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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用量级与句尾“了”的成句条件*

2015-05-15邓川林

语言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量级焦点副词

邓川林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 北京 100089

语用量级与句尾“了”的成句条件*

邓川林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 北京 100089

句尾“了”将语义焦点置于语用量级的较高点,表示该命题在参照时间实现。其完成体用法同“事件-时间”量级相关联,语气用法同“属性-程度”量级相关联。因此句尾“了”可以同表示类似量级关系的焦点敏感副词共现,而排斥量级关系不同的副词。而语用量级的“肯定-否定”倒置原则在这些句式中有着多样化的表现方式。

句尾“了” 焦点敏感副词 量级倒置 语用推理

1 引言

句尾“了”的隐现是现代汉语研究中的一个焦点问题,即“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不出现。这往往取决于“了”和某些副词性成分的搭配关系,即“了”能搭配什么样的副词,不能搭配什么样的副词。比如“了”常常同“已经”、“都”、“就”等副词搭配,而一般不能同“总是”、“还”、“才”等副词搭配。并且对于同样的事实,既可以用句尾“了”来表达,也可以选择不用句尾“了”。例如:

(1)a.都大学生了,还这么贪玩。 b.这么贪玩,还大学生呢。

(2)a.他都喝了三瓶了。 b.他才喝了三瓶。

(3)a.小王两点钟就来了。 b.小王两点钟才来。

例(1)同样是“大学生不该贪玩”的意思,但是如果用“都”就要搭配句尾“了”;如果用“还”就要搭配语气词“呢”。例(2)表达喝掉的瓶数相同,但是用句尾“了”暗示喝得多,而不用句尾“了”则暗示喝得少。例(3)a、b都表示小王两点到,但是用句尾“了”表示来得早,不用句尾“了”表示来得晚。以上例子中由于表达倾向的不同,其所使用的副词就发生了对调,句尾“了”的隐现情况也恰好相反。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以上各句都具有语义上对应的句式,其句尾“了”同副词的匹配情况相同,但所针对的语义内容同上面的句式恰好形成互补。例如:

(4)a.你都大学生了,不该贪玩。 b.你才大学生,正是玩的时候。

(5)a.他只剩一瓶了。 b.他还剩一瓶呢。

(6)a.小张来的时候才四点。 b.小张来的时候就四点了。

例(4)中同样是大学生,用句尾“了”表示不该玩,不用表示该玩。例(5)同样是一瓶酒,用句尾“了”表示剩得少,不用表示剩得多。例(6)同样是四点到,用句尾“了”表示来得晚,不用表示来得早。这三组同开头三组意义相对,表述相反,形成了微妙的呼应关系。

上文提及的句式都具有强调和对比的意义,并且带有特定的语用含义,在句尾“了”的隐现问题上也具有系统的对应关系。本文认为,句尾“了”在同焦点敏感副词相匹配时,所形成的句式表达一种基于语用量级(pragmatic scale)的特定含义。语用量级〔1〕本文所指的语用量级相当于Horn(1984:13)基于数量原则提出的数量等级(quantitative scale),Levison (1983:133)称为语言等级(linguistic scale)。在句尾“了”中,语用量级由焦点项和对比项所关联的命题来体现,并需要根据具体的语境和背景知识来判定。是根据信息量程度(degree of informativeness)或语力程度(semantic strength)构成的有序集合(参看姜望琪2003:156)。狭义量级含义指人们通过使用构成荷恩等级(Horn scale)关系的典型等级词项,借助于等级推理(强项蕴含弱项,弱项否定强项)的方法而推导出来的含义。广义量级含义指人们通过构建临时语境等级关系或以某种临时概念(adhoc concept)为参照点,利用世界知识推导出来的含义(详见项成东2006)。近年来国内的量级含义研究在理论述介和词义分析之外,已经越来越多地关注到汉语量级句式的研究。在前人研究的启发下,本文拟从广义时间量级的角度来理解句尾“了”搭配多种谓语类型时的量级意义,从而找出其事态用法和语气用法之间的关联。随后通过量级关系来分析句尾“了”与不同焦点敏感副词之间的匹配规则。在理清句尾“了”隐现规律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语用量级的多重倒置现象与其背后的认知机制。

