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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傻哥姜威

2015-05-21

广州文艺 2015年6期

姜威管我叫呆子,我喊他二傻哥。他说,俺们呆傻是一家。

这话我牢牢记着,至今。

他,当然不傻,我,是真呆。这呆傻一家,却名副其实。我们两家的房子,2005年买到一起,把后院中间隔着的墙头拆除,合二为一,从此畅通无阻。有朋自远方来,总是一呼二唤的,两家齐接待,逛完他家看我家,不是在他的二楼书房喝茶,就是在我家的一楼客厅闲坐。到了饭点,总是吆喝一声,不是他和高姐过来,就是我和大侠过去,饭桌前,谁都没把自己当外人。白天是睡觉和上班的时间,夜晚,尤其深夜,谁家的灯亮了,像是个暗号,不必通报,一会儿准是他过来了,或是大侠踅过去了,喝着啤酒,抽着烟,开聊……烟雾弥漫中,或醉意蹒跚间,我和高姐,苦笑之余惟有无奈的份儿。还好,就在自个儿家里,爱咋闹闹去罢。

那些个日子,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这一走,转眼两年多过去了。日子越走越远,有他的细节却越来越近。

2008年8月底,我们先搬进了第五园。当年四五个朋友说好一起买的房子,只剩我家和他家了。他家是两幢合在一起,装修工程巨大,进展比我们要慢一些。看到我们搬了,他有点着急,每每逼着高姐加紧进程,甚至说,再不弄好,就住酒店去了。他有耍赖的本事,在高姐面前总是呼风唤雨,随心所欲。2009年1月,高姐以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速度,真的把房子装修完毕,大处气势磅礴,小处细致入微。他得意洋洋,带着所收藏的书、字、画及各种玩意儿,一箱箱搬进了新居。那些天,我们没事就过去帮帮手,他一边从大箱小箱拿出宝贝,安放,一边聊着天,我们旁边喝着茶……大家过年的好心情都抑制不住,很雀跃,又很新鲜——两家人终于一起过年。那一年的春节,我把父母从汕头接了来,大侠专门租了一辆保姆车,让已患糖尿病末期的父亲在长途旅程中可以舒服一些。父亲行动不便,眼力不及,为了遂我的愿,勉为其难地舟车劳顿来了。姜威时不时过来看望老人家,聊上几句。父亲人生地不熟,他可能也看不清姜威长什么样,但一听说有人来,马上穿戴整齐,西装革履地端坐着,礼仪上毫不含糊。过了元宵,父亲嚷嚷着要回去,他怕影响我和大侠的工作和生活,母亲一边伺候也很辛苦。走前一晚八点多,父亲已睡下,姜威特地过来告辞,他上到二楼睡房前,寒暄。父亲赶紧挣扎着坐起穿衣,两人握手告别。这一趟,父亲牢牢记住了——姜威。那时,呆子如我,只想着父亲一时走后,还会再来。

父亲离开深圳是三月底,清明节前,我惦记着两个老人,像往常一样买了几箱水果快递了回去,每晚打电话告他们记得吃,不要节省。四月八号夜里,父亲却出事了,至今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脑溢血,总之后来听母亲说,第二天早上她起床(两人各住一房),发现父亲已不会说话,床上枕边喷得到处是血,父亲正痛苦地将头扭动四下求助,后来就昏迷了。送达医院时,人已没了自主呼吸,瞳孔放大。我和大侠赶在回去的路上,心急如焚。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照顾之中,有事都是父母挡着,直到这一刻,才发现,生死是如此之近。四个小时后,我们抵达医院,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已没任何反应,想必他支撑到最后一刻,还在等候着我们。他的心还在跳着,身体是温暖的,我晓得他是知道我们赶到了,我也晓得他特别希望我们能救救他……然而,就算是医疗条件具备、经济条件具备,人脉关系具备,我们,在病魔面前,却脆弱不堪,束手无策……每天我、大侠和我姐轮班,日夜守候在父亲床前。大侠说,姜威和文白正坐车赶来了。我立马跑到床前,跟父亲讲,爸,姜威要来看你了……父亲像是听懂了我的话,本来靠药物支持,浑身机能慢慢消退,整个人浮肿的他,竟慢慢地消了肿,变得自然起来。到这时候,父亲还是不忘讲究穿着和礼仪。姜威和文白赶到病床前看望了老爷子,第二天离开汕头前又到医院……

父亲在病床上坚持了六天,最后走了。这六天的煎熬,是想让我和姐姐接受了这一事实。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结果,但花了很长时间。至今,他放着照片和笔记本通讯录的小箱子,我还没有勇气打开。我把年迈又孤单的母亲接回了深圳。隔壁姜威家也住着他的妈妈,我们喊大妈。两个老人一起说话一起锻炼,互相做个伴。这是2009年。

