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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

2015-05-21胡柏明

广州文艺 2015年6期

墙是白色的,窗上的玻璃是白色的,屋顶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就连日光灯的光也是白色的。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仰在白色的枕头上。当韩雪从因惊吓而昏厥中慢慢苏醒过来,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她想打开眼睑,眼皮很沉很黏。她焦躁慌乱地使着暗劲,一时还是没法打开。她想喊人,喉咙头像卡着把锁。她憋着劲一点一点地睁,当光线糊状似的渗进视网膜,她感觉好像刚下过一场雪,自己就躺在北方的雪地里,没有鸟叫,没有风声,只有透心的冷。

一抹红色线一样闪进韩雪的眼帘,空中挂着一只吊瓶,血液顺着皮管往下滑落,一滴一滴注进她的身体。当韩雪突然感觉有一条冰凉的水蛇在血管里游动,她的手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一道血色闪电似的在她眼前晃动起来,不禁一阵惶恐。

一切都在旋转,餐桌,灯光,闪亮的刀子,还有人……眼前仿佛飞溅着如注的鲜血……韩雪在渐渐地清醒,往事正从记忆的深处慢慢探出头来。刘光辉你在哪里?罗晓岚她……她到底怎么了?我那样做实属情非所愿迫不得已啊!刘光辉你难道真的宁愿撇下患难与共的妻子不管,而去……所有的海外打拼,所有回国的追求,所有的海誓山盟,到头来仅仅就是眼前一片空白的病房?

泪水透凉地从韩雪的眼角挂落,滴在洁白的枕巾上。

那天刘光辉特意驾车赶到研究所来接韩雪,回到一个叫桂花苑小区的家门口,刘光辉没掏钥匙,而是按响了门铃。韩雪不由诧异地瞟一眼刘光辉,把目光好奇地投到了门上。

来开门的是一位姑娘。刚进门,刘光辉忙向错愕着的韩雪介绍,她叫罗晓岚,今后就是我家的后勤部长。罗晓岚满脸笑容把手伸向了韩雪。韩雪犹疑一会也伸出了手。刘光辉指着韩雪说,她就是韩雪,你就叫韩姐吧。韩雪握着罗晓岚温软有劲的手,眼光开始在罗晓岚的身上游走。罗晓岚留一头齐耳短发,额前的刘海抛物线似的挂着。一双圆润晶莹的眼睛略显羞涩地躲闪着她的对视。面颊绯红,像两只熟透的樱桃。挺拔的胸脯,婀娜的身段,颀长的腿脚,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激情和活力,这让韩雪不由露出了几分眼羡甚至有几分的妒意。与此同时罗晓岚也在偷偷察看韩雪。她五官端正,有一种瓷质般精细的美,窈窕的身段散发着知识女性贤淑文雅的气质。罗晓岚只是感觉韩雪白得出奇,大热天的手也凉得奇怪,忽的就打了个激灵。

就在两人互相注视的时候,刘光辉站在边上打趣说,握着手一时看不够,莫非前世缘定就是姐妹?两人互看一眼不好意思笑笑松了手。刘光辉扬起手指指厨房对罗晓岚说,开饭吧。罗晓岚一溜碎步朝厨房走去,背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刘光辉含笑看看站在原地的韩雪,拎着包走向卧室。

一阵暖风探进打开的落地玻璃门,把垂挂着的细花帘布掀得呼啦啦舞动起来,夕阳的余晖于是一波一波直往屋里闪。韩雪朝前走几步,在暖风的拥抱中打量起稔熟的住宅。东面走进门就是大通间,中间顺着门的走向隔了雕花屏风,北边为厨房餐厅,南边为客厅阳台。西面中间一条走廊,北侧是卧室书房卫生间,南侧是主卧客房。两人一直忙着工作,这里无非就是歇脚的旅馆,即便休息日也懒得打理,住宅尽管宽敞明亮,日子久了看上去难免零乱。韩雪看了客厅看餐厅,然后一间间看过去,沙发桌椅,墙面门窗,花草盆景不仅整洁,而且顺眼,就连卧室的枕头床毯,卫生间的洗刷用品,都折叠摆放得让人耳目一新。

刘光辉从卧室出来,见韩雪眉头喜孜孜地看个不停,搭着她的肩头讨趣地问,感觉如何?韩雪满意地点着头说,这小罗还真是心灵手巧。

说笑着来到餐厅,一盘葱爆大虾,一盘生炒野鸭,一盘香菇烩青菜,一碗番茄蛋汤早已摆上西餐桌,餐厅的上空飘游着含香的热气。刘光辉和韩雪刚坐下,罗晓岚很快就端来了白花花的米饭。刘光辉坐上首,韩雪坐西侧,罗晓岚迟疑片刻,就在靠近厨房的东侧坐了下去。看着罗晓岚满脸的汗珠子,刘光辉征询韩雪,开空调吗?韩雪说,风档开低点。罗晓岚绕过去按下了遥控器。一阵凉风瞬间迎面扑来,空调咝咝咝地就响开了春蚕吐丝一样的声音。

刘光辉拿起筷子悬空往西餐桌上划拉一圈,戏谑说,三菜一汤,小罗还真有时代感嘛。他说着夹起一只大红虾放到嘴里,看着韩雪拿筷子朝虾盘敲敲,手嘴并用剥起了虾。韩雪忍不住也夹了一只,尝口汁水咂咂嘴,剥开大虾放进嘴里咀嚼着,直到喉咙口发出咕嘟一声。罗晓岚没动筷子,见两人都咽下了大虾,赶忙递上餐巾纸。刘光辉扯了纸巾边抹边等韩雪的反应。韩雪扯过纸巾擦完手又抹嘴巴,然后抿抿嘴颔首笑说,这味道还真不错。刘光辉一拍手说,小罗,韩姐都表扬了,你还愣着干吗?罗晓岚这才松口气动起了筷子。

夏天的晨昏来得迟。没开灯,从玻璃门窗对射进来的光,把餐厅泼洒得亮堂堂的。空调咝咝响着,不时有暖风从南面吹过来,坐在餐厅像享受三月春风一样舒适。

韩雪平时正餐饭量很小,就喜欢吃零食。今晚却是个例外,她剥了大虾咬野鸭,吃了青菜喝番茄蛋汤,不时看看刘光辉看看罗晓岚,还频频点着头。看着韩雪吃得有滋有味,刘光辉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怂恿着韩雪既然好吃就多尝尝的同时,不断催罗晓岚,小罗,吃啊,剩了就可惜啰。毕竟陌生,又是保姆身份,罗晓岚很少夹菜,一直含笑扒拉着饭,目光时不时往韩雪的手上落。韩雪手指上戴的戒指造型很奇特,戒圈很瘦,戒顶却是一颗硕大的心形,上面还刻着细密的洋文。