2 量级类型与句尾“了”的分化

2.1 句尾“了”的“事件-时间”量级

语用量级是由同一语义范畴内的语义焦点和其他可替换成员或对立成分组成的集合,集合成员根据命题实现可能性的强度构成一个有序的等级。数量词“一<二<三”可以构成序数量级,形容词“差<一般<好”可以构成属性量级,程度副词“有点<很<非常”以及频率副词“偶尔<经常<总是”也可以构成相应的语用量级。〔2〕语用量级有绝对和相对之分,前者是根据客观世界的知识所作出的推定,后者是根据说话人的背景知识和主观认识而构建的,一般由其所关注的焦点项及其对比项构成。其依据是合作原则中的关系准则(the maxim of relevance):“谈话要有关联,应该紧扣当前的话题”。因此我们讨论的一般是指相对的语用量级。本节基于语用量级分析句尾“了”的语义,并尝试将其表状态变化的事态用法同表主观评价的语气用法建立量级上的联系。

关于句尾“了”的事态用法,吕叔湘(1980:351)概括为:“主要肯定事态出现了变化或即将出现变化,有成句作用。”刘勋宁(1990)及其后续的系列研究认为句尾“了”和词尾“了”同源,具有实现义,刘月华等(2001:379)也持类似的观点。在海外的相关研究中,句尾“了”经常同完成体联系起来,被认为表示“现时相关状态”〔3〕“现时”其实是会话中特定的参照时间,在默认情况下就是言语发生的时间。“相关”的概念是指“了”表明句子所表达的事情状态同说话双方有关联,而说话人认为听话人能从语境中找出到底是用何种方式来关联。“状态”表示“了”总是将句子表达的事件处理为某种状态,并表明该状态在现时同某个时间相关。(currently relevant state),即同参照时间相关(参见Li et al.1982),可以表达状态变化(change of state)和反预期(contrary to expectation)的意义(见Soh,2009)。根据上述研究,事态标记的句尾“了”表示事件在参照时间之前发生,我们认为这可以构成一个以参照时间为端点的时间量级。

具体来说就是在动词谓语句中,句尾“了”构成一个事件从无到有的变化量级,其宾语可以是名词、动词、小句(见例7,其中下标F表示焦点项)。〔4〕本文所说的焦点同量级模型相关,用下标F表示;而“背景-焦点”结构中的焦点用下标FOC表示。二者其实并无区别,但研究取向和方法略有不同。其参照时间可能是话语中默认的,也可以通过“快”、“要”、“现在”等表示时间意义的成分体现出来。例如:

(7)a.刮风了。([没刮风<刮风F]<刮完风)

b.小明也喜欢跳舞了。([不喜欢<喜欢F])

c.他同意我去了。([不同意<同意F])

(8)a.吃饭了。([没吃饭<就要吃饭F]<吃完饭)

b.快/要/该放假了。([没放假<即将放假F]<放完假)

c.现在可以通知他来了。([过去不可以<现在可以通知他来F])

从中我们可以得出变化前存在一个较早的状态,且变化后的状态还未发生。如例(7)a不仅表示“现在开始刮风”,还蕴含着“之前没有刮风”和“风尚未刮完”的意思。而例(8)b不仅表示“放假”的事件即将发生,还蕴含着“之前没有放假”和“目前还未放假”的意思。

动词谓语句中还有一类量化型双“了”句,其中句尾“了”表示事件或状态持续到参照时间的情况。其所构成的量级可能是时长、次数或数量,这同时间量级在本质上一致。因为一般来讲,时间的推移可以带来数量的累积、次数的增加及时长的延展。例如:

(9)a.他吃了两个小时了。([一小时<两小时F]<三小时)

b.他吃了两顿了。([一顿<两顿F]<三顿)

c.他吃了两碗了。([一碗<两碗F]<三碗)

该句不仅表示较高的量级成员已经实现,还蕴含着“其较低的量级也实现过,而更高的量级成员尚未实现”的意思。比如:例(9)c不仅表示“吃了两碗”,还可推出“也吃过一碗”,并且不能推出吃到了第三碗。

在名词谓语句中,句尾“了”隐含着“变化”的意义。这类谓语可能是表达随着时间进程而推移的季节、身份或事件的名词短语,还可能是表示时长、年龄或重量等等有度量意义的数量短语。例如:

(10)a.转眼都春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冬天<春天F]<夏天)

b.中学生了,还这么淘气?([小学生<中学生F]<大学生)

c.十八大了,报表该汇总了。([十七大<十八大F]<十九大)

d.雍和宫了,请中门下车。下一站东直门。([安定门<雍和宫F]<东直门)

(11)a.半个月了,还没来回信。([一周<半个月F]<一个月)

b.四十多岁了,还没找老婆。([三十多岁<四十多岁F]<五十多岁)

c.十个了,差不多够了。([九个<十个F]<十一个)

d.四斤了,你还要多少?([三斤<四斤F]<五斤)

