波。

分局政委亲自带人研究了一次宣讲工作,参会人员都比老赵级别高,听了一圈,老赵心里已经有了小九九。问题的关键在于典型的定位。发言者都揣摩领导的意思,把这次典型推树当作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功利心作祟,他们争先恐后把齐大海说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全。谁都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谁又说服不了谁,腰都坐疼了,还没有一个定论。面对一堆杂芜的意见,分局政委仰靠在椅子上,疲惫地说:“赵治标,说说你的意见。”

这样的会,领导不点名,没有老赵说话的机会;领导一点名,相当于授权,憋久了的老赵毫不客气。老赵说:“齐大海就是一名侦查员,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侦查员,像他这样的侦查员别说全市刑侦系统,就是咱们刑侦支队也是成箩成筐。如果不是因公牺牲——当然,这个说法还有待商榷——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引人注意。让我说,宣传定位就八个字:立足平凡,献身使命。”

一直仰靠着的政委突然坐直了身子:“什么?你再说一遍。”

说着,政委将那几个字写在纸上,在每个字的下面加了一个小三角符号,思忖片刻,拍案叫道:“好!就是它了。”

半夜,老赵迷迷糊糊醒来,上了趟厕所,觉得天都快亮了,经过客厅时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才凌晨两点。关灯躺下,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特别刺眼。老赵一激灵,谁在这个时候还没睡觉?点开一看,是一条刚发来的短信:“我同意参加齐大海事迹报告团,稿子由我自己来写!周尹玲。”

老赵将短信又读了一遍,复又轻轻躺下。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天亮还早着呢,他想说服自己再睡一会儿,可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透过窗户,他看着深邃的夜空出神。

他的兴奋劲儿一直持续到一早上班,在单位见到第一个人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才消退。同事说:“行呀,老赵,真有你的!”

老赵很高兴,不是因为同事的夸奖,他知道真正说服周副行长出面的不是他赵治标,是齐大海自己。

老赵的稿子终于杀青。稿子一出来,他就联系了几家党报党刊,都说可以发。社会媒体他没联系。如今社会媒体满版都是“人咬狗”的社会新闻,唯恐天下不乱,这帮人的职业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别指望他们能传递出一点儿正能量。

老赵将洋洋洒洒15000字的长篇通讯稿报给了办公室主任。主任一口气看完,连连叫好:“再平凡的人,让你一挖掘也金光闪闪!”

老赵谦虚地说:“是人家大海干到那份儿上了。”

主任说:“我签给李主任,让他把把关。”

老赵说:“您签了就行了吧,编辑等着用稿呢。”

主任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在阅批单上落了字,“这么大的事,还是让他们看看。”

老赵不情愿地拿着稿子去找政治处李主任。李主任接过稿子扫了一眼,“放我这儿吧,我仔细看看,给那几个宣讲人也提供一份,让他们补充宣讲稿。”

主持人是政治处的一个女孩儿,串词写得很有文采,也很煽情,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老赵暗暗称奇,真是个写材料的好苗子。几个宣讲人的报告稿水平就参差不一了,大体也算有了个模样,汇总到老赵手里,还没来得及细改,分局政委就催着想听宣讲人串讲。几个宣讲人集中到分局大会议室,按正式宣讲程序一个一个上场。一圈下来,政委让几个听众一个一个说意见。

说实话,效果并不怎么好。稿子还夹着生呢,老赵掌握的一些细节也没补充进去,还有的稿子不叙事,老是高调煽情。前面几位听众都说好,听了之后如何感动。轮到老赵发言,他就不知道怎么张口了。说实话吧,等于把前面几位都给否了,里面有主管的分局副局长、有政治处主任、有刑侦支队的领导。难道别人都不行,就你能,一伤人就是一大串;不说实话吧,这稿子真让人堵心。犹豫的当口,分局政委再次点将:“说说吧,赵治标,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关键时刻还是本性占了上风,老赵说:“要我说,这几篇稿子还要下功夫。先说最主要的,”赵治标转头问佟翎,“你说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佟翎摇摇头。

老赵接着说:“什么好丈夫、好儿子、好爸爸、好警察,这人要什么都好,就什么都不好了。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儿子、爸爸吗?只能说他是一个称职的警察,这是我们宣讲的主旨,其他方面建议就不要说了。要说,就说他不好。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因此才成为一个好警察,这就叫重点突出。”

老赵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刚才发言的几位也在轻轻地点头,老赵就更放开了些,又问:“这稿子不是你自己写的吧?”