小罗,以前学过厨艺?韩雪停下筷子突然问。罗晓岚赶忙收回目光,开口刚想说,刘光辉唔唔响着咽下野鸭肉,抢先介绍说,小罗是我同事的老乡,今年刚大学毕业。我们不是求学打拼耽搁了嘛,想请小罗过来帮你调理身体,到时给刘家生个大胖小子。罗晓岚不置可否地点着头。韩雪听着却多了分心思。请保姆这事听来刘光辉早就联系了,这期间却始终没跟她说。再说,既然请小罗是来帮她调理身体的,一个刚涉世的学生妹能懂多少?看着眼前色香味都不错的菜,韩雪不解地问,你这是临时抱佛脚?罗晓岚躲闪着眼神刚想解释,刘光辉打断她说,小罗这人聪明又肯动脑子,她看食谱,上网查资料,还实打实作了操练。小雪你放心,从今往后保你牙好胃好,吃饭蛮香,身体蛮棒!刘光辉几句广告台词式的调侃,抖落出一桌的笑声。

韩雪笑过之后,却不露声色地起了疑虑。

散席后,罗晓岚起身打开灯,开始拾掇桌面。韩雪主动提议刘光辉下楼去散步。

太阳早已下山。小区里的夜灯一路亮着,给还明媚的夜色添了几分淡黄的光泽。韩雪挽着刘光辉的胳膊,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着。晚风从角落里窜过来,带起一阵阵温热的空气。四周的窗口闪着灯火。远处偶尔有鸽子的叫声传来。附近的树上,有知了清凉的声音滑落。

有人也在散步,路过时点着头,打个招呼。只听一对老年夫妻在背后站下说,你看人家海归,博士,年纪轻轻就得了科技进步大奖,还上过电视呢。啧啧的称羡之声在行道树间穿行,听得刘光辉和韩雪在晚风里一阵舒畅。

两人走进了亭子,下面的水池里有鱼儿在唼喋,灯光流淌的夜色里,池面泛着金色的波光。晚风穿过树影吹过来,拂着肌肤的时候感觉暖烘烘的。

请保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韩雪叫刘光辉散步,显然是有话想说。刘光辉抚着韩雪的肩头说,我们不是决定要孩子了吗?你的体质太弱,请人调理怕你反对,我就自作主张了。韩雪转过身子盯着刘光辉嗔怪说,看餐桌上的情形,你俩早熟悉了,却把我蒙在鼓里。刘光辉不无冤枉地说,同事听说我要请个有文化肯吃苦的保姆,就把小罗约过来了。餐桌上帮她说话,是想给你个好印象。我这人你还不清楚,别瞎想。刘光辉轻手捋着韩雪的头发,顺手刮一下她的鼻子。韩雪执拗地说,小罗人好我不否认,但我早已习惯了两人世界,突然间掺进来个姑娘,天长日久我怕……不方便。看着韩雪苍白的脸色,刘光辉的心忽然一阵隐痛。他抚摸着韩雪有些凉意的手说,没事小雪,你就安心调养。再说刚来就叫她走,面子上也落不去。

话已至此,韩雪不便再固执,她不由张手紧紧地箍住了刘光辉。

罗晓岚从此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刷过后着手开始准备早餐。馒头,面包,大饼,油条,荷包蛋,牛奶,豆浆,花生米,酱瓜,榨菜……每当刘光辉韩雪起来,不断变着花样的早餐早已摆在西餐桌上,餐厅间里游荡着温馨迷人的香气,慢慢地往整个通间扩散开来。

这时候罗晓岚就站在桌边候着,等刘光辉韩雪坐下,她忙着盛粥斟牛奶豆浆,然后自己也坐下去。吃过早餐,用餐巾纸抹抹手抹抹嘴,刘光辉韩雪打个招呼,出门上班去了。

把刘光辉韩雪送走以后,面对冷冷清清的房子罗晓岚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坐下去吃完早餐,把桌子收拾干净,关上门赶去超市菜场购物买菜。过惯了青春快乐充满欢笑的校园生活,一下子面对着空房子罗晓岚还真有些孤单,她得捋出头绪,让每天的生活变得丰富充实起来。

外面兜上一大圈回到家里,罗晓岚把物品和菜分门别类,暂时不用的藏进冰箱,当天要烧的搁到厨房里。走出厨房来到客厅往四周看看,有时走到阳台瞧瞧小区的风景,透口新鲜空气,拿上抹布拖把返身进来,一间一间角角落落瞄过去,该整理的整理,该擦拭的擦拭,该清扫的清扫。直到看上去一切都满意了,罗晓岚这才回到阳台,把抹布拖把洗了晾了。抹把手,做几下扩胸运动,罗晓岚走进客厅打开液晶电视,把频道调到音乐栏目。当美妙的旋律化作清澈的山泉向每一个房间淌去,罗晓岚打几个娴熟的旋转,哼着小曲朝走廊走去。

罗晓岚抱着一大堆衣服来到阳台。记得刘光辉曾经郑重其事地叮嘱过她,洗衣服的时候,最好把内衣内裤分开,尽量用手洗,尤其是韩雪的。从刘光辉的眼神和语气,罗晓岚能读懂一些信息,否则何需专门雇人帮她调理身体?罗晓岚把外套浸泡后装进洗衣机里,当悦耳的机声在阳台上响起,她开始用手清洗内衣内裤。和着回荡在客厅里的歌声,罗晓岚哼唱得很欢快很忘情。阳光把她的脸泼得红扑扑的,额上的汗珠子亮闪闪地往下落。树上有鸟的叫声很抒情地传过来。罗晓岚把韩雪的内裤汰到水里看不出一丝杂质,才绞干晾上。忙完活罗晓岚打个响指,就像一颗欢快的音符蹦跳着走进屋里。

除了休息日,刘光辉韩雪很少过来吃中饭。罗晓岚一个人很简单,早餐有剩下的,热一热吃了,没有,烧点饭把剩菜清理了。

罗晓岚从不午睡,接下来的时间看会电视,然后去书房上网查食谱,查哪些食品富含高蛋白高热量高维生素,哪些食品可以补血,她边看边把有些资料摘下来放到厨房,有些直接记到脑子里。忙上一阵,她会来到客厅舒展一下手脚,走到阳台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听听蝉噪鸟鸣,让大脑轻松下来。然后她又回到书房补补英语,翻翻专业书籍。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上阳台收了衣服,走进厨房准备晚餐。

那天韩雪独自先回的家,回到家的韩雪出了一身虚汗,脸颊汗津津的却看不出一丝的血色。罗晓岚把气喘吁吁的韩雪搀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忙去绞来一块湿毛巾。南边落地门口有风吹来,吹得韩雪的头发一掀一飘的,韩雪接过毛巾擦完脸,坐上一会才缓过气来。看着韩雪没有血气的脸,罗晓岚站在跟前一动没动,心有细针刺着似的痛。韩雪露出洁白的笑说,你刘哥加班,我们先吃吧。