以上各句在表明现在的状况时,还蕴含着“较早的状况已经发生,和较晚的状况还未出现”的意思。如例(10)a表示春天已经来了,同时蕴含着冬天已经过去和夏天尚未到来的意思。而例(11)a表示已经到半个月,当然也过了一周,同时还没到一个月。

通过考察句尾“了”和几类谓语的搭配情况,可见它将句子中谓语成分作为语义焦点,并由此触发预设集合,同上下文出现或语境默认的集合成员形成对比。句尾“了”关联的焦点项处于时间量级较高的位置,其命题成立的可能性高于其他对比项。这不仅表示命题在参照时间实现,还蕴含着较低点构成的命题曾经实现,而更高点的命题尚未实现。据此可将句尾“了”的事态用法表述为:在某个参照时间R,命题P(xF)实现。若将其时间量级设为:[x1<xF]<x2,〔5〕匿名评审专家建议将x2表达为一个或选(optional)量级,这种或选/必选量级的区分同本文对绝对/相对量级或者说默认/凸显量级的区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强调对比项和焦点项所构成的部分在语用量级中得到凸显。则其蕴含意义为:命题P(x1)曾经发生过,而命题P(x2)尚未发生。

2.2 句尾“了”的“属性-程度”量级

句尾“了”还可用于形容词谓语句,表示性质或状态的变化,或强调性质或状态达到的程度。例如:

(12)a.天黑了,别出去了。([天亮<天黑F]<再次天亮)

b.花红了,草绿了,天也蓝了,水也清了。([不红<红F]<非常红)

(13)a.林书豪真是帅爆了。([很帅<非常帅F])

b.这里的风景太美了,花太红了,草太绿了...。([很美<非常美F])其中性状的变化用法同事态的变化类似,表示某种性状的实现,比如例(12)b表示花变红的情况成为现实,蕴含着“花之前并不红”,以及“花尚未达到全红”的意义,其参照时间是默认的。而性状的程度用法则表示说话人对某种性状程度的主观判断,比如例(13)b通过对美丽程度的强调,表达对风景的赞叹之情,已经同参照时间无关。

在例(13)中,a句可以看做是句尾“了”从事态用法到语气用法的过渡阶段,b句则是句尾“了”典型的语气用法。句尾“了”的语气用法应该由其事态用法扩展而来。因为程度量的累积同时间量的增加具有内部的关联。而参照时间在事态用法中很多时候也是默认的说话时间,并非一定要加以强调。很可能是在不强调参照时间、且表示程度量随时间量变化的使用环境中,由事态用法扩展出语气用法,并逐渐形成了新的表达形式和语用量级。

时间量级同程度量级的区别在于:程度量级同参照时间无关,且量级成员排列的依据是命题成立的可能性,而非是否已经发生。二者的共同点是:句尾“了”都表示达到语用量级的较高点:前者是变化量级的较高一端,由参照时间确定;后者是程度量级的较高一端,由“太”、“极”等极性程度副词确定。二者的语义蕴含关系也基本一致,都表示较低点的命题成立,而较高点的命题不成立。

我们据此将句尾“了”的语气用法表述为:命题P(xF)成立。若将其程度量级设为:[x1<xF]<x2,则其蕴含意义为:命题P(x1)必然成立,而命题P(x2)不成立。

语用量级将句尾“了”的两个主要用法联系起来:事态用法描述情状在参照时间的变化,构成“时间-事件”量级;语气用法说明性状的程度,同参照时间无关,构成“属性-程度”量级。句尾“了”的作用是使得句子表达的命题在量级中处于较高点,表示句内命题的实现或者成立,从而获得相应的蕴含意义。

3 量级算子与句尾“了”的选择限制

根据已有的研究(沈家煊2001;李宝伦等2003;李文山2011),我们将“都”、“还”、“只”、“才”、“就”等副词看做量级算子(scalar operator),它们对句中的语义焦点敏感,由此触发预设集合,并和上下文出现或语境默认的集合成员形成对比。这类副词能否同句尾“了”共现,关键在于其所构成的量级关系是否一致,下面分别讨论。

3.1“都NP了”及相关量级句式

“都NP了”句式可以被认为是在名词谓语句下面形成的一种特定的构式。其量级意义可以概括为:将NP所指的焦点项置于语用量级的较高点,表示相对于对比项,焦点项所表示的情况是最可能或最应该发生的。〔6〕严格地说,当我们说句尾“了”表示的焦点项“最可能发生”的时候,所指的是基于对比项和被凸显的相对语用量级的情况。如例(14)a和(10)b句式相同,其中“了”所关联的焦点项都处于相对量级中的顶点位置(中括号表示)。详见邓川林(2012)在3.2节的相关论述。例如:

(14)a.都三点了,你还不出门?(一点<[两点<三点F])

b.才一点,不用着急走。([一点F<两点]<三点)

(15)a.都博士了,该懂点事了。(博士→懂事)

b.还博士呢,这么不懂事。(不懂事→不配当博士)

上例中副词“都”后的名词是句中的语义焦点并通过常规重音加以强调,表示其处于语用量级较高的一端。在例(14)由时刻构成的时间量级中,如果预设中会议时间在两点,a句焦点项“三点”处在量级较高端,用句尾“了”;而b句焦点项“一点”处于量级较低端,不用句尾“了”。语用量级的设置同说话人的主观判断有关,因此尽管例(15)中“听话人是博士”是事实,说话人可以在a句中将博士置于量级的高点,并使用句尾“了”;也可以在b句中认为对方实际未达到博士的标准,并使用“还……呢”排斥句尾“了”。

该句式表达的含义并非简单将焦点项同语境中的对比项进行比较,而是将句内命题同语境中的另一命题联系起来,表达某种语用含义。这在例子中用两个分句来表达:前一分句是我们所说的量级句式,能够脱离后一分句独立说出,可称为句内命题(text proposition);后一分句也可以不必说出,而隐含在上下文的意思中,可称为语境命题(context proposition),二者具有某种事理上的联系(详见Fillmore et al.1988)。〔7〕本文的句内命题和语境命题分别对应于沈家煊(2001)中讨论的主表小句和语境小句。如例(15)a中说话人指出对方是博士时,具有劝告对方应该懂事的意思。这种含义通过情理衍推(pragmatic entailment)而得到的,即根据交际双方的共同背景知识而做出的肯定前件推理,可以通过三段式结构来表达,描述为以下的情理衍推(一)。同样的情况在例(15)b中说话人指出对方不懂事时,具有责备对方不配做博士的意思。这种含义同样是情理衍推得到的,即根据交际双方的共同背景知识而做出的否定后件推理,其推理过程描述为以下的情理衍推(二)。

情理衍推(一) 事理:博士应该懂事。 情理衍推(二) 事理:博士应该懂事。

事实:你是博士。 事实:你很不懂事。

推论:你应该懂事。 推论:你不配当博士。

“都NP了”同“才NP”表示不同的量级关系,前者将命题置于量级较高点,后者将命题置于量级较低点。而“都NP了”同“还NP呢”的区别则同二者本身表达的体意义有关:前者表示事件完成,从外部观察事件,引申为“达到量级较高点-命题实现”;后者表示事件进行,从内部观察事件,引申为“未达到量级较高点-命题尚未实现”。

3.2 “只剩NP了”及相关量级

李文山(2011)指出焦点敏感副词“只”、数量宾语和“了2”同现产生余量概念;余量是指尚未在一个事件进行中得以实现或完成的量。李文还认为,如果句中的动词表达未完成性事件,则余量构式可以接受;如果句中动词表达完成性事件,则余量构式不可以接受。

(16)a.这个孩子又高了一寸了。 b.*这个孩子又只高了一寸了。

(17)a.我和爸爸妈妈只能待半个月了。 b.*我和爸爸妈妈只待了一个月了。

事实上,语料显示句尾“了”既可以表示完成的量,也可以表示剩余的量。反过来说,完成的量可以用句尾“了”表示,也可以不用句尾“了”表示;剩余的量也是如此。例如:

(18)a.他都喝了三瓶了。([一瓶<两瓶<三瓶F])

b.他才喝了一瓶。([一瓶F<两瓶<三瓶])

(19)a.他只剩一瓶了。([三瓶<两瓶<一瓶F])

b.他还剩三瓶呢。([三瓶F<两瓶<一瓶])

(20)a.他都快写到结尾了。([开头<主体<结尾F])

b.他才刚写到开头。([开头F<主体<结尾])

(21)a.他只差一个结尾没写了。([开头<主体<结尾F])

b.他还没写开头呢。([开头F<主体<结尾])

对于事件在参照时间的进展情况,可以描写完成的部分,也可以描写剩余的部分,可以认为完成的多,剩余的少,也可以认为完成的少,剩余的多。结合前面的分析,我们仍然认为句尾“了”的使用条件是能否拿到语用量级的较高点。假设一共有四瓶酒,例(18)根据喝掉酒的数量构成语用量级,那么a句带句尾“了”表示喝掉酒的多,处在量级较高端;b句表示喝掉的少,处于量级较低端。例(20)分析的情况同上一节相似,所表达的都是事件现在的进展,区别在于此处事件并未完成。其隐含的量级意义是强调完成部分之多,这可以通过情理衍推得到。