佟翎又点点头。

无疑又是哪位大老爷写的官样文章。老赵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都神情专注地想听老赵往下说些什么,只有李主任板着脸,眼睛盯着笔记本,不知是不是在上面认真画着小王八。老赵将目光转向分局政委:“我建议,佟翎的发言别人不能代笔,她说的应该是真情的流露,是最真实的东西,不能矫揉造作,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请相信她。”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佟翎,佟翎用自信的目光回应着大家。接下来,老赵一一点评其他几个宣讲人的稿子,并说了具体修改意见。最后,分局政委说:“赵治标同志说得很好,我全同意。我说两点意见,一是周行长的稿子里有一句,进入21世纪,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过七十,而一线民警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八岁。这句要删掉,给人一种感觉,在向领导叫苦叫累。”

周尹玲忙翻稿子找这句话,在上面做了标记。政委又指了一下小陈:“你的那篇稿子里说他9月份以来多少天没有休息,这里面涉及一个科学用警的问题,领导把人使得这么狠,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改一下,说大海同志主动加班加点。”

分局政委说完,老赵还有话要讲的意思。政委扫了他一眼,没有再给他犯上作乱的机会,拿起水杯起身离座,临走时说:“你们再好好研究研究吧。”

老赵突然感觉今天风头有点儿出大了。

第二次串讲是在一周后,地点、程序如前,只是分局政委没有参加。串讲效果已经有了明显改进,轮到佟翎上场,被老赵叫停。他说:“别人都可以反复说,佟翎不行,她说一次情感就爆发一次,不用多了,三次下来就像说别人的事了,感觉就不一样了,这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个道理。所以,佟翎只能在心里熟悉自己的稿子,到那天一次成功。”

李主任说:“老赵说得有理,但是真的不过一下,你能保证一次成功?”

老赵拍了胸脯:“出了闪失,拿我是问。”

老赵敢拍胸脯不是瞎拍,他与佟翎反复沟通过,细节让佟翎自己把握,他相信这个办公室主任的能力和水平。其实,不让佟翎反复说,老赵只说出了一部分原因,说实在的,他不忍心让家属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来。佟翎肯定说一次哭一次,每次述说对她而言都是一次打击。老赵见过太多这样的场合,不觉就落下一种毛病——见到牺牲民警家属的眼泪,心里就一抽一抽地发紧。

前几天,办公室主任把老赵的稿子拿给政治处李主任批,到现在还没批下来。老赵催问了一次,李主任问:“稿子里面的事迹都是真的?”

老赵一时没反应过来,打了一个愣,反问道:“你说哪个是假的?”

领导被反问,觉得很不自在,但也感觉自己的话问得有些唐突,讪笑道:“真的就好。和政委商量了一下,稿子先压一压,等报告会开完了再发,现在发了就等于剧透,会影响报告会的效果。”

老赵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思考问题,这两件事矛盾吗?事迹宣传就是利用各种手段最大化,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老赵还不懂官场思维。礼花只有在瞬间绽放才显示出自己的价值,点礼花的火柴怎能让老赵拿在手里?

旁边一个人轻轻把它吹灭了。

写出的稿子就像母鸡下出了蛋,鸡蛋被主人拿走了,就跟母鸡没关系了。母鸡的任务就是继续下蛋。

忙得焦头烂额的老赵又给码了一个活儿。政治处请来了市电视台一档非常有名的法制专题栏目的记者,老赵的任务是陪同记者到看守所采访嫌疑人孔娟娟,并负责外宣把关。预审处也出了一名预审员配合。

老赵纳闷儿,电视台怎么会对这类题材感兴趣?一般来说,电视台只在“两会”、春节和政治性节日期间勉强播两期正面题材,其他时间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栏目记者只要盯着案子找老赵,一准儿会吃个闭门羹。开始的时候,老赵都是直接拒绝,后来听说栏目负责人手眼通天,会挂上单位老大,给人扎针,还真有人被扣上“不配合工作”的帽子丢了官。老赵就改变了策略,接到这类电话时就说:“这个案子正在侦办,不能报呢。”过一段时间,电话又追过来,老赵先跟人家道歉,再说:“这个案子已经到检察院了,我们没管辖权了。”时间久了,电视台的人都知道区公安局的大门不好进,找老赵的记者越来越少。

向老赵交代完任务,办公室主任解释:“这是李主任动用了私人关系才请来的,这个节目一播,齐大海就名扬天下了。”接下来,办公室主任将从政治处领来的苟记者交给赵治标,小声交代,“无冕之王,伺候好了。”

苟记者40多岁,和老赵一见面又握手又拍肩膀,一副老相识的样子。几句话下来,提了七八个公安系统各条战线上的朋友,好似全市的警察他认识一多半。他提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赵一个都不认识,聊天就不好再进行下去。看得出,苟记者想尽快拉近两人的距离,给人的感觉,此人很江湖。果然,临出发前,苟记者将老赵拉到一边,要借一步说话。他偷偷摸摸把一个封好的信封递到老赵手上,小声交代:“这个,你和李主任合计一下,能办就办,我等你话啊。”

老赵一时猜不透里面是什么东西,疑疑惑惑地将信封收进了包里。

嫌疑人羁押在B区看守所,有40公里的路程。中午时分,一前一后两辆车停在了B区看守所高大的铁门前。在看守所门口,苟记者和老赵商量,由预审员和老赵先和孔娟娟谈一谈,作一下铺垫,然后苟记者再采访。

讯问室里,随着一声清脆的“报告——”,老赵见到了这起特大诈骗案的嫌疑人孔娟娟。孔娟娟已经是40多岁的年龄,但是身体依然匀称,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特别有神,只是眼角和颌下的皱纹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

老赵说:“我们今天来是为了一个人——齐大海。”

孔娟娟抢话:“齐警官我熟,是他抓的我,怎么他今天没来?”