两家就这么一来一往地照常生活且工作着。姜威和大侠有太多共同的朋友,有太多共同的话题——围绕着书。有时我调侃说,你们怎么像是同性恋啊。其实在我看来,大侠与姜威的关系,根本不是同性恋二字可以概括,也不是兄弟二字可以廓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你想,恋人还会分开,手足还有原则,但他们俩,完全超越了这些,相识相知相信相敬相惜相怜的这么一种关系,也就是说,他好,他才好;他高兴,他也高兴。俗话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但这“难得”却被他俩幸运地碰上了。他们出去喝酒,夜归。大侠往往是司机(当年还没有醉驾一说),姜威是乘客。司机乱开,乘客完全信任地跟着乱跑。大侠驶到某楼盘前,说,到了。姜威乖乖地下了车。后来找不到家,才发现,走错地儿了。这种事例,举不胜举。大侠错了,姜威也会无怨无悔地跟着错下去;姜威有急,就是大半夜台风天的,大侠也踩着拖鞋一路狂奔而去……只要说他俩在一起,夜再深雨再骤,我和高姐也只得无奈地“放心”了。

有一年,我、大侠,姜威、高姐,还有张清及郑红,三家人,突然想着去西藏。走之前大家最担心的是姜威,因为他意志力薄弱,又不爱运动,估计高原反应最大。从成都飞到拉萨,一下飞机,我却开始晕,坐计程车到宾馆的路上,竟吐了起来。一晚上吐个不停,当时以为在成都机场吃坏东西了,一直挺到第二天一早上医院,才知道是高原反应。然后,打点滴,从上午打到下午。后来,郑红也来了,加入了打点滴的队伍。我们说,还是高姐厉害。当时,她正在八角街上大踏步走呢,发短信问我要吃啥,我说,香蕉!

大家按计划第二天去布达拉宫。第二天早上吃饭,却发现姜威陪着高姐在打点滴,说是前一晚缺氧得不行,头都伸到窗外去了。如此,我们三个女生,一会一个倒下,轮流打点滴,起来,又倒下,打点滴,又起来,复躺下……几次三番,终于在第四天,大家决定撤往成都,觅美食吃。姜威在拉萨一点事儿没有,他得意地吹牛下次与大侠张清三人行。一趟三家西藏行,啥风景都没看着,只顾着老婆们打点滴了——大侠后来笑言:能一起到高原旅行的,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翻捡我家电脑里的图片库,几乎五分之一的照片里有姜威,要么是他与大侠在地中海,要么是我们在西藏,要么是在黄山,或是在西施故里,还有厦门泉州汕头南澳岛……他在场的时候,总是友朋满座,谈笑风生。他爱组局,爱群聚,爱聊天,爱酒,爱烟,爱茶,爱美食,也爱花花草草,当然,也爱与一些聪慧可人的小女孩搭讪。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如能理解胡先生,就能理解姜威的“欣赏”,那是一种“乐而不淫”,一种干净纯粹的审美。而他的豪放洒脱,完全建立在他心中有坚强的后盾——他“惟一财产”高姐的信任和支持上。什么叫相濡以沫,姜威与高姐,一路从哈尔滨到深圳,一路风风雨雨,一路携手共进,真就是最好的诠释。我至今深深地记得,在最后一刻,姜威依稀清醒时,牢牢抓住高姐的手紧紧贴在胸口。他说不出话,直瞪眼看着高姐,高姐含泪频频点头。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在父亲离世的两年之后,姜威也走上了不归路?一个在高原上都可以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说走就走呢?病发时,足足近一年,姜威感觉不适,但找不到痛源。他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医名院,中药西药甚至器械都尝试了,却没有结果。按说,在病痛面前,他是积极的,也是理性的,并没有拖延。但上帝就是愿意这么开玩笑,一直到某天,一位朋友建议到香港看心理大夫,他去了,大夫说,你这不是心理的问题,是肺出问题了。

他从香港回来后,大侠正在上班。姜威给大侠发了一条短信,大意是,有要事,面谈。大侠心想着不急,第二天见面也行,当晚忙着应酬,完了回家倒头就睡了。第二天,却收到梁二平的询问短信,“姜威生病了?”大侠一下子惊呆了,赶忙过去与姜威密谈。回来上楼梯时,禁不住泪流满面,说,姜威想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坏信息,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大意地忽略了。这个细节,此后被大侠屡屡提起,也成为他怀念故友煎熬自己的一个心结。

肺癌,香港养和医院确诊了。然后,姜威开始住院,然后,化疗,然后,放疗……他一直高度配合,每次回来,药都是大把大把的,疼痛时,一抓就吃了下去。他气色一直不错,人的状态也好,朋友前来探视,他都衣冠整齐,以礼相待。有次瘦弱的文白来了,旁边的陌生朋友竟以为,生病的更像是文白而非姜威呢。对前来探望的朋友,他总说,没事,没事。

