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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韵发音部位认知探源*

2015-05-15储泰松

语言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梵文五音辅音

储泰松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等韵发音部位认知探源*

储泰松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等韵学上的发音部位一般是指唇舌牙齿喉五个,通过考察唐末以前的汉文文献,可知汉人对发音部位的认知过程颇为曲折复杂。它是在梵文悉昙章的启发下发展成熟的。魏晋以前,汉语还没有完整的五音概念,随着悉昙学的兴起与繁荣,人们对汉语发音部位的认识逐渐清晰,并借用了悉昙章的五音分布模式,建立起汉语五音的分析体系,有了等韵图的雏形。同时,等韵在吸收悉昙章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味地照搬照抄,而是根据汉语自身的特点做了较大的创新。

等韵 五音 发音部位 悉昙章 中古音

1 引言

汉语等韵的源流,前修时贤已做过很多研究,虽然观点不尽相同,但普遍认为与梵文悉昙关系密切。等韵术语体系的建立、韵图组织结构的创建等都得益于悉昙的启发或直接来自于《悉昙章》,赵荫棠(1957)、俞敏(1984)、何九盈(2006)等先生曾有精辟的论述;饶宗颐(1993)、周广荣(2004)、谭世宝(2009)深入考察了悉昙章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对汉语语言文学的影响。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研究长于宏观论述,微观考察仍嫌不足,悉昙与等韵相互影响的详细过程仍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有待进一步研究。

等韵学成立的标志应该是等韵图的定型,韵图出现的前提条件应该是等韵术语体系的建立,而等韵术语的形成是一个汉梵交融的过程。本文试图通过发音部位这一个案的深入考察,勾勒等韵学形成过程中悉昙对汉语语音分析体系建立所产生的影响。

等韵学上的发音部位一般是指唇舌牙齿喉五个,也就是所谓的五音,后来又有七音、九音之说,只是在五音的基础上细化而已,真正的发音部位只有唇舌牙齿喉五个。古人对发音部位的认识,经历了漫长的摸索过程,受科学手段与认识的限制,这一过程曲曲折折,实际反映了等韵学从萌芽到成熟的过程。〔1〕罗常培(1931,1932)对舌音、腭音音值的考察已经涉及到发音部位与悉昙的关系,郑张尚芳(2011)考察《广韵》所附《辩十四声例法》时也触及到这一话题;何九盈(2006:145)明确提出发音部位的名称是佛教徒在佛经启发下提出来的。可惜这些研究受各自文题的限制,均没有展开,语焉不详。本文主要就唐末以前汉文文献的相关记载对发音部位的认知过程做一考察。

2 先秦两汉文献对发音特点的记录

《吕氏春秋·审应览》云:“君呿而不闭,所言者莒也。”是说“莒”字发音时口开而不闭,这大概是今存文献中描述发音的最早记载,也可能是先秦文献中关于发音的唯一记载。

汉代对发音的认识比较模糊,虽然《说文解字》已经收录了“唇舌牙齿喉”五字,《急就篇》亦有“鼻口唇舌龂牙齿,颊颐颈项肩臂肘”的记载,但从《说文解字》的解释看,“唇,口端也。从肉辰声”、“舌,在口,所以言也,别味也”、“齿,口龂骨也。象口齿之形,止声”、“牙,壮齿也。象上下相错之形”、“喉,咽也”,显然只是把它们当做普通的身体器官来认识的,大致说来,汉代还没有出现等韵学意义上的五音的观念。

从现存文献看,汉代的注音方式主要是“譬况、读若”之类,反切虽已出现,但还不具备作为主要注音方式的条件。由于“读若”主要是近似注音,一般不涉及对发音特点的描绘,而“譬况”则主要是用文字描写的方式对读音进行描摹,常见者,有见于《淮南子》高诱注(或说许慎注)中的“急舌、急气、缓气、闭口、笼口”、刘熙《释名》中的“舌腹、舌头、横口合唇、踧口开唇”等等说法。

