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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义忠的一瞬之光

2015-05-21

广州文艺 2015年6期

到现在我都很庆幸自己,见阮义忠先生之前,对他没有太多的了解。他出现在我面前,跟其他普通长者一样,只是前辈,有台湾的地域背景,吃素,还有,他在大陆出的一些作品,如《阮义忠的微博生活:一日一世界》、《正方形的乡愁》、《失落的优雅》和《想见、看见、听见》等在我所供职的报纸版面上都有过推荐。

后来我反问下自己,为何在没有了解之前,会对阮义忠的作品第一时间进行介绍呢?想了半天,可能源于对他一些摄影作品的喜欢,尤其是那一幅“人与土地”系列之《归宿》——地平线,一群孩子,其中一位翻滚空中。当时做版时,美术编辑小谢从众多的作品中,把此幅单独挑出放大,做了整个版面的背景,上边是文字,下边是遥远的地平线,这些孩子的背影,欢呼雀跃。后来我才知道,陈丹青对此也很欣赏,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问他,那幅照片,是上帝为你摁的快门吧?!”他想了一想,随即露出率真的笑容——只有艺术家才有的率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2014年3月27日晚上,深圳红荔路花卉世界的禅源居,上海译文出版社设的饭局上,我从背包中掏出那份报纸,送给阮先生,他一看就乐了,说,是“人与土地”系列。

“人与土地”系列拍摄于1974年至1986年间,分为“成长、劳动、信仰、归宿”四个单元。那是台湾戒严的最后岁月,也是经济腾飞之时,所谓的“亚洲经济四小龙”,指的就是台湾与香港、新加坡、韩国经济并行的这一阶段。当时,阮先生在24岁至36岁之间,正值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他一头扎进台湾乡村,从发展与土地的矛盾中找自己的视角,拍了上万张图片,又从中精选出84张,并于1987年在台北雄狮画廊举办了“人与土地”摄影展,轰动一时。2011年初,阮义忠在《南方都市报》开设专栏,讲述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与生长出的情感,《人与土地》便是照片与专栏文字的结集。看来,喜欢“人与土地”系列的不在少数。

尽管才是三月底,深圳的天却已初夏。说来特别不好意思,那天被请的媒体同行纷纷迟到,理由都是同一个——路上堵车。我也未能幸免,但还算好,只晚了几分钟。进门时,阮先生和师母,正与出版社的朋友聊着天。我满头大汗,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安。阮先生微笑着,眼睛很亮,面容有光。大家都在说这一家素食馆着实地处偏僻、不好找,阮先生说:“我是从1999年9·21地震之后开始吃素的。”后来他们夫妇俩一直为台湾慈济会做义工,有十多年了。拍片子,并在慈济月刊,每月有一篇“随师行脚摄影笔记”,他拍太太写,记录证严法师的行脚生活。

“台湾慈济会?我去过。”像接上线头似的,我回想着,2012年春天,大侠应邀,到慈济大爱电视台做过一期读书节目,是远流出版社联系的。当天下午从台北出发,一个多小时后到大爱电视台。先参观,后在台里的工作坊吃了素食便当,其中一味方便面,据说是汶川地震时援助到当地的食品,可以用冷水泡开的,方便又美味。电视台气氛整肃庄严,我们脱了鞋光着脚在里边走来走去。当然,脚步特别轻,证严法师曾说“走路要轻,怕地会痛”,我走路时,就感觉到地在呼吸,在生长,在活动。做完节目回台北,的士司机竟也是慈济会的义工,一路聊证严法师和她的理念。后来回到深圳,我念念不忘那款方便面,还试图到八卦二路鹏益大厦的慈济会所购买。也才知道,原来慈济会人遍天下。

因了慈济,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我说了我在台湾见过的文化人,比如张大春、唐诺朱天心夫妇、杨照、初安民、吴兴文……阮义忠说,他基本与外界隔绝的,只做他自己喜欢的事。夫人补充说,他连林志玲是谁都不知道。呵,林志玲可是台湾影视界的大美女呵……同行A说,她真的美么?同行B反问,你不喜欢?同行C总结,她太嗲了吧,装。我们当着阮先生的面,有点放肆地议论起台湾的影星,尽管他不知道。

不过,阮义忠再怎么隔绝,却也还有我认识的文化人,嘿嘿——比如,黄永松。1972年退伍后,阮义忠在一份报纸上看到当时还是英文版的《汉生杂志》刊登招聘艺术编辑启事,便带着画稿应聘,没想到老板黄永松当即让他来上班了,末了又问:“阮先生,你用的是什么相机?”阮义忠愣住了,他坦白自己并不会拍照,黄永松随后说:“没关系,凭你的条件,只要多走、多看、多拍,很快就会上路。”这句话之后频频在阮义忠的课堂上出现,他将它当作人生的座右铭,并教育着自己的学生。公司给了他一台相机,告诉他底片怎么装,光圈怎么调,焦距怎么对,他站在台北的老街万华街上,从此,开始和相机结缘。