罗晓岚做了一盘青椒炒墨鱼丝,一盘熘猪肝,一碗盐水清蒸鸡,外加一个虾皮菠菜汤。罗晓岚把菜端上桌后,赶紧盛来两碗米饭。韩雪大概饿了,坐下后不停地扒饭吃菜,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看着韩雪吃得有滋有味,罗晓岚脸上漾满了笑意。韩雪扒完饭,盛了半碗汤又咕嘟咕嘟喝起来。当韩雪搁下碗的时候,面颊上竟然洇出了丝丝缕缕的红,这让罗晓岚暗暗开心,她真想站起身来跳上一曲。

当韩雪起身离开餐厅的时候,罗晓岚也吃饱了。她收拾完桌面,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洗刷碗盏。就在水声哗哗响着的时候,罗晓岚听见韩雪在叫她,她关上水龙头走了出来。韩雪刚从卫生间洗了脸化了淡妆,她笑着说,好了没?陪我去散散步。

罗晓岚嗳嗳应着,小跑着上卫生间洗了手抹把脸,很快来到了韩雪的身边。

夕阳把高楼的屋顶抹得一片光亮。罗晓岚陪着韩雪一路款款而行。树枝上有鸟叽叽喳喳叫着,不时还扑棱着翅膀欢快地飞来飞去。风从四周悄无声息地吹过来,给人一种暖融融的快感。远处有桂花的馨香送过来,罗晓岚撇下韩雪撒开长腿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擎着一枝桂花飞跑过来,把桂花插到韩雪的头上,孩子似的边看边乐着。韩雪一脸赧颜说,韩姐好看吗?罗晓岚正经脸色上下瞄着韩雪,蓝底细花的上衣衬着白色的裙子,秀颀的身段有夜色里的绿树花草烘托,不禁脱口说,知识淑女,美人胚子!韩雪故意嗔道,你就会哄我!罗晓岚一把挽住韩雪说,我还没学会撒谎呢。

穿过草坪,两人来到一片藤蔓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很细碎地洒下来,像嵌了一地的花瓷。罗晓岚刚想坐,韩雪忙说,地气旺,别坐。罗晓岚要忙活,平时很少穿裙子,她扯过一枝藤叶玩着。看着有些孩子气的罗晓岚,韩雪觉得这种姑娘少心计却随意,心不免有点忐忑。小罗,听口音是西北的?韩雪看着夜色问。罗晓岚说,甘肃农村的。韩雪说,大学毕业不去找正式工作,倒愿意做保姆?罗晓岚继续玩着藤叶说,保姆也是工作呀!如今大学生捡破烂当环卫的都有,这当保姆算上等的呢。再说你和刘哥都是海归博士,事业有成,家庭和美,跟着你们能学到很多东西。还有我一个女的,厨艺家务这些事迟早得学会做。韩雪站在廊边点头说,这倒也是。罗晓岚忽然看住韩雪狡黠地问,听口气韩姐看不起保姆?韩雪一股气直往上冲忙说,没有没有。

罗晓岚扔了藤叶,调皮地挽住韩雪说,我想韩姐也不会。罗晓岚接着说,我们回去吧,等下刘哥回到家里还没吃饭,我得给他做呢。

看来小罗这姑娘孩子脾气,心却很细,韩雪边走边这样想着,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

走进屋里,刘光辉还没回来,罗晓岚拉亮电灯,打开电视,韩雪坐到沙发上按起了遥控器。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核桃肉瓜子松子还有芝麻米花糕,把韩雪原先爱吃的零食全替换了。韩雪曾经较真过,罗晓岚一番软磨硬泡说这些东西有营养,而且味道确实不错,韩雪也就认了。趁着韩雪看电视,罗晓岚把厨房落下的活干了,然后过来陪韩雪看连续剧。

临阳台的落地门口不时吹进来一阵阵的晚风,凉爽的晚风像女人温软的手把门帘掀得裙裾一样地晃。韩雪罗晓岚嗑着瓜子看电视。就在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罗晓岚一个飞身赶过去开门,是刘光辉。

刘光辉几步走到韩雪跟前,抹把额头有些激动,雪,只需再论证一个数据,一项国际领先的新技术又将诞生了!韩雪跃起身一把搂住刘光辉说,真的?刘光辉忙盯住韩雪朝罗晓岚站的方向努努嘴,韩雪撅撅嘴只得松了手。其实罗晓岚早知趣地往厨房走去。刘光辉喊过去说,小罗,干脆吃夜宵吧。

几个剩菜热一热,添了一盘花生米,罗晓岚又从冰箱拿出备着的馄饨烧上。刘光辉开了一瓶红酒,三人就坐了下来。

刘光辉说,雪,你也喝一点。罗晓岚帮腔说,韩姐,适量喝点红酒活血。刘光辉端起酒杯提议,为我们健康平安事业有成,干!一阵叮当的碰杯声,刘光辉把酒干了,罗晓岚也见了底,韩雪擎着杯子犹豫着。刘光辉说,抿一口吧。罗晓岚的目光不经意又落到了那枚戒指上。刘光辉斟酒的时候瞥见了,不由问罗晓岚,这戒指怎么样?罗晓岚满脸通红只顾点头。韩雪搁下杯子亮亮戒指不无感慨地说,当年我们在海外不容易啊!你刘哥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抠出这只戒指,当作爱情信物亲手给我戴上,一晃许多年就过去了。韩雪说着往戒指噗的亲了一口,那眉眼那神情流淌着甜蜜的幸福。

罗晓岚的眼睛不禁有点湿了,她端起杯子真诚地说,刘哥,韩姐,小妹由衷祝福你们爱情事业双丰收!说完一口把酒干了。

韩雪喝下酒后,罗晓岚欣喜地发现她的两颊有些红润。

一段日子下来,刘光辉已经习惯于把罗晓岚当妹妹看待,看着她在忙碌,自己却像老爷一样闲着,感觉很陌生,有时会过去当个帮手。

那天休息,当刘光辉起床的时候,罗晓岚早已做好早餐,还去赶了超市菜场。端出早餐,陪刘光辉匆匆吃了会,罗晓岚就上阳台洗衣服去了。

刘光辉吃完早餐踅回卧室,见韩雪还躺着,俯下身吻了她的额头说,雪,起来啰。韩雪伸出白花花的手臂箍住他,慵懒地嗯了一声。当刘光辉离开卧室的时候,韩雪开始穿衣服。她没直接上卫生间,而是走到廊口,看见刘光辉已在阳台帮罗晓岚晾衣服,而且有说有笑的,她没凑上去。韩雪洗漱化妆完刚走进餐厅,罗晓岚小跑着从阳台赶过来,很快就端出了早点。

