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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节

2015-05-30李清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老秦村支书老二

除了老秦,病房里什么都是白的:墙壁、天花板、分列两边的窗帘、可升降的病床、源源不断往外冒热的暖气片。就连邻床那名妇女,也白白胖胖的,像条养尊处优的熟蚕。床单和被罩更是洁白如雪,被子也轻暖舒适,相比之下,家里那床被褥简直就是一坨肮脏生锈的铁。老秦穿着黑棉袄,忐忑地窝在雪白的病床上,感觉自己就像老狗钻进了棉花堆,享受着不该享受的待遇,随时可能被人踢一脚然后赶出去。透过干净的窗玻璃,他看到病房楼外园圃里的竹子和棕榈树在狂乱地摇摆,北风嘶吼的声音清晰可闻。外头应该很冷啊。老秦想起了家。

老秦的家在秦庄南头公路边的一块麦地里,全部建筑只有一间由碎石头和废旧砖块垒成的小房子,上头盖以石棉瓦。他老伴楚秀梅怕冷,老秦就用麦秸和泥,细心地将墙体糊了起来。但是冬天一到,北风顺着田野里的沟堰冲过来,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灌进房间,钻入楚秀梅层层叠叠的衣服内。楚秀梅就坐在猪窝一样的床上,有气无力地叫老秦。

“老秦,风还不够毒,你把墙上的窟窿捅大点儿,赶紧把我冻死算了。”

老秦连忙变成壁虎,爬到墙上到处寻找进风的缝隙,挖土和泥将它们糊上。可是不管老秦多努力多勤快,缝隙总糊不完。老秦渐渐就厌烦了,认为是老婆子病得野了心,故意折腾自己——房间里明明没有进风嘛,否则也不至于屎尿味儿一天到晚这么浓。楚秀梅再叫“老秦”的时候,他就走出房子假装没听见,或者躺在破床另一头装死。老秦的狠心让楚秀梅深感绝望,就坐在床上哭起来。楚秀梅患有非常严重的哮喘病,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喘息,一不喘息,就意味着脆弱的五脏六腑将因缺氧而全面崩溃,所以她不能专心哭泣,哭几声就得停下来,吃力地喘几下,然后再哭。那声音断断续续,悲凄不已而又细若游丝,听起来诡异无比,害得老秦好几回半夜做梦被鬼追。老秦拼命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抹着额头上的冷汗非常恼火。

“你个死老婆子,人没死先成鬼了!”

“你就盼着我死!”

“你算说对了,你赶紧死吧。”

“你这黑心狼,我早看透你了。我死了变鬼,也不叫你好过。”

老秦冷蔑地笑了一声:“哟,就会冲我厉害,有本事你找你两个儿子去,找你两个媳妇儿去。”

楚秀梅被老秦激住,无计可施,只好再接再厉地哭。老秦想扔给她一条毛巾,但是想到她这几年都是干哭没泪,就把毛巾勒到自己脖子里,裹裹棉衣出了门。上午九点钟左右,他从集镇上提回来一只崭新的煤球炉,然后拉着架子车去煤球场拉回来两百块煤球。他在堰头拽了几把枯草,撅着屁股在房门口生起了煤球火。燃柴和煤球都有点湿,老秦连吹带扇,差点儿在滚滚浓烟中炼成火眼金睛。他把火苗乱窜的煤球炉提进房子,放到楚秀梅床头。

“满意了吧?”

“嗯,暖和多了。”

“钱烧着呢!”老秦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睛里却分明闪烁着邀功的光芒,“还想要啥?赶紧说。”

“饥了,给我做点儿酸面叶儿吧。”

“你真不客气呀,问你要啥,你就真要!”老秦叫起来,“你就可劲儿挤对我吧,把我先挤对死,看谁还管你!”他嘴里嘟囔着,洗手舀面做酸面叶儿去了。

老秦在口头上就是如此嫌恶该死不死的老伴儿,并且毫不掩饰对她赶紧死掉的渴望,以至于村里有人断言,如果哪天老婆子蹬腿儿了,很可能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谋杀。

老秦躺在热烘烘的病房里,望着窗外狂暴的北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里的老婆子。此时此刻,楚秀梅必然拥被而坐,或者萎靡地靠在裱糊了报纸的墙上,像一条被抛弃的老草鱼,张着没牙的嘴巴吃力地喘息。老秦想:这件事情没计划好,如果让老婆子来做,那么现在暖和和地躺在这儿的就是她了,还可以趁此治治她浑身的病。就算不治其他病,现有这些药水输到她身上,也比输到毫无需要的自己身上强。退一万步说,假设她运气不好,真被车轧死了,岂不也是一桩好事?老秦这么一想,顿时懊恼不已,觉得这是此生最大失策之一。

但是老秦很快就找到了自我宽慰的理由。自我宽慰是老秦的处世法宝,全靠它才成功地活到了65岁。老秦想:老婆子病得那么厉害,撒泡尿都要死几回。死几回倒无所谓,关键是总会把他惊忙得四脚朝天后,又若无其事地活过来。——她两年前就已经以床为生,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解决,两脚一沾地,可能就会直接堕进地狱去见阎王。所以,让她冒着风雪,踩着冰去300米外的马路,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想到这一层后,老秦立即释然了。他仰起头,望向吊钩上挂的那瓶白色药水。药水白得像面汤,哦不,像春天蒲公英嫩茎里的汁液。蒲公英是田间地头常见的野草,将茎掐断,就会冒出白腻的汁,正像这瓶药。护士换药的时候,他问过这是什么药,起什么作用。护士说是补药,医生看他年老体弱,特意给开的。护士的话让老秦感动得差点儿哭出来,谁说没有好医生?这个医生就很好嘛。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瓶白色的补药。药液仿佛细雨天屋檐上的水,一滴接一滴地坠到输液器的小壶内,然后顺着输液管一路流下来,通过金属针头,进入老秦黑乎乎的手背里。老秦的手背不仅黑,而且干,一根根蚯蚓似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针头就扎在最粗的那一根里。补药啊!老秦想。只能说老婆子命里没福,无缘享受,这可怪不得我。

邻床的白胖妇女在闭目养神,陪护她的老头儿出去找地方过烟瘾了。病房里很安静,窗外寒风的呼啸声像潮水一样刺激着耳朵。死老婆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像这样的天气,一天要烧六个煤球,才能保证孤处田野的房子内不至于滴水成冰。他昨天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一个新煤球,但是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对时了,如果没人去帮忙换煤球,老婆子一定会冻死。两个儿子跟随自己来县城医院了,媳妇们当然也知道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家,可是她们会去照看她吗?老秦想了十分钟,突然发觉自己太愚蠢了,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的是非题,闭上眼都知道应该打叉,而自己竟然异想天开,把它想象成一道多项选择题,煞有介事地假设其他答案,真是荒唐。

想到这里,老秦开始着急起来,想派个儿子赶回去看看情况。但是两个儿子都不在病房,他猜是找车主要赔偿去了。有钱的事,他们跑得比狗都快。只是对方开的是两头尖的轿车,开轿车的人,不仅是有钱人家,弄不好还很有势力,万一人家不给钱,反把他哥儿俩打一顿咋办?这俩儿子虽然比狗都不如,总归是自己孩子,老秦还是不舍得让别人打的。一边是孩子,一边是老婆,老秦两头儿操心,不禁头痛起来,觉得横竖都不对劲儿。

想弄个钱真难啊!老秦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无奈地叹息着。

一名护士推门进来,给邻床妇女换药。老秦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她忙完。“护士,”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见到我儿子没有?”

“没有。”

“央你帮忙去找找,好不好?”

“我又不认识你儿子,往哪儿找去?”

“好认好认,一个穿军大衣,一个戴黑皮帽,在这儿照看我,你见过的,好好想想,肯定能想起来。”

护士拿着空输液瓶,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有点儿印象。我找找看吧。”

五分钟后,老秦的两个儿子扭着一个穿西装的人,闹闹嚷嚷地推门而入。老秦一眼认出那人是车主。车主40多岁,微秃顶,一身衣服一看就很值钱,两个儿子一人揪住他一条胳膊,看得老秦很担心,万一把人家衣裳扯破了,恐怕一年不吃油不吃菜也赔不起。车主提着一兜水果,在秦氏兄弟的挟持下气鼓鼓地跨进病房。

“老秦,你不能这样讹人啊。”车主看到病床上的老秦,愤怒地嚷叫起来,“做人得讲良心!”

“做人得讲良心!”这句话老秦可一点儿也不陌生。老秦没读过书,掌握的词汇很有限,一辈子在为数不多的那些简单语句中打转,“做人得讲良心”这句话,是他使用频率最高,也最津津乐道的语句之一。

喜欢拿“良心”说事的,不是受委屈而无力反击,就是对现状不满却又无奈,总之是处于弱势一方。强势者如果占理,直接就化身正义之神,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无地藏身,才不跟你啰嗦你是否有良心,良心是否被狗吃了。老秦家没有家谱,不知道在秦庄住了多少代,但老秦知道,自开天辟地以来,秦家的祖宗里就没出过有钱有势的。老秦他爹告诉他,没钱没势的人要活得安稳,就得学会服软、示弱、不惹事。比如兔子,要想活得久,就不能不切实际地装豺狼。老秦觉得他爹说得对。等他当爹后,他又把这个祖训传给了儿子们,并且又加以引申。

“就说打架吧,你被别人打坏了,你得受疼,你打坏了别人,你得花钱给人治病,有那钱割二斤肉吃多好。”

两个好孩子恭听教诲,果然学得温良恭俭让,从小到大从来没扒过豁子,最多跟人斗斗嘴相互推搡几下,就算真打架,也只拣比自己更窝囊的人下手。他们哥儿俩这辈子就打过一场具有高度观赏性的架,不光大动拳脚,连刀子都用上了,而这场架,就发生在他们兄弟之间。这是老秦始料不及的。

很多人认为怕事是因为胆小。其实老秦胆子并不小,宰猪屠牛,背死人迁尸骨,去传说中鬼怪出没的偏僻处放羊打草,走夜路翻山越岭去看戏,统统不在话下。他老伴楚秀梅,就是他在漆黑的山岭上认识的。那天傍晚楚秀梅从姥娘家回村,眼看天色渐晚,为了抄近路,就像山羊一样顺着荒坡乱走,结果一失足跌进了陡峭的山沟。老秦看完戏回来,刚好也抄近路从这儿走,听到山沟里有哼哼声,以为是谁家的羊摔进去了,爬到沟下去察看,就这样救了楚秀梅。他把楚秀梅背回她家,第二天楚家就派人来秦庄打听他的为人,第三天请媒人上门说亲。等楚秀梅腿伤养好后,他们就把婚事给办了。结婚之后,老秦依旧喜欢翻山越岭去看夜戏。

时间一久,楚秀梅很厌烦,抢白说:“我看你看戏是假,想再碰上个女的才是真心。”

老秦说:“碰上一个就够倒霉了,要再遇到,我直接捡块石头砸上去。”

楚秀梅在老秦肩膀上狠狠一拧:“我怎么让你倒霉了?”

“又拧了又拧了!”老秦摸着火辣辣的肩膀大翻白眼,“我撞上了个蝎子精,还不倒霉?”

老秦不怕鬼,因为老秦心里没鬼。但是老秦怕事,因为老秦惹不起事。一个人心里如果不藏几只鬼,日子可真不太好混,所以老秦在村里的地位一直不高,谁家有事需要帮忙才想起他,如果没事,就当他是空气。对,他就是空气,虽然有用,却被大家视若无物。没有人会铭记空气的恩情,反而会在需要的时候肆意污染伤害。每当这时,老秦最犀利的反抗,就是在寒心之中撂出那句话:

“做人要讲良心!”

