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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口语中的置换假设标记*
——试论“搁”、“叫”、“换”类词语的语法化趋势

2015-05-15

语言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连词句法语义

周 洋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 新加坡 117570

汉语口语中的置换假设标记*
——试论“搁”、“叫”、“换”类词语的语法化趋势

周 洋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 新加坡 117570

汉语口语中有一类置换假设标记,主要包括“搁”、“叫”和“换”类词语。其来源分别为放置义、使令义和替换义的行为动词。文章运用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讨论这三个置换假设标记的形成过程,并指出三个语法化过程在语义基础、语用频率和形态句法等方面具有共性特征。

行为动词 置换假设标记 语法化 连续环境

1 引言

1.1 问题的提出

现代汉语口语中有一类特殊的假设标记。它们与通常所定义的假设连词(例如“如果”、“假如”、“要是”等)相比,所出现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较为局限与单一。先看一组例句:

(1)您想想,搁您是和珅,您会像别人似的?您也得像和珅那样做。(纪连海《百家讲坛》)

(2)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高阳《红顶商人胡雪岩》)

(3)换你是老师,该给这作业打几分?(百度搜索)

(4)换成我是卢武铉,也会跳崖。(2009年网易新闻)

这些句子中的“搁”、“叫”和“换”类词语都能用常见的假设连词替换(必要时稍加调整),重新表述时句子大意保持不变,例如:

(1’)如果您是和珅,您会像别人似的?

(2’)如果是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3’)假如你是老师,该给这作业打几分?

(4’)要是我是卢武铉,也会跳崖。

相反,试看另外一些句子,其中的假设连词却无法被“搁”、“叫”或“换”类词语替换,例如:

(5)如果(*搁)明天下雨,我就去不了中山陵。

(6)要是(*叫)再等,就没机会了。

(7)假如(*换/*换了/*换作/*换成)没有染料,就没五光十色的衣服。

我们认为,通常的假设连词是全能的假设标记,其假设域(即假设的对象)是全局式的,既能覆盖整个事件,又能抽取事件的组成部分。口语中的“搁”、“叫”和“换”类词语〔1〕本文所指“换”类词语具体包括“换”、“换了”、“换作”和“换成”等四个。也具备假设标记功能。但是,其假设域并非是全局式的,而是聚焦式的,无法覆盖整个事件,只能聚焦于事件中的个别组成项(如参与者)。因而,我们将其命名为“置换假设标记”。“搁”、“叫”和“换”类词语分别由表示放置义、使令义和替换义的行为动词语法化为置换假设标记,而这都是在最近半个世纪内才发生的。

1.2 理论背景

我们将运用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Diewald 2002;Heine 2002;彭睿2008),主要通过分析“搁”、“叫”和“换”类词语在现代汉语层面的共时用法变体,找出体现其语法化连续变化特征的一系列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从而推溯其语法化的历时轨迹。

Diewald(2002)和Heine(2002)同时提出了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两者的思路、框架及术语内涵大同小异。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的核心观点是:1)语法化项的语法化过程有赖于特定的语义语用和句法形态环境;2)语法化过程中,语法化项及其所处环境会体现出连续变化特征;3)语法化项在特定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中产生了包含原始义与目标义(新的语法义)的歧解,这是语法化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环节。

彭睿(2008)综合Diewald和Heine的观点,整合出了包含四类子环境的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框架。本文采用这一综合后的框架。所涉及的四类连续环境及其主要特征概括如下:〔2〕相关术语的汉译参照彭睿(2008)。

I)非典型环境(untypical context,见Diewald 2002:106):

a.语法化项拓展至新的环境,为语法化提供必要但不充分的前提; b.原始义仍是唯一的解读。

II)临界环境(critical context,见Diewald 2002:109):

a.出现包含目标义的高度歧义性的结构;

b.原始义和目标义都是可能的解读。

III)孤立环境(isolating context,见Diewald 2002:103-104): a.目标义是唯一解读,原始义被排除;

b.语法化项获得新的语法意义,其语法化基本实现,且不可逆。

IV)习用化环境(conventionalization stage,见Heine 2002:85,94):

a.进一步拓展至新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中;

b.目标义固定化,且不可推知。

此前,Craig(1991)、Heine et al.(1991)及Heine(1992)等在讨论语法化链(grammaticalization chains)现象时指出了语法化的“历时-共时维度”对应关系。概括地说,语法化的“历时-共时维度”对应理论指的是,语法化项在历时演变中的阶段性用法,可能在之后的某一特定共时层面形成遗迹;同时,在某一特定共时层面的用法变体,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之前其历时演变的不同阶段(参彭睿2009)。

我们结合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与“历时-共时维度”对应理论,得出以下推论:在历时-共时维度中相对应的除了语法化项的不同语义内容之外,也包括了语法化项所处的不同环境。因此,语法化的连续环境也存在着历时与共时两个维度。在历时维度上,四类连续环境依次产生;而在某一特定的共时层面上,它们也会作为遗迹形成共时变体。