没过多久刘光辉也过来了,坐下后手托下巴歪着头很专注地盯着韩雪,尽管罗晓岚已避进厨房,弄得韩雪反倒有些不自在。

韩雪抹把嘴过去刚打开电视,感觉从阳台进来的风已经有些凉意,她又过去把落地门拉得只剩一道缝。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刘光辉在叫罗晓岚,手里拿着一只尼龙包,他正在拆封口。罗晓岚很快来到客厅看看刘光辉又看看韩雪。只见刘光辉抖出一件围裙叫罗晓岚穿上试试。罗晓岚套上后转到韩雪跟前调皮地问,韩姐怎么样?没等韩雪开口,刘光辉过来帮罗晓岚系上身后的带子开玩笑说,厨房油烟重,一个大姑娘满身烟味,到时嫁不出去可糟啰。罗晓岚一把拉过韩雪的手娇嗔地说,韩姐你看,刘哥咒我呢。韩雪拍拍罗晓岚温软的手背说,小罗美女大学生,馋死那些臭男人。韩雪说着瞥一眼刘光辉。看着刘光辉和罗晓岚很默契的样子,自己却成了瞎掺和的局外人,韩雪脸上傻乎乎地酬酢着,心里难免暗暗地有了些郁闷。

穿上新围裙的罗晓岚在厨房忙着中饭,刘光辉也钻进厨房帮着汰洗切菜,这样就把韩雪冷落在客厅看电视。听着那边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韩雪几次想过去凑热闹,屁股却粘在沙发上始终没动,眼睛看着电视,不知不觉会分神开去,刚把思绪拽回来,耳朵又岔开去了。来回几个折腾,韩雪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

开饭的时候端上来清蒸鲫鱼,肉松蒸蛋,白切鹅肝,还有一碗紫菜汤。刘光辉大大咧咧笑着不断夸罗晓岚的厨艺越来越精,并催着韩雪多吃菜,说些这补那补的话题。罗晓岚红着脸谦虚说,我至多一个学徒,刘哥奚落人呢。她还向韩雪求援,韩姐,你说是吗?罗晓岚发现韩雪坐下后默不作声,冷着脸色扒拉着饭菜,想借此让韩雪开心起来。其实从韩雪怕冷神情委顿面无血色,罗晓岚早已看出她有病,刘光辉称为生小孩帮忙调理只是托词。所以罗晓岚就抱定一个念头,变着法子让韩雪开心,这样再配上合理的调养,韩雪的身体才会慢慢恢复。哪知韩雪正憋着股气,冷不丁冒出一句,这动物内脏胆固醇高,以后少上桌!

刘光辉听出了韩雪的不快,赶忙嬉皮笑脸打圆场说,太太高见。刘光辉把大拇指伸到韩雪眼前晃晃,不过,他话锋一转接着说,事物往往有其两面性,这动物内脏胆固醇高不假,但同时富含高维生素高蛋白,而这些恰恰正是本太太需要补充的营养。刘光辉指手画脚摇头晃脑一番评点,逗得韩雪抿嘴笑了。罗晓岚看着韩雪露出了笑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但罗晓岚捉摸不到韩雪暗中最大的顾忌,恰恰就是刘光辉跟她之间的随意,还有处处帮她说话。

韩雪的心里隐隐总有些担忧。她始终认为男女间太过随意,单独相处的时候一旦接触亲昵就容易乱方寸,真到那时候要扯开就难了。刘光辉帮罗晓岚晒衣服,一起下厨房,还给她买围裙,这些在韩雪看来都是不好的兆头。韩雪尽管信任刘光辉,但当单独面对青春靓丽丰满迷人的异性时,他会做古时的柳下惠?躺在床上午休的时候,韩雪觉得凑机会该催催刘光辉把罗晓岚辞了,免得到时节外生枝。

那天吃过晚饭,韩雪忽然感觉有些烦躁,浑身也有些倦怠,走进卧室早早就躺下了。没过多久她就睡了过去。当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刘光辉还没来睡。韩雪套上睡袍轻轻打开门,灯光从书房的门口折射出来,里面有人在轻声探讨着什么。韩雪趿着棉布暖鞋走过去,只见刘光辉坐在电脑前,罗晓岚紧挨身边不停地记着。看上一会韩雪退了回来,没发现异常不便乱开口,否则毕竟有失文雅。韩雪于是黑灯瞎火靠着床垫,进退两难地胡乱想着。

韩雪听见两人走出书房朝外走去,边走边嘀咕着粥什么的。她没跟出去,到时神经过敏反而难堪,只得耐着性子等在床上。

过了很长时间,刘光辉蹑手蹑脚摸进门来,韩雪突然打开灯,把刘光辉吓了一跳,你还没睡?刘光辉说着把冒着热气的小碗捧到韩雪面前,喜不自禁地说,雪,刚熬的红枣粥,补血的。现学现熬,你尝尝!韩雪瞟几眼刘光辉,看他一脸热枕候着,不忍伤他的一片好心,接过来吹着热气喝了几口。刘光辉忙问,怎么样?韩雪点头说,还行。刘光辉就催韩雪,都喝了吧,锅里还有。

你跟小罗就在研究粥?韩雪曲里拐弯地问。刘光辉根本没在意韩雪的弦外之音,他乐呵呵地说,你自己没注意吧,自从小罗上门以来,你的气色有了明显好转,这充分说明调理有了阶段性的效果。所以晚上我跟小罗商量,补血这块要加大力度。我们上网查了,各种配制的粥,比如胡桃枸杞粥,芝麻龙眼粥,羊乳红枣粥,是补血的上品。从今往后你得好好配合……刘光辉正讲到兴头上,韩雪一个横枪打断他说,我就怕点冷,脸上少血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我看还是把小罗辞了吧,免得到时真把我整出病来。

几句话呛得刘光辉顿时没了笑容。他过去打开门往外看看,回过身来强捺火气很快又换上笑脸说,还喝过洋墨水的人,就这点心眼?别耍孩子气了,再这样继续调养下去,到时我太太红光满面,艳若桃花,一高兴指不定你还给小罗发红包呢!