老赵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十分健谈的女人,或者说是个话痨,这是一个骗子的基本素质。停顿了一下,老赵说:“他不会来了,积劳成疾,患急性心肌炎去世了。我们找你,是为了宣传他的事迹。”

孔娟娟的反应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啊”了一声,随即眼圈就红了,用手背擦着眼泪,“齐警官是好人。刚被他抓住的时候,我被押在大连的看守所。当晚,齐警官审了我7个小时,他没有休息,也没有吃饭,却向看守所为我协调了病号饭。我给他出了个难题,没吃,还把饭扣在他脸上。那饭还热着,肯定烫到他了。他没急,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对我。”

递给孔娟娟的纸巾已经被洇湿了,孔娟娟将它团在手心里,嗓音哽咽。赵治标觉得时机成熟了,看了一眼预审员,预审员会意,起身去请记者。当摄像师扛着大个儿摄像机进来时,孔娟娟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摄像师支好三脚架,调好黑白平衡。苟记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话筒杵到了孔娟娟的嘴边。那一瞬间,孔娟娟看到了话筒上的台标。苟记者向摄像师打了一个OK的手势。孔娟娟却先说话了:“我的案子正在侦查阶段,你们播出去要加马赛克的。另外,如果用我的真实姓名,我的律师会起诉你们。”

苟记者嚼着口香糖点点头。他一开口,老赵就觉出了不对路。苟记者问:“当时,你是怎样策划实施这起案件的?”

闻听此言,孔娟娟突然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因而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你们不是说宣传齐警官吗?案子不是已经侦查清楚了吗?我无可奉告。”

苟记者看了一眼老赵,说:“要宣传齐警官,离不开他办的案子,我们从案子开始说吧。”

孔娟娟依然不说话。摄像机的工作指示灯一闪一闪,空转了5分钟后,摄像师只得按下了暂停键。

摄像师无奈的叹息声刚落,孔娟娟的手也随即放了下来。她说:“三年来,我每时每刻都作好了被抓的准备,但是,当警察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处理——我们家‘王子会不会饿死?谁照顾它?我的这些担心齐警官都给我解决了。”

老赵判断,“王子”是一条狗。果然,随后的谈话证实,“王子”是她养的一只泰迪犬。说到“王子”,孔娟娟有些激动:“有人帮我照看它,我就很感激了,没想到,我被拘押后,齐警官还把它带到了看守所。”

“看守所?狗在看守所?”老赵惊奇地问。

“对呀,放风时我还能见一见。你听,是不是我的‘王子在叫呢?”说着,孔娟娟眼睛放光,歪头侧耳。外面传来看守嚓嚓的脚步声。

苟记者对这样的谈话显然不感兴趣,追问:“到案后,你是不是又供认了一名同伙?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孔娟娟再次闭口不言。

老赵打破了尴尬:“除了你家‘王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孔娟娟叹了口气:“我老妈。八十多了,我委托齐警官每年去看一趟,等我服刑出去,还他所有费用,他答应了。他要是不死,肯定去。对一条狗都这么好的人,不会不遵守诺言。老天爷不开眼啊……”

苟记者还是想往案件上引,但他低估了一个诈骗嫌疑人的智商。整个儿采访几乎都是老赵和孔娟娟在交流,苟记者成了旁听者。采访结束,老赵和苟记者客气地告别,分头复命。

看着苟记者远去的汽车,预审员说:“赵哥,等着立功吧,这节目影响大了去了。”

“切——”老赵不屑一顾。

预审员又说:“孔娟娟说得挺好的,没想到她有这么好的表达能力。”

“可惜了,我应该拿个摄像机来。”老赵越说越有气,“真他妈孙子,丫都没开机!我就知道他们是奔案子来的!”

几番修改,宣讲稿终于定了下来,剩下的时间就是背稿子。脱稿还是不脱稿,没有一定之规,开到人民大会堂的报告会也有不脱稿的,但政治处的意见是脱稿。几个宣讲人就辛苦了。让周副行长天天到公安局背稿子不现实,老赵每天打一个电话问一下情况。其他几个人,没有特殊情况都到局里集中背稿子。

但佟翎不常来,以她现在的状态,一时还无法上班,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家休息。很快就过了“头七”,佟翎看似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和人谈笑说话一如既往。大海离去的日子还浅,医治这种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时间这种溶液慢慢将伤痛稀释淡化。