“搁”、“叫”和“换”类词语向假设标记的语法化是现代汉语口语中正在发生的演变,且相关语法化过程尚未结束。在20世纪中叶至今的现代汉语口语语料中,这些词语有着丰富的共时用法变体。在不同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中出现的“搁”、“叫”和“换”类词语,语义内容的虚实程度不同,使用环境各异,反映了其各自语法化的不同阶段。因而,我们能够根据这些共时用法变体推溯其历时演变的动因和机制。下文中,我们将先讨论这类置换假设标记的共时表现,之后分别论述三个语法化过程所涉及的连续环境及其特征,最后在结论中指出这类语法化现象的共性所在及其理论蕴含。

本文的语料主要引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同时,为了全面地了解相关演变历程,在必要之处,也会使用一些古代汉语语料(亦引自CCL)。此外,鉴于撰文时CCL语料库仅更新至2009年,我们还会引用部分网络语料〔3〕皆通过百度网搜索获得,并以“百度搜索”注明出处。来观察近期的发展。

2 置换假设标记的共时表现

2.1 语义语用特征

我们对于置换假设标记的定义是:一类以预设旧事件为知识背景,标记新的事件组成项,介引出新前提的假设标记。由于这三类词的动词性用法与标记用法并存于共时层面,因而,为了鉴别出其中置换假设标记的用法,我们提出以下三个判断标准:

第一,相关用法体现出假设义,即,能被常见的假设连词替换;

第二,相关用法无法解释为原本的动词义,即,不能被近义动词替换;

第三,其后带成分一般为小句的形式,即,可被分析为介词带小句宾语的结构。

需要说明的是,第三个标准没有包括“叫”后带人称宾语的标记用法,详见下文。总的来说,上述三个标准足以确认置换假设标记的典型用例。

我们用一组例子来说明上述的判断标准以及置换假设的语法意义。

(8)a.范钱:搁我做菜,谁敢吃呀?(电视剧剧本《谁求不着谁》)

b.叫我是个女的,我也不会喜欢他。(百度搜索)

c.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火?(高阳《红顶商人胡雪岩》)

先看第一个标准,例(8)中的“搁”、“叫”和“换了”都能理解为假设义,也都能被常见的假设连词“如果”、“假如”、“要是”等替换。再看第二个标准,例(8)a中的“搁”已经不可理解为放置义,也不能被“放(在)”替换;例(8)b中的“叫”也不可理解为使令义,因为无法找出使令行为的施事者,而且“我是个女的”也不可能成为使令的内容;例(8)c中的“换了”亦无法再解释为替换义,因为“换了”和后续成分已经不能解读为兼语结构,即“换了你是王抚台”无法理解为“换了你,你是王抚台”。总之,原本的行为动词义已同例句的语义内容和句法结构发生了龃龉。最后看第三个标准,“搁”、“叫”和“换了”后出现的都是小句结构,满足现代汉语中介词可与小句宾语搭配的句法习惯。而且,它们的语义都指向了后头的整个小句,所以应当视作语法标记,用于标记小句中所假设的新前提。因此,例(8)中“搁”、“叫”和“换了”都体现了置换假设标记的典型用法。

接着,我们继续以例(8)来说明置换假设的语法意义与置换假设标记的功能。

对于置换假设而言,语境中存在预设的旧事件,其中包含了旧参与者、旧前提和旧结果。预设的旧事件可以是会话双方都具有的经验知识,并不一定在话语中出现。置换假设标记主要标记新的参与者,同时介引出新前提,构成“置换假设标记+新前提+新结论”的话语结构。

如例(8)a,虽然话语中没有出现预设的旧事件,但是根据语境,我们可以推测,旧参与者是“一般人”,旧前提是“一般人会做菜、能做菜给别人吃”,旧结果是“别人敢吃、也不会吃坏肚子”。置换假设标记“搁”标记了新参与者“我”,同时引出新前提“我不会做菜、却要做给别人吃”,得出的新结论是“没有人敢吃”。再如例(8)b,根据语境可以推测的是,旧参与者是“别的人”,旧前提是“别的人是女的”,旧结果是“不会喜欢他”。置换假设标记“叫”标记了新的参与者“我”,并介引出新的前提“我是女的”,得出的新结论是“也不会喜欢他”。

以上,我们讨论的是置换假设的语法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置换假设标记可以被常见的假设连词替换,但是,两者在语义内涵上存在差别,差别主要在于常见的假设连词本身并不突出“置换”的意味。试比较例(9)中的两种表述:

(9)a搁老张没来,咱就没辙了。

b如果老张没来,咱就没辙了。

按地道的北京人的语感,例(9)b的“如果老张没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假设,并不隐含其他更多的信息。而例(9)a句的“搁老张没来”则一定隐含着诸如“老李没来,咱还能应付”的预设信息。

虽然作为置换假设标记的“搁”、“叫”和“换”类词语都以参与者作为置换项或假设域,但据我们的观察,“换”类词语的置换项却逐渐超出了参与者的范围,如例(10):

(10)a.也许换了爸爸没病的话,他会把我做的饭菜都吃光。(百度搜索)

b.换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的选择又会是什么?(同上)

c.你自己也说了,你在仁区的回帖都是负面的,要么不喜欢网友的发言,要么不喜欢教练的风格,正面贡献和参与讨论则没有你的份,换成这是你管的地方,你欢迎吗?(同上)