喝过罗晓岚大清早起来熬的鸡汤粥,刘光辉陪着韩雪上医院去了。

当初决定想生孩子时,刘光辉陪韩雪上医院作例行检查,结果查出韩雪有病。医生背地里告诉刘光辉,说这病难治吧,只要药物治疗配合营养补充,再保持一个好心态,能够恢复原样;说不难治吧,光用药物,轻视调养,甚至放任自我,情绪大幅度波动,死亡率也高。从那以后,刘光辉就定期带韩雪来医院输液配药,进行复查。看到输的全是球蛋白白蛋白乃至血浆全血,韩雪曾经疑惑重重地问刘光辉,我是不是得了重病?刘光辉瞄了几眼吊瓶伸出手摸摸韩雪的脸说,你不是怕冷少血色吗?医生说要增加高蛋白高热量高维生素的输送和补血,没事。

罗晓岚收拾完餐桌厨房,又赶去超市菜场,每天吃的食品菜肴得换新鲜。回来后她打开落地玻璃门,又打开电视,独自来到阳台上。阳光温暖地洒下来,眼前的花草树木透着清澈明亮的色泽。栖在枝头的飞鸟叽叽咕咕谈着恋爱,然后成双成对飞来飞去。吮吸着清新湿润的春天气息,罗晓岚趴在栏杆上想起了心事。眨眼间来这里半年多了,看着刘光辉韩雪爱情事业家庭物质样样完美,罗晓岚打心眼里称羡。要说有缺憾,那就是韩雪的身体。自从来到这里,刘光辉韩雪都把她当小妹看,所以她也干得卖力。看着韩雪气色的变化,罗晓岚觉得所有的付出没白辛苦,这让她睡在床上都欣慰踏实。至于韩雪偶或给脸色看,罗晓岚能理解这是女人的周期和情绪不稳的反应。两只鸟儿嗖的从眼前掠过,罗晓岚欣喜地直起了身。春天过去就是夏天。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这里的生活只是一个过渡,她有自己想要的目标。

这样想着,罗晓岚踏着电视里的歌声走进屋里,先去看一会书,然后下厨做饭。

那天吃过晚饭,刘光辉韩雪难得坐在客厅看电视。罗晓岚忙完事也在边上坐下来。

看完《新闻联播》看《军事报道》,眼看过了八点,韩雪打起了哈欠。其实韩雪的精神状态一直欠佳,只是工作起来咬牙撑着,别人不易看出她的萎靡不振。刘光辉屡次劝她请假休息,她死活不干。刘光辉怕她起疑心伤情绪,只得随她。实在熬不住了,见刘光辉又没走的意思,韩雪打个哈欠起身说,你们看,我先去睡了。

刘光辉说,我等会儿就来,坐着没动。刘光辉觉得白天罗晓岚独自一人怪冷清的,这时撇下她又走了,总感觉过意不去,就坐着陪罗晓岚看电视。反正等下还得熬粥呢。

罗晓岚想催刘光辉陪韩雪去休息吧,到时熬好粥会叫他们的,忽然觉得不妥,就缄口了。

看着电视,刘光辉就问些罗晓岚的想法打算,罗晓岚就向刘光辉讨教些打拼的门道,海外求学的套路。

眼看到点了,罗晓岚打个招呼起身去熬粥。刘光辉干脆关了电视也跟了过去。

当刘光辉端着粥走进卧室的时候,韩雪似睡非睡,还做着稀奇古怪的梦。她坐起身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漫不经心地问,看什么好电视?刘光辉说,叫……《温柔的背叛》。韩雪噢了一声,接过碗喝起了粥。

翌日韩雪在单位里关上门,打开电脑一口气看完了十二集的《温柔的背叛》,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撇下妻子陪罗晓岚,原来看的是小姨子跟姐夫上床的连续剧!夜深人静的别说触景生情,就一丰满漂亮的姑娘坐在身边……韩雪不敢往下想了。管他俩有事没事,反正得快刀斩乱麻,叫刘光辉赶快辞了罗晓岚。当然,这种事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毕竟得顾着海归博士的脸面。

下班的时候刘光辉开着车子来接韩雪。韩雪从华丽气派的玻璃门里走出来,跟人打着招呼往台阶走,夕阳下的脸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韩雪走进车子就靠在了椅背上,人显得有些疲惫。刘光辉关切地问,不舒服?韩雪浅笑着说,没事。刘光辉于是发动了车子,车子绕行一段就拐上了马路。

这是一座江南历史名城,一个湖泊一条柳堤,就叫那些文人墨客传唱至今。这里山青水秀,风光旖旎,空气清新,适宜人居。车子穿行在城市的马路上,高楼一幢幢向后移去,两边的香樟树梧桐树不时从窗外闪过。下班高峰期有些拥堵,车子时快时慢,还得停下来等绿灯。商铺前斑马线上人流涌动。

韩雪忽然轻叹一声,唉!刘光辉忙问,怎么了?绿灯亮了,刘光辉踩着油门缓缓驶去。韩雪看着窗外的行人说,单位里小黄离婚了。你说这年代都穿红着绿的,做人却朝三暮四。刘光辉看着前方不无感慨地说,这年头的爱情婚姻好比那些豆腐渣工程,刚还轰轰烈烈漂漂亮亮的,没过几天就垮了。韩雪接过话茬说,问题是这种爱情婚姻不在少数,流行病似的还到处蔓延。刘光辉插科打诨说,这倒是个课题,要能研究出一种药能防治这种病,那可就功德无量啰。

车进入小区,该下车了。韩雪煞费苦心的旁敲侧击刘光辉根本没领会,又不便挑明,她只得暂时作罢。

晚上吃咸肉炖黄鳝,白斩鹅肉,葱炒土豆丝,还有河虾蛋汤。吃着饭的时候,三个人东拉西扯聊些闲散的话题,餐厅里就有了些轻松的笑声。笑声刚落,刘光辉像刚想到似的看住韩雪说,今天爸来电话了。韩雪忙问,爸说些什么?刘光辉说,爸说给你打电话问啥时能抱大孙子,你说你有了,爸那个乐呀!我想小雪居然学会哄人了……刘光辉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灯光下的韩雪满脸惊讶,然后脸色慢慢暗淡下去,忙把探询的目光投向罗晓岚。罗晓岚匆忙搁下碗筷,愣怔着眼神说,都怪我忘了说了,下午我是接了个电话,对方一口土话我也听不太清,就嗯嗯嗳嗳应了一通,挂了。给你们添乱了,对不起。瞥见韩雪面有愠色,感觉这电话肯定接出了差错,罗晓岚起身鞠了一躬。

回到卧室,韩雪关上门僵冷着脸色说,爸的电话你接她接,看来我倒真成局外人了。刘光辉忙凑上去解释,这分明是个误会,小罗不是说她忘了吗?韩雪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说,误会?误会也不能乱应我有了。这……她到底什么用意?刘光辉陪着笑脸说,小罗不是说爸的方言她听不清嘛。你动不动就往歪处想,搞坏情绪我们不都前功尽弃了嘛。

韩雪倏忽转过身来面对着刘光辉说,这调养我看算了,你还是让小罗回去吧。

一口气憋得刘光辉满脸通红,他摊着手摇着头压低嗓门说,雪,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想想看,人家小罗一个大学生上门来做保姆容易吗?就为了一个电话硬把她辞了,这不是伤害她吗?她远离父母,你我就不能把她当妹妹看待?堂堂海归博士,连这点涵养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看扁!