随着丧事办完,频繁登门慰问、看望的亲朋好友都复归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大海家里又平静下来。对于家属来说,真正难过的日子在后头。这段时间,最好避免让佟翎独处,可佟翎偏偏害怕与别人相处。大海一没,不仅她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孩子都变得格外敏感。在学校门口,看到别的同学有爸爸来接,大海的儿子会立即扭过头去,抿起小嘴,牵着奶奶的手就走。失落、孤独、委屈,会在任何时候疯狗一般地追着人咬,让本来就落魄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逃。

这天早上上班,老赵又没有看到佟翎,果断地拨通了她的电话。老赵说:“我过去找你,有东西让你看。”

佟翎迟疑地说:“家里太乱了……”

“没事,家又不是让别人天天参观的,就应该乱,告诉我你的地址。”

老赵执意要去,佟翎不好再拒绝。

老赵去过大海的父母家,那时大海的灵堂设在那里。大海家他没去过。有洁癖的家庭主妇说家里乱,实际是一种炫耀,但佟翎不是谦虚,家里是实事求是地乱。就老赵看到的景象,也是佟翎放下电话后一刻不停收拾才出来的效果,感觉还是每样东西摆得都不是地方。谁家出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思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老赵在沙发上扒拉出屁股大的一块地儿,尽快让自己坐了进去。佟翎带着歉意,忙着为老赵沏茶,翻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了落满尘土的水壶,赶紧拿到厨房去洗。老赵扫了一眼客厅,一张钢化桌摆在客厅的一角,上面摆放着几个高高矮矮的恐龙和战车模型。墙上挂着一把三弦,中间的弦子已经断了,断了的弦子像垂下来的丝瓜藤蔓,无力地缠绕在另外两根弦子上。赵治标一惊,弦子显然已经断了许久,看来早有不祥之兆呀。

佟翎烧上水,见老赵正在端详挂在墙上的三弦,解释说:“孩子学了几年民族乐器,考过了四级,我们两个顾不上管他,半途而废了。”说完,又开始翻找茶叶。

老赵暗忖,警察就是绷紧的弦子,而谁都可以当琴师。每日被无数的手来回拨弄,谁动一下指头,都要跳跃出一个音符,连贯起来还要组成和谐的旋律。而操控者从来没有想过,绷紧的弦子总有一天会断的。

这么想着,他顺势起身。卧室的门半开着,老赵想走进去,又觉得放肆了。眼前一晃,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终究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推开半掩的卧室门,并排放在床上的一对枕头映入眼帘。在床的内侧、枕头的下方,鲜亮地摆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装警服。

原来是它!原本以为被家属遗弃的警服,被佟翎仔细收着,纤尘不染地躺在床上。添缀上去的银色徽章一闪一闪,晃痛了老赵的眼睛。

警服是警察的灵魂。穿上警服,一个普通的人才有了神圣的职责和担当。佟翎知道,大海是在乎这身警服的,正因为在乎,他才把自己更多地交给它,而忽略了至亲至爱的家人。以前的日子,佟翎与它明争暗斗,争夺着齐大海,更多的时候是败阵而归。最后一次,齐大海还要带病上班,不是佟翎歇斯底里地坚持,它会又一次成为胜利者。但是,不该退却的时候,它却毫无原则地退却了。佟翎这次貌似的胜利,似乎隐藏着它的一个大阴谋——在主人为它付出无数泪水汗水和血水后,它毫无良心地让主人死得不明不白。

现在好了,主人走了,警服同样失去了灵魂。失魂的警服驯服地躺在床上,胜利时洋洋自得的神情已荡然无存。现在,它和佟翎两败俱伤握手言和了。从它受到的礼遇看,佟翎前嫌尽弃,同样是在乎它的。不是爱屋及乌,在她眼里,显然把警服当作了齐大海的灵魂。她只承认,失去的只是他的躯壳。现在,她要让他陪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一股锥心的痛狠狠袭来。这就是我们识大体,又如此悲凉无奈的警察家属啊!她在虚妄的幻想中舔舐着自己受伤的内心。谁说弱者是女人的名字?谁说的?在这种无奈中,分明还可以看到她们在用女人的脊梁,扛着老天强加给她们的不公正的命运。她们在一点点学会坚强。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老赵想冲上山巅大声狂吼,一消心中块垒。在起伏的情绪中,他还看见床边的写字台上放着几张信纸,上面斑斑泪痕洇浸着主席的一首词:

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皆灰烬,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诗贵情,情贵真。诗词曲赋之类向来是抒发人类情感的,人的情感在彷徨迷惑时,终归会找到这种古老的载体来寄托。泪眼描来易,愁肠写来难。这首词想必在昨晚赚取了佟翎不少泪水。想着她此时的境况,李清照《武陵春·春晚》中的两句词突浮脑际: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佟翎不知何时站在了老赵的身后,幽幽地说:“我说收起来,孩子不让,说他爸还回来呢……”

老赵心头一震。佟翎接着说:“在太平间,孩子摸着他爸冰凉的身体,不让火化,说美国有一种冷冻技术,人在遇到不可攻克的疾病时就先冻上,什么时候技术成熟了再解冻,可以复活。”

老赵强忍泪水,怕它失态地跌落下来,赶紧转身出了卧室。水已经烧开了,佟翎还是没找到茶叶,只得歉意地倒了一杯白水。老赵接过水杯,看佟翎眼泡红红的,心疼地说:“你得注意身体呀,你要是再倒下了,老人孩子谁管?”