例(10)中“换”类词语所标记的置换项都不是参与者,而是更为多样化,涉及构成事件的情境、时间等其他背景信息。这体现了“换”类词语用作假设标记的语义语用环境的拓展,但也仍未突破置换假设的语法范畴,因而在语法意义上,离典型的假设连词尚有距离。

2.2 句法分布特征

下面,我们将从宾语的句法类型以及与假设连词的共现情况两个方面,归纳三类置换假设标记在句法表现上的异同。

2.2.1 人称主语小句作宾语

置换假设标记的置换项主要为参与者,因而,所介引的宾语以人称主语小句为主。这些小句通常都是形式短小的简单句,这和此类标记仅限于口语语体有关。具体分以下两种情况:

1)“是”字判断小句

所有置换假设标记都能介引其中的“是”字判断小句——“X是Y”式,并以此种用法最为常见,而且“是”字判断小句只能为肯定形式。如上文的(1)、(3)、(4)、(8)b等句,此处不再重复列举。

2)主谓小句

置换假设标记“搁”可介引其中的主谓小句——“谁做什么”式,如上文的(8)a。如果“叫”或“换”类词语后出现肯定形式的主谓小句,我们认为,这里的“叫”或“换”类词语并不体现置换假设标记的典型用法。例如:

(11)a.我看,叫你一干你也抓瞎。(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

b.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

因为,例(11)中的“叫”和“换了”虽能解读成假设义,但也仍能理解为动词义,与人称词语和谓词构成兼语结构。这就是下文要讨论的“叫”和“换”类词语语法化的临界环境。

但是,如果主谓小句为否定形式,则能采用“搁”或“换”类词语作为假设标记,基本不用“叫”,例如:

(12)a.搁我不会游泳,就跑过去呗。(百度搜索)

b.换我没钱买行货,我会先找个小破手机用用,攒够了钱再去买。(同上)

c.还有很多不知道莱卡的人,他们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意外。换成你没看过莱卡,突然冒出

这个名字,你也会觉得意外的。(同上)

2.2.2 人称词语作宾语

“叫+X是Y”有一种省略形式“叫+X”,其中的“叫”同样无法理解为使令义动词,而只能理解为置换假设标记,除了上文例(2)外,再如:

(13)a.外形仿得这么像,叫我是不敢买的,仿冒别人本身就是对自己产品没信心的表现。(百度搜索)

b.就这,还是在许诺了一顿顿的饭之后,对方才勉强答应。这他理解,叫他,也会觉此事委实不堪。(电视剧《新结婚时代》)

c.我是心里头不平衡,叫你,你能平衡?(同上)

而“搁”和“换”类词带人称词语作宾语,“搁”和“换”仍可理解为动词义,因而并不体现为置换假设标记的典型用法。

2.2.3 非人称主语小句和复句作宾语

根据所见语料,“换”类词语所能介引的宾语类型已超出了以上两类,进一步拓展为其他的非人称主语小句,如上文例(10),甚至是复句,例如:

(14)a.换天气好,或者你手里没大包小包,说不定公交车、地铁挤挤也就算了,碰到高温天、下雨天,那个时候多么希望自己有辆车啊。(百度搜索)

b.换成哪天你的家门口摆了许多摊位,城管的文明执法也起不了作用,你将忍受果皮的恶臭、喇叭的噪音和出门的拥堵。(同上)

可见,“换”类词语宾语的句法类型与其假设域的拓展是相辅相成的。

2.2.4 与假设连词并用

两个假设连词并列使用是口语中比较常见的现象,例如:

(15)a.如果要是有什么人硬来,那就让他来找我。(张平《十面埋伏》)

b.在那么大的草原面积上,要如果一旦失控的话,我们人的能力是非常小的,所以我们人

类应该求助于自然,求助于自然的天敌来共同对付蝗虫。(张泽华《百家讲坛》)

置换假设标记也能与假设连词并列使用,但一般的情况是出现在假设连词之后,例如:

(16)a.要搁我是张继科,今晚我会放水让王皓拿金牌。(百度搜索)

b.要叫你是男嘉宾,牵手成功你会怎么样?(同上)

c.如果换你是法官,你会怎么判?(同上)

这是此类新兴的假设标记语法化程度不高、句法环境局限的表现。

但有意思的是,其中双音节的“换”类词语还能置于假设连词之前,例如:

(17)a.换了要是我给我公婆买东西,婆婆会对我说“谢谢”,还说以后别买,省点钱。(百度搜索)

b.换作如果是我的想法被别人实现,我还会钦佩那个把梦想变成现实的实干家。(同上)

c.我理解陈翔淘汰你们很伤心,换成如果武艺淘汰,说不定我会比你骂得还难听,做得更过火。(同上)

例(17)说明,“换了”、“换作”和“换成”的语法化程度更高,句法分布更加灵活、接近于典型的假设连词。

如果综合语义语用和句法分布的特点来看,三类置换假设标记语法化程度的高低排序是:“换”类词语最高,“搁”居中,“叫”最低。最后,我们将置换假设标记的共时表现归纳为表1。

表1 置换假设标记的共时表现

从历时演变的角度看,置换假设标记的共时表现对应的正是三类词语在语法化过程中的孤立环境和习用化环境。但是,正如表1所示,同种句法环境,对于不同来源的标记而言,可能并非都是其作为假设标记所出现的典型环境。这种共时表现差异与其各自的不同来源和语法化历程密切相关。