见于《淮南子》高诱注的有:

(1)“其人憃愚”注:“憃读人谓憃然无知之憃也,笼口言乃得。”(《淮南子·地形训》)

(2)“愚夫惷妇皆有流连之心”注:“惷读近贮益之胜戆,笼口言之也。”(《淮南子·本经训》)

(4)“牛车绝辚”注:“辚读近蔺,急舌言之乃得也。”(《淮南子·说山训》)

(5)“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注:“駤读似质,缓气言之者,在舌头乃得。”(《淮南子·修务训》)见于《释名·释天》的有:

(6)天,豫司兖冀以舌腹言之,天,显也,在上高显也。青徐以舌头言之,天,坦也,坦然高而远也。(7)风,兖豫司冀横口合唇言之,风,泛也。其气博泛而动物也,青徐言风踧口开唇推气言之。风,放也,气放散也。

很明显,高诱注中出现的“笼口、闭口”、《释名》中出现的“横口合唇、踧口开唇”只是对发音时口形的描摹,而“急舌、舌头、舌腹”则是对发音时舌位的界定,都还不是真正科学的语音分析,但已经认识到“舌、唇”在发音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3 早期佛典对发音原理的认识

语音是如何发出的,在没有科学实验仪器的古代,是一个难以感知的问题。声音产生的原理,早期佛典认为是“风触七处”、“和合”形成的,亦即风(气流)受到七个发音器官的阻碍而形成的。最早记录这一说法的是龙树菩萨著、鸠摩罗什于苻秦弘始六年(404)译出的《大智度论·喻释论》:

(8)如人欲语时,口中风名忧陀那。还入至脐,触脐响出。响出时触七处退,是名语言。如偈说:风名忧檀那,触脐而上去。是风七处触,项及龂齿唇,舌咽及以胸,是中语言生。愚人不解此,惑着起瞋痴。(卷10,T25:103a)

忧陀那,梵文作udāna,《翻译名义集》卷六认为其义即指“丹田”。此经认为说话时气流从丹田而出,经过项、龂、齿、唇、舌、咽、胸等七处形成阻碍,从而形成各种声响,这就是所谓的“风触七处”而成声。其后译出的《涅槃经》、《楞伽经》等佛典里,“七处”又作“五处”、“六处”、“八处”。例如:

(9)心生觉观,觉观动风。风随心触喉舌齿唇,众生想倒声出说言。我作我受我见我闻。善男子,如幢头铃,风因缘故便出音声。风大声大,风小声小,无有作者。(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39,T12,596a;南本同,T12,844a)

(10)a佛告大慧,头胸喉鼻唇舌龂齿和合出音声。(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2,T16:490b)

(10)b佛告大慧:云何为语?谓言字妄想和合,依咽喉唇舌齿龂颊辅。因彼我言说,妄想习气计着生,是名为语。(同上卷3,T16:500b)

(11)问曰:如一刹那顷声生时,即彼刹那声灭,何容得及生响耶?答曰:说若干种生声为声入,不说一种生声。如缘舌齿唇嘘(腭)咽喉等相触故出声。(北凉浮陀跋摩、道泰译《阿毘昙毘婆沙论》卷40,T28:292c)

(12)问曰:如此发声彼即灭,除此已云何更有声?答曰:我无量种成声非是一种,谓颊腭龂咽舌齿相缘而发声。(苻秦僧伽跋澄译《鞞婆沙论》卷6,T28:455c)

(13)若彼言语,因中大中和合中无,离散中无,咽喉唇舌齿根龂鼻顶(项)等诸处皆各有力。(后魏毘目智仙、瞿昙流支译《回诤论》,T32:17c)

(14)云何语中修观?应作是念:由心觉观鼓动气息,冲于咽喉唇舌齿腭,故出音声语言。因此语故则有一切善恶等法,故名为语。(智顗《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卷1,T46:468b)