就如爱斯基摩人不会怕冷,寒心的次数多了,老秦也就习惯了,遭遇不公时,说这句话的语气渐渐平和,而不复气急败坏、慷慨激昂。不管蒙受什么样的委屈,内心有多不满,他都能做到不温不火,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他的两个儿子把他和老伴赶出家门时,他看上去也依旧如此平静。

“他们都没良心了,良心叫狗吃了,你还有啥法儿?”他用架子车拉着气得只剩一口气的楚秀梅去村诊所救治,在路上劝慰她说,“跟没良心的人讲理,气死你也活该。”

而老秦之所以津津乐道“做人要讲良心”,除了这是他对付不公遭遇的最佳法宝,还因为老秦本身是个有良心的人。老秦很穷,但很热情,村里有人需要帮忙,只要打声招呼,他都积极前往。楚秀梅曾经对老秦心甘情愿地为大家做牛做马感到不满,老秦说:“人家找咱,是看得起咱。人谁没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要死了,找人帮忙挖墓坑儿,谁都不伸手,你高兴吗?做人嘛,以心换心。”

“还以心换心!你帮秦狗剩盖了两层楼,去借几块钱,他都不给!”

“兴许是他那时候真没钱。人家没钱,怎么借给你?再说了,帮人个忙,也不能光想着回报,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

老秦抱着这个积极的态度,几乎帮遍了全村的人。当然,大家找他基本上都是做下力活儿。比如扬场、打井、盖房子,像请村支书喝酒当陪客这样的事儿,大家是不会考虑他的。大家知人善任,老秦也量力而行,几十年如一日,赢得了一个“人不赖”的美名。他将这个当成人生财富,每每引以为荣。分家的时候,他当着舅舅的面,自豪地对两个儿子说:“我虽然没有钱分给你们,但是一辈子攒了个好名声,你们走到哪儿,说起来是我老秦的孩子,绝对不丢人!”

“屁个好名声!”老大媳妇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老秦依靠想象建立起来的虚荣,“你数数这村里一千多号人,谁往眼里夹过你?”

老秦仿佛马粪塞进喉咙里,一时间差点儿噎死。“那是他们不讲良心!”他两手揣在棉袄袖子里,弓腰坐在舅舅旁边,“不管怎样,一句话,我活这辈子,对得起人!”

“你是对得起别人,那你让别人给你养老送终去。”老大媳妇说,“你算算你都给孩儿们弄过什么?别人结婚办事,都是老子盖的现成房子,买的现成家具,你们家可好,房子还得自己盖,什么都得自己添置。”

老秦说:“我也帮着盖了呀。”

“你就搬个砖和把泥,也敢说帮着盖了?盖房不要钱啊?你出过一分钱吗?”

“怎么能说我没出过?”老秦情急之下,掩藏了很久的真相脱口而出,“你们盖房的时候,我把粮食都卖了,又到处借,弄了五千块钱给你们,你能亏心不认账?”

老大媳妇怔了一下,强辩说:“五千块钱怎么了,五千块钱能盖起一所房吗?……”

不等老大媳妇反驳下去,老二媳妇已经蹦起来了:“哎,凭什么老大盖房,你给他们五千,我们盖房,你一个子儿都不出?舅,你也听见了,你说这公平不公平?分家的事先放放,先把这五千块钱给我补上来再说。”

老大媳妇瞥了老二媳妇一眼:“我不争你就够了,你还争我。你订婚的时候收了多少彩礼?你结婚的时候买了多少东西?冰箱彩电摩托车一伙都给你弄齐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有什么?”

“我们结婚买东西的钱,都是我们自己挣的,有本事你们也挣去,就算买架飞机,我也不眼气。”

“少扯姥爷胡子吧!你们结婚前,老二就是个流逛蛋,买烟还得问他哥要钱。”

“都是我自己挣的。”

“笑话!”老大媳妇冷蔑地盯着老二媳妇,“就凭你?你怎么挣?当服务员?”

老大媳妇这句不讲究的话闯了大祸。老二媳妇不顾舅舅在场,尖叫着扑向嫂子,十指如钩,在她脸上抓得七纵八横。老大媳妇粗壮如熊,后发制人,很快将老二媳妇摁到地上,可劲儿撕她的脸。老二秦火本来已被嫂子的话惹了一肚子火,此时见老婆吃亏,立即上前帮忙,拽住嫂子的头发,要把她从老婆身上拖下来。老大秦水一看,也不答应了,斜刺里冲上去,与弟弟打成一团。舅舅眼看局势失控,大声劝解,劝解没用,就钻到战团里去拉,结果不但没拉开,反而被打得一头包。舅舅气得头晕,丢下床上半死的姐姐拂袖而去。

两对夫妻从屋内打到屋外,任谁劝都没用。街坊们感叹于他们兄弟妯娌仇恨之深,兴致勃勃地围观看热闹。没人劝架了,两对冤家就算想罢手,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法收场,索性厮打得越发狂野。老大提起了砸石头的锤子,老二则抓住了割麦的镰刀,若非老秦及时请来村支书控制住局面,一场手足相残的血案在所难免。

作为这场战争的发源地,老秦两口儿的房间遭了大殃,刚狠心买的12英寸小彩电也被推到地上,摔碎了屏幕,以至于从此之后,老秦两口儿只能靠听收音机打发时光。那时候楚秀梅病得还不是非常严重,老秦还指望着把她治好,继续给自己烧汤洗衣裳,所以进房间后,他顾不上心疼电视,先蹿到床边看老婆断气儿没有。楚秀梅已经被孝顺孩子们气得魂魄出窍,像死人一样,软塌塌地匍匐在破床上。老秦叫了她两声,全无回应,伸手在她鼻子下一试,气息好像也没有了。老秦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村支书要帮他打120,他拦住了,请村支书改打村诊所医生秦靖的电话。秦靖接到村支书的电话,不敢怠慢,扛着急救箱赶来,一番摆弄后,居然把老太婆弄活了。

事虽如此,家终归要分。舅舅也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光蛋,在两个外甥面前毫无权威可言,所以老秦不再找他,改请村支书来主持公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管这种家庭纠纷,横竖得罪人,村支书对老秦虽然同情,但是得罪人又没好处的事,他是不喜欢做的。然而看在老秦长年给自己家干活儿的份上,村支书也不忍心让他难过,就召开了个村两委扩大会议,召集秦庄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两套班子全体成员、大学生村官、村妇女主任、计生专干、各生产队队长、各生产队妇女队长、小学校长以及三位从乡镇领导岗位上退休的老同志,开了个家庭矛盾调解大会,一起来解决老秦家错综复杂的家庭问题。几十个领导同志齐聚一堂,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新盖的村部会议室,老秦坐在人群中间,环视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不由自主想起了“文革”时批斗人的场面。两兄弟和两妯娌本来还想争执一番,但是到场的领导那么多,每个人都想说几句,哪儿有多余时间让他们陈述自己的委屈与不满?于是,在村支书的主持下,调解会成功转变为批判会,诸位领导痛陈大义,壮怀激烈,把两对不孝夫妻训得狗血喷头,讪讪然如公审大会上的罪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批判会一直开到后半夜,好些领导都困了,村支书与村委会主任就综合大家意见,帮老秦拟订了一个分家协议。两对夫妻虽然各怀一肚子意见,但在领导们的逼视下不敢不允。事情就这样定了:

“前事不究,过去的是是非非,一抹布抹去。老大老二各自的账各自还,老头儿和老婆子一家管一个,负责养老送终。”

对于老头儿老婆子各管一个,两对夫妻皆无异议,至于哪家管谁,又产生了尖锐对立。老秦身体还很棒,再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而楚秀梅则诸病缠身,不光白吃饭等伺候,每年看病的钱也足以让人抓狂。领导们觉得这的确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就做了两个纸阄,让他们听天由命,抓到谁就领谁,如果不幸抓到楚秀梅,也只能剁自己的手,怪不得别人。为了防止倒霉的一方坚决抵赖,闹得调解破局,大家又提出了个折中方案:老两口在分管期间,小伤小病,各家负责;如有大病,需要住院,或看病花销超过一百元,则由兄弟两家分摊。方案合情合理,礼义兼备,两对夫妻无话可说,于是在满屋领导的注视下抓阄定论——老秦分到了老大家,老二媳妇则抓到了楚秀梅。

老大秦水在媳妇的帮助下,从放杂物的偏房里收拾出一块地方,用木板支起张床,供老秦安歇。老大家占了便宜,两口儿高兴得像过年,对老秦爹长爹短,每天早上还煮两个荷包蛋,以前十几年的亲热关心,加起来也没这几天多。老秦受宠若惊,心也不寒了,齿也不冷了,觉得老大夫妇还是不错的。天下无不是的孩子,就算他们做得再不对,做父母的又怎能计较?何况他们已经改过,对自己亲得像他们儿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老秦是个不记仇的人。

只是每当夜晚来临,老秦孤单地躺在木板床上,就会想念楚秀梅。他倒不是有男女需求,也不会肉麻地想到爱情,只是觉得不习惯。自从他与楚秀梅结婚,只要不外出,两人晚上就没有分开过,现在突然各睡一家,无人做伴,老秦一时间适应不了。老秦把收音机放在枕头旁,却无心倾听,像驴打滚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整夜无法入睡。按照分家协议,这种分居状态将无限期地持续下去,直到各自老死,也就是说,在两人都进坟坑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再睡在一起了。老秦一想到这个,就悲哀得想死。

第三天上午,老大夫妻都去做工了,小孙子也去学校上学,只剩老秦在家。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普照万物,几只麻雀在枣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唤。老秦无事可做,就听着收音机在树下背手而立,仰脖子看那几个小东西在树杈上蹦跳。麻雀们叽喳够了,拉了一泡稀屎扬长而去。鸟屎像骤雨一样落下来,老秦来不及躲避,接了满满一脸。老秦连骂晦气,舀水洗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中央。这回连麻雀的叫声也没有了,满院子只剩下收音机里哀怨的唱腔:

夫妻分别十载,

好似孤雁归来。

可怜我被贼将奴来卖,

我受尽了祸灾。

棒打鸳鸯好不伤怀。

但愿得了却了当年旧债,

纵死在黄泉里也好安排——

这是张君秋《生死恨》里的选段。老秦听过几回,但一直不知道这个“女戏子”其实是男人,也听不大明白具体唱词,但是“夫妻分别”“好似孤雁”这两句,却听得无比清晰。自己跟老婆子分开了才三天,就想得不行,分别十载,那可怎么得了?他摇头叹息着走出院子,两只脚不由脑子支配,自作主张地迈向了老二家的方向。

几个老伙伴在村心那棵巨大的老榆树下晒暖儿,看到老秦,纷纷打招呼,邀请他过来一起喷话儿。老秦敷衍着他们,两只脚只管不停歇地往前走。

“急得跟猴上身一样,干吗去?”

“去看相好儿。”

老二家的铁大门虚掩着,老秦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门推开,侧身闪了进去。老二媳妇养了几只鹅,一个个像绅士一样,满院子摇来晃去,地上到处都是它们屙的屎。看到老秦进来,最大的那只鹅叫了两声,不紧不慢的仿佛领导讲话。老秦顾不上搭理它,两只眼先瞅灶屋,见没有人,再瞅堂屋。堂屋门上挂着竹帘子,看不清里头有没有人。老秦如此小心谨慎,是要侦察一下老二媳妇在不在家。鹅叫了半天了,房间里依旧静悄悄的,兴许老二媳妇出去了吧。老秦蹑手蹑脚地朝偏房走去。刚走到院子中间,一声大喝像惊雷一样从堂屋竹帘子后滚滚而出。

“干什么?”

老二媳妇在家!老秦陡然一惊,魂都差点儿吓飞,两只脚焊到地上动弹不得。“我来看看恁娘。”他期期艾艾地说,“你看今儿天不赖,恁大的日头,想着把她弄出来晒晒暖儿。”

老二媳妇一拨帘子跳出来:“谁让你进来的?”

“我来看看老婆儿——”

“我问你谁让你进来的!”

“我来看看老婆儿都不行吗?”

“想看?你把她背走,以后你养活,你想咋看咋看。”

“哎,老二家,好歹我是你公公,她是你婆子,我和她是法律上的夫妻,凭什么不让我们见面?就算说到国家主席那儿,也没这个理!”

“经村里说好了,老大管你,我们管老婆儿,以后我们家跟你没关系,这个院子你也不能进。出去,赶紧给我出去!”