3 从放置义到假设义——“搁”的语法化动因与机制

据《汉语大字典》(第2版,2010:4374-4375),“搁”的本字为“阁”,可用作放置义的动作动词,如唐代元稹《遣春十首》中“葛巾竹梢挂,书卷琴上阁”。“搁”这一字形产生较晚。另据CCL古代汉语语料库,“搁”在明清之前仅有宋元时期的四个用例,自明清以来才使用得较为频繁。而“搁”的语法化趋势直到20世纪下半叶方才显现,在最近十多年间才逐渐发展为一个置换假设标记。〔4〕已有学者指出,普通话的“搁”除了发展出了假设义外,还产生了类似介词“在”的用法,能介引时地、范围等语义的名词性成分(参见孙福婷2006;胡彩敏2007等)。我们认为,这是动词“搁”多重语法化(polygrammaticalization)的结果(关于多重语法化现象及相关理论详见Craig 1991;Heine 1992)。本文只着眼于动词“搁”向假设标记发展的这一路径。“搁”用作动词时,其后出现的是放置的对象或处所,如“搁点儿糖”或“搁锅里一炒”,表示由人所支配的实体物件在实体空间的转移。在此基础上,“搁”的词义逐渐虚化,通过隐喻表达人对抽象概念或事件的认知支配。例如:

(18)a.就以我们这一案而论,还是五个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清《官场现形记》)

b.这样一宗大事,为何搁在小孩子身上呢?(清《七侠五义》)

c.恰巧第二年中法战事起了,说他议和失策,把这罪名全个儿搁在恭亲王身上,……(民国《清代宫廷艳史》)

例(18)各句中,“搁”支配的对象是“案件”、“大事”和“罪名”,都不是可以触摸或移动的实体物件,而是抽象的事件或概念;“搁”所指向的“处所”也分别为时间点“如今”或人物“小孩子”、“恭亲王”。动词“搁”的这种隐喻用法还能出现在假设-推论话语结构中,例如:

(19)a.这个态度,假若搁在一个和平世界里,也未尝不可。不幸,他却生在个乱世。(老舍《四世同堂》)

b.一盆花树,才要这么一点儿钱,还真是不贵哩!山里人就是厚道,要搁别处,没几百元,怕是别想。(1995年《人民日报》)

c.扫除完了,我去校长室。要搁在上小学的时候,一听“校长室”这三个字,我没准就吓得个半死,……(刘心武《我可不怕十三岁》)

值得注意的是,假设-推论话语结构中的假设连词“假若”、“要”等以及“搁”后的介词“在”往往可以省略(省略后说起来甚至更为自然流畅),例如:

(20)a.搁西安,师傅非给你连钱扔出——别糟蹋手艺!(1993年《人民日报》)

b.“可不,搁咱们国家这叫寿星,搁港台齐大妈就是人瑞了。”于观也帮腔。(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c.再说了,明年香港就回归了,搁过去,哪个朝代能把香港拿回来?(1996年《人民日报》)

d.九岁的孩子,改变自己的命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的很难。搁我们谁身上也很难。(纪连海《百家讲坛》)

e.这个道理换谁都一样,搁咱们身上也是如此!(百度搜索)

例(19)和(20)各句中,“搁”表达支配抽象概念的隐喻义,并出现在表示假设-推论逻辑关系的话语结构中,但是尚难以诱发动词“搁”向假设标记语法化的语用推理。“搁”仍只能被解读为行为动词,可由“放”或“放在”替换。例(19)与(20)的不同是,后者中“搁”不再跟假设连词和方位介词“在”共现,为其动词义的背景化提供了必要条件。因而,例(20)体现的是“搁”语法化的非典型环境。

那么,什么才是“搁”语法化的临界环境呢?我们注意到,如果“搁”后出现的是述人宾语,如例(20)d和(20)e,人称名词或代词后的词语“身上”经常会被省略,而整句话也说得通,同时会产生歧解。例如:

(21)a.吕斌:我还能不火吗?搁谁,谁也受不了!(老舍《春华秋实》)

b.半个月下来,磨破了嘴唇跑断了腿,仍然不见一线曙光,搁一般人早打退堂鼓了,他硬是不肯败下阵来。(1994年《人民日报》)

c.“要不怎么人家是骗子呢?”戈玲道:“搁咱们一句话没说完准脸红。”(王朔《编辑部的故事》)

我们认为,“搁+人称词语+推论”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极易诱发语用推理,是赋予动词“搁”以假设义的临界环境。具体来说,例(21)a的“搁谁”,既可以理解为“不管搁在谁身上”,又可以理解为“不管是谁”;例(21)b的“搁一般人”,既可以理解为“如果搁在一般人身上”,又可以理解为“如果是一般人”;例(21)c的“搁咱们”,既可以理解为“如果搁在咱们身上”,又可以理解为“如果是咱们”。

可见,例(21)各句可以有两种解读假设的方式。按前一种方式,“搁”保留其隐喻用法的动词义,表示将某种情境视作“放置”的对象转移至某一新参与者,相关话语的假设义由动宾结构“搁+人称词语”及前后语境所共同提供。按后一种方式,“搁”具备替换假设的语法功能,标记了前提中的新参与者,“搁”可单独负载假设义,“搁+人称词语”可被分析为介宾结构。