佟翎点头:“放心,我撑得住。”

临出门时,老赵才想起今天是为什么来的。他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展开给佟翎看。二版上刊登着整版的人物通讯,黑体大标题却在第一时间没能入眼,佟翎的目光一下撞到了文章的副标题——追记战友罗霄同志。也许是因为“追记”二字格外抢眼吧。

佟翎抬眼看了一下老赵。老赵说:“就在大海去世的第二天,C区公安分局的一个派出所,这位罗霄同志在单位值班时突发脑溢血,三天后去世。他比大海还小一岁,更不幸的是,他们夫妻至今没有孩子。”

佟翎的目光垂落在报纸上。老赵又从包里拿出了一本杂志,“这儿还有一位,治安总队的,也是猝死,都是今年的事。”

佟翎一失神,没接住老赵递过来的杂志,杂志啪地掉在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老赵说:“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人在队伍里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他们认为应该越多越好!人没了,再花大力气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这就是我的工作,应该遭人唾弃的、毫无意义的工作!”

老赵的话对佟翎震动很大,她也震惊于这支队伍的状况。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遭受这种痛苦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而是一个群体,而且是不知道有多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只不过这个群体散落在人群中,变得星星点点,因而被人忽视。

老赵最后说了一句:“没事别猫在家里,去单位找我们聊聊,大家都想你了。”

回到单位,老赵才想起刚才给佟翎翻报纸时,无意中看到了苟记者给自己的那个信封。拆开鼓鼓的信封,老赵有些吃惊,里面净是些五花八门的票据,餐费、加油费、过路费、停车费、出租车费……粗略算了一下,不会少于五六千元。这个苟记者原来想从采访单位揩油。都是些什么人呀!看来李主任不知道这个他看作神仙般的大记者包藏着这个心思,票据通过自己这一手,可以避免被拒绝的尴尬,在这个单位,他是多需要一个跑腿办事的衙役呀,怪不得那天死皮赖脸和自己套近乎。

老赵按下碎纸机的开关,碎纸机就像一个永远喂不饱的动物,在嗡嗡的低鸣声中,来者不拒,贪婪地将一张张票据吞下去。

做完这一切,老赵起身去水房洗了一下手,回来时在楼道给预审员打了一个电话:“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孔娟娟。这案子你好好审吧,里面戏多着呢。孔娟娟为什么不说案子?指不定有多少事主还不知道她是骗子呢!电视上一播,能招来一帮事主。这事儿苟记者肯定还蒙着呢,就跟他妈的我们调教好了似的。咱们可是一块儿进去的,得统一口径,防止有人扎针,是孔娟娟不配合啊。”

预审员说:“那是自然,谢谢提醒。”

老赵接着说:“你别忘了,大海还给你留了一个活儿呢,探望孔娟娟老妈的任务得落在你身上了。”

预审员笑道:“我没齐哥那定力,整天加班加班,我亲妈长啥样我都想不起来了。”

老赵大笑。挂了电话,顺手翻出苟记者的电话号码,手指轻触了一下删除键。手机屏幕弹出一行字:确定要删除苟记者吗?

老赵毫不犹豫地点了“确定”。

人生就如舞台,不到谢幕,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精彩。

经过紧张筹备,齐大海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终于在区人民剧院举行了。时间是11月16日,这一天距大海离开的日子整整一个月。报告会搞得动静很大,市局、区委区政府、区委政法委、检察院、法院、司法局,但凡能与此事沾上边的领导,分局都送了邀请函。而后,政委亲自打电话叮问领导是否能出席。观众的参会范围也扩大到政法系统各单位,政法委协调区电视台全程录像,报告会实况要在电视台转播。

上午八点,参会人员陆续进场。外请的专业公司工作人员调试着灯光和音响,政治处的科长在第七排座椅上张贴领导背签——七上八下,这是必须奉行的官场规则。李主任在手下的陪同下在场内巡视各个工作点位。报告人和主持人则聚在一间会议室里,一副大战将临的样子,踱来踱去熟悉报告词。老赵也在这儿,用长焦镜头对准他们,拍完后一张张翻看,欣赏他们不同的神态和表情,看到有意思的,哧哧傻笑。

只有佟翎伏在一张桌上,边思考边删改着自己的稿子。笔尖点在一处,想了许久,犹豫再三,抬眼看到了举着“炮筒”寻找目标的老赵,走上前说:“赵哥,我想在最后说点儿自己的心里话。”

“就是要说自己的心里话,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观点,你们不是领导,你们的身份是同事、家属和事主,说官话、大话、空话、假话是领导们的事。”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要不您听听,这样说合不合适?”