老秦一向比较憷老二媳妇,因为老二媳妇痛恨他。老二家小孩一岁半那年得了脑炎,高烧呕吐,气息奄奄,送到县人民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晚十分钟就不行了。这种话大家在各种场合听得耳朵都生疮了,好像医生们一个个都是地狱判官,能把生死的时刻计算得那么精确。而对于病人及其家属来说,这句话就意味着需要马上住院,需要大把花钱。住院治疗两天后,老二一家就濒临破产了。老二媳妇抱着不停呕吐的孩子以泪洗面,痛骂老二没本事挣不来钱。老秦提着一篓油条去探望孙子,看到这伤心一幕,感到很难过,却又无能为力。老二媳妇骂丈夫骂累了,转而哀求公公。

“爹,你的钱让我们用用吧,再不交钱,人家就不给孩子用药了。”

老秦吓了一跳:“我哪儿有钱啊?”

“半月前你不是才卖了猪?”

“那猪……那猪是卖了,那钱……呃,那钱都还恁娘的药账了。”

老二媳妇不再说话,眼泪也没了,脸色冰冷得看一眼就能冻死人。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一百年一百年地过去,老秦讪讪地欠起身,想要道别回家,老二媳妇突然又说话了:

“如果孩子治不好,咱俩就离婚!”

为了省几块钱车费,老秦步行二十里,从县城走回秦庄。他走了一路,愁了一路,觉得人活一辈子真是麻烦。他前些天的确把家里喂的四头猪都卖了,共得两千三百多元,他将两千块给老大后,再买两只猪崽、还了小卖部的账,手头就只剩几块零花钱了。而老大之所以要钱,是因为他小舅子把女朋友弄怀孕了,对方家长逼他出一大笔彩礼,然后马上买车买房结婚,否则就告他强奸。小舅子来找姐姐要钱,姐姐就向丈夫要钱,丈夫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也不够,就打起了老爹那几头猪的主意。老秦一百万个不愿意,但是听到说如果不答应,就会害大媳妇的弟弟进监狱,只好找个相熟的行户,把长得正欢的四头猪卖了。卖猪那天中午,老大就急不可待地来拿钱。老大说是借的,早晚会还,但是老秦不抱希望,肉包子进了狗嘴里还有指望吗?还你一泡屎还差不多。

但这事是绝对不能让老二家知道的,否则马上就会天塌地陷,除非老秦有本事再弄两千块钱给他们。老秦可不敢冒这个险,他宁愿背负见亲孙子将死而不救的恶名,也不能说出真相。回到秦庄后,他直奔老大家,将老二孩子的情况叙述一遍,然后询问能不能先把那两千块钱拿回来救急。老大说晚了,拿到钱当天晚上就给小舅子送去了。老秦颓然而归,捶着走累的腿向楚秀梅诉苦。楚秀梅听得急火攻心,疾病发作,仿佛一只快速扇动的老风箱,呼哧呼哧喘得不可开交。老秦焦头烂额,没奈何,只好去村诊所给她买药。医生秦靖一看到老秦就笑起来:

“下午你家老二来了一趟,进门就问你还药账没有。我还以为他要替你还呢,谁想刚说了一句没有,他扭头就走了。”

老秦捶胸顿足,叫苦不迭,后悔该先找秦医生通通气儿。秦靖问明情况,也只能摇头苦笑,劝老秦想开些。老秦喝毒药的心都有了,一时半会儿哪能想得开,说着说着,泪珠子就一颗一颗地坠下来。

“帮帮忙吧老兄弟。”老秦眼巴巴地望着秦靖,“孩子在医院里躺着,急等钱救命,你看老哥个老脸面,借一点儿吧。”

秦靖沉吟了一下:“行啊,但是账不能让你背,你给老二说一声,叫他过来借。”

老秦拿着药赶回去,伺候楚秀梅服下,立即急颠颠地去找老二。老二正满街转着借钱,迎面碰到老秦,仿佛看到一泡屎,憎恶地扭头就走。老秦忙赶上去,告诉他秦医生已经答应借钱,让他赶紧去拿。老二只当没听见,噔噔噔只管往前走,把老秦甩开后,马上撒开两条腿玩命似的向秦靖家跑去。

从此之后,老二一家就视老秦如路人,对楚秀梅的病也不管不问。老秦自知理亏,就去找老大商量,想让他们尽快把两千块钱还了,好拿去贴补一下老二。老大和媳妇本来还有心还,听老秦这么一说,索性就不还了。老秦干着急没办法,横竖是自己儿子,总不能去法院告他。无可奈何,老秦只好把希望又寄托到了新买的几只猪崽身上,意图过个一年半载,将它们喂大,换一把钱送给老二。那三只猪善解人意,吃得膘肥体壮,又赶上猪肉大涨价,一家伙卖了三千多。老秦欢天喜地,正准备去找老二和老二媳妇一雪前耻,楚秀梅突然瘫到地上不会动了。秦靖赶来检查了一番,直接替他们拨打120,拉到县城住院去了。等楚秀梅可以出院的时候,老秦的钱又没有了。

世界上很多事说不清楚,老秦只能选择沉默。老二媳妇动不动甩脸子,好吧,我只当没看到。还指桑骂槐,嗯,我也没听到。老秦这才发现,当个瞎子和聋子未必就是坏事。他不怨老二媳妇,也不怪老二,说起来的确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换作是自己,也会跟媳妇联合起来恨他爹。

此刻,那几只白鹅在女主人疾言厉色的感染下,也伸长了脖子,朝老秦嘎嘎乱叫。人没本事了,连畜生都嫌憎。老秦不甘心地望向偏房,希望能看到楚秀梅。然而偏房上那扇没有刷漆的杨木门紧紧关闭,楚秀梅跟死了似的,没有一点儿动静。

“还不走?”老二媳妇一声暴喝。

“我走,我走。”

老秦讪然退出老二的院子,两只脚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驮着他在村子里钻来钻去,最后走到了老榆树下。晒暖儿的老伙伴们都还在,看到老秦踽踽而来,脸色还难看得像刚哭过丧,都打趣他:“咋啦这是?老相好儿跟人跑了?”

“跑了倒好。”老秦颓唐地坐到一块石头上,“人家老二媳妇不让咱见。”

老伙计们听老秦讲完,皆感气愤,老夫老妻连见个面都不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家齐声痛骂老二媳妇太蛮横。两个老婆子自告奋勇,要替老秦去讨个说法。其中一个老婆子是村委会主任他娘,老秦知道她降得住老二媳妇,欣然同意。两位老太太身负使命,义愤填膺地去了。半个小时后,她们扶着楚秀梅慢悠悠地来到老榆树下。一个老伙伴起身让位,让楚秀梅挨着老秦,背靠树坐下来。这场面弄得好像是相亲约会,楚秀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点儿难为情,看了看老秦,再看看周围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天真好啊!”她对大家说,然后碰了碰老秦的胳膊,“你看你,脸拉得跟驴一样。”

正如老秦被老大家善待一样,楚秀梅在老二家也没受什么委屈,一天三顿饭不管她吃不吃,总会按时给她送到床头,两个老伙伴去找她时,还在床下看到了一坨香蕉皮。村委会主任他娘认为,这至少说明老二家对楚秀梅还不赖,所以老秦应该放心。村委会主任是村里权力仅次于村支书的官,他娘的话在老年人里自然也具有权威,她说不赖,老秦就应该相信是不赖。大家围着两个老鸳鸯,用各种话为他们宽解。老秦在大家的努力劝解下渐渐不再生闷气,紧挨着楚秀梅,跟大家没边没沿地扯起了狼烟大话。

太阳在老伙伴们的闲扯中慢吞吞地爬上天心,午饭的时候到了,老伙伴们呼啦啦走了个精光。老二媳妇在大街里扯着嗓子喊婆婆,楚秀梅对老秦说:“我得回去吃饭了。”她以拐杖支起身子,颤颤巍巍地要走。拐杖是老秦从山上砍的黄栌枝,日久天长,被楚秀梅摸得光滑可鉴。老秦眼睁睁看着老婆子一步一挪地离开,心头涌起一阵生离死别的伤感。他跟上去,把收音机塞到她的手里。

“拿着这个,晚上睡不着就听听声儿。”

“你好听,你留着听吧。”

“我有电视,我能看电视。”

老二家不准老秦去看楚秀梅的事,很快传到了老大家的耳朵里。老大媳妇为公公抱屈,在背后大骂老二一家狠毒。作为回报,他们宣布从今以后,也不许楚秀梅去他们家看老秦。兄弟两家菜刀对斧头,比着看谁做事更绝。老秦要跟楚秀梅见面,就只能在大街上,或者别的老伙计家;如果天气不好,或雨或雪,或大风呼啸,就各安其宅,不能相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老秦倍感煎熬,决定再去找找村支书,请他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老二突然来找,请他赶紧去看看他娘。老大两口儿一看这阵势,肯定是老婆子快不行了,到底是骨肉至亲,当下抛弃兄弟仇恨,跟着老秦去了老二家。

楚秀梅蜷缩在竹床上一动不动,老二媳妇则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此时方值大暑,热得要命,房间里又没有电扇,石头进去都会出汗。老大媳妇猜老婆子肯定是热死了,不动声色,专等医生宣布结果以后做文章。果然,医生秦靖一进偏房的门,就嚷嚷起来:“屋里这么热,是住人还是孵小鸡儿?”

老二赶紧搬来个台式风扇,插到电源上,对着楚秀梅和秦靖吹起来。台式风扇历史悠久,转动起来咯吱咯吱乱响,秦靖带着听诊器,在楚秀梅干巴巴的胸脯上听了一会儿,回头不耐烦地吆喝:“关掉关掉!”老二连忙将插头拽了下来。秦靖仔细倾听了心和肺,直起身来掏出手机。

“你们赶紧准备钱。喂,120吗?”

在老大和老二跑着找钱的时候,老大媳妇把秦靖叫到外头,压着嗓子询问婆婆的病情有多严重,用不用准备后事。秦靖说情况很糟,能不能活要看她的运气。老大媳妇想了想,从她嫁进秦家起,老婆子从来没有交过好运。她连忙又问,婆婆犯病跟屋里太热有没有关系?秦靖干了一辈子赤脚医生,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历练得比猴子都精,老大媳妇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她肚里是什么虫子在蠕动。他才不会被人利用呢。

“你婆婆这身体,就好比老破车,随时会报废。”他说,“天热是个诱因,但是这大暑天的,躲也没地儿躲是不是?除非你给她装个空调。”

“装不了空调,也得有个电扇呀。”

“电扇扇的也是热风,该她犯病,照样犯病。”

老大媳妇很沮丧。想着老婆子一死,老二一家马上就解脱了,自己还得照管老头儿不知道多少年,老大媳妇心里烦透了。她一狠心,从家里拿了两千块钱,当120急救车来后,她抓住随车医生的胳膊泪如雨下,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活她婆婆。在赶往县医院的路上,老大媳妇的泪就没干过,她一直紧紧攥住楚秀梅的手,娘啊娘啊不住声地呼喊,弄得随车医生和护士都以为遇上了传说中的孝顺媳妇,感动得一塌糊涂。到医院后,老大媳妇更是激情大发,拉着值班医生的手跪倒在地,不顾体统地号啕大哭,哀求医生一定要把她婆婆救过来。值班医生近来霉运当头,接连出了两起医疗事故,这些天里闻病色变,胆小如鼠。他先检查了楚秀梅的病,的确够呛,再看看老大媳妇这德行,绝对是个医闹的好料子,于是果断决定将他们推走。

“病得很重,咱们医院治不了,赶紧去地区医院吧。”

老大媳妇一把揪住医生的衣领:“地区医院能治好吗?”

医生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拨开,更加坚定了推他们走的决心:“难说。病人情况很危险,随时会死亡,你们赶快走吧。”

老大媳妇的心凉得好比在冰柜里冻了一宿。一家人在走廊里嘀嘀咕咕地商量要不要去地区医院,把值班医生急得发疯,一个劲儿催他们快走。医生的态度让老秦感到绝望,认定楚秀梅是救不活了,他明白儿子儿媳们都不希望再花冤枉钱,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说出口。

“不治了,回家吧。”他说,“这么大的医院,人家都不收了,还折腾什么?”