按Hopper&Traugott(2003:87-92),语法化过程中的重新分析是一种概念转喻的过程,语法化项的原始义和目标义间存在转喻关系。“搁”按动词义理解的话,表达的是一个对于旧情境的抽象化的“放置”过程,“放置”过程的终结体现为旧情境与新参与者的“重新匹配”。“放置”的过程和其终结之间存在转喻关系,“重新匹配”又隐含了置换假设义。因此,由放置义转喻假设义当属顺理成章。

“搁”语法化的临界环境还能从之后的孤立环境逆推得出。当“搁”后的成分由人称词语拓展为人称主语小句时,“搁”的动词义解读就被完全取消了,只能理解为一个假设标记。目前口语语料中“搁”后出现的最多的小句类型是“X是Y”式判断小句,除了前文所举多例之外,类似的还有:

(22)a.搁我是你,买的比你得多一倍!(百度搜索)

b.王铁锤打心里哼了一下,就这素质,还他妈给首长当警卫员啊!搁我是首长,早他妈换人了我。(百度搜索)

“搁”的孤立环境也间接支持了我们对于其临界环境的判断。“搁”后的宾语在“X是Y”式判断句的基础上,进一步类推拓展为“谁做什么”式主谓小句,如上文例(8)a。这标志着置换假设标记“搁”已进入习用化环境。

我们把放置义动词“搁”的语法化连续环境总结如下:

表2 “搁”的语法化连续环境

4 从使令义到假设义——“叫”的语法化动因与机制

同“搁”的语法化情况类似,位于假设-推论话语结构的起始位置是“叫”语法化的句法位置条件。当句法环境中“叫”的施事论元(尤其是语义语用环境无法提供时)和假设连词都不出现时,“叫”就处在了假设连词的典型句法位置。充当假设条件的兼语结构“[叫动+谁+做什么]”就有机会重新分析为介宾结构“[叫标+[谁+做什么]]”。

关键的一点是,句法上含有“叫”的假设-推论话语结构,其推论的前提可能并不相同。一种推论是以使令内容执行或完成前的状态为前提,如例(23);另一种推论是以使令内容执行后的完成状态为前提,如例(24)。

(23)a.经过那个锻炼,我敢说,叫我上北冰洋,我也不怕了!(老舍《西望长安》)

b.要是叫你杀日本鬼子去,今儿你还办不到。(刘流《烈火金刚》)

(24)a.茶客丁: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老舍《茶馆》)

b.要是叫她在这儿伺候着公公,谁养活着他们呢?”(老舍《四世同堂》)

例(23)中的推论都以使令未执行或未完成时的状况为前提。如例(23)a,“我”不怕执行的是“上北冰洋”这一任务,而非到了北冰洋才不怕。再如例(23)b,“你”办不到的是“杀鬼子”这个任务,而非已经执行了“杀鬼子”的任务后,才产生了“办不到”这一结果。

例(24)中推论的前提与例(23)明显不同,都以使令执行或完成后的状况为前提。如例(23)a,前提是已经执行了“自己谋生”的行为,得出了“非死不可”的推论。再如例(23)b,前提是“她在这儿伺候着公公”的行为已经发生,引出的推论是“谁养活着他们”的问题。

简而言之,使令作为假设的前提有两种推论方式,第一种推论基于“叫+谁+做什么”的使令本身;第二种推论基于“叫+谁+做什么”的使令结果,实际上是以“谁+做什么”的实现为前提。我们认为,当使令结果作为推论的前提时,使令行为本身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对于编排或解读话语信息的贡献不大。因而,在第二种语义语用环境中,听者即便是忽略使令行为本身,只读取使令结果,也无碍于对话语整体信息的解读。“叫”的动词功能一定程度上已经被悬空。但是,即便没有假设连词共现,如例(24)a,“叫”被推理为假设标记的条件还不充分,使令义仍是“叫”的唯一解读。因而,例(24)a只代表“叫”语法化的非典型环境,除此之外,类似的还有:

(25)a.叫他就这么样退出去,他实在也有点不甘心的。(古龙《陆小凤传奇》)

b.叫我在这里呆一天,我都要发疯,何况西门吹雪?(同上)

我们进一步考察发现,假设的新前提所包含的使令结果,在当下现实中并非都可能成立。如果新前提是完全虚构的,即完全不可能在当下的现实中成立时,“叫”最有可能被重新分析为假设标记。因而,“叫”语法化为假设标记的临界环境在语用上必须具有虚构性。例如:

(26)a.陈文婷也是被感动的观众当中的一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感动,就经常提醒自己道:“这是剧情的力量,不是演员的本事,也不是她编对白编得好,叫我去演,一样能动人,一样能抓住观众。”(欧阳山《三家巷》)

b.骂人谁不会骂?我看,叫你一干你也抓瞎。(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

例(26)各句中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存在高度歧解性。“叫”既能理解为动词义,也可解读为假设标记。在此类环境中,兼语结构[叫动+谁+做什么]极易被重新分析为介宾结构[叫标+[谁+做什么]]。