“不听,一会儿我在台下听,和大家一起分享。你敞开说吧,没问题,家属想说点儿话还画条条框框,这报告会就没意思了。”说到这儿,老赵提高了嗓门,给大家打气,“记着,只要你们说的时候想着大海、念着大海,这场报告会就成功了,你们行,一定行!”

几个宣讲人和主持人回应以掌声。

九点钟,报告会准时开始。黑场,一个开场短片将现场观众带进大海主办的那起特大诈骗案中,画面到孔娟娟被抓获戛然而止。接着,舞台灯光大亮,主持人上场,简短几句开场白后,小陈出场。观众被小陈沙哑而又具有磁性的嗓音带回了与战友并肩战斗的岁月;刑侦支队的政委回忆了大海的成长过程;周尹玲则从群众的视角谈对大海的印象。一千多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人们静静地听着大海的故事,观众中有人发出唏嘘声,放眼望去,一片泪光闪动,自发的掌声一次次热烈而持久地响起。

老赵满场游动,不时举起相机,按动快门定格了一帧帧感人的画面。

佟翎压场。主持人话音一落,人还没出场,就赢得了满场掌声。在人们的注视下,大海至亲至爱的妻子缓缓走到了报告台前。

“各位领导、同志们:大海离开我已经有三十天了,三十天来……”佟翎语调沉缓,利用10多分钟的时间,详略得当,一一晾晒他们十年的恩恩怨怨。在她平静的讲述中,有的人在默默地流泪,有的人不能自已地泪奔,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跑到楼道里,抱在一起,哭得抽抽噎噎。

佟翎的声音哽咽了,她停了下来,想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主持人及时递上去几张纸巾,佟翎只擦了一下,纸巾就洇透了。她试图接着讲,刚一张嘴,眼泪又来了。老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个时候佟翎最有可能一鞠躬就走下台去。老赵盯着她,带了几下掌。台下的观众都醒了似的,掌声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在观众的鼓励和期许中,佟翎从自己的情绪中艰难地走了出来。

领导席上,几个领导把头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什么。听众席上,人们毫不吝惜地将掌声热烈地送给这个坚强的妻子,其中或许还饱含着敬佩、爱怜、怜悯等等复杂情绪。佟翎的宣讲到了尾声——

“最后,我有几句话,想说给大海的战友:在家庭,你真的很重要!离开了你,那个家庭就不完整了。有时候生命可以很坚强,但很多时候,生命却真的很脆弱……倘若,你因任何原因病倒或离世,那么,对于你的家和家人,天就真的塌下来了!没有你的支撑和存在,这个家庭该怎么运转……不要过度地透支身体,家人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你的陪伴。所以,请记住:对于你的家人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十一

佟翎的最后几句话,与组织提倡的爱岗敬业、无私奉献、任劳任怨有些不同,但她充满人情味、接地气的心声引起了听众的强烈共鸣。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散场的嘈杂人声中,出席的领导也在交流自己参加宣讲会的感受。有的领导说很感动,也有的领导提出,佟翎最后的发言偏离了主旨。市局领导临走时说:“这类报告会要把握一个基本定位,不仅要催人泪下,还要催人奋进!”

分局领导仔细品味上司的话,越掂觉得分量越沉。政治处的领导在这个时候闪到了一边。

在这个社会,追求与众不同是有一定风险的。无论怎么说,负责统稿的赵治标难辞其咎。佟翎一下台就风闻了各种反响,为自己的自由发挥感到惴惴不安,她问老赵:“赵哥,我的发言是不是有些不妥?”

老赵淡然一笑:“我觉得挺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人在不知深浅的时候,就不知道害怕。老赵还不知死,看他的自信,似乎像个神闲气定的指挥,坦然掌握着整个儿事件的走向。山雨欲来风满楼,赵治标说话就要人头落地的时候,风向突转,一场更大的风暴几分钟内在网络上悄然酝酿,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来。

强区论坛上出现了一张会场照片,照片虚实对比强烈,在前后排民警一片泪光中,中间一排居然有一名领导在瞌睡。领导垂下来的头顶光秃秃的,形成反光点,在照片中格外抢眼。有人第一时间跟帖,披露此兄是分局政委。置人民警察牺牲奉献于不顾,其表现之卑劣,俨然又是一个在车祸现场腆胸叠肚微笑的“表哥”。网民愤怒了,在照片发出的短短几分钟内,评论此起彼伏。A区公安分局遭遇从未有过的网络舆情风暴,一时成为全国网民关注的焦点。

这场风暴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任何人有思想准备。宣传部门惊慌失措地对帖子和评论进行删堵封,但此前帖子已经被网民在微博、微信中大量转发,负面舆情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恣意横流。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市局责令A区公安分局及时召开新闻发布会,分局政委不得不公开向网民道歉。

至于为什么这种到达一定级别的领导在关键时刻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那是他向市局说明的事了。谁也没想到这场宣讲会的发起者、倡导者也成了自己的掘墓者。最终,分局政委不仅丢了官,还在媒体无休止的追击下,被查出了贪腐问题。媒体和网民一路护送,直至走入司法程序。