(15)如是音声,有所谈吐由心觉观。鼓动气息冲于六处,咽喉唇舌齿腭等故有此言谈。(智顗《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觉意三昧》,T46:625a)

(16)复次如唇舌齿腭咽喉,报风触身七处,故有声出。声属众缘亦不可得,身亦如是,故如响也。(湛然《维摩经略疏》卷3,T38:604b)

气流所触器官,各经所指略有差异,有“喉舌齿唇”、“头胸喉鼻唇舌龂齿”、“咽喉唇舌齿龂颊辅”、“舌齿唇腭咽喉”、“颊腭龂咽舌齿”、“咽喉唇舌齿根龂鼻项”、“咽喉唇舌齿腭”、“唇舌齿腭咽喉”等类,但“喉腭(龂)舌齿唇”是共有的,〔2〕据荻原云来(1979:537),梵文表示“上颚,口盖”的tālu、tāluka既译作“龂”,也可译作“腭”,可见“龂、腭”无别。尤其是智顗、湛然的经疏中只有“唇舌齿腭喉”,也就是说,虽然认知有区别,但“喉腭舌齿唇”五个发音部位是大家公认的。另,咽喉,亦可单作咽、喉。

气流受阻的部位不同,发出的声音音质自然不同,佛典与僧人正是据此来分析梵文字母发音特点的。

上述诸例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发音部位顺序的排列,可以分成三个小类:1)《大智度论》是“项及龂齿唇,舌咽及以胸”,前句是由后到前,后句是由前到后;如果不计非发音部位的“项、胸”,则是“龂齿唇舌喉”;《阿毘昙毘婆沙论》是“舌齿唇腭喉”;《楞伽经》、《回诤论》、《修习止观》是“喉唇舌齿腭”,这实际上都是糅合了《大智度论》的说法,以唇音为枢纽,由后到前或由前到后。2)《涅槃经》是“喉舌齿唇”,由后到前。3)《维摩经略疏》是“唇舌齿腭喉”,由前到后。经文与注疏中的发音部位顺序,对后来的悉昙家说解五音产生了影响。

4 汉人对悉昙发音部位的习得

汉人真正认识、了解发音部位,与佛教的传入密切相关。随着佛典的翻译,印度的各种“悉昙章”著作开始传入汉地,汉人开始接触梵文字母系统;由于佛教哲学对梵文字母赋予了佛教义理,因而在传习佛理的过程中,自然需要弄清字母的发音原理。大乘佛典阐述的梵文字母体系,主要有所谓的“四十二字门”(圆明字轮)与“四十九根本字”两类,它们也构成了中土悉昙学的主要内容。

提及四十二字门以及字母义理的主要是般若部和华严部经典,最早译出的是四十二字门,见于西晋太康七年(286)竺法护译《光赞般若波罗蜜经·观品》(10卷)、元康元年(291)无罗叉所译《放光般若经·陀邻尼品》(20卷),后来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婆罗蜜经·广乘品》、《大智度论·释四念处品》、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入法界品》以及唐代玄奘、地婆诃罗、实叉难陀、不空、般若等人所译经里也有关于圆明字轮的译解。

提及四十九根本字的主要是涅槃部和密教部经典,最早见于东晋法显于义熙十三年(417)译出的《佛说大般泥洹经·文字品》和昙无谶于北凉玄始十年(421)译出的《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具体情况可参见李荣(1956:163-164)所附的“圆明字轮译文表”、“根本字译文表”。

梵文字母表由十四音(元音)、〔3〕另有十六音之说,即在十四音的基础上,另增ah.、am.,不过前者是气止音,后者是韵尾鼻音,并非真正的元音。毗声(亦称比声)、超声三部分构成,即14个元音、25个塞音或塞擦音(即毗声)、9个流音(即超声,指擦音、边音等),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梵文字母表