《汉声》后来特别牛,只要是汉声出品的,无疑在说,品质有保证。《汉声》出品的那套《最美最美的中国童话》成了部门同事的育儿必备之书。我最早在老六张立宪的产品上看到“汉声”,如茶杯,剪纸,陶俑,书签,海报,T恤,布袋等,美轮美奂。2012年10月,在《中国水生植物苏州水八仙》出版之际,黄永松与他的团队来到深圳,在紫苑主人陈悦成欢乐海岸的木质老房子里搞了一个“八仙会”,把慈姑、荸荠、莼菜、水芹、茭白、芡实、菱角、藕这八种当季家常菜蔬,经苏式烹调,让大伙一尝为先。这种清淡本色,水性真味,迥异于北地的蒜酪之风,恰如清代袁枚所说,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这席雅集上,我有幸坐在黄先生旁边,见识了他的浩荡之风,也佐证了《汉声》存活的真理。只是不知,在它创办的第二年,阮义忠先生也成了其中的一员,黄永松不经意的一句话,竟伴随阮义忠一生前行。

另一个文化人,也是鼎鼎大名——台湾诗人痖弦。阮义忠高中联考落榜之后,出去找事做,最早是到《幼狮文艺》杂志当插画师,时任主编是刚从海外回台的诗人痖弦。痖弦对19岁阮义忠的画作颇感兴趣,放手让他画。至今提起,阮义忠还记忆犹新:“画插画的第二个月,所有人都在问这个人是谁,因为我的画太前卫了。所以,可能 70 岁我会出一本画册,把《幼狮文艺》发表过的画作出版。席德进还帮我写画评,他很少帮人写画评。”说起来,我与痖弦先生,也有一段故事。我在上一本书《书人·书事》中写了一篇南方朔先生的文章,文内提到痖弦的观点:“知识分子应当是广义上的左派,永远对政府保持审视和批判的态度。”这观点我很钦佩和认同,引用的时候,恰好台湾的作家纪弦去世。于是,笔下信马由缰且张冠李戴地写上了“生前”。书由此出版。后来香港《明报》副刊转载此文,有细心读者指出错误,《明报》随即刊登了更正声明,并代我向蒙在鼓里的痖弦先生致歉。时至今日,我依旧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这便是我这后生之辈以一种“白纸黑字犯冒”的方式与生于1932年的前辈隔空打了交道。当是永远的教训。

其实,阮义忠还与很多名人有交道,只是在他的眼中,名人与普通人一样,平常不过。比如林怀民,他的《云门舞集》到深圳演出时,我坐在第三排,林先生站在第一排前,告诉大家,请关闭手机,保持安静,不要随意走动,尊重舞台上的舞者。他说话的声音很客气,但透着威严。我想,他面对的是艺术,而非观众。或是,他希望深圳的观众与他一样,在这一个演出的夜晚,一切便是艺术。庆幸的是,那一个夜晚,深圳的观众真的素质很高,没有此起彼落的电话声或是咳嗽声、说话声、小孩跑动的声响……也许,我沉浸在舞蹈中,忘了我和周遭。在阮义忠的摄影集中,有林怀民的照片。说起来,阮先生说,“因为我在杂志社担任过摄影师,有时候会拍摄一些任务性的照片。林怀民是刚好我认识他,又有一篇文章需要,所以我就拍他,我不会因为这个人很重要,那个人不重要我才拍他,我做什么事都很随缘。小说家黄春明是他刚好来我家吃饭,刚好就可以拍他。”“我之前拍得最多的是台湾的乡村,拍了很多人物,这些人有的是很有名,有的没人知道,所以我就把这些照片集合起来出了一本书叫做《有名人物无名氏》,意思就是可能人有时候生错了地方,就不一定那么有名了,在这个时代他就是无名氏;可是有些无名氏呢,如果换一个时代,换一个时空,可能命运又不同了。”对,这样的观点,就是众生平等嘛。

与同事小李子提及对阮义忠的印象,我说,他脸上有一种光芒,像是来自黑土地的感觉,很肥沃,很富有。他的眼睛那么亮,看着一切都透着谦逊、理解和宽容。说实在的,这种气质,我碰到的真不多,阮先生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我真的感受到了。他身边的夫人袁瑶瑶女士,同样有这种光芒。白皙的皮肤,姣好的面容,以及处处夫唱妇随的典范作派,很让我们后生学而时习之。后来看阮先生的文章,说到洗人物照片时,要把人物的灵魂之光放出来。我顿然醒悟,噢,对了,我感受到的,就是他的“灵魂之光”。现在到网上看阮义忠的照片,无论是哪个城市,哪个时间段,哪个场景,哪个技术手段拍摄的照片,他的“光”总那么闪现着,真奇怪。

