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穿鞋记(上)
2015-05-25王露露
王露露
买鞋
前文写过,1986年我到马斯特里赫特的第一天,就领教了古董级马路铺路石“婴儿头骨”的厉害。第二天从新结交的朋友家吃完午饭回来,就挺不住了,高跟鞋隔三岔五地陷入“婴儿头骨”的骨缝里。这种铺路的砖头再历史悠久,块块再是天价古玩,也得为人民服务呀。可这玩意每块儿都是中间高四边低,光滑得像抹了猪油,而且砖与砖之间的距离傲人。我稍不小心,高跟就刺溜一下陷入砖缝。摔一跤,崴只脚事小,可一旦四仰八叉地倒在街上,来不及闪开川流不息的车辆, 那事可就大发了。
不怕穷, 就怕不均。如果所有的女行人都像我这样在路上冒着骨折的危险往前滑行也就算了。可令我忿忿不平的是,我左顾右盼,穿高跟鞋上街的除了我别无他人,众女行人不是穿低跟或坡跟鞋,就是平底鞋。她们矫健如飞的步伐令我垂涎三尺,捎带脚地也咬牙切齿。
啥叫弄巧成拙?啥叫东施效颦?临出国之前,我突然袭击,平生第一次买了三双天价的高跟鞋,回家后就开始婴儿学步,咬紧牙关练习踩高跷走路。功夫就怕有心人,这杂耍把式还真让我给攻克了。听说在西方女人不穿高跟鞋,就像国内的乡巴佬穿草鞋逛王府井大街一样。咱可不能给中国人丢脸,跑到荷兰出洋相去。
这下可好,我在马城的“婴儿头骨”上如履薄冰,摇摇欲坠。我在北京为买那三双高跷把俺积蓄花了个底朝天,这也就算了,但问题是西方的物价像只放大镜,在中国十块钱就能搞定的东西,到这儿一下子就扩大成一百块。不过上下古今地琢磨以后,我还是决定小命儿比银子重要,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到商店买双平底鞋去。
从我的住所出门往左拐,一眼望去,满街都是商店牌楼,用花体、斜体、正体,总而言之,用啥体写的店名都有,可都是荷兰文的。我北大白学了七年英文,到这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没办法,只能根据橱窗里的摆设猜测这一排排的店家都是经营哪些商品的。
一家巧克力店,再一家饭馆……走到第八家商店时,终于找到卖鞋的了。往橱窗里一瞧,鞋的款式倒不少,但一看价签,上面的价钱跟电话号码似的一长串的数字。哪里是卖鞋呀?简直是明火执仗在抢钱。我毅然离开此是非之地,宁可光脚丫子走路,也不让奸商敲骨吸髓,盘剥勒索。
俺就不信邪,诺大的马城难道就没有穷人买鞋的地方?心想事成,走到第12家时,我在橱窗里不但看见我所找的平底鞋,而且心算了一下,荷兰盾折合成人民币之后,价格和国内差不多。我使劲眨巴眼睛,不会是看走了眼少读了一个零吧,本来是150荷兰盾,我看成了15?我贼爱用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个俗语,今天死耗子还真让我给碰上了。这双鞋不但便宜,而且底厚得像席梦思,宽得像滑雪板。我臆想穿着它走在“婴儿头骨”上,看那砖头还敢让我滑倒不!看那狮子大开口的砖头缝还敢让我的鞋跟一陷到底不!……
不过高兴之余,一阵狐疑乘虚而入。我细心研究橱窗,它跟上家鞋店截然不同。怎么好大的地方就摆了一双鞋?鞋的四周布满了肉色小商品,形状古怪,莫名其妙。但物美价廉太诱惑我了,我腿脚不听使唤,带着我的上身就往店里挺进。
疑惑
店家见我进来,一脸惊讶。我不在乎。自从昨天到荷兰以来,在满街金发碧眼的人群中,我自己都觉得哀家像星外来人,所以店家诧异的面部表情,我完全理解,全盘接受。就这样,他从柜台后面上下左右地打量我,我佯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环顾商店。
进来以后我才发现,不光在橱窗里鞋没摆第二个款式,在店内也照样如此,但身份不明的肉色小商品却琳琅满目。因此第二波狐疑又往我的满腔热情上浇冷水。我指着橱窗里的那双鞋用英文问道,您还有别的样式吗?此时店家还没诧异完呢,双眸像一对蓝灯笼,瞪着我不放,怪瘆人的。但我努力呈没事人状,重复我的问题。他突然清醒过来,脸红到脖子根,显然是不好意思盯了我半天不言语,怠慢了我这位星外来客。他走到我跟前,深弯腰,把嘴巴对着我脑袋的侧面,打着嘟噜,用荷兰风味的英语,一字一顿地朝着我耳朵高喊,对,不,起,小姐,本店就有这一款式,要不要拿来试试?