我们认为,“叫”表达的使令行为与所导致的使令结果之间能构成因果关联。这是“叫”由行为动词转喻为假设标记的认知语义基础。当推论基于的前提为使令结果时,“叫”的使令义就会被架空。尤其是在前提具备虚构性的语用环境中,“叫”极易被语用推理为一种介引虚构性前提的语法标记,进而被赋予假设义。虽然,使令义与假设义可能具备因果转喻关系,然而,这一转喻过程必须在虚构性的语境压力下才能实现。

虽然,例(26)中的“叫”都能被解读为使令义动词,由同义的“让”替换。例如:

(27)a.让我去演,一样能动人,一样能抓住观众。

b.我看,让你一干你也抓瞎。

但是,例(26)a的主人公并非是演员,“去演”实现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演出已经结束,可见,“我去演”是一个虚构的新前提。例(26)b中的旧事件已经发生且不可再现,“你”不可能再参与其中,所以“你一干”也是一个虚构的新前提。同时,由于语义语用环境只凸显了使令结果,且无法明确判断“叫”的施事论元,“叫”就会被重新分析为置换假设标记。

当“叫”后的成分由“X做什么”式拓展为“X是Y”式的判断小句时,“叫”的孤立环境就出现了。“叫+X是Y”无法再解读为表达使令义的兼语结构,“叫”的使令动词义与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产生矛盾。相关用例,除上文的例(8)b外,还如:

(28)a.叫我是他们家属的话,我要从楼顶一直往下砸,这样的卫生院不要也罢,连个感冒都看不好。(百度搜索)

b.我觉着叫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百度搜索)

“叫+谁是谁”是日常口语中常用的假设格式。“谁是谁”往往是一个在当下现实中不成立的虚构性前提。即便“叫”与假设连词共现,如例(29),“叫”也不能被理解为使令义动词。

(29)严知孝说:“那是你的闺女,你答应下吧!也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妈妈又说:“商量?要叫我是萍儿,巴不得的!登龙那孩子,长得白白儿的,精精神神的,多好啊……”(梁斌《红旗谱》)

假设格式“叫+X是Y”有一种省略形式“叫+X”。如上文的例(2)和(13),前提也是完全虚构的,也能补出所省略的“是Y”部分。所以,其中的“叫”同样无法理解为使令义动词,而只能理解为置换假设标记。本文认为,“叫”在语法化为假设标记的过程中,目前仍处于孤立环境中,尚未习用化。我们把使令义动词“叫”语法化的连续环境总结为表3。

表3 “叫”的语法化连续环境

5 从替换义到假设义——“换”类词语的语法化动因与机制

置换假设是通过改换旧事件的组成项来设置新前提、引出推论的假设方式。在语义基础上,相比放置义和使令义,替换义更为接近假设义。我们发现,“换”类词语已由替换义动词语法化为置换假设标记,并正处在向假设连词的发展过程中。由于“换”、“换了”、“换成”和“换作”四个词语发生了平行语法化。为方便起见,下文把它们都视作“换”的变体,一并讨论。

据CCL古代汉语语料库,清代以前的置换假设表达中很少出现“换”类词语,往往只采用假设连词进行标记,例如:

(30)a.孔子闻韶,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若常人如此,则是“心不在焉”;而圣人如此,何也?(北宋《朱子语类》)

b.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元《元代话本选集》)

c.若破“红沙阵”,须是当今圣主方可。若是别人,凶多吉少。(明《封神演义》)从清代开始,“换”类词语才普遍用于置换假设的语境,而且一般都同假设连词共现,例如:

(31)a.别看张爷瘦小枯干,乃是一位练家子,要换别位,这一掌骨断筋折。(清《三侠剑》)

b.幸而她根基甚厚,又得龙王赐她丹丸,此生方不成残废。要是换个常人,前生得的什么病而死,下次转生仍不脱那种毛病。(清《八仙得道》)

值得注意的是,在同一文献中仍大量并存着一些不用“换”类词语的用例,例如:

(32)a.老道真是高明,要是别人,怎么也想不起用刀割下毒肉去。(清《三侠剑》)

b.要是别人,一破色戒,就得迟千年道行,甚至全功尽弃,与凡人无殊,……(清《八仙得道》)民国时期,“换”类词语前的假设连词开始省略,出现大量以“换”类词语开头的置换假设短语,例如:

(33)a.我们百姓的衣食仍旧一点没有缺乏,这个就是圣天子给我们的恩惠。换一个寻常的君主,哪里能够如此呢?(民国《上古秘史》)

b.嫌少么?还亏了是老主顾,才当得这么些,换别人只能当八块呢。(民国《留东外史续集》)

清代前后的历史文献说明,假设条件分句在引入“换”类词语为主要动词后,使用假设连词的必要性逐渐降低,“换”类词语的词汇义已蕴含了对参与者的假设。

到了现代,“换”类词语后的宾语由名词性成分,如例(33),逐渐拓展为谓词性成分,如例(34):

(34)a.《尤利西斯》是我见过最难懂、当然也是最难译的一本书。换在40年前,我是不敢接这本书的。(萧乾1994年采访)

b.换了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亦舒《紫薇愿》)

c.在华外企在逃税上都是高手,换成在美国早死了!(百度搜索)

d.换作是我的话,我可不能这么说了。(翻译作品《挪威的森林》)