情理衍推(三) 事理:如果事件完成得很多,那么之前的努力很有成效。

事实:事件完成得很多。

推论:之前的努力很有成效。

例(19)、(21)分析的是新的情况,特点是剩余部分的量级同完成部分的量级正好相反:喝了三瓶就剩下一瓶,喝掉一瓶就剩下三瓶;写了正文就还剩结尾,而写了开头就还剩正文和结尾。因此其中a句量级关系仍然是句内命题处于量级的较高点,而b句命题仍然是句内命题处于量级的较低点。因此前者用“了”,后者不用。其隐含的量级意义是强调剩余部分之少,这可以通过情理衍推得到。〔8〕上面讨论的句内命题的隐含意义,就是语境命题表达的意思,可以在言语中表达出来,也可以隐含在语境中,由听话人根据情理衍推的规则推理出来。对此上一节已经有过讨论,不再赘述。

情理衍推(四) 事理:如果事件剩余得很少,那么很快就能完成。

事实:事件剩余得很少。

推论:很快就能完成。

同样一个事件的进展状态,可以认为是很大的进展加以鼓励,也可以认为是微不足道的进展而加以抱怨。例如:

(22)a.他只剩一半没跑了。([起点<一半F]<终点)

b.他还剩一半没跑呢。(起点<[一半F<终点])

上面的例子尽管描写的是并未发生的情况,但a句仍然可以使用句尾“了”。这是因为说话人主观认为“剩余一半”说明距离成功已经很近了,因此将命题置于量级的较高点。相反,b句则认为“剩余一半”还远远不够,有很大的负担,因此将命题置于量级的较低点,所以不能使用句尾“了”。

综上所述,本节讨论的是一个事件进程内部完成的部分同剩余部分之间的关系以及句尾“了”同这类句式的匹配规则:如果将句内命题置于量级的较高点,那么不管是表达完成还是剩余的命题均可以使用句尾“了”。如果将句内命题置于量级的较低点,那么不管是表达完成还是剩余的命题均不能使用句尾“了”。

3.3 “就NP了”及相关量级

句尾“了”同“就”和“才”的关系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为什么“了”同“就”共现,但是不能搭配“才”。例如:

(23)a.两点上课,他一点就到了。 b.两点上课,他三点才到。

(24)a.他30岁就结婚了。 b.他30岁才结婚。

(25)a.这本书他三天就看完了。 b.这本书他三天才看完。

(26)a.他16岁就长到一米七了。 b.他16岁才长到一米七。

(27)a.他一个小时就喝了三杯咖啡了。 b.他一个小时才喝了三杯咖啡。

同样都是已经实现了的事件,但在“就”字句中必须加“了”,而“才”字句中却不能加“了”(见例23)。即便是命题意义完全相同,如例(24)都是“他30岁结婚”这个事件,但是a句讲“他”结婚早,b句讲“他”结婚晚。例(25)a句表示他花的时间短,而b句表示他花的时间长。例(26)a句表示他长得快,b句表示他长得慢。例(27)a句表示他喝得多,b句表示他喝得少。

此外,我们还发现一种现象,即以往学者讨论的都是已经实现的情况,因此“就”和“才”具有是否带完成体标记“了”的对立。如果考察的是尚未实现的情况,则会出现“就”和“才”是否带情态助动词如“能”的对立。“就”可加可不加,而“才”则必须加。

(28)a.现在五点,他六点半就(能)到。 b.八点上课,他八点半才能到。

前人对此已经有了很多深入的探讨:Lai(1999)指出,“才”和句尾“了”不兼容的原因在于二者在预期上的矛盾性。陈立民(2005)也认为“就”和“才”的语法意义是表示一个事件实际发生的状况跟预期的状况不一致,“才”表示实际位于预期之后,也就是在预期时间没有实现,不用句尾“了”;而“就”表示实际位于预期之前,也就是在预期时间已经实现,用句尾“了”。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二个方面,那就是“就”、“才”关联的结构倒置现象。例(29)-(33)同例(23) -(27)相比,在句子真值意义不变的情况下,句中的状语成分和谓语成分互换,则原来用“就”的句子要换用“才”,原来用“才”的要换用“就”。