他的决定获得了老二夫妇的支持,老大夫妇也只能默认这个结果。他们雇了个在医院外拉活儿的黑车,带上楚秀梅赶回秦庄。这么长时间内,楚秀梅一直昏迷不醒,车到秦庄时,老秦伸手在她鼻头下试了试,发现还有一丝气息,没有完全断气儿。老秦有感于夫妻一场几十年,不忍心坐等她咽气,要求去找秦靖,好歹给挂一瓶药水,老婆子去阎王殿时也不能说没给她治。

其实秦靖很喜欢接这种病号——大医院已经宣判了死刑,自己治不好是理所应当,反正医药费赚到手了,万一走运把病人弄活,更是显得比大医院水平还高。总之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一想到老秦家的情况,秦靖立即头大。不用说,医药费他们还要赊着,至于何时能还,要等到驴年马月。然而看着可怜巴巴的老秦和气若游丝的楚秀梅,秦靖实在无法拒绝,便使用最便宜的药,做最大胆的医疗尝试。楚秀梅是肺源性心脏病,三度心衰,强心利尿扩血管外加平喘的一套基本疗法是少不了的,秦靖把楚秀梅当成试验品,又加了几种他认为可能有用的药。他怕楚秀梅死在自己诊所,沾惹晦气,让老秦他们把她拉回家去,他亲自上门去给她扎针输液。

这么折腾了一大场,等秦靖在老二家给楚秀梅扎上针,已是万家灯火将熄时。夜空里有半轮月亮和几点星星,老大夫妻踏着满街晃动的树影子,心事重重地回自己家。午夜时分,村庄里的人正睡得酣畅,突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噪声惊醒。老大媳妇咣咣敲打着铜盆,在大街里游行呐喊:“秦火和他老婆,虐待老人,俺娘快被他们弄死了,老少爷们儿,得给我们作主啊!”

老大媳妇中气充沛,叫声高亢有力,与铜盆洪大的回响声交织到一起,在静谧的夜空里激荡盘旋。大家被吵醒,以为是召唤救火或者抓贼,仔细一听,原来是痛诉家丑,无不为老大媳妇这种行为而震惊。老大媳妇沿街号叫,走到村支书家门口时,特意多停留了一会儿,对着二楼的窗户喊得声情并茂,铜盆也敲打得更加卖力,村支书家的大铁门都震得嗡嗡作响,就算是聋子,也要被吓醒了。老大媳妇确信村支书已经听到了她的呼声,正要移步继续她的巡演,老二夫妇已经追着声音赶了过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没有废话,直接就开打了。老大媳妇以一对二,虽然彪悍,也难免落了下风,正当招架不住的时候,又从街角蹿出来一条人影,拖开老二,与他对打起来。原来老大媳妇料事如神,早已想到老二夫妇会出来打架,命令丈夫一直远远跟在身后,暗中保护。

午夜的大街是个好战场,既安静又宽敞,最主要是没人劝架,很适合动真格打架的人了结恩怨。两对夫妻打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村支书本来有失眠症,今晚好不容易睡着了,结果又被闹醒,而且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恼得想拿刀捅死这两对浑蛋。村支书老婆侧耳倾听,感觉外头打得很凶,就让村支书出去劝架。

“随他们打吧,都是王八蛋,打死一个少一个。”村支书气哼哼地说,“生了这两个熊货,活该他老秦倒霉!”

“不能让他们死到咱门口呀,多晦气!”

村支书觉得老婆的话有理。他穿衣下床,抄起一把扫帚,拽开大门冲上前去,对厮打得难分难解的兄弟妯娌劈头盖脸一顿乱打。

“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村支书边打边骂,“想死、你也、不找、地方!”

村支书亲自出场弹压,兄弟妯娌就算再疯狂,也不敢不立即老实。而村支书的现身,正好遂了老大媳妇的愿。她大嘴一咧,没说话先哭上了。

“哭什么哭?”村支书愤怒地吼叫,“大半夜的,想哭丧往别处去!”

“你不知道啊叔,我老生气呀,俺娘快叫老二两口儿虐待死了。”

老二大叫:“放你娘的狗屁!”

老大见媳妇被骂,立即还击:“放你娘的狗屁!”

老二不甘示弱:“放你娘的狗屁!”

兄弟俩就这样对上了,你一句我一句一声高过一声。村支书看着这对二蛋活宝,气得笑起来,每人脑门上赏了一扫把:“你们两个狗崽子,还不是一条狗生的?”兄弟俩被村支书当头棒喝,顿时醍醐灌顶,意识到这样骂是占不到便宜的,于是讪然闭嘴。老大媳妇抓住机会,赶紧哭泣告状。村支书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好了,有话去村部说。”

反正是睡不着了,村支书索性打电话通知村委会主任、村会计、老秦所在村组组长和几名德高望重的老党员,让他们马上来村部召开一个紧急会议。村委会主任正抱着老婆睡得香,接到电话很不满,问有什么紧急事儿,话音儿里颇有厌烦的意思。村支书说,打麻将三缺一,你说紧急不紧急?村委会主任顿时精神百倍,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奔村部而去。发现上当后,村主任一肚子不高兴,又不好发作,抱怨村支书没安好心,自己睡不着,就找事儿让别人陪他熬夜。村支书小伎俩得逞,得意非凡。

“两委班子要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嘛。我睡不着,你这当村主任的,当然有责任来作伴。”村支书笑得眼都睁不开了,“再说这事儿也不是小事儿,他们兄弟妯娌都要闹出人命了。”

会计、队长和老党员们陆续来到。大家明白“紧急会议”的主题后,把不能安生睡觉的怒气都撒到那两对浑蛋身上,恨不得把他们吊起来打。四个人还没开口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先挨了领导们一顿以孝道为幌子的臭骂,一个个垂头丧气。老大媳妇到底气场大一些,扛得住领导们的雷霆之怒,等领导们骂痛快后,马上大哭告状,痛陈她婆婆在老二家如何被虐待。老二夫妇奋起辩驳,痛斥老大媳妇血口喷人。村主任听他们乱哄哄地嚷了半天,快烦死了,擂着桌子叫他们安静,然后质问老大媳妇的指控可有证据。

老大媳妇说:“这么热的天,他们连个电扇都不让扇,活活把俺娘给热坏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热坏的?”

“医生都说了。”

“哪个医生?”

“秦靖。”

村主任回视村支书:“给秦靖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作证。”

秦靖老婆回娘家了,剩下他孤枕难眠,正在上网打游戏,接到村支书的电话,气得火冒三丈,骑上摩托突突突闯到村部。大家都知道秦靖是个人精,肯定不会做得罪人的事,到场后必然会大为光火,撇清自己,就连老大媳妇也做好了跟他磕牙的准备。不料秦靖一进门,马上怒气全消,脸上一团和气,向在场的人一一微笑致意。他四平八稳地坐到兄弟妯娌们面前的椅子上,接过村主任递来的烟。

“楚秀梅身体那么差,还有非常严重的肺心病,这大热的天,老二居然不给她放个电扇,的确不对。”他用打火机点上烟,悠闲地抽了几口,“但是我不太明白,老大家,你大半夜咚咚锵闹这么一出,又是为什么?心疼你婆婆?”

“那是当然!”老大媳妇没想到秦靖居然这么帮自己,高兴得想喊他亲哥,“我看他们那样虐待老人,我就气得不想活。”

“那,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了,你说咋办?”

“不能再让他们这样虐待俺娘了。我得把俺娘接过去,我来养活。老二两口儿就是嫌俺娘有病,俺爹还能干活儿,觉得吃亏,才这样狠心虐待俺娘,想把她弄死。我要跟他们换换,让他们养活俺爹,我养活俺娘,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俺娘的病治好!”

大家一听,这不是混账话嘛,老婆子马上要死了,你抢过去,专等两眼一闭,挖坑一埋,以后就万事大吉,真是岂有此理!老二两口当然更不答应,跳起来要反驳。秦靖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两人不服,还要说,秦靖就瞪了他们一眼:“急什么?让你嫂子说完。”然后对老大媳妇说:“你能有这个孝心,叫人很感动。但是你把你婆婆接过去,你家里就不热?”

“你放心,我马上去给她买电扇,买新的,天一明我就去。”

“电扇扇的也是热风啊。”

“那,我给她装个空调。”

“空调很贵啊,还死费电。”

“没关系,我不怕花钱。”犹豫了一下,改口说,“要不,让她住我们那屋,我和老大挪出来。”

“你婆婆都成那样了,你接过去,可不一定是好事儿啊。”

“只要俺娘不再受罪,叫我死都甘心。”

“你们可要想好了,这么多村领导都在场,你一决定,就不能改了。”

“不改,坚决不改!”

“老大,你呢?”

“当然不改,我可不想让我娘死在老二两口儿手里。”

老二夫妇急得撞墙,欲要争辩,被秦靖毫不客气地打断:“今天这件事上,你们的确理亏,还有什么好说的?但凡对老婆子亲一点儿,给她弄个电扇,能有现在这一出儿?”然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扫视诸位领导:“世界上最难缠的就是家务事,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既然老大家有心养老婆儿,就让他们换换吧。”

秦靖斥责老二夫妻时很不留情。大家很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过,以为果然是老二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弄得楚秀梅快要死掉,既然如此,惩罚一下老二两口儿也是应该的。何况有秦靖第一个支持交换养老,大家跟风定夺,也不那么得罪人。于是在场的领导们全都投了赞成票。老大媳妇欢天喜地,马上支使丈夫去把婆婆弄到自己家。老二夫妻则悲愤不已,老二媳妇更是委屈至极,眼泪哗哗的就像下大雨。

散会之后,村委会主任坐秦靖的摩托回家,半路上两人闲扯,村主任说:“你看老二媳妇哭的那个劲儿,跟死了亲娘一样。”

“是吧。”秦靖嘴里叼着香烟,用半边嘴回话,“明天她就笑了。”

村主任以为秦靖这话是随口一扯,也没有深究。其实秦靖这么说,是有科学依据的。楚秀梅其实就是中暑了,秦靖去检查的时候,对病情的判断出了一点小失误,将中暑昏厥当成了大病将死,所以他不敢治,让他们去了县医院。不料老秦他们带着楚秀梅在县城转了一遭,又拐回来了,再次向他求救。这番折腾,让秦靖拿到了免罪牌,怀抱着治死与他无关的态度放胆医治,经过一番对症治疗,当高烧渐退,楚秀梅居然有了好转的迹象。这是秦靖晚上11点钟去查看的时候发现的,此时老二夫妻已经在他们房间里酣睡,老大夫妻则在他们家里商量怎样把老婆子夺过来。只有老秦心情复杂地守在老伴儿身边,既盼她死,又盼她活。那个破电扇放在床头,楚秀梅仰面躺在凉席上,在热风的吹拂下一动不动,乍一看真像死人。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可见她的气息已经略见平缓。秦靖检查之后,料定老婆子不会死了,用几天药后即有望康复,心头一阵狂喜,觉得捡了个大便宜。但是出于行医多年练就的谨慎习气,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不能事先张扬,万一告诉老秦说楚秀梅能救活,结果发生意外,又死掉了,将会让自己陷于被动。所以他忍住内心的快乐,严肃地向老秦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而没有让他分享喜悦。这也是他今晚睡不着觉的另一个原因——太兴奋了。可是没想到老大两口儿竟然打起了抢老婆子的算盘,更可气的是居然真的拿自己当枪使,真是岂有此理,秦医生是随便让人利用的吗?