在假设前提中,“换”类词语的替换义可以支配参与者、时点、地点等事件的各个组成部分。而且,无论前提是否虚构,这种假设义都是由动词的替换义和语境所共同提供的。因而,例(34)所示的只是其语法化的非典型环境。

当“换”类词语后带上人称主谓结构,其临界环境才会出现,例如:

(35)a.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不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王朔《永失我爱》)

b.换了我成天闷在楼上,肯定要闷出病来的。(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 c.换作其他的人来做就更甭提了!(翻译作品)

一方面,例(35)中的“换”类词语是假设分句中的主要动词,与人称名词及谓词性成分构成兼语结构,仍旧能按动词的替换义来解读。其中的置换假设义不由动词单独提供,而是由兼语结构和语境所共同推知的。另一方面,由于“换”类词语所表达的替换行为义对解读前提并无贡献,同时,替换的结果“别人这样儿”、“我成天闷在楼上”和“其他的人来做”不但可独立构成推论的前提,而且也都是能独立成句的句法结构;因而,在这类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中,“换”类词语就会被重新分析为介引其后整个主谓小句的假设标记。

从语用推理的角度看,“换”类词语和“搁”的转喻过程十分相似。替换义和置换假设义也存在着过程与终结间的转喻关系。相关临界环境中,“换”类动词表达一个对参与者的替换过程。该过程的终结体现为新参与者与旧情境的“重新匹配”。“重新匹配”则隐含了替换假设义。所以,替换义可被推理为置换假设义。

虽然,“换”类词语和“叫”都以兼语结构为重新分析的句法环境,但是,“换”类词语的语用推理过程并不要求以虚构性的语用环境为必要条件。我们认为,这是替换义更临近假设义的体现。也可以看出,原始义与目标义在语义上越临近,在语法化过程中对语用环境的依赖就越小。

当“换”类词语后的成分由“X做什么”拓展为“X是Y”式判断句时,其语法化的孤立环境就随之出现了,如前文的例(3)、例(8)c等句,此处不再重复。“X是Y”式判断句前的“换”类词语已脱离了替换义动词的特征,和后续成分已经不能解读为兼语结构,所以应当视作假设标记。

我们发现,“换”类词语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仍在进一步拓展。在其习用化环境中,假设域已不限于参与者,所带宾语类型也已突破了人称主语小句。相关例句可参考第2节,此处不赘。

“换”类词语语法化的连续环境如表4所示。

表4 “换”类词语的语法化连续环境

6 结论

本文指出当代汉语口语中出现了一类特殊的假设标记——置换假设标记,并运用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讨论了“搁”、“叫”和“换”类词语由行为动词向置换假设标记语法化的历程。

从表面上看,前文所谈的三个置换假设标记来源于不同的行为动词,语法化过程彼此独立、各具特色。那么,它们为何在最近的半个世纪内殊途同归,都演变为口语中的置换假设标记呢?文末,我们将尝试指出这三个语法化过程的几点共性。

首先,放置义、使令义和替换义虽然表达三种不同的动作行为,但是在认知语义基础上,三者都包含了一种诱发状态改变的行为事件。具体而言,典型的放置行为可导致物体由旧场所转移至新场所;使令行为可导致使令对象产生新的行为;替换行为则会导致替换前后新旧状态的对立。由于,放置、使令、替换等行为都能促成新状态的产生,因而,诱发状态改变的行为事件可以向置换假设事件进行隐喻投射,如图1所示。

图1 状态改变向置换假设的隐喻投射

状态改变事件中的“旧状态”和“新状态”分别对应于置换假设事件中的“旧前提”和“新前提”,导致状态改变的“放置”、“使令”和“替换”行为对应于在旧前提基础上编码新前提的“置换假设”。由行为域向逻辑推理域的隐喻投射也符合由具体到抽象的人类思维规律。正是这种系统性的对应关系提供了行为义动词演变为假设标记的认知语义基础。

其次,语用频率是导致三种行为动词产生同种语法化后果的重要推手。我们已经看到,三个语法化过程中的临界环境和孤立环境都同置换参与者密切相关。要知道,三个行为动词中,只有使令义的“叫”专门同人称宾语搭配,而“搁”和“换”类词语的宾语并不限于人称词语,也可以是时间、地点等其他成分。后两者为何也能最先发展出置换参与者的假设义,而非置换时间、地点等其他项目的假设义?

这与日常的假设言语行为中,参与者被置换的语用频率有关。也就是说,参与者是假设言语行为中的高频置换项,其被置换的频率远远高于前提中的时间、地点等其他项目。置换参与者的语用环境高频出现,因而最有可能被纳入临界环境。言说者在这种高频出现的语用环境中,不断重复着语用推理,最终促成三个行为动词朝着同一个方向语法化,获得置换参与者的假设标记功能。相反,由于其他置换项出现的频率较低,因而不容易被纳入临界环境,也无法决定三个动词语法化的具体走向。由此看来,三个置换假设标记最初都用于标记“谁是谁”判断小句,并非是任意的,而是由语法化过程中置换项的语用频率所决定的。