几场秋雨,行道树的叶子来不及慢慢变黄,已经被秋风捡拾得所剩无几。时间不觉已至深秋,再迈一步就会步入冬天的门槛,在季节交替的时刻,事件终于平息了下来。

此时,公安局的领导们才有精力去思考,是谁把照片发到网上的?事件炙手可热时,网民没给被曝光者一丝喘息的机会,他若反手,这个肇事者会死得很惨。现在再找寻这个答案,对公安局来说,凭借技术手段绝对不难。但是,分局领导明智地选择了放弃。真要查下去,揪出来的也不是肇事者,而是被网民称作“鹰眼”的幕后英雄。在这场风暴面前,民意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而领导们在强大的民意面前筋疲力竭,不想再惹半点儿麻烦。

首场报告会后,宣讲团到全区政法单位和全市公安系统进行巡回宣讲的计划随之流产。宣讲团散伙,成员各自归队。长篇通讯的稿子还压在领导手里。老赵在这篇稿子上下了功夫,再说以前联系的党媒编辑也在催问,他厚着脸皮又找了一次李主任。李主任说:“稿子不是已经发了吗?”

老赵明白了,在他看来,报告会开完,稿子就算发了。李主任又说:“翻来覆去说,也还是那点儿事。”

领导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稿子相当于被毙了,和齐大海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十二

机关警力精简方案终于出炉了,公布的名单上赫然出现了赵治标的名字,他的去向是山区最偏远的一个检查站。

同事过来安慰老赵,发现他打好捆的纸箱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尘土,值班室的床上就剩下一套随时可以卷起来的铺盖。他们这才知道,安慰已是多余,原来老赵早已作好了离开的准备。

福祸相倚,老赵多年的夙愿终于如愿以偿。

办公室主任和老赵谈话前先叫了一通苦。那意思是说,他不是自毁城墙,先撇除自己卸磨杀驴的嫌疑。此举已是多余,老赵认为是好事,在他眼里却是坏事。只有换位思考,他才能体会到老赵心里是多么滋润!至于判官的笔怎么点到自己的头上,赵治标想都不愿多想,心无恨而无怨。他反过来安慰办公室主任:“死了张屠夫,也没人吃带毛猪。别人会干得更好哩。”

时间过得好快,第一场雪悄没声儿地就来了。

雪花费尽力气飘了一夜,才将检查站周边的山梁勉强覆盖得斑斑驳驳。第一场雪,身子骨还不怎么硬朗,路上的雪化掉一半,又被山风吹冻了,青灰的柏油路半隐半现,让人捉摸不定。大货车司机都避开了这样的天气,检查站的站口也就显得格外冷清。一扇窗户被拉开,一股寒气觊觎窗前,立即乘虚而入。站里的同志朝外边原地跑圈的老赵喊:“进来吧,今天上午没车!”

老赵啊啊两声,没有回去的意思,依旧原地跑圈。同事拉上窗户,又推严了缝隙,将凛冽的寒风和固执的老赵都关在了外边。

一辆小车在老赵的目光中慢悠悠地从山下爬了上来。车打着滑在站口停下,司机放下车窗,老赵走向前去,向司机敬礼。车后门突然打开,一只黄色薄牛皮短靴从车厢里探了下来,下车的竟然是农行的周尹玲副行长。

“老赵!怎么是你?什么时候调到这里来了?”周尹玲惊叫。

老赵绝没想到会在这个荒郊野岭的鬼地方遇到老熟人,赶紧褪手套,皮手套太厚,一时没有褪下来。周尹玲紧走两步,抓住老赵戴着手套的双手。

老赵问:“你这是去哪儿?”

周尹玲手指着高高的山梁:“去B区农行报到,我被交流到B区啦。”

“提啦?”

“没有,还是副的。”

老赵心里很不自在,满怀愧疚地说:“是我害了你。”

“哪里!跟参不参加那个报告会没关系。我告诉你,到最后,我被你们感动的,你不让我说都不行了。我这是正常的工作交流。”

“怎么不找个好天气?这样的路太危险了。”

“本来应该昨天报到,有事,已经推迟一天了,再也不能耽搁了。”

看着漫漫山路,老赵说:“你去屋里待会儿,我给你加一条防滑链。耽搁不了多久,我现在干这个比我以前按快门慢不了多少。”

周尹玲被老赵推进了屋里,司机留下帮忙。透过玻璃,看着撅着屁股忙活的老赵,不知是因为窗上的水雾,还是因为泪水充盈了眼眶,她的眼前朦胧一片。

防滑链很快加好,老赵叮嘱:“翻过这座山就到了,一定要慢,不要踩刹车,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形散神不散,咱们报告团要聚一聚呀。”

“我听你的集结号!”