于是,老大家悲剧了。老二媳妇则精神大好,一看到秦靖,脸上立即笑开了花,亲热得像见了亲舅,主动表示将尽快把以前欠他的账还上。

这场闹剧以其绝佳的传奇性和娱乐性,在很短时间内传遍四方。老秦一辈子没有这么知名过,悲欣交集,龟缩在老二家里不敢见人。后来又想,反正脸已经丢尽了,见不见人有什么关系?何况自己这张老脸本来也不值钱。于是恬然出门,若无其事,就算有人当面拿那场闹剧调侃,也是一笑了之。如果对方调侃得不到位,他还会拿出自嘲精神,帮别人取笑自己。大家都夸老秦人生态度很端正,想得开。

在老榆树下跟最知心的老伙伴闲聊时,老秦谈过自己对这件事的感受。不管怎么说,楚秀梅又活过来了,这就意味着他不用当鳏夫,虽然两人分居,难得相见,跟当鳏夫差不多,但是名义上配偶健在,不必列入“鳏寡孤独”名单被人另眼相看。不可小看这一点,这对接近于一无所有的老秦来说非常重要,说起来时至少我还有个老婆。所以这是一个好事,值得欢欣。

但是想到自己在这场闹剧中的角色,老秦就感到悲哀。他是当爹当爷的人,在家里辈分最大,按理说应该地位最高,也最具威权。但是从头至尾,包括以前的家庭纠纷,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他和他老婆楚秀梅仿佛两个讨人嫌的癞皮狗,任由儿子儿媳们呼来喝去,踢了又踢。参与调解纠纷的诸位领导与村内友人,也只考虑责任分配得是否平均,而不关心老秦夫妻的意愿与感受。他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活,只能听凭他人发落,活人活到这一步,真叫人无话可说。老秦坐在楚秀梅旁边,看着输液器内一滴一滴坠下来的药水,内心的忧伤渗透了麻木的脸庞。

“叫我说,咱俩还不如跳茅缸里淹死。”

楚秀梅冲丈夫笑了笑:“得有那么大的茅缸呢。”

“那就买两包老鼠药,你一包我一包。”老秦赌气地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

楚秀梅理解丈夫的心情,但不能理解他寻短见为什么非要拉上自己,“你想活个啥意思?你还想当国家主席啊。”她抬起手,亲昵地抚摸了一下老秦粗糙的手背,“别多想了,摊上这样两个媳妇儿,谁也没法儿。”

老太婆这个温存的动作让老秦颇感安慰,心头泛起一股暖暖的温情,还带着一点点偷情似的扭捏,心情也随之好转起来:“也不能全怪媳妇儿,说到底还是自己孩子不争气。但凡孩子们有点儿骨气,也不会那样受媳妇摆布。”

“说到底还是你不争气,你要能挣个万贯家产,一人给他们盖个楼,你看他们待你亲不亲。”

老秦无语。楚秀梅一下子说到了问题的根源,他无力反驳,只好沉默以对。老秦的确对不起两个孩子。哥儿俩没有读书的天赋,初中没毕业就相继辍学,在家流逛了两年,就开始自力更生,干活儿赚钱。老大一开始跟村里的建筑队搬砖和泥,一身破衣裳一年到头儿沾满泥浆,手挤破了,找根破布条一缠了事。老二则是去耐火材料厂打工,整天脏得像泥鳅,干了三个月后,钱没挣到多少,手指头倒被砸断了两根。老秦仔细回想,发现除了把他们生下来喂养大,再没有给过他们足以改变人生之路的有益帮助,他们靠自己的力气挣扎着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几十年风霜雨露不知吃过多少苦。这样盘算起来,他们的确不欠老两口儿什么。生他们养他们固然也是功劳,但是对儿子们来说,如果生到这个世界上只有吃不完的苦,那还不如不生。至于把他们喂大的恩情,两个儿子也没少反馈呀,至少还让老两口儿住在家里管吃管喝,而没有将他们扫地出门。

此时此刻,老秦才想明白,自己今天这处境竟是自作自受。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也就这点儿本事,有什么办法?”老秦很失落地叹息,心里难过极了,“孩子们也不容易呀!”

遗憾的是,老秦的通情达理并没有感动两对“不容易”的孩子,他的“大彻大悟”也最终变成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笑话。老大媳妇美梦破灭,弄巧成拙,恨不得一把火把地球烧掉。一开始为了掩饰尴尬,她还在人前强颜欢笑,假意卖弄:“看,俺娘一到俺家,病就好了。都是我操心照顾,才保住她的命。老二一家虐待老人,不得好死!”

随着楚秀梅病情一天天好转,老大媳妇的态度也变得一天天恶劣。只是楚秀梅好转的速度非常缓慢,一天一点点,仿佛蜗牛爬,而老大媳妇恶劣的速度却如滚滚长江,一泻千里。十天之后,秦靖不再给楚秀梅输液,改而打小针,每天一次。输液用药多,相对比较贵,万一他们拖账不还,吃亏就大了。秦靖之所以不辞劳苦,天天去打小针,治疗所需固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他想看老大媳妇有苦说不出的倒霉相——明明肚皮下的肠子都后悔得发霉了,还得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实在是笑死人了。

天天演戏是很辛苦的事,何况老大媳妇也没有做演员的潜质。如是支撑了一个月后,一贯直来直去的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她和老大把楚秀梅从他们的空调房里搬出来,挪到以前老秦睡的偏房。秦靖来打针,装模作样在偏房里找来找去,老大媳妇冷眼旁观,问他找什么。

“找空调。你不是承诺要给你婆婆住空调房吗?空调呢?我怎么看不到?”

老大媳妇没好气地笑了笑:“秦靖叔,你再说风凉话,药钱我可不给了。”

她这话准确地捏住了秦靖的七寸。秦靖哈哈一笑,果然不再扯淡。但是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去给楚秀梅打针了,反正该好的也好得差不多,好不了的病根儿再治也枉然。两天之后,老大媳妇的制裁进一步升级,老秦去看楚秀梅,被她拦在了大门口。

“你是老二家管的,以后别再往我这院里来。”

老秦没想到老大媳妇也会使这一招,干气没办法,只好望门兴叹,落寞而返。从此以后,老两口儿就只能像以前那样,在天气好的时候去街头或别人家相会。一天下午,老秦把新收的一大堆花生分成一小袋一小袋,蚂蚁搬家一样背到平房顶上晾晒。干完之后,时候还早,老秦拍拍衣裳,打算去老榆树下凉快。他拉开大门,却发现楚秀梅坐在门外的石台上。

“老秦,给我弄点儿东西吃吧。”楚秀梅声音低微得像说悄悄话,“我饥得不行。”

老秦潸然泪下。他扶起老伴儿,慢慢挪到附近的小卖部,赊了一袋面包,两根火腿肠,泪眼汪汪地递给楚秀梅。小卖部老板看到这情景,明白是怎么回事,招呼老婆把中午的剩饭热了热,端给楚秀梅吃,又撕开一包鸡腿送给她。楚秀梅不舍得吃,用纸将鸡腿包起来,连同火腿肠一起装进衣袋里,寻思着回去后拿来讨好老大家的孩子。她腰板弓得像虾米,用筷子扒着面条,吃得哧溜哧溜的,跟她有气无力的神态很不相称。一群人在小卖部外打牌,此时皆停下来,默默看着她一口一口吃饭,无不感到心酸。

吃过饭后,老秦谢过小卖部老板,搀起楚秀梅,在众人的注视中向村支书家走去。村支书正跟村委会主任在客厅里谈计划生育罚款问题,彼此有点小不愉快,看到老秦扶持着楚秀梅走进来,不禁皱起眉头,心想这一家的事儿可真多。村主任见老秦两眼噙泪,料想他们受了委屈,表现出很关心的样子,请他们坐下来慢慢说,还借花献佛,在村支书家的饮水机那儿给他们接了两杯水。

外人的关心和体贴,与儿子儿媳的冷漠无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老秦在悲愤之中情绪崩溃,不顾体统地痛哭起来。楚秀梅见状,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村支书和村主任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受了多大的冤屈,分列左右坐到他们旁边好言相劝。老秦哭了一会儿,想起说事儿要紧,就接过村主任递上来的纸巾,擦去了满脸泪渍。

老秦如此悲伤,不仅因为老伴儿受虐待,他自己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老二媳妇本来就讨厌他,现在却不得不住在一个院子,一天到晚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得做饭给他吃,真是烦死人了。所以老秦挨训斥受数落,每天必不可少,有时候老秦一天不吃饭,听听媳妇的咒骂肚子就饱了。只要有空闲,他就拿着收音机去大街上,在老榆树下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人们半夜出行,路过老榆树,会发现他依旧坐在那里,背靠着粗大的树身,收音机发出刺耳的乱频声。——在交换养老之初,楚秀梅住在老大家的空调房里,不但凉快,还有电视看,所以老秦就把收音机又收归己有了。这一切老秦都愿意忍,但是,当他看到楚秀梅像个饿死鬼一样孤独地坐在老二家门口,等自己出来后给她找点吃的,他忍不下去了。

村支书与村主任勃然大怒,痛骂那两对男女猪狗不如,秦庄出这样的混账,是全体秦庄人的耻辱。村主任骂到激动处,非要去替老秦两口儿教训不肖子孙。以正义化身去打臭名昭著的不孝男女,是大快人心的事,况且秦家那四个东西都是窝里横,出门就软得像烘柿,村主任不怕得罪他们。村支书看他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害怕节外生枝,连忙拖住他不放。安抚一下义愤填膺的主任后,村支书悲悯地盯着老秦夫妻。

“你们有什么想法儿?”

老秦说:“不让他们管了,我和老婆子搬出来,找个地方自己过,是死是活,与他们无关。”

这天晚上,秦庄村部又召开了一次两委扩大会议。与会领导与德高望重人士共计56人,到场旁观的村民至少80人,将会场挤得水泄不通。在灰头土脸的秦家兄弟妯娌面前,所有人都成了道德巨人。大家已经懒得再对他们进行说教和批判,只是以鄙夷的眼光对他们进行无情围剿。如果众人的眼光是刀,这晚上他们已经惨遭千刀万剐。其间老大媳妇曾为自己狡辩,试图说服大家相信她没有故意不让婆婆吃饭。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被大家认为是在明目张胆地羞辱大家的智商,不光越描越黑,还进一步激起了公愤。众人纷纷以厌憎的口吻对她说:“别说了别说了!”

对于老秦和楚秀梅搬出去另住的要求,与会人士一致表示赞同:饭都不让吃了,再跟他们过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变本加厉,直接把两个老家伙给弄死?经过村两委及与会领导讨论,作出如下决定:

“老秦与楚秀梅不再由两个儿子分管。每个儿子每月上交50元钱,逢年过节,加收10块,春节再加5斤肉。医药费超过50元,由两个儿子分摊。老秦与楚秀梅年事已高,责任田由两个儿子平分,每年上交玉米300斤,小麦300斤。两个儿子须在一月之内盖两间房子,让老秦与楚秀梅居住。在房子落成之前,两位老人先暂住村小学内。协议自签订之日起执行,之前的赡养协议自动作废。”

这天晚上,老秦夫妻在众人的帮助下,搬进了村小学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当众人散去,浓浓夜色侵逼着昏暗灯光下灰蒙蒙的窗玻璃,寂静一下子吞没了凌乱而狭小的房间。老秦和楚秀梅依旧沉浸在不安的情绪里,同时又为突然而来的现状感到一点儿不适应。老秦默默地打来一盆水,要给老伴儿洗脚,只见楚秀梅坐在床沿上,从衣袋里掏出鸡腿和火腿肠,一样一样陈列在桌面上。

“明天,你拿去给老大家小孩,叫他吃吧。”

老秦把盆放到床前,拽住她的脚脱鞋子。

“你呀,就是个贱骨头。”

不知是心怀愧疚,还是急于将老两口儿搬出去另住的事落到实处,两个儿子盖房盖得很快,才一周时间,就呼啦啦弄好了。建筑所用碎石头、废砖块,大部分是村委会盖村部剩下的废料,在村部大院角落里堆放了半年,看着很碍眼,村主任就做个人情,让兄弟俩拉去用了。

感谢村委会,感谢村主任。

回忆这辈子的经历,老秦要感谢的人很多,列出来将是长长的一串。老秦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记得住所有人对他的好,哪怕仅仅是针头线脑,也让他念念不忘。他至今记得6岁那年他跟他爹去西乡看戏时,那个在戏台下摆摊卖糖豆的老头儿,跟他爹聊得热络,就送了一颗糖豆给他吃。幼小的老秦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甜的东西,那种无以言喻的震惊和喜悦,让他每次回想时都记忆犹新。他将那颗糖豆当作自己人生的一份厚礼,对老头儿充满感激之情。以此为标准统计下去,人名至少能写三张黄纸。