有一个细节应当回放一下,那晚纷杂场面上,阮夫人突然慢声细语地像是半投诉半赞叹地讲述,某天我在睡午觉,窗外的阳光可能正好照在我的脚上,阮先生一看抓拍了下来,后来放到网上去,照片说明是“十八岁的脚”。唉。她这一声若有若无的无奈,我们都笑了。阮先生立马解释:“当时光线的角度正合适,而脚在光线下皮肤显得特别细腻,我顿时来了灵感,一拍而成。尽管现在太太的脸已爬满风霜,但脚还是当年十八岁时的样子,很好。”估计这样的例子他们有很多,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故事。就像阮先生一直说的,他把每一张照片,就当成一个生命来对待。“我自己处理每一张照片,包括进暗房啊,照片的诞生过程,显影、定影,到照片制作好之后瑕疵的修整。这个过程,我不是在处理一张平面的影像,而是在经历一次特别的人生。”“‘对象是摄影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无论摄影家多了不起,充其量也就是50%的创作者,另一半的功劳是物件的。”所以,可以想象得到,“十八岁的脚”是那么重要,它是道具,但它不是摆拍,它是自然与生命的见证。如果不是发生在身边,我们完全会认为是“干巴巴的理论”。

很多喜欢摄影的朋友,都知道阮义忠《当代摄影大师》和《当代摄影新锐》两本书,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开风气之先,影响之巨至今。后来,阮义忠的《当代摄影大师——20位人性见证者》、《当代摄影新锐——17位影像新生代》又一次震撼了摄影界,也正是这些著作,让他登上了“台湾摄影教父”的交椅。1990年,阮义忠与太太袁瑶瑶创办了摄影家出版社,1992年创办中、英文双语版之摄影家杂志社,杂志只发行几千份,面向世界重要的美术场所。经费不足,阮义忠甚至说动了布列松、克莱因、布巴等摄影大师为杂志免费供稿。“教父”的标签是媒体贴上去的,我看阮先生不会这么提及自己。他可能更愿意说些大白话,如“跟第一天开始拍照的时候一样,我永远使用同一种底片、药水、相纸,甚至同一部放大机。每一次照片的放大都仿佛让我重新活过一次。”他才不管教不教父呢,于他,做的就是自己最喜欢的事儿,与别人可能真没有半点儿关系。但有一句话他当仁不让“要做就做到最好”,就他的杂志,“我办杂志是房子抵押掉都要办的,能办几期办几期。从来没有考虑过生存的问题,我就是要办一本最好的杂志。我做事一向是这样。”

自1989 年阮义忠陪同家人第一次来到北京后,他逐渐与大陆结下不解之缘。在大陆,他拍摄,开专栏,出书,办活动,开“摄影工作坊”。目前已经在北京、广州、杭州、成都开办了“摄影工作坊”,接下来是西安、昆明、潍坊。他成立基金会,设“阮义忠摄影人文奖”,鼓励坚守人文精神的摄影新秀,意在培养更多有志的摄影人才。刚接触时,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坊”是啥东东,问为何不到深圳开呢?阮先生阮夫人都会说,那得看有没有提供“暗房”。我才知道,对他的摄影而言,“暗房”很重要。

我后来上网搜了阮义忠工作坊的报道,不经意进入了一个学生的日志中。该同学用的网名是“VOO”,他详细地记录了每一节课的过程及自己的感受和收获。有一天这么写道: “下午的暗房课,阮老师亲自示范放大他那张‘代表暗房最高标准的布依族老人的照片,看他怎么把老人脸上的发着灵魂的光放出来,把背景压得很黑,就好像镶嵌在岁月的幕布中一样,还要把老人的白头巾上的细节也要发出来,老师的‘无影手真是出神入化。没有亲眼所见,是绝难相信的,阮老师也很兴奋得意,在夸自己神手的同时,说了一句,别看我今天轻车熟路,我也是无数次失败后才有今天的。”……隔行如隔山,“VOO”的描述,把我这个门外汉搞得甚至有些心动。是不是哪天,我也去报名参加阮义忠的“工作坊”?我当然是一张白纸,连最起码的摄影知识都不具备,只是大学时老师教过一学期的摄影课,进过暗房,自己也用药水定影显影过相纸,晒出来的黑白照片,似乎也凑合地过了关。时隔久远,阮先生会收这样的学生么?记得阮先生说过,工作坊的学生,年龄跨度很大,有“90后”,也有五六十年代的。但他没讲学生的程度。我只是想与“VOO”一样,跟在阮先生的身边,看他是如何“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

他画画,写小说,写专栏随笔,摄影,办杂志,开工作坊……目前他已出版画册及专著五十余本。有摄影理论,有摄影集,有随笔集……据称,他在一次接受采访中笑谈,有可能到七十岁时,重拾画作,出画集。

聚会快结束时,有同伴提到我写的《书人·书事》。我开玩笑说,下次可能会写到“十八岁的脚”,阮太太很豪情地说,好,授权你使用图片。可惜写这篇文章时,我上网搜遍了各个角落,就是找不到这一张被正式授权的特别的照片。如果阮先生和阮太太有机会看到这本书,希望他们能乐开怀,想起深圳那一个美好的初夏之夜,有那么多可爱的媒体人,与他们同桌逗乐。我当然也希望,在这一本书出版时,阮先生的深圳摄影工作坊也开办了,我,以及深圳的摄影爱好者有缘亲临阮先生的暗房,一起见证那只“无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