车开出很远了,从车窗伸出来的一只手一直朝后挥舞着,迟迟不肯收回去。

十三

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在刚刚过去的那场舆情风暴中,齐大海的名字和事迹的传播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两年一届的“人民卫士”评选中,齐大海被上级单位确定为特别奖获得者。有关方面正在筹备一场高规格的颁奖典礼,组织方争取请中央领导出席,为获奖者颁奖。

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已经组织了两场彩排。尽管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已经磨合得滴水不漏,当天上午最后一次走场时,还是被到场审查的更高一层领导发现了一个小纰漏——齐大海同志的家属没有被安排上台领奖。

组织者是这样解释的:“这个问题事先我们想到了,领导接见时,难免会问家属还有什么困难。考虑到齐大海同志没有被确定为因公牺牲,根据上次分局报告会家属的表现,我们怕家属和领导交流时出现不可控的情况,所以把这个环节取消了。至于奖牌,在会后安排单位代领。”

领导很不满:“欠妥!齐大海的知名度这么高,说不定已经装进首长脑子里了,他如果在台上找齐大海的家属怎么办?”

最后终于确定了一个两全的方案:齐大海的家属在侧台备场。

A区公安分局接到紧急通知已经是中午12点,距晚上颁奖典礼开场时间还有8个小时。李主任一边掐算钟点,一边拨佟翎的电话。铃声响了许久终于接通,李主任急切地通知了这个消息。佟翎在电话那边平静地说:“谢谢领导关心,大海只是一个普通的民警,你们给了他的,相对于他所做的,已经很多了。”

“是中央领导接见,大领导!大得你一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见面机会!这是对大海同志的褒奖和肯定,不是谁都有这个殊荣,争取因公牺牲不也就是为了一份荣誉吗?现在机会来了,这比那个荣誉要重要得多!”

相比之下,佟翎的语气显得无比淡定:“经过这件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失去了最重要的,再苦苦追求什么,也都是虚无缥缈。以前,听别人说‘神马都是浮云,我还不懂。现在我懂了。就这样了,领导。我今天安排了事,晚上的典礼确实不能参加了,对不起,失礼了!”

李主任还想说服佟翎,说了半天,才发现电话那端已经挂机。再次拨打,听到的是一串忙音。李主任的耳畔最后回响的是电话中的背景音:“下一站是车公庄站……”

十四

半个小时后,佟翎的身影出现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在一个单元门前,她按响了门铃。半晌,防盗门的栅栏窗后才出现了一张少妇黯然无神、苍白消瘦的脸。

“请问,这是罗霄同志的家吗?”佟翎将赵治标留给她的报纸贴在了栅栏窗上。

少妇迟疑地问:“你们是……”她看到栅栏窗口下沿还有一个黑黑的小脑瓜。

“我是齐大海的妻子佟翎。”

防盗门哗地拉开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对方在她们的眼中都已身影憧憧。不知过了多久,佟翎抽出了手,推了一下身边的孩子,轻声说:“叫妈妈。她也是你的妈妈。”

少妇蹲下身子,将大海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原载《啄木鸟》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季 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张军,男,1973年出生,北京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自然的呼吸》、文化专著《岁月留痕》。报告文学《马兰歌声》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

创作谈:我们应该关注什么

张 军

我从事宣传工作,宣传推树先进典型是我的职责之一。其中一类典型是我逝去的战友。他们有的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有的带病工作猝死在工作岗位;有的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全国公安机关约有170万名警察,2008年至2013年,因公牺牲2653人,平均每年442人。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是劳累过度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像齐大海这样没有名分的病逝警察不知还有多少。这组数字不值得炫耀,应该引起反思。每当有这样的先进人物涌现,尤其面对他们万念俱灰、伤心欲绝的家属,我都有一种隐隐的心痛。

最不该做的就是打扰家属,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德。不要为了赚取别人几滴眼泪,获得领导一句夸奖,让家属出面宣讲事迹。我们已经很对不起家属了,就不要再拿钝刀子一次次划开他们本来就难以愈合的伤口。

我们正在挖掘又一个平凡英雄,社会上很快就会流传他爱岗敬业、亲民为民的先进事迹。可是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本来就极度劳累,他每天还要抽3-5包劣质香烟,病死的原因是罹患肺癌。对民警的健康有没有组织干预?还有,小说中提到的“因公牺牲”,又有多少民警因为政策苛刻的界定,丢了性命还取不到一个名分!我们的机构编制、警力配置与繁重的公安保卫任务是否适应?民警超负荷工作状态何时能够改变?基本休息的权利能不能保障?我们应该关注的东西很多很多,哪一项都比人没了之后塑造典型形象重要。

小说的最后,安排佟翎携子去看望罗霄的妻子。我想说,齐大海英年早逝不仅仅是个案,他们是一个群体,应当引起关注。如果无所作为,家属只能抱团取暖,真要是这样,是一种悲哀,对活着的人来说更是良心的拷问。赵治标在小说里,赵治本在小说外。文学就是这样,即使无力也要敢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小说题目不是取“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意,一场风波过后,花落成泥,尘土里弥漫着落花的香气。但愿小说里的几个人物能让人感到一丝暖意,看到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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