(29)a.两点上课,他到时才一点。 b.两点上课,他到时就三点了。

(30)a.他结婚时才30岁。 b.他结婚时就30岁了。

(31)a.他看这本书才用了三天。 b.他看完这本书就用了三天了。

(32)a.他长到一米七时才16岁。 b.他长到一米七时就16岁了。

(33)a.他喝三杯咖啡才用了一个小时。 b.他喝三杯咖啡就用了一个小时了。

语用量级可以为这两个问题提供统一的分析。我们认为“就”将焦点置于语用量级的较高点,而“才”将焦点置于语用量级的较低点,因此“就”能搭配同样表示较高量级命题的句尾“了”。而“才”、“就”的互换则是一种语用量级的倒置现象,是由事件量级和时间量级构成的二维量级模型中一种系统的相互参照关系。

(34)a.开会时间是两点,他到时才一点。([一点F<两点<三点])

b.开会时间是两点,他到时就三点了。([一点<两点<三点F])

(35)a.会议两点开始,他一点就到了。([未到<到<已到F])

b.会议两点开始,他三点才到。([未到F<到<已到])

例(34)的句内命题为“他到的时间为t”,以事件为参照(用下标R表示),其相应的时间量级为:[一点<两点<三点]。如果他到时是三点,晚于预期的时间两点,那么焦点项处于时间量级的较高点(用下标M表示),选择“就”,同时能搭配句尾“了”。如果他到时是一点,早于预期的时间两点,那么焦点项处于时间量级的较低点(用下标m表示),选择“才”,且不能搭配句尾“了”。例(35)中的句内命题为“事件在两点时的状况为e”,以预期时间为参照,其状况指的就是事件量级:[未到<到<已到]。如果他一点就到了,说明他两点已经到了,因此拿到事件量级的较高点,选择“就”,同时搭配句尾“了”。如果他三点才到,说明他两点时未到,因此拿到事件量级的较低点,选择“才”,同时不能搭配句尾“了”。

如表1所示,上文分析涉及“事件”和“时间”两个不同的量级,前者由动词短语来表达,后者由时间名词来表达。二者在时间轴上平行且互为参照。例(35)中句尾“了”表示的是谓语情状在参照时间的实现,因此其谓语部分所关联的事件量级得到凸显,并以状语部分所关联的时间量级做为参照点。当谓语部分和状语部分互换时,其焦点项和参照点也发生了互换,因此例(34)中谓语部分所关联的时间量级得到凸显,并以状语部分所关联的事件量级作为参照点。这种语用量级之间互为参照的关系受到句法位置的影响,并可以推理出相应的语用蕴含。

由此可以进一步确认“就”和“才”这两个量级算子的功能:“就”将焦点项置于语用量级的较高点,表示其命题成立的可能性高于预期,隐含着“预期实现”的意义,从而同表示命题实现同时关联量级较高点的句尾“了”相匹配。而“才”将焦点项置于语用量级的较低点,表示其命题成立的可能性低于预期,隐含着“预期未实现”的意义,因此不能同句尾“了”搭配。这样我们就能比较全面地理解“才”和“就”同句尾“了”的搭配关系及互换现象。

表1 “才”与“就”的时间量级

基于语用量级还可以进一步解释“就”“才”条件复句的用法。例如:

(36)a.你只要论文不抄袭就能毕业。 b.你只有发表两篇核心期刊论文才能毕业。如果不只是考虑副词直接关联的表达条件部分,而统观整个句子,就能发现“就”字句中“论文不抄袭”是很简单的毕业条件,所以毕业是很容易的,在命题成立可能性的量级中处于高点;同样“才”字句中“发表两篇核心期刊论文”是比较困难的,因此毕业并不容易,所以在命题成立可能性的量级中处于低点。例(36)同例(28)表示的都不是命题在参照时间实现,因此不能搭配句尾“了”。但时体意义的不同并不改变命题表达的量级关系。

我们的分析将复句的条件和结论联系起来思考整个复杂命题的意义,发现“就”仍然关联语用量级的较高点,而“才”仍然关联语用量级的较低点。

4 语用量级与句尾“了”的互动

4.1 句尾“了”的量级模型

以上的分析既涉及到“了”所在句式中焦点项和对比项的关系,也涉及到“了”所在的句内命题和语境命题的关系,这可以通过Fillmore et al.(1988)提出的量级模型(scalar model)来统一处理。〔9〕Fillmore et al.(1988)所谓的量级模型是具有特定结构的命题集合,这种特定结构源于对社会心理学中多维度的格特曼量表(Guttman scale)的扩展。以(37)为例,同样一道题,对于大学生来说很容易,而对于小学生来说很难。

(37)a.都大学生了,这道题很容易。

b.才小学生啊,这道题太难了。

c.还大学生呢,这道题都不会。

维度1教育程度:大学生(A),中学生(B),小学生(C)

维度2题目难度:简单题(D),中等题(E),复杂题(F)