我后退一步,使劲抠耳朵眼儿,似乎这样能把他吼进去的话给掏出来扔了。我心想,俺是不懂荷兰文,但还没有老态龙钟,耳背。嚷什么嚷?不过,不试不要紧,一试我非要这双鞋不可了,管他店里有没有别的颜色和款式呢!穿上这鞋我变成了宇宙飞行员,有如登上了月球,走起路来飘飘然的,太舒服了。安全起见,我补问了一句,价钱是不是橱窗里标的15盾?他又深弯腰,把嘴对着我的侧面,用荷兰风味的英语一字一顿地朝着我耳朵嘶叫,没错,小姐!
这回我一连后退了三步。我不让他把鞋包起来给我,要立马穿上它对付“婴儿头骨”去。
出丑
我挺胸昂头,生怕世人不知道新买了太空鞋。可路人投来的目光开始刺激我。瞧那架势,他们非但不买我新鞋的账,还竭尽打击报复之能事,讽刺讥笑我。虽然这不足以动摇我的军心,但是迎面而来的一位奶奶级过客,却把我搞得士气涣散。只见她银发飘飘,步履蹒跚,要是没有手中的拐棍,时刻都有塌方的危险。再看她穿的鞋:和我的一模一样!难道她年过花甲也紧跟时代潮流,选择时髦的太空鞋?我赶紧用目光横扫大街,希望找到另一位路人穿与我同一款的鞋。
运气不错,又瞄到一位。但也是奶奶辈的,推着一个手推车,看来是医生专门为腿脚不灵的爷爷奶奶设计的助走器吧。我骤然心虚起来:难道我买错鞋了?我就说哪里有这般好事嘛!咋能让我走路如此宽松舒服?闹不好这是专门为四肢退化的老人设计的防滑鞋?我越想越害怕,急转弯奔向骗我上贼船的商店。
我隔着玻璃仔细研究摆在太空鞋周围的肉色小商品,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家微型助听器商店。大概是店家鉴于听力退化的爷爷奶奶多数腿脚也捎带脚地退化了,趁机向来购买助听器的顾客兜售低价买进的老年防滑鞋。怪不得他那么大声向我高喊呢!原来是职业习惯!
我缩成一团,连滚带爬,遁入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趁没人注意,打开手中的塑料袋,拿出原先的高跟鞋迅速换上,把脚上穿的老年特质鞋扔入塑料袋。就这样,我踩着高跷,一拐一瘸,一摇三晃悠地打道回府……
外快
由于受到高消费高物价的冲击,我决定兼职挣些外快。周一到周五,白天在大学教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读写汉语,周二和周六,晚上骑自行车到私人住宅去教白发苍苍的老年人识中国字。
不对,我的晚间汉语补习班并非全是白发老人,也有一位金发碧眼,风华正茂的马城大学医学系二年级女学生。她叫苏珊娜,我赐给她一个中文名字:苏三。苏三主攻新兴跨界科学:医学伦理道德。她受母亲影响,坚持每周上两节中文课。
别看我是苏三的中文老师,她教我的东西比我传授给她的多得多。她不是雷锋,胜似雷锋,手把手地教我怎样在荷兰为人处世,丝毫不图回报。
在微型助听器商店“上当受骗”后一直心里窝火,不言而喻,跟苏三熟悉后,终于找到了发泄诉苦的对象。有一天,我趁她来我家送我一块自家烤的苹果蛋糕,连汤带水添油加醋地讲了我被坑蒙拐骗的过程。她听我讲完之后,非让我爬入床底,掏出那鞋给她瞧瞧不可。不瞧还好,一瞧她就笑得兜不住了,本来就汹涌澎湃的上半身顿时波涛翻滚,人仰马翻。她一手指着老年特质鞋,一手捧着胸口,瞧她那架势,看喜剧都没看这双鞋这么解气。
本来想得到苏三的同情,这下可好,她比讥笑我的路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气不打一处来,驴脾气上来了。我忿忿不平:人干嘛要等到老了才知道享受?宽松舒服的鞋年轻时不让穿,非要熬到人老珠黄万事休了才能穿?
苏三问道,年轻人的鞋怎么了? 我答道,是穿三寸窄跟把脚箍得猴紧的窄跟鞋好走路,还是穿宽边厚底的平跟鞋好走路?她说,不趁年轻时抖擞一下,漂亮一把,老了没有后悔药。我反驳道,穿三寸窄跟紧箍咒鞋就抖擞,穿宽边厚底平跟鞋就不漂亮了?谁规定的?她怔了一下,缓了半天才找到台词:这种事哪里有明文规定?只能说是约定俗成。不过,谁违反了这无字的章程,就自找没趣,沦为笑柄。我说,欧洲不是把自由平等博爱视为传家宝吗?连穿啥样的鞋都要受限制,自由从何谈起?
一听我上纲上线,苏三不干了。 她反击道,三寸窄跟鞋是没有老年防滑鞋穿着舒服,但和你们中国古代的三寸金莲相比,何止是小巫见大巫?你们过去为了好看,不对,你们的男人过去为了饱眼福,不惜让妇女把自己的脚趾骨折断,导致她们终生走路一瘸一拐的。你还有啥权利说我们的三寸窄跟鞋有碍于年轻人享受自由? 我顿时张口结舌。咎由自取,我甘拜下风吧。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