韩雪一时无语,纠结的心思透过眼神游走在刘光辉紫红的脸上。

刚挂上吊瓶不久,刘光辉突然站起身眼神放光说,雪,我想到论证数据的途径了!他抓起韩雪没挂针的手背拍两下抱歉说,你挂完后自己回家,噢。说完刘光辉匆匆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韩雪。她看着吊瓶,蛋白液不停缓缓地向下滑落。她又看看墙面,看看屋顶,室内满眼都是白色。她很自然就想起了下雪天,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叫韩雪。雪绒花,雪绒花……当《雪绒花》的旋律在脑海里响起的时候,眼前恍惚闪动起了一位姑娘的倩影,面对着洁白无瑕的雪地,姑娘在雪花纷飞中奔跑起来,跑着跑着感觉两只脚像灌满了铅一样沉,一颗心不觉有些慌乱……这时候从窗外的树阴里送来一阵风,吹得韩雪不禁打个寒噤。

韩雪于是很想刘光辉。然而,当她想起刘光辉的时候,心里却蓦地感觉有些意外。往常韩雪身体不适,尤其上医院,刘光辉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哪怕出去撒泡尿,也是很快就回来坐在病床边。这次居然能很放心地撇下她走了,还说是想到了论证数据的途径。她挂瓶过敏万一出现险情不说,大家都是搞科研的,需要灵感当然毋庸置疑,难道他的灵感偏偏来得这么凑巧?韩雪不禁想到了罗晓岚,想到了那个电话。既然罗晓岚说听不懂刘光辉父亲的土话,只是嗯嗯嗳嗳地应着,公公一个乡下农民却能从中听出说有了,而且公公跟刘光辉通话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确,不然刘光辉不会在餐桌上公开讲你说你有了。究竟是罗晓岚撒谎还是另有隐情?莫非罗晓岚说有了是真的,只是这有了的对象不是韩雪而是罗晓岚!

想到这里韩雪的心有些躁乱,情绪跟着也一阵郁愤。看来自己真的是得病了,不然一直以来这肚子怎么会没一点动静。公公几次三番催他们,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再不抱孙子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会不会刘光辉已经嫌她生病不能怀孕,怕断了刘家的香火,所以偷偷摸摸跟罗晓岚有了,然后到时让罗晓岚鸠占鹊巢?这样想着韩雪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尽管她不断宽慰自己这只是凭空猜想,但这毕竟并非毫无根据的空穴来风,她几次想辞退罗晓岚都遭刘光辉回绝,这总没造假吧?看看瓶里还没挂完,韩雪有些焦躁。她想按铃催医生拔了算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既然有病就得吃药打针,而且到时一定要从医生口中问清自己到底患的什么病,不能病恹恹地让他们坐享其成。

挂完瓶韩雪走出医院,打上的就往家赶。

韩雪没按门铃,打开门轻轻关上径直往卧室走去,没人。她脱下外套挂上,走出门一间一间看过去,刚走到廊口,听见响动的罗晓岚赶了过来,一脸惊讶地问,韩姐你回来了,刘哥呢?她朝韩雪的身后看看。韩雪因意外而显得有些局促,勉强笑笑说,噢,他去单位了。罗晓岚忙绞来一块湿毛巾,小跑着返身又泡来一杯保温的豆浆放到茶几上,打开电视说,韩姐你歇着,我去烧中饭。韩雪瞄一眼罗晓岚围裙里的肚子,把湿毛巾递过去说,你去忙吧。

看了会儿电视,韩雪来到阳台上透透气。阳光有些热,风把密密麻麻的阳光吹到皮肤上的时候,韩雪感觉不到温暖。韩雪手搭栏杆往楼下看,草坪在春天里变得青绿一片,那些树枝透着嫩嫩的油亮像伸向空中的手,在春风里朝路人俏皮地摇摆着。这时候一群白鸽从亭子那边飞起,在空中欢快地向前滑行。或许肚里搁着乱麻,面对盎然的春意韩雪的脸上却冷冷的,甚至有一种在雪地里奔跑的寒意。她想尽量轻松起来,板着张冷脸反倒显得自寻烦恼。

没来电话没来人,时间都近十二点了,还不见刘光辉回来,韩雪和罗晓岚只得看着电视等他。

临近十二点半的时候,刘光辉终于回来了。

刚进门,没顾上擦把汗,也没顾忌罗晓岚在场,刘光辉上去一把抱起韩雪转了一圈大声说,雪,成功啦!看着刘光辉高兴得像个孩子,韩雪嫣然一笑说,祝贺你!罗晓岚悄悄离开不久送来一条湿毛巾,赶去厨房上菜了。韩雪下来后从刘光辉手上拿过毛巾,帮他擦汗的时候发现他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忽然心疼得自己也想掉泪,情不自禁伸手抱住了刘光辉,把头拼命地往他怀里钻。刘光辉拍拍韩雪的背说,吃饭去吧。

刘光辉开了瓶红酒,招手示意还站着的罗晓岚坐下,给三只杯子斟上酒,拿起杯子看着里面的红酒说,雪,小罗,又一项领先国际水平的新技术诞生了,来,让我们一起举杯!碰了后刘光辉干了,罗晓岚迟疑片刻也干了,韩雪沾了沾唇。刘光辉拿起筷子看着菜招呼说,来来吃菜。他嚼着菜想去提酒瓶,罗晓岚早捏在手里了。刘光辉笑着说,小罗,今天这酒我来倒,你只顾喝酒吃菜。罗晓岚只得把瓶给了刘光辉。韩雪边吃边笑眯眯地看着桌面。

北窗的风吹进来,桌面上暖烘烘的。刘光辉斟上半杯红酒,想站起身又坐下了,脉脉含情地盯着韩雪说,雪,你是我的福星,你是我的动力,我敬你一杯!当的一声过后,刘光辉一气喝了,韩雪看着酒杯犹豫着。罗晓岚鼓励说,韩姐,红酒活血。韩雪见刘光辉正用期待的目光盯着她,一口干了。刘光辉又斟上半杯酒站起身,双手端着酒杯说,小罗,辛苦你了,刘哥敬你!一仰脖子见了杯底。罗晓岚飞快起来干了酒说,刘哥,这我不敢当!