这种语义关系可以通过我们根据教育程度和题目难度所建立的二维量级模型来理解。将两个维度各分为三等,可以建立针对“某种学生能做某种题”类型的9个命题。〔10〕其形式化的表述为:若设教育程度为变量J,设题目难度为变量T,则由命题性功能“J会做T”和{<学生,题目>}形式的有序配对集合共同构成一个3×3的命题表格。

图1 量级模型及真值矩阵

这些“量级命题”(scalar propositions)构成一个真值矩阵,彼此之间具有衍推关系:同一道题,如果小学生能做,那么中学生和大学生也能做;中学生能做,那么大学生也能做。同一个教育程度,做不了简单题,那么也做不了中等题和复杂题,做不了中等题,那么也做不了复杂题。图1中左上角的1表示,最容易成立的肯定命题是AD(大学生能做简单题);右下角的0表示,最容易成立的否定命题是CF(小学生做不了复杂题)。其中1和0的箭头指向表明,如果知道矩阵中某一命题为真,那么其上方和左方的命题也为真;而如果知道矩阵中某一命题为假,那么其下方和右方的命题也为假。换言之,从0到1表示命题成立可能性由高到低,而从1到0代表命题成立可能性由低到高。〔11〕例如,如果知道BE为1,即“中学生能做中等题”为真,那么可以推知AD(大学生能做简单题),BD(中学生能做简单题),AE(大学生能做中等题)也为真。0朝上朝左的箭头表示,如果知道矩阵中某一位置为0(某否定命题为真),那么这个位置下方和右方的位置也为0,同理可推。(相关分析参见沈家煊2001)上面对三种句式量级关系的讨论,都可以建立在量级命题是否为真的基础之上,同时句内命题同语境命题的关系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时间量级在衍推机制上有其独特之处。当焦点项的命题实现时,往往不能推出其较早的命题同时成立或实现,而是推出较早的命题曾经成立或实现。这是因为广义的时间量级实际上是由两个平行维度的事件量级和时间量级共同组成的复合语用量级。如当命题“他(今年)三十岁了”成立时其“年龄变化”事件量级为{……二十九岁,三十岁,三十一岁,……},其参照时间量级为{……去年,今年,明年,……}。这个复合量级严格遵守语用量级的衍推规则,其衍推命题为“他(去年)二十九岁”同时成立。由于句尾“了”同句内命题的参照时间“今年”相关,那么从“今年”这一参照点看“去年”相关联的命题,其获得的衍推命题就是“他曾经是二十九岁”。因此句尾“了”关联的“事件-时间”量级在不强调参照时间的情况下,其衍推意义往往表示较早命题曾经实现。

综上所述,句尾“了”在量级模型中同焦点项所在的实现命题相关联,其左侧和上方的命题过去成立或曾经实现,用-1表示,而其右侧和下方的命题不成立或尚未实现,用0表示。因此句尾“了”所在的实现命题可以将量级模型区分为“曾经发生”矩阵和“尚未发生”矩阵两个部分。

图2 句尾“了”的量级模型及真值矩阵

维度1:A>B>C

维度2:D<E<F

命题:维度1·维度2了(如:BE了)。

衍推意义1:“了”命题左侧和上方命题曾发生(如AD、AE、BD)

衍推意义2:“了”命题右侧和下方命题未发生(如CD、CE、CF、AF、BF)如图2所示,在所举的例子中,两个维度之间的关系是句内命题和语境命题的关系。在更为复杂的句式中,第二个维度即语境命题可能成为句内成分,同句内命题互相参照,共同构成整体的复杂命题,这就涉及到语用量级的倒置规则及理据,下一节将展开分析。

4.2 量级倒置的规则与理据

语用量级最基本的规则就是肯定-否定倒置规则,即:肯定量级=相反的否定量级。如“我喜欢某物”的顺序是A<B<C,那么“我讨厌某物”的顺序就是C<B<A。而通过句尾“了”和相关量级句式的分析,让我们发现了更为丰富的量级倒置现象。具体来说:

1)“预期-现实”量级倒置:如果所实现的命题高于预期,焦点项处于量级的较高点,使用“都……了”句式表达;如果所实现的命题低于预期,焦点项处于量级的较低点,使用“才”字句表达,不用“了”。这本质上是一种“高低倒置”:预期和现实的相对关系中,预期低于现实的部分为正量级,则预期高于现实的部分为负量级。该量级隐含着一种理想与现实之间“水涨船高”的辩证关系: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目标越小,越容易实现或达到。如图3所示。