那一年也奇怪了,报社同时还有两位美女同事也生病,这两个人与他都相熟。他很关心对方,总是短信询问病情并互相鼓励。后来,一位同事先走了,消息瞒不住,他连连叹息。该美女是我的部门同事,大家相处极好,悲痛之余,我竟呆性十足地问他,你要不要也送个花圈?他阴郁地摆摆手,说,算了。如今想来,我是如何的大不当。此种坏消息,对于再坚强的人而言,也是一种残酷的预言或是参照。另一位同事与他病源相同,但发现和治疗都比他早。姜威经过六个疗程的化疗后,医生说到一个段落,可以去度假旅行。于是,他去了东北,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黑土地。我们都为此高兴,能把疗程坚持下来,多么不容易。貌似不能吃苦的他,却超乎大家的意料,以常人不能及的坚强做到了。就在我们窃以为奇迹即将发生的时候,他从哈尔滨回来了(休息了二十天),见人便问,那位同事怎么样了?为何发短信不回了呢?我们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实,那位同事进了ICU,已到弥留之际,无法与外界联系了。但这话该怎么讲呢?他见我们不答,就不再问了。然后,说自己的左眼开始模糊了,像是看不清东西了;小便也困难起来;腿走路也有点费劲……还有,最关键的是他的假牙丢了,没有牙齿,他无法吃下东西。我听完回到家里,急得挠头,生平第一次,我发现二傻哥也有软弱的一面,他不再逞强了。面对我们,竟可以坦白病情,坦白疼痛,坦白困难。不再像原来,都是“没事”、“不要紧”。当时大侠在北京出差。怎么办呢?我翻着手机通讯录,冒昧地给一个并不算特别熟悉的牙医朋友打电话,压低声音,问他能否到家里来给姜威配假牙。那位朋友挺仗义的,但说所有的器械都在医院,还是希望能去现场方便些,他会尽所能帮忙。我又赶紧过去看姜威,他说已有人帮他联系好了,假牙问题解决了。

然而,问题越来越不乐观。他又去香港复检,医生说原来的地方控制挺好的。但没说其他地方有没有扩散。我们都不敢往其他方面猜测,只安慰他医生说好就是好,心理最重要。他不吱声,却决心在深圳住院了,说有专业陪护,会方便一些。第二天,李明大哥动用关系联系了北大医院,大侠搀扶着姜威下楼,走出庭院,下了阶梯,坐进车里。他没带什么东西,因为“随时想回家就回家”。出门时,院子里花繁叶茂,他要求种的爬墙虎已攀满了绿墙,避邪用的仙人掌株株挺立玻璃窗前,二楼书房的一切物什原样放着,书桌上有老花镜,药盒,还有翻开的书……

住院后,大侠说,你要争取到对面的莲花山公园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姜威点点头。他变得很乖,听话,吃药,治疗。眼睛看不清了,就让弄一个播放器,听名著,听古诗词。2011年的中秋节,我们聚在病房里,同在的还有邓康延信姐及他家珂子夫妇。姜威的小舅来了,说那天傍晚他们全家聚餐。姜威和高姐都叫我们同去,我们当时不置可否。小舅把大侠叫出门,悄声说,这可能是全家族的最后一次聚餐了。大侠闻之,不响,回房后说,不参加了,就你们自家人吧。

当生死有了倒计时,一切唯有等待,那种痛与凄凉,无以言表。姜威状况越来越差了,他下不了床,小腿肌肉开始萎缩,身上长肉疮,翻一下都疼痛无比,一只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另一只眼变得奇大,辨识着来人,有时,我们探望后告别,走出房门,再回头,还见他不断地朝门外看……他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希望医生能给他开药,想新招,不放弃。他甚至让大侠去找主任,找院长,找一切能找的人。然而,他身边的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耗尽,生不如死,想拔掉身上的管子都无能为力。最后,姜威已无法言语,我们找来了笔和纸,他奋力挥毫,一笔一画,非常着急,然而,我们就是顺着笔画,拼命猜也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弥留之际,大家守在他的病榻前,吟诗诵词,甚至还读着为他写的挽联,开玩笑问他行不行,不行的话他自己起来写好了。那个晚上,可能把他吵坏了。仪器上的脉搏和心率不断地变换着数字,上上下下。人越来越多,把房间都站满了,也挤满了楼道。时间终于定格在2011年11月7日晚上10时16分。

姜威走了,我们家隔壁二楼书房不再亮灯。这个院子一下子寂静了起来。有个夜晚,大侠下了夜班,是凌晨两点多。我听见车回来的声响,但半晌不见门开,觉得奇怪,以为是夜深人静听错了。等了半天,又觉得不对劲,于是,斗胆出来开了院门,只见夜色下,庭院外六合院里的公共桌椅上,呆坐着大侠一个人,正埋头哭得稀里哗啦。

大侠很少动情,比如哭。但在姜威的事情上,我见过多次。追思会上,来宾众多,挤满了姜威生前爱去的尚书吧。大侠是主持,那一次主持,是我见到的最失败的一次主持,大侠泣不成声,完全无法使整个程序正常行进。墙壁大照片上的姜威,估计正为此 “无地自容”地连声发出口头禅:“靠,这是干吗!”因为姜威,大侠“毫无原则”——他可以放声痛哭,肆无忌惮;可以在报纸上“史无前例”地整版整版地报道一个人……连不认识姜威的《北京晚报》孙小宁都觉得奇怪,一座城市,竟如此地怀念一位文化人。后来,她忍不住也在《北京晚报》上以一个整版报道了姜威。

如此说来,二傻哥,又是幸运的。有这么多人送行,怀念,甚至连园子里的树木花草,还有早起啼叫的小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