第三,从形态句法上看,三个语法化过程都涉及动词向介词演变的路径。介词又可以进一步语法化为连词,“换”类词语在习用化环境中更为灵活的句法分布,已经显现出了连词的句法特征。本文的研究亦能印证“动-介-连”这条汉语中常见的语法化链。

除了“搁”的临界环境体现为动宾结构,“叫”和“换”类词语的临界环境皆为兼语结构,这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根据江蓝生(2012),由于兼语结构包含至少一个名词性成分〔5〕江先生在原文中把兼语结构前的主语也算在内,所以,她认为有“至少两个名词性成分”。和两个动词性成分,相关成分所构成的句法和语义关系比一般单句更为复杂,因而兼语结构就为言说者提供了做出双重(或多重)理解和结构分析的句法环境。根据江先生对方言中伴随介词语法化过程的分析,河南、河北一带所用的“给”、江淮官话中的“教”以及哈尔滨方言中的“唤”都以兼语结构为临界句法环境,重新分析为伴随介词,而后又进一步语法化为并列连词。(相关语法化过程详见江蓝生2012)根据本文的研究,兼语结构的临界性特质对“叫”和“换”类词语的语法化也同样至关重要。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古汉语和现代方言中亦不乏由这三种语义的行为动词语法化为假设标记的情况。古代汉语中的假设连词“令”与“使”的来源便是使令义动词。

现代方言中,〔6〕由于这类说法的口语化程度很高,又都是新近产生的语法现象,方言词典和语法报告中基本没有记载。因而,相关方言现象均由笔者亲自(或委托他人)调查所得。河南商丘话中的“摊”也出现了类似“搁”的用法,可介引“X是Y”式判断小句。这一现象并不意外,因为,在普通话中,“摊”已经存在着大量类似“搁”语法化过程中的临界环境,例如:

(36)a.摊我我肯定也发脾气。(百度搜索)

b.摊谁谁都不愿意去做。(同上)

吴语苏州话中的“喊”和上海话中的“调仔”(“仔”表完成体,类似普通话的“了”)也具有置换假设标记的功能。例如:

(37)苏州话:a.喊我,我也弗一定晓得。(如果是我,我也不一定知道。)

b.喊俚是老师嚒,俚总归要拨倷弗及格。(如果他是老师,他肯定要给你不及格。)

(38)上海话:调仔侬是吾,侬会得相信伐?(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吗?)

南方方言中,闽语厦门话的“换”、台湾闽南话的“换作”以及粤语香港话中的“换转”也都能用作置换假设标记,香港话的用例如:

(39)香港话:换转我係女人,都唔中意佢啦。(换作我是女人,都不喜欢他。)

然而,这三类语义的动词向假设标记演变的路径似乎并非是跨语言常见的语法化现象,Heine& Kuteva所编的《世界语法化词库》(2004)一书中也并未收录类似案例。这也正是本文提出这一现象的价值所在。

最后,我们认为,此项研究能够引起我们对以下几个问题的关注与思考:

1)当前的研究主要是以汉语普通话为背景,但是我们也不禁要问,在其他方言,尤其是东南方言中,类似的置换假设标记是否还能来源于其他语义的实词?我们谨以此问题求教于相关的方言研究者。如果能够进行更为广泛和细致的跨方言调查和比较,那么所得出的结论将更具类型学意义。

2)根据Himmelmann(2004)所提出的语法化“拓展效应”,语法化过程是语法化项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不断拓展的过程。在我们看来,语法标记小类的产生似乎是语法化项在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方面“有限拓展”的后果。这种后果属于过渡阶段,还是最终的结果,尚需时间的检验。

3)本文的研究亦提醒我们注意时下口语中正在发生的语法化现象。由于语料较容易获取,根据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相关的语法化历程也并不难揭示。同时,“连续环境”理论也能作为一把“标尺”,用以确认相关语法化过程是否已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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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洋,男,1987年生,江苏苏州人,现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博士候选人。目前的研究兴趣为历史语言学及语法化理论。

Substitutional-hypothetical Markers in Spoken Mandarin: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ge”,“jiao”and“huan”and Other Related Words

Zhou Y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ies,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Singapore 117570

There is a special kind of markers in the contemporary spoken Mandarin called the substitutional-hypothetical markers,including“ge”(搁),“jiao”(叫),“huan”(换)and other similar words.They grammaticalized from behavioral verbs denoting the meanings of placement,imperative and substitution,respectively.Their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es are analyzed under the contextbased frameworks proposed by Diewald(2002)and Heine(2002).Furthermore,some commonalities in the three processes are also addressed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semantics,pragmatics and morphosyntax.

behavioral verbs;substitutional-hypothetical marker;grammaticalization;contexts

H146

A

1671-9484(2015)02-0141-15

2013年11月8日 [定稿日期]2014年11月19日

10.7509/j.linsci.201411.028997*本文初稿《从行为义动词到变项假设标记——试论“搁”、“叫”和“换”类词语的语法化趋势》曾在“第七届汉语语法化问题国际学术讨论会”(湖北武汉,2013年10月)上报告,期间承蒙张谊生、徐杰、储泽祥、彭睿等多位先生赐教;《语言科学》的匿名审稿人提出了极富建设性的修改意见,使拙文增色不少,在此一并致以谢忱。文中谬误,笔者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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