老秦的感恩并不流于空谈,不痛不痒地说一说,就算代表了知恩图报。他会尽其所能,给予实质的报答。比如村支书和村主任家的杂活儿,有一半都是他去干的。他的热心勤快,乐于助人,也与怀有一颗感恩之心有关。楚秀梅看他帮东家干完活儿帮西家干,忍不住发牢骚,他就说:

“咱还吃过人家井里的水呢。”

“咱还用过人家的架子车呢。”

“咱还借人家的猫抓过老鼠呢。你忘了?十年前那个冬天,好好想想。”

……

如果对方实在没有过什么恩惠,老秦会说:“你知道以后就用不着人家?”老秦有个理论,叫“存好心”。帮人干活儿,等于把自己的好心预存到了对方那儿,等到需要对方帮忙的时候,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要回来。他曾经郑重地跟秦靖讲过这个理论。秦靖听完笑起来。

“老秦,你这可是炒期货呀。”秦靖说,“期货有风险,炒作要谨慎,弄不好是会赔的。”

老秦懂得炒花生、炒瓜子,但是不懂怎么炒期货。连期货是什么东西他都不知道。但是秦靖说的“弄不好会赔”,他倒是理解,就是自己帮了别人,别人却不帮自己嘛,无非赔了几把力气,又没花钱,权当干活儿锻炼身体了。老秦就是如此善于自我宽慰。

在老秦的感恩名单中,村医秦靖毫无疑问排在前几名。老秦基于对世界的观察,认为有三种人不能惹——官员、医生、黑社会。所不同的是,惹了黑社会立刻遭殃,惹了官员一辈子遭殃,惹了医生得病时遭殃。当然现在社会进步了,街上的医生比狗都多,不像旧社会十里八村没有一个郎中。比如小小的秦庄,就有三家诊所,还不包括那个也给人治病的兽医。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惹恼一个医生,大不了以后不在他那儿看病。但是秦靖不太一样,周围几个村数他医术最高明,药价也不贵,说话不难听,最讨人喜欢的是他不怕赊账,还很少上门催债。这样的医生,对于老秦来说岂能得罪?他算过一笔账,自从楚秀梅得上肺心病以来,将近十年间,他的名字从没有哪一天下过秦靖的账本。他对老伙伴们说:

“要不是秦靖,老婆子早进坟坑看地头去了。”

欠人恩情,当然要思回报,否则老秦会睡不着。他唯一能报答人的方式就是干活儿。有几回,秦靖老婆去田里锄草,到田头一看,已经被人锄过了。她猜就是老秦干的,回来一问,果然是。但是后来有了除草剂,药水一喷,田地里百草不生,老秦再想帮忙,也没有机会了,而秦靖家,也没有什么杂活儿需要他做。老秦报答无门,非常内疚。

“光说沾你的光了,也没法儿回报你,”他搓着手对秦靖说,“你老哥这心里呀,可不得劲。”

秦靖说:“没关系,哪天你走运了,拾到金元宝,分我一半儿就行啦。”

这不失为一个憧憬。老秦哈哈笑起来,接过秦靖递的烟,放到鼻头下嗅了又嗅。秦靖愿意帮老秦的忙,一次次救急,就是看在老秦的这份实诚上。但是秦靖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的乡村医生,并非菩萨转世,当医生只为普救众生之苦。他开门营业,日夜操心,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赚钱。老秦夫妻搬到新房后,楚秀梅的身体越来越差,隔俩月就要打几天吊针,药账一层层摞起来,秦靖渐渐就受不了了。老秦的两个儿子倒也认账,但就是拖着不还,理由是没钱。不仅药账拖着,就连每月上交老秦的50块钱,兄弟俩也没坚持多久就不给了,理由同样是没钱。老秦告到村支书和村主任那儿,村支书和村主任深表同情,但很无奈,作为村领导,他们只能从道义上对两个儿子提出谴责,却没办法强逼他们出钱。村支书和村主任给老秦出主意,让老秦去法院告状,只要法院一判决,他们再不给,就由国家来收拾他们。

老秦听了村支书和村主任的妙计,半天没有出声。当爹的去法院告儿子,这可是古来少有的事,都能编成戏到处传唱了。之前兄弟交换养老,已经让他们家名声远扬,如果再来这一出,就更热闹透了。老秦的脸虽然不值钱,但也不愿一丢再丢,何况他们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就算再不好,也是亲生骨肉,怎么忍心让国家铁面无情地去惩治他们?

这天傍晚,楚秀梅再次犯病,老秦只好又去找秦靖。秦靖看到老秦进来,坐在椅子上没动身,手里翻动着黑皮笔记本做的账本,轻轻叹了口气。

“老秦哪,账不能再摞了呀。”

老秦尴尬地赔笑:“我知道,我知道,我回去就想法弄钱。”他本来想请秦靖去检查检查,然后继续打点滴,但是话到嘴边就变了:“你老嫂子又犯病了,先央你拿几包药。”

秦靖知道区区几包口服的药是不济事的,但也没有多说。楚秀梅的病吃过药后,果然没什么效果。老秦非常心焦,改而去请别的医生。周边所有医生俱知老秦家的情况,都不愿做他的生意,但是看在他难得来一回的份儿上,村西头的那个医生还是上门服务了。服务两天之后,楚秀梅不但没轻,反而难受得不能活。老秦无计可施,只好老着脸又去找秦靖。秦靖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放着六个500毫升的输液瓶,其中三个还是氯化钠,不禁摇了摇头。楚秀梅像只孱弱的河马,勾着蓬乱的头,气息残喘着蜷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嘟哝。秦靖俯身倾听,原来是在说“不行了,不行了”,声音低微得就像金鱼吐的泡泡,一串串颤动着从喉咙里冒出来,浮到嘴边就悄然消失了。秦靖百般不忍,内心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配好药,给楚秀梅打上了。

三天之后,楚秀梅终于好转了一点儿。老秦再去请秦靖的时候,秦靖以病人多走不开为由,一再往后拖。等他终于忙完,却说了声“稍歇一会儿”,坐到椅子上抽起了烟。老秦没趣地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等候。秦靖看了他一眼,抽出支烟递过去。

“你不如带嫂子去乡卫生院。”秦靖对老秦说,“拿着新农合的本儿,在乡卫生院住院,可以报销70%,能省很多钱。”

老秦愁眉紧锁,捏着烟直摇头:“住院治病得先交钱,看完病出院了才报销,一时间往哪儿找那么多钱去?再说了,去大医院看病,说是报销很多,本来一百块钱能治好的病,管你要一千,然后报销70%,算下来不但不少出,恐怕还得花更多。国家的钱,哪是老百姓能花的?”

秦靖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继续记着账给楚秀梅治病。等到楚秀梅终于能够下床,在房间里简单走动几步的时候,秦靖就不再给她打吊针了,改而配了些便宜的口服药。老秦无以为谢,驮了几只大南瓜送到秦靖家。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播上麦子不久,天气陡然就冷起来,还不时刮风。大风在田野里横冲直撞,老秦那两间房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地中间,仿佛大海里一块脆弱的小珊瑚礁,一阵风浪扑来,就可能粉身碎骨。老秦顶着北风,一遍一遍地和泥糊墙,两只黑瘦的手仿佛鸡爪子,被尖烈的风吹出一道道裂纹。

农历十月初五傍晚,老秦正蹲在门外生火做饭,寒风忽然又刮起来。天空本就阴沉沉的,一阵风过去,仿佛把云层后的太阳吹灭了,天色一下子变得晦暗迷蒙,昏沉如夜。老秦抬头望了望天,对屋里的楚秀梅说:“嘿,《西游记》里的妖怪出来了。”

老秦把饭做好的时候,天空开始往下有一片没一片地飘雪,等他们把饭吃完,风已经停歇,只剩下雪片没头没脑地往下落。老秦将取暖用的煤球炉放到楚秀梅那一头,也脱鞋钻到了被窝里,打开收音机,来回调频道找戏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梦见躺在麦秸堆里晒暖儿,太阳红得像血,泛着腥冷的味道挂在天上。他揣着袖子躺在麦秸上,仰脸看太阳,越看越害怕,越晒也越感到冷。后来冒出一只老猫,又干又瘦,灰黑色的皮毛脏兮兮的,就像身上裹着一块抹布。老猫轻轻地爬到他身边,动作迟缓得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然后伸出一只爪子,一下一下无力地抓挠老秦的小腿。

毫无疑问,这只老猫就是楚秀梅。她攒起残存的所有力气,用脚蹭睡在另一头的老秦,终于在彻底绝望之前把老秦蹭醒了。老秦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瞪着楚秀梅。

“别挠了,我腿不痒。”

楚秀梅依旧如海马状坐在床上,暗淡的灯光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映在糊了报纸的墙上,看上去就像漫画书里的巫婆。她佝身垂首,头勾得太低,老秦坐在床的另一头,只能看到她头顶,而看不到她的脸。那团蓬乱的头发下传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老秦,我要死了。”

“死就死吧。”老秦说,“是人都得死。”

楚秀梅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喘气,速度极快而又极其轻浅,犹如一口气跑了500公里累得奄奄一息的狗。老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就又趔下身子准备继续睡觉。然而此时,楚秀梅的声音又像鬼魂一样飘了过来:

“我知道,我拖累你,你盼我死,也应该。可是,老秦,我不想死啊!”

老秦顿时僵在那里,在灯光下像一具偃俯的人物雕像。僵了半分钟,老秦默默穿起衣服,从抽屉里找出速效救心丸,倒出15粒,将细碎如小米的药丸塞进楚秀梅嘴里,然后拿着手电筒打开了房门。雪已停息,改而下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夹在寒硬的风里,打在脸上冷疼如霰。雨水落在雪面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流冰,老秦一脚踩上去,黑布老棉鞋踏破流冰,深陷进了雪窝里。老秦打着手电筒,一路破冰踏雪,来到秦靖诊所外。秦靖的诊所是栋简单的两层平顶建筑,在雪光晦蒙的夜色里看上去灰黢黢的。老秦在诊所前踱来踱去,无数个“账”字像群黄蜂,在他脑袋里嗡嗡飞舞。他一直踱了20分钟,也鼓不起叫门的勇气,只好黯然回身,落寞地返回自己家。他在门口跺跺脚上的雪,装出无奈的样子跨进暖和的房间。

“秦靖不在家,他媳妇说往城里开会去了。”他对楚秀梅说,“你这回犯得真不巧。”

“那,去找找别的医生吧。”

“你还敢叫别的医生治?忘了上回了?几瓶水打下去,差点儿送你见阎王!”