风呼啦啦从窗口探进来,脱兔似的满地乱窜开去。窗外的树上响着鸟叫,叽叽喳喳像有掏不完的心事。

罗晓岚固执地从刘光辉手里争过酒瓶,给刘光辉斟得浅浅的,却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站着端起酒说,刘哥,我罗晓岚能为来你家当保姆而荣幸,恭喜你!说着咕嘟几口干了酒。韩雪因为病床上的胡思乱想,情绪上一时很难转过弯来,还是劝了一句,你慢慢喝嘛,说着又补了一句,别呛着。没等刘光辉清杯,罗晓岚又倒满酒杯端着恭恭敬敬地看着韩雪说,韩姐,我涉世不深,有不当之处,你大人有大量,我敬你!一口喝岔气,罗晓岚背过身去咳嗽起来。韩雪看一眼刘光辉,把目光停在罗晓岚的后背上说,叫你慢慢喝嘛。罗晓岚咳上一阵转过身的时候,韩雪看到她的眼里荡漾着泪水。

刘光辉早已知道韩雪对罗晓岚有些忌意,看着罗晓岚连抹几把眼睛,他尽管知道眼泪是咳出来的,总还是有些心痛和过意不去。听着噗噗的倒酒声,刘光辉对早已脸红的罗晓岚一弦双音说,今天高兴,想喝就喝吧,等下桌子厨房我来料理。

这时候韩雪的心里咕嘟冒起了泡,就像喝下的红酒发醇了一样。都喝两满杯了,还鼓励喝,等下醉了发酒疯叫邻居见笑。韩雪这样想着把目光移向了罗晓岚。罗晓岚嘴上说着红酒没事,能跟刘哥韩姐这样的海归博士未来的大科学家喝酒,我真的高兴!哪天我和我的那位要能及上你们的皮毛,我请你们喝酒!她的脸早已酡红了。打量着很随意地喝酒吃菜聊天的罗晓岚,韩雪猝然想起了当初两人散步聊天时的感觉,心思缜密的人表面上很随意甚至孩子气,却往往肚子里做文章。

韩雪收回目光礼节性地端起酒杯,脸上显出很文雅的微笑说,小罗,你辛苦了,来,慢慢喝。说着抿了一小口。

韩雪在卫生间洗澡,水龙头拧得哗哗响。

韩雪怕冷,刘光辉看着韩雪往衣柜里拿内衣内裤, 劝她去浴室洗,万一着凉感冒对身体不利。韩雪把头探进衣柜里翻寻着,她说都到夏天了,没事。韩雪的声音撞到板壁上再出来,听着有一种回响的效果,而且很遥远。

刘光辉不停地来回在廊道里走动。罗晓岚开了电视在听歌曲,看着刘光辉走过来走过去的,眉头上像贴着一只蝴蝶的标本,很想劝他坐下来,由她来照看。想想人家是夫妻,洗澡的事由外人去搭手不合适,也就坐着没动。刘光辉过来听听歌曲,又走到卫生间门口探探耳朵。他本想跟进去帮韩雪洗的,韩雪没说,又碍着罗晓岚,他没进去。韩雪体质弱,经过治疗调养尽管有所好转,毕竟还是弱不禁风,洗澡的时候要是晕倒了,又不及时发现,那后果……刘光辉拍着手心打几个转,拿来浴巾干脆候在卫生间的门口。

里面的声音响了,咔嗒一声,很遥远的感觉。门打开的时候,一股雾气伴着一股潮气向刘光辉迎面扑来,蒙眬的卫生间湿漉漉的,像刚下过一场雨。韩雪从雨雾中出来,一头潮湿的秀发把一张有些微红的脸衬得冰清玉洁,浑身上下几乎是透明的。刘光辉帮她披上浴巾一把抱起就往卧室走。

这时候罗晓岚过来了,她打开卫生间的后窗,湿润的雾气一下子往窗口涌去,外面刹时飘起了一道炊烟。罗晓岚把韩雪的衣裤装进脸盆里,回头看看没落下了,掇上脸盆就去阳台上洗。

洗完衣服返身过来,刘光辉和韩雪还没从卧室出来,罗晓岚忽然也想洗个澡。

当卫生间的水声再次哗哗响起的时候,刘光辉和韩雪在卧室里已经缠绵得筋疲力尽。

刘光辉看看时间想出去听歌曲,韩雪偎着他很妖媚地笑着说,再躺一会儿嘛。

罗晓岚很快洗完澡,轻声哼着一首《偶然》把卫生间抹洗干净,上阳台洗衣服去了。

当罗晓岚回来搁脸盆的时候,刘光辉正在卫生间里愣头愣脑找着什么。罗晓岚提着脸盆一头雾水问,刘哥找东西?这时从门外传来了韩雪的声音,我的戒指放洗脸池边上的,忘拿了。听到这里罗晓岚的头嗡的就大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切又都是没有任何预感的巧合,罗晓岚搁了脸盆也开始寻找起来。她一边仔细地扫描过去,一边搜寻着记忆的角角落落,始终想不起有戒指的踪影出现过。

找遍卫生间,连抽水马桶也捞了,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罗晓岚看一眼满脸困惑的刘光辉,又瞟瞟面部平静的韩雪,猫腰顺着廊道往阳台看过去。翻遍了阳台上的犄角旮旯,连金子的气息都闻不到,罗晓岚俯身看看草坪,打开门咚咚往楼下奔去。

韩雪叹口气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刘光辉看着罗晓岚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有些隐痛,又有些无奈。他想劝罗晓岚别找了,或许只是个恶作剧,即使真丢了找不到何苦白白费力伤身。然而他又不敢鲁莽,要是真丢了戒指,他又误会了韩雪,到时真棘手了。刘光辉想去卧室追问韩雪,可她一开口说戒指丢了,能问出个真结果?他匆匆走上阳台,见罗晓岚在草坪不停拨拉着,只好心神不宁地干等她。

罗晓岚满脸汗水回到屋里,垂着两手一副很无辜又很失落的样子,刘光辉忙去拿来湿毛巾塞到她手上,劝她说,没事。罗晓岚听着差点没哭出声来,胸口像卡着一大坨棉絮。

这天的晚餐吃得索然无味。

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刘光辉被一个怪梦惊醒了,他下床后摸黑打开门,卫生间的灯还亮着,看见罗晓岚抱头蹲在里面,刘光辉油然生出一分内疚,他说,去睡吧,没事。罗晓岚的肩头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掩面起身直往房间冲去。

从此以后的日子里,韩雪几乎难得有笑影。面对愁容满面闷闷不乐的罗晓岚,刘光辉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他判断罗晓岚吃了哑巴亏,却又不便明劝,真要这样就意味着韩雪构陷人,吵开了难收场。他也试图想从韩雪口中探询一下,可一路打拼过来的患难夫妻,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以后如何面对?刘光辉就在这两难中绞尽脑汁缓和些气氛,让日子这样过下去,这个家一时离不开罗晓岚,她这时走了也太委屈。

人的一生中注定要有若干个最后的晚餐的。

这天当刘光辉韩雪走进家门的时候,电视没有开,落地玻璃门和背面的窗都只剩下一道缝,罗晓岚就在一片宁静中坐在西餐桌边等着他们回来。

刘光辉韩雪忐忑地走进餐厅,罗晓岚早已把菜端上桌,而且很麻利地打开一瓶红酒。罗晓岚请两人坐下,斟上红酒端着酒杯说,这菜是我掏钱的,这红酒也是我掏钱的,这顿饭我请刘哥韩姐,来,干!罗晓岚坐下去的时候,脸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刘光辉和韩雪不禁面面相觑。喝了酒,刘光辉不安地问,小罗你这是?罗晓岚默不作声斟完酒,坐直身子挺着胸脯双手平端杯子说,承蒙老乡引荐,你们抬爱,我来这里快一年了,所有感谢的话都在杯里,我敬你们了!罗晓岚咕嘟干完酒,顾自斟酒的时候,差点渗出眼泪。刘光辉分明听出了罗晓岚话里的伤感,喝完酒搁下杯子劝罗晓岚,小罗你慢慢喝,有话尽管说,刘哥听你的。韩雪一进门就感觉出了异样,也劝罗晓岚说,小罗,喝猛酒伤身子。