图3 “预期-现实”量级关系

2)“完成-剩余”共变量级:对于不变的整体来说,完成的量越高,剩余的量就越少,这时用句尾“了”;反之则不用。这本质上是一种“进退倒置”:在完成量和剩余量构成的增减关系中,其完成-递增部分为正量级,则剩余-递减部分为负量级,表达一种完成与剩余之间“此消彼长”的辩证关系,〔12〕正如认知心理学中著名的半杯水现象(half-empty vs half-full):半杯水可以认为“还有半杯呢”,也可以认为“只剩半杯了”。面对同一种客观现象,积极的观念可以将完成的看做进展,将剩余看做目标;而消极的观念则将完成看做徒劳,将剩余看做负担。如下所示。

完成量级(↑+):m[零瓶<一瓶<两瓶<三瓶]M

剩余量级(↓-):m[三瓶<两瓶<一瓶<零瓶]M

3)“事件-时间”量级:说话人可以时间为参照点观察事件量级,也可以事件为参照点观察时间量级。总之当焦点项处于量级高点时,使用句尾“了”,反之则不用。这本质上是一种“正反倒置”:基于事件观察时间过程的一边为正量级,则基于时间观察事件进展的另一边为负量级。

该量级蕴含着“事件-时间”互为镜像的辩证关系,体现出人类认知时间的两种方式:若以时间为参照,事件不断发展变化,有序移动,称为自我移动(ego-move);若以事件或事件的主体为参照,时间也不断流逝,有序推进,称为时间移动(time-move),〔13〕这种认知模式在有的语言中甚至会有语义或语法表现,如“前一年”、“上一年”都以空间关系为参照,而“来年”、“去年”就以事件为参照。其对应关系如图4所示(参见Boroditsky 2000)。

图4 自我移动和时间移动的对比图

这些具体的量级倒置现象都是量级“肯定-否定”倒置原理在语言使用中的实际体现,从中我们可以得到许多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蕴含。比如次序的更替,量的累积,程度的增长同时间的推移相关;而语义极性可以体现为多种相对关系——“肯定-否定”关系可以具体表现为高低、进退、正反等多种相对的量级关系,并具有相同的倒置规则和真值矩阵。

5 小结

我们认为句尾“了”主要表达一种关联广义时间量级的事态用法,并进一步发展出关联属性-程度量级的语气用法,将所表述的命题置于量级的较高点,表示之前的对比项曾经实现或成立,而之后的对比项尚未实现或成立。〔14〕需要强调的是,句尾“了”同广义的时间量级相关,本身并不对焦点敏感,句子是通过逻辑重音或句法手段获得焦点,表达特定的量级意义。

本研究首先将句尾“了”动词谓语句的用法同其形容词谓语句、名词谓语句的用法联系起来,发现其基于广义时间量级的共同认知基础。其次将句尾“了”表示完成体的事态用法同其表示主观评价的语气用法联系起来,发现其基于时间量级和基于属性量级的认知结构在图式上的同一性。再次将句尾“了”同多种不同意义的副词性成分的搭配关系联系起来,发现其在相同的语用量级下同各类焦点敏感算子和量化成分的匹配关系。

在理论层面上,本文尝试将量级模型内的真值矩阵同句尾“了”表达完成体意义相结合,更加细致地反映句尾“了”的量级意义。通过一系列个案分析,发现了包括“预期-现实”倒置、“完成-剩余”倒置、“时间-事件”倒置等多种语用量级的倒置关系,并进一步指出这些都是语用量级的“肯定-否定”倒置规则的具体表现,其背后的哲学蕴含具有更为朴素的认知原理,丰富和扩展了我们对语用量级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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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川林,男,1983年生,吉林省吉林市人。北京外国语大学讲师,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博士,研究兴趣为时体标记的语义学和语用学。

The Scalar Meaning of Sentential“le”

Deng Chuanl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100089

The sentence-final“le”(了)is used as a particle indicating perfective meaning showing a time-event scale,and as a modal word showing a property-degree scale.It can co-occur with a focussensitive adverb indicating that the related situation is very likely to happen.Thus it can occur with adverbs with the similar scalar meaning.Moreover,the reversal of semantic negativity and affirmativity of pragmatic scales can take various forms with respect to the syntactic characteristics as well as reasoning mechanism.

sentential“le”;focus-sensitive adverb;reversal scale;pragmatic inference

H130

A

1671-9484(2015)02-0168-13

2013年9月11日 [定稿日期]2014年10月24日

10.7509/j.linsci.201410.028796*本文得到导师崔希亮教授和陈前瑞教授的指正,并获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2015JJ012)。《语言科学》匿名审稿专家和编辑部提供了宝贵意见,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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