老秦吓唬着楚秀梅,在抽屉里翻找能吃的药,不管有没有用,混到一块儿弄了一大把,倒杯水哄楚秀梅喝了下去。我是真没法子了,你要死,我就看着你死吧。老秦看着老伴,在心里默默地说。他坐到火炉边,又打开了收音机。房间里静得瘆人,只有楚秀梅浅促喘息的声音,嗬兮嗬兮的,仿佛要在临死前贪婪地抢吸空气。老秦有点招架不住这种阴瘆瘆的静,需要有点正常的声音来陪伴自己,他手执收音机调来调去,调到一个音调阳刚的男声,就抱着收音机听起来。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只听那个男的在讲故事,说的是发生在某地的一起碰瓷事件。碰瓷,顾名思义就是碰了瓷器,老秦不理解碰个瓷器何以成为一桩事件,倾听下去,才知道原来是指假装被车撞到,然后讹诈司机。他觉得真好笑,明明说讹人就行了,还弄个花哨的词儿,叫什么“碰瓷”。

假装被车撞到,碰瓷,讹人。这几个关键词在老秦脑袋里打了个转儿,突然化作一道灵光,像闪电一样瞬间照亮了走投无路的幽暗世界。时间在炉内火苗的摇动下化为灰烬,当雪光唤醒晨光,映亮塑料布做的窗户,老秦在收音机的陪伴下构思好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像猴子一样伸长脖子盯着楚秀梅,查看她的情况。楚秀梅依旧在争分夺秒地喘息,病情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更糟。他烧了一碗稀粥,又混了一大把药,伺候楚秀梅吃下去,然后换了只新煤球,把火炉提到楚秀梅床头。做完这一切后,他拍拍身上的黑棉袄,准备走出房间。

“你去哪儿?”楚秀梅在身后问。

“去给你找钱。”

这是昧良心的事。

老秦踏着流冰和积雪,抄手走向公路。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省道,擦着秦庄的边儿,平时交通繁忙。大雪之后,行路艰难,来往的车流骤减,老秦从行走的田间小路上望过去,只看到屈指可数的几辆车,在白毡一样的大地上缓缓爬行。这样的路况,司机们都得小心驾驶,不敢开快。嗯,这真好。

老秦承认这是昧良心的事,他也不想做。可是良心能当钱花吗?良心能救楚秀梅的病吗?楚秀梅说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老秦鼻尖酸得厉害,不知是不是怨天气太冷。天一冷老秦就流鼻涕,鼻涕刚流出来,就冻成了冰,白亮亮地挂在鼻尖上。老秦用棉袄袖子揉揉鼻子,将那一小坨冰蹭掉,步履坚定地走向公路。

公路上已印了许多车辙,那些凌乱的痕迹脏兮兮的,仿佛在雪白的衣服上画了一道道粗重的污渍。大货车不行,车身太大太危险。车太破不行,司机肯定不富裕。司机面相丑恶的不行,万一是黑社会就完了。老秦走到公路上,沿着路边往靠近村庄的方向走。周围没人也不行,司机强行要走,自己一把老骨头也拦不住。我一辈子讲良心,讲到现在,老婆要死了都没钱治。哎,村主任过来了。哎,这辆两头尖的轿车不错。

雪天无事,村主任去邻村打牌。他看到一辆银白色的轿车以大约40码的速度在公路上行驶,而老秦则从公路对面要横穿过来。村主任心头掠过一个促狭的念头:这倒霉老头儿,别让车撞死了。念头方起,那边已经响起急刹车的声音,而老秦则看不到了。村主任心想事成,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自己乌鸦嘴,而是认为今天应该去买彩票。他不敢怠慢,拔腿飞奔过去,只见老秦横卧在车前,双手牢牢地抱着汽车挡板。司机是个40多岁的半秃顶男子,他打开车门,走到老秦身边。

“这位叔,我又没撞到你,你躺这儿干吗?”

“你撞了!”老秦厉声大叫,“你不撞我会倒?”

“做人要讲良心啊,叔。”司机急了,将第一时间赶到的村主任当成了救星,“这位兄弟,你也看到了,我明明及时刹了车,离他至少还有半米,他往地上一躺,就想讹人。”

天地良心,村主任在那个角度并没有看到事实真相。但从他所看到的情况判断,他感觉老秦讹人的可能性大一些。可是老秦是公认的老好人,怎会做讹人的事?村主任脑袋里一团糨糊。既然是非难辨,当然首先要选择帮自己人,何况身为村委会主任,替村民说话责无旁贷。他接过司机递的烟,一把摔到地上。

“你这人可真捣蛋!”村主任瞪着司机,凶巴巴地说,“你把人家老头儿撞了,还倒打一耙!”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给老秦的两个儿子打电话,然后又打开拍照功能,选了几个有利于老秦的角度拍了几张,以备非常之用。

事发地点就挨着村庄,不到五分钟,两个孝顺儿子就赶到了,先看一眼抱车而卧的老秦,然后拽住司机就要动手打。村主任主持正义,严厉制止了他们的不文明行为。司机被这些土著合伙诬陷,急得发誓赌咒、捶胸顿足,恨不得杀身明志。村主任才不管他冤不冤呢,他只关心自己选民的利益。村主任蹲到老秦旁边,问他撞坏没有,有没有不舒服,如果有事,就去医院,事不大的话,让司机赔点儿钱拉倒。老秦想,如果说没事,还怎么向人家要钱呢?遂蹙起眉头呻吟起来,说浑身哪儿都是疼的。司机也是个较真儿的人,不愿私了,表示愿意带老秦去医院检查,如果查出有事,他负全责;如果没事,就还他清白。

“你真是个别倔头。”村主任不高兴地说,“去医院检查不一样花钱?把钱给老头儿,你也省事儿了,多好!”

“这不一样。该我花的钱,多少我都愿意花;不该我花的钱,我一分也不出。”

村主任无奈,只好拨打110和120。老秦暗暗叫苦,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鬼托生的,事事不顺。雪地冰冷刺骨,老秦棉袄虽厚,犹被冻得像冰箱里的带鱼。两个儿子只顾跟司机打嘴官司,对亲爹的痛苦熟视无睹,还是经村主任提醒,老大才跑回去抱了一床破被子,将老爹卷上被子放在车轮子前。

120先来一步。两个儿子拽着司机一起去医院。司机孤身一人,不放心他的车,也不信任村委会主任,正难为得头发乱掉,忽然发现一个熟人。这个熟人是秦靖,年轻时当兵的战友。秦靖出诊,看到这边围了一大群人,就过来看热闹。老友相见,俱感惊喜,但是目前这种情景,实在不适合叙旧。秦靖看了看现场,联系到老秦的情况,已猜出了七七八八,但不便说,就让战友放心去医院,自己帮他看车等交警。

车主陪老秦父子来到县医院,依例先做CT,结果没事,再拍X光片,依旧没事,然后验尿,同样没事。车主长吁一口气,认为已证清白,正准备抢白老秦父子,却听医生从容地说:“检查没事,不等于真没事,有些外伤引起的脏器损伤当时是看不出来的。先住院观察几天吧。”

医生的从容让车主很惊慌:“明明没事,还住什么院?”

“不住院也行。不过我提醒你们,前几天就有个人,检查没事不住院,结果两天后内出血死了。”

秦家兄弟虎视眈眈地盯着车主。车主欲哭无泪,只好交钱办理住院手续,然后急匆匆地要走。兄弟俩岂能让他溜掉,当下一人拽半边,像两只巨大的赘生物挂在车主身上。车主哭笑不得。

“我得去交警队做笔录。”他嚷道,“我的车还扣在交警队,事情不处理完,就开不走,你们怕什么?”

“住院不要钱啊?”老大说,“你一跑不回来,我找谁要钱?”

“我能跑,秦靖不会跑吧。秦靖是我战友,有他在,你们怕什么?”

兄弟俩觉得有道理,但依旧不甘心就这样让他走掉。车主一左一右拖着这两大赘生物,在收费大厅里焦躁地打转,引来人人侧目。车主倍感难堪,好像自己是偷钱被逮的小偷,在失主的控制下等待警察到来。一思及此,车主马上妥协,数了500块钱递给老大。老大不接。递给老二,老二也不接。那是五张百元的票子,五是单数,不能平分,一多一少,就要产生矛盾。如果破开一张,每人分250块,兄弟俩岂不是两个二百五?妈的,车主真坏。

车主见兄弟俩不为所动,只好又加了一百。兄弟俩这才算看到车主的诚意,在取得车主明天一定来的保证之后,终于松开了金刚箍似的手。车主匆忙赶往交警队,再次陷入纠缠之中。村委会主任已经以证人身份向交警描述了事发过程,据交警转述,他言之凿凿地说亲眼看到肇事车辆撞翻了老秦,而他提供的几张手机照片,也明白无误地显示车主负有主要责任。车主连声喊冤,宣称这是对方合伙搞的一场阴谋,一个陷阱,是为了讹钱。交警同志上班不是听人喊冤的,单位也不会为此发奖金,而车主那种不友好的狂躁反应,无疑包含着对交警同志专业能力的质疑。交警同志耐心地做完笔录,提示他有异议可等候事故科处理。

车主含冤莫白,想起老战友,莫名其妙地把希望寄托到了他身上,立即前往拜访。他想当然地认为老战友肯定会帮他揭穿阴谋,还他清白。人一陷入困境,思维就容易变幼稚,靠一团和气吃饭的秦靖,怎么可能会冒着得罪同村人的风险,去帮几十年没联系的老战友?况且他们当年的关系还很一般。秦靖设酒款待故人,听他一口一个“阴谋”,不禁笑起来。

“看你说的,跟国际风云似的。多大点儿事啊。”秦靖倒着酒说,“人家没那么坏。”

车主一跤跌进了北冰洋。他觉得老战友也变坏了,这个地方真他妈邪恶,当年天真得像傻子的秦靖,也被熏陶得身心俱黑。车主无限悲哀,借酒浇愁,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反正酒也不贵,度数很高,喝死他也不值几个钱。但车主毕竟是战友,在他悲催无助的时候袖手旁观,总归不够道义。

“我去找老秦说说,给他两个钱算了。”秦靖说,“我的面子他还是看的。”

“我不怕出钱,关键是我根本没撞,是他在讹我。”

“证据呢?谁能证明他在讹你?”

“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

战友无语。秦靖又给他斟上一杯酒:“你得弄清楚,他拖得起,你拖不起。他把医院当家,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美得很,一住半年,你耗得起吗?”然后给自己也斟上,说:“什么‘青白‘不青白的,你想当大葱啊?都几十年了,脑子还是一根筋!”

车主用他已经被酒精烧得发烫的脑子认真想了想,认为老战友的话的确有理,这件事横竖自己要吃亏,耗得越久,亏得越大。他们商定明天上午一起去医院看老秦,表达慰问之意,然后由秦靖负责跟老秦一家谈判。次日一早,秦靖如约进城。站在公路边等车的时候,北风又不知疲倦地刮起来,嗷嗷地在阴晦萧瑟的天地间发狂。城乡客车久等不至,秦靖冷得直跺脚,忽然想起楚秀梅独自在家,不知有没有事。他觉得有必要去看看,于是掉头向老秦家走去。那扇窄小的门是用单薄的桐木板拼凑的,老秦出门时顺手从外头锁了起来。秦靖站在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他在塑料布窗户上捅个洞望进去,只见楚秀梅依旧在床上半坐,但是身体已不能与床面保持垂直,而是像一团破布,萎软地斜抵在糊着报纸的墙壁上。

秦老大总算还有人性,接到秦靖电话,得知他娘已经死去,心头涌起了一丝悲伤。他觉得仅仅如此还不够,悲伤埋在心里,谁知道他也是一名孝子贤孙呢?他咧咧嘴想痛哭一场,但是眼睛不配合,怎么弄都挤不出泪,只好颓然作罢。老二看到亲爱的大哥表情古怪,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大说,咱娘老了。在中原地区,上岁数的人去世不叫“死”,叫“老”。老二听到这个消息,也想做出震惊悲痛的样子号啕大哭一场,可是这明明是好事嘛,而他又不是演员,哪有想哭就哭的本领?能控制住内心的喜悦不流露出来就不错了。

兄弟俩站在病房走廊里,为母亲大人的逝世默哀了两分钟,然后商量怎么办。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不能告诉老秦,以免他悲伤过度,对身体不好。之后决定老大回家处理后事,老二负责照顾老秦。一连串家庭变故让兄弟俩亲情爆发,暂释前嫌,彼此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贴心贴肺。老大要走,老二执意要把他送出医院。两人讨论着目前形势和应对之策,亲亲密密地走到医院门口,发现车主提着一袋水果正在那儿东张西望。

车主在等秦靖。他正等得心焦,忽然瞥见秦家两兄弟走过来,不愿与他们纠缠,扭头想要躲开。他的举动被两兄弟尽收眼底,以为他是想逃走,顿时忘掉了回家办丧的事,呐喊着追赶上去。三个人马上又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车主再次感觉被人当成了贼,为了证明清白,就不再跑了,任由两兄弟冲上来拽住自己,当街与他们争起了昨天车祸的是非对错。他试图用这种争论告诉围观的人,自己是可悲的受害者,而不是可恨的小贼。秦家两兄弟才懒得跟他搅这种无益的口舌,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有理你跑什么?”