罗晓岚夹块菜嚼着,咽下,起身端上满杯红酒看着刘光辉说,刘哥,我知道你把我当亲妹妹看,这辈子我……我知足了。刘光辉伸手想拦她慢慢喝,罗晓岚几口干了忙低头倒红酒,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哽咽不流泪。

刘光辉瞟一眼韩雪,对罗晓岚说,小罗,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没照顾好你,向你赔礼。刘光辉说完见了杯底。

韩雪也讪讪地说,是嘛是嘛。

罗晓岚没接话,吃了点菜,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平稳。今天在她的眼里,刘光辉和韩雪只是客人,她是主人,主人有话要对客人说。罗晓岚端起酒很镇静地看着韩雪。灯光下的韩雪面无血色,眼神有些哆嗦,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拨弄着她的鬓发。罗晓岚目光明媚地对韩雪说,雪姐,我这人很单纯,原来只想尽心尽力把你的身体调养好,然后去做自己的事。戒指没了,我只能离开了。罗晓岚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语气重了起来。不过,有些话我得当面说清楚。屋檐下就我们三人,你洗过澡后,我进去收拾衣服,还洗了澡,我的嫌疑最大。

听到这里刘光辉起身想拉罗晓岚坐下,说小罗你别讲了,这只是个误会。韩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几乎要支撑不住了,她没想到罗晓岚会来这一手,忙顺水推舟说,是个误会,是个误会。

罗晓岚没坐,也没打住,说既然把话挑开了,请允许我讲完。她喝了口酒润润喉往下说,我曾想买个戒指给韩姐你的,一来原样的戒指没有,二来这是花钱买贼做。记得从小父母就教导我们要清清白白做人,没想到如今我……罗晓岚话没说完就喝起了酒,由于过猛,酒水漫出嘴唇往下淋落。

刘光辉起身一把拽住罗晓岚的手腕,拿下酒杯很痛惜地说,小罗,你有话慢慢说,有酒慢慢喝,伤了身子刘哥吃罪不起。刘光辉这一拽,罗晓岚脸上的镜子碎了,刹那间泪珠子就像碎玻璃那样哗啦哗啦溅散开来。

罗晓岚公开挑明话题,这大大出乎韩雪的意料,也让她很被动难堪。韩雪本想先含混过去,到时叫她走人就是了。没想到罗晓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韩雪坐下去后不轻不重说,好啦,怎么能这样呢?

刘光辉把制止的目光扫向韩雪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罗晓岚一转身就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她把刀口抵在手腕上恨恨地说,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割腕给你们看,信不信?罗晓岚冷笑着抹起了刀口。眼看鲜血渗出来了,像一条红线在慢慢拉长。刘光辉飞身钳住罗晓岚的手腕,夺下刀子埋怨说,你这是拿命开玩笑懂不懂?

就在这时候,坐在对面的韩雪感觉菜刀的寒光透过眼帘闪进心里,浑身像掉进冰窟窿似的一阵透心凉,随即眼前的灯光由雪白变成血色,然后慢慢地暗下去,暗下去,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当刘光辉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韩雪早已苏醒过来,他很倦怠地坐了下去。

刘光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罩着一张红色的网,这让他看韩雪的时候,感觉她的气色好多了。刘光辉于是很想跟韩雪说些心里话。

刘光辉叹口气,又叹口气,两手搭在膝盖上看着韩雪说,雪,没想到这事会搞得一团糟。我当初叫小罗来,因为她年轻有文化,能跟你合得来,没料到你想歪了,而且越想越歪。咳!刘光辉发出一声很惋惜的叹息,手指捏得卡卡响。

韩雪轻声问刘光辉,我……我到底得的什么病?

刘光辉说,我早跟你讲过,你的病药物加营养,配合得好恢复也快,情绪上一旦大起大落,我就说不准了。

韩雪说,那我该怎么办?轻得像风一样的声音里,裹挟着沉甸甸的忧虑和惶惑。

刘光辉瞥一眼吊瓶里的血浆说,有病总得医,不是有句说病的话叫来如风火,去如磨墨嘛,耐心慢慢来。只可惜一折腾,近年的时间就白白浪费了。

韩雪辩解说,从我的角度想,我也……

到这时候韩雪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刘光辉坐着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醋意,不由加重了语气说,什么你的角度?我看是你的醋劲太给力了。还喝过洋墨水的人,你想过没有,小罗上门以来言谈举止中规中矩,做人做事勤勤恳恳,你却怎么都看不顺眼。

韩雪说,还我看不顺眼,我几次叫你辞退她,你都不肯,你叫我……

她是你韩雪的救命恩人,你知道吗?没有小罗的精心调养,你还能有力气去上班,有力气跟我谈情说爱?刘光辉的声音突然像重磅榔头,一下一下敲打着韩雪的心。你是我最亲爱的人,小罗至多只是我的小妹妹,她干得好好的,我们不去关心她亲近她,三番五次地想辞退她,还怀疑她跟我……你……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韩雪的胸口像突然飘来一块云,她隐隐觉得或许自己真的错了,我……

刘光辉很长地吸口气,又很长地吐出来。他伸手去摸摸韩雪的额头,又帮她捋捋头发,说,雪,你千不该万不该……我问你那只戒指到底在哪里?你就忍心让无辜的小罗背一辈子的包袱?

韩雪的呼吸有些急促,小罗现……在哪里?

她的男朋友在英国读博,她已经决定出去陪读,现在应该上火车先回家去了。刘光辉说。

听到这里韩雪的耳朵叮的响了一下,一枚戒指从她的心上滑落。当她想用丢失戒指逼刘光辉辞退罗晓岚的时候,她已清楚地知道,作为爱情的信物从此已被玷污,只能作为一种物质的形式而存在,真相一旦被刘光辉察觉的话。现在刘光辉已经开始追问,想瞒是瞒不住的,到时爱情没了,事业完了,名誉扫地了……日光灯那一道道刺眼的白光忽然变成了一只只冰冷的手,雨点一般地向她的脸上戳来……韩雪突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刘光辉赶忙起身按响了呼救铃……

胡柏明:中国作协会员,已在《江南》、《山花》、《西湖》、 《芳草》、《朔方》、《北京文学》、《红豆》、《上海文学》、《小说林》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现供职于诸暨市文联。

责任编辑 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