车主打也打不过,说又说不清,急恨交加,大骂农村人蛮横狡诈,都是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兄弟俩并不认为自己败坏了农民的声誉,反而控诉城里人才不要脸,撞了人还玩赖,简直就是流氓。他们扭着车主,热火朝天地争辩着双方对错与族群大义,押解他走向病房。

“老秦,你不能这样讹人啊。”车主跨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的老秦,愤怒地嚷叫起来,“做人得讲良心!”

有些流传久远的人生哲学是靠不住的。比如秦庄一带有这样一句谚语:“人好人难过,人坏人快活。”老秦曾经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因为他知道第一句很正确,自己就是好人,自己过得就很难。既然第一句是对的,第二句肯定错不了。

直到今天,老秦才惊觉事实未必如此。如今的他已经弃明投暗,不折不扣成了一个坏家伙,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快活。车主虽然没力气甩开秦家兄弟的挟持,但是怒吼声却高亢激昂,吵得整个外科住院部的人都听到了。车主的痛斥已经使老秦内心羞愧,大量陌生人的旁观更让他无地自容。昨天事发时,周围都是同村人,所有人都偏向他,帮忙围攻孤单的车主,以至于让老秦几乎误认为自己真是受害者。今天的情况则颠倒了过来,虽然有两个儿子在极力辩护,但那些病友和护士们的眼光依旧充满了质疑,尤其是邻床的那个肥婆子,本来就从衣着上看不起他,此时的眼神儿鄙夷得就像看什么腌臜物事。老秦在不友好气氛的逼迫下恨不能化成空气,从此无影无踪,不再活了。看来当坏人也不容易呀,老秦在潜意识里感叹不已。他勉强觍着脸,硬撑起一副无辜与蒙冤的表情。

“不管咋说,就是你撞着我了。做人不能坏良心。”

这真是贼喊捉贼,而这荒谬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理直气壮地讲了一辈子良心的老秦所不能预料的。临老临老,晚节不保,是最让人叹息的事。后来老秦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后悔得想砍自己的脸。但是当时老秦全豁出去了,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

秦靖在老秦彻底崩溃之前终于赶到了。医生、护士及若干病人家属已经过来交涉几次,让他们小些声,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但是根本没用。秦靖的到来,让争吵双方都当成了救兵,争相向他表达自己的冤屈和对对方的不满。秦靖示意他们安静,把他们带出病房。

“这儿是医院,不是菜市场,吵得跟放炮似的,不嫌丢人?”秦靖说,“咱都是文明人,对不对?和和气气把事儿解决了多好。”然后盯着秦家兄弟,“恁娘死了,你们也不回去?”

老大说:“我这就回去。”

“赶紧回去吧,弄成这样,多叫人寒心。这儿你别管了,事儿都包在我身上。”

秦靖让老二和车主去一楼收费大厅等候,自己单独去跟老秦谈谈。胖病友因为太吵,早躲出去散步了,只剩老秦没脸没趣地躺在病房里。秦靖把车主买的水果放到老秦床头的柜子上,坐到他旁边。

“老秦,这是咋回事呀?”

“我过马路,他开车撞到我了。”

秦靖笑了笑:“撞得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反正浑身疼。”

“车主是我老战友,托我居中调和调和。你看行不行?”

“他出多少钱?”

“你先说你信不信我?”

“当然信哪,老兄弟,你问这话是在打老哥的脸哩。”

“那好,我就当个中间人。你说个数,你想叫他出多少钱?”

关于这个问题,昨夜老秦和两个儿子商量了很久,要太多怕对方死活不出,要太少又不甘心,讨论到半夜,决定要三万。这个数字是有学问的,父子三人口虽不言,但心照不宣:得到钱后除以三,每人落一万。兄弟俩满心欢喜,老秦也颇感欣慰,当爹的总算能为儿子们做点儿贡献了。

未等老秦把这个数字报出,秦靖又说起话来:“我这个战友也是个实诚人,别看他脾气不好,心肠可不赖。他昨天去找我,听说你家里急,在我那儿药账都赊了三千多,当时就表示愿意帮你还了。当过兵的人,就是仗义。”

老秦听到这番话,那个数字顿时卡在舌根,吐不出口了。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情愿地说:“都说到这儿了,我还能不识好歹?他想给多少给多少,凭他的心吧。”

“行,有你这句话,这事儿就好办了。放心,老弟我不会让你吃亏,除了那三千多的账叫他还以外,我替你敲敲鼓,让他再给你点儿。哎,对了,老秦,有个事儿你知道了没有?”

老秦听秦靖话里的意思,猜出能得到的钱不会太多,不禁有些懊恼。

“啥事儿?”

“嫂子老了。”

“啥?”

老秦猛然坐直了身子,两眼瞪着秦靖。这死老婆子,要死也早点儿啊,害自己费尽心机搞这么大个事儿,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老秦仿佛艰难爬山的人,爬到半道,山突然没了,只剩自己悬空吊在风雪之中。所有的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滑稽而没有意义。

“以前一回回都死不掉,我还以为这回也一样。真死了吗?”

秦靖看老秦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少不得安慰几句,劝他想开点儿。他知道老秦肯定能想得开,并不担心他的健康会为此受到不良影响。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抚话后,秦靖让老秦好好休息,走出病房去找战友。

有秦靖作保,秦老二不再担心车主跑掉,放心地溜达去了,只有车主在收费大厅坐立不安地等候。秦靖怕秦老二找过来,影响说话,拉着战友离开收费大厅,在医院内林立的楼房之间边走边谈。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与老秦的谈判过程,好一番斗智斗勇,真个是跌宕起伏,听得战友心荡神驰,紧张无比。这个版本的谈判过程简要如下:

老秦张口要一万五——天晓得秦靖怎能蒙得这么准——秦靖以各种理由砍价,皆无用,遂以情义相搏。所谓情,就是老秦欠他的人情,以及他与战友的交情。所谓义,“我对老秦说,人家一听说你欠我三千多块钱药账,二话不说,马上就替你付了,多仗义呀!”经过反复劝说,老秦终于妥协了。

“老头儿活得很艰难,老婆儿也因为这事儿死掉了,你也不缺钱,给他三五千,打发他回去算了。”秦靖说,“至于我那三千多块钱药账,你给了我也要,你不给就拉倒。”

这个数目超过了车主的心理接受限度,但是想到对方老婆儿都死了,万一继续闹下去,把这事儿也扯到自己身上追问责任,无疑会更麻烦。车主踌躇掂量,最后决定认了。至于老战友的药账,既然在谈判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不能拉倒。他当下取出钱包,数了三千五塞给秦靖。

秦靖笑眯眯地看着那沓钱,大方地接在手里:“我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秦靖刚把钱装进衣袋,手机响声大作。是秦老二打来的。秦老二的声音惊慌失措:

“秦靖叔,俺爹不见了!”

秦靖料想老秦一定是回家给老伴送终了。他和秦老二在医院外包了个车,沿路追踪,果然在城郊公路上找到了老秦。老秦像头仓皇的驴子,在积雪成冰的道路上蹽开蹄子奔走如飞。秦靖截住他,将他拉上车。老秦额头上汗渍密布,得了轻微白内障的眼睛里亦滚动着饱满的泪珠。

“报应啊!”他说,“报应……报应……”

老秦一路上嘟哝着,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字。对于这个忠厚老实的老农民来说,“报应”是上天最严厉的惩罚。这次是楚秀梅,下次呢?他知道这个源于乡土传统的古老逻辑所能得出的答案,但是不敢想,仿佛那答案是个不能碰的鬼魂,一碰就会缠上自己,不死不休。

老秦的临阵脱逃等于承认了自己没事,愿望中的一万五千元赔偿自然化为乌有。这让秦家的兄弟妯娌非常愤怒,妯娌俩更是气得坐在家里,不愿再去给老婆子办丧事。这天晚上,秦靖来到老秦家,叫来正忙丧事的老秦和两个儿子,取出三千块钱递给老秦,并告诉他们,车主已经把药账清了。他说老秦主动离开医院后,车主已不打算再赔钱,是他说服车主相信老秦真的受了内伤,就算不是车撞的,也是看到车害怕,路又太滑,跌到地上摔出来的,总之与车主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而老秦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听到老伴去世,伤心过度,急着回去见老伴最后一面。车主在他的游说下,最终兑现了赔偿。

三千块钱足够办丧事了,欠了多年的药账也一笔勾销,秦家兄弟妯娌总算有些安慰,不再骂老秦糊涂,妯娌俩也重新参与了婆婆的丧事。在办丧期间,妯娌俩尽释前嫌,互帮互助,配合默契。这成了一大奇闻,在秦庄与周边村落口耳相传,人们纷纷表示不可思议。

其实没什么不可思议,只要没有利益冲突,猫和狗也能友好相处。楚秀梅这个花钱阎王可算死了,剩下个公公身体硬朗,自足有余,以后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妯娌俩还有什么好争斗的呢?

作为秦庄债户最多的债权人,秦靖也为这个结果感到满意。虽然老战友吃了点儿亏,但是他家里开着工厂,不缺钱,权当破财积阴德。这天早上,他打开诊所大门,只见晨空澄净,太阳还没爬上来,但是霞光已经映透了东方的天空。秦靖心情大好,吐纳调息,呼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在诊所前的水泥地上打起了太极拳。打到半套时,他看到老秦用棍子挑着一个包袱,步履轻快地走过来。

“问你个事儿。”老秦在秦靖面前停下来,笑嘻嘻地望着他,“听你说过,你那战友是开工厂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

“你把他工厂的地址给我写写。我不能白要他的钱,我身体还好,去给他打个工,慢慢顶账。”老秦说着,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过来,“做人不能没良心。”

原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6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李清源,男,1977年出生,河南禹州人。在《当代》《四川文学》《莽原》等杂志发表过一些小说,并有作品被转载。

创作谈:请允许我为碰瓷者辩个护

李清源

写下“辩护”二字,我心生忐忑。“辩护”是个带有感情色彩的词。凡物一具感情,难免会有主观好恶,所谓辩护,也就难逃“袒护”的嫌疑。“袒护”必然挨骂,保险起见,我还是讲故事吧。

我曾亲眼目睹一起碰瓷事件。我老家在中原乡村,民风一般,无大善亦少大恶,乡土社会依旧强大的日常秩序,使邻里之间保持着最基本的温情,碰瓷这事儿也断然不会发生在街坊之间。我所目睹的那起碰瓷,就是针对过路人的,而讹人者,是一位平素和气可亲的老太太。过路人骑摩托疾行,与老太太擦身而过,老太太受惊仆地。过路人犹豫了一下,下车搀扶老太太。老太太卧地不起,连声叫疼。过路人意识到被讹上了,意图逃走,街坊已经围了过来。最终过路人出了一千块钱。

村里没人因此鄙视老太太,除了那名可悲的过路人。老太太这么做,未必一心只求讹人,毕竟老胳膊老腿,受惊一摔,难保无伤。她因年老而无用,已不受儿辈待见,若再因受伤而让儿辈花钱医治,必将更被嫌弃。所以,她需要抓一个垫背的,而那名过路人只好倒霉。这事的确不符合文明道德,但却符合特定生态之下的生存逻辑。严格说老太太这个还不算碰瓷,但我相信,一旦被生存逻辑推到道德门外,老太太很可能会变成小说中的老秦,主动去找过路人下手。我对所谓人性一点也不乐观。

这是一种恶!所有恶都理应受到谴责,不管它的来历有多可悯。逼上梁山不是转嫁伤害的正当理由。但是反过来,大家可曾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并不懒惰,却仍不免于困窘?为什么“穷生奸计”成了穿越历史的反讽?为什么我们的社保体系不能更健全一些,将所有国民一视同仁地荫庇其下?退一步说,就算所有碰瓷者全都品质败坏,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国民道德的大面积塌方?惩恶扬善、化民成俗又该是谁的责任?

我们习惯了义愤填膺的谴责,却很少启幽发微的追问。谴责太容易,也太无力,除了贩卖唾沫星里的正义,不知道还有什么用。而刨根溯源的追问,似乎又容易遭遇到另外一种瓷。这就形成了一种现实悖论,碰瓷现象亦将在此悖论之下毫无悬念地存在和继续。而我们终将在谴责中麻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可悲的过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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