这些字母如何发音,佛典并未明确说明,《涅槃经》只是将其分为三类:吸气声、舌根声、随鼻声。例如:

(17)吸气舌根随鼻之声,长短超声随音解义。皆因舌齿而有差别。(《大般涅槃经》卷八,T12: 414a;T12:655a)

(18)吸气之声、舌根之声、随鼻之声,超声、长声,以斯等义和合此字。如此诸字,和顺诸声,入众言音,皆因舌齿而有差别。(法显译《大般泥洹经》卷五,T12:888c)

吸气声即流音,舌根、随鼻声均是指毗声,但说法不一:

(19)舌根者,迦等五字以舌根呼。随鼻之声者,谓遮等二十字,名随鼻声。亦名舌中、舌头、舌根、齿唇之声也,如遮车等是齿声也。(无名氏《涅槃文字》,T84:412c)

(20)随鼻者,真谛云:如摩字等。梁武云:二十五字,初五字为舌根声,后二十字为随鼻声也。(吉藏《涅槃疏》引,T84:409a)

按照真谛的说法,随鼻音是指鼻辅音;而梁武帝则认为是除k组以外的四组毗声(辅音)。所谓“皆因舌齿而有差别”,是说除了p组辅音外,这些塞音、塞擦音均是气流在舌齿部位受阻而形成的。有意思的是,这与汉代人对发音时气流受阻部位的认识恰恰一致(见上文)。

受制于佛典经文的这一说法,悉昙家对这五组辅音发音部位的认识与说解,很不一致。下面根据时代先后,将各家的说法列表如下(表2):

表2 悉昙家对梵文毗声的称谓(以时代先后为序)

(续上表)

从上表看,今天所见佛典经疏与悉昙著作对梵文辅音发音部位作分析的共有十八家,其差别很大,可能有不同的来源,《悉昙章》传说有中天本、东天本、北天本以及胡本之不同,汉地所传是否完全根据天竺传来的《悉昙章》,已无从知晓。不过,梵语语法著作《波你尼经》并未提到发音部位(金克木1983:246)。

悉昙学对梵文毗声五组辅音发音部位的界定,见于涅槃部、般若部、华严部经疏以及安然《悉昙藏》、佛典音义等著作中,从表2可以看出,只有p组称唇音各家是一致的,其他各组发音部位称谓均不相同,不过都视为舌、齿音。

从现有材料看,最早对发音部位进行分类的是谢灵运,不过他给出了两个不同的分类体系,尤其是中间三组辅音,差异较大。中唐慧琳以前的各家分类,基本上都是在谢灵运的两种说法之间徘徊而做出的取舍。下面根据相似性,将表2重新排列成表3。

表3 悉昙家对梵文毗声的称谓(分类)

(续上表)

我们将上述19家分类分成5组,下面简要说明:

第一组,隋以前各家分类均在此(谢灵运第一类),较异者唯僧宗以t为舌齿音即齿音。“舌本”即“舌根”,“本”、“根”属常用词替换。

第二组,包括谢灵运第二类、隋代的灌顶、惠均以及中唐的宝月,此类主要特点是把c组视为齿间音,t组为舌上声。

第三组,除隋代的惠远外,其他各家均是初唐至中唐间人,本组最大特点是以t.组为腭音。

第四组,仅慧琳与宗叡两家,均为中唐人。最大特点是没有舌声,与前三组差别很大:k组变成喉音;c组为腭声,与惠远相同;t.为龂声;t组为齿音,与僧宗相同。t.组宗叡把它既看作龂声,又看作舌声。

第五组是中唐以后的分类,除了澄观外,均是密宗僧人。这一时期的最大变化有三:一是把t组视为喉音,二是把k组改称牙音,三是把“声”改成“音”(除智广外)。

根据上述说明,我们可以大致将梵文五组辅音的发音部位的沿革列成表4:

表4 梵文毗声称名的沿革

从上表可以看到,发音部位的认识具有时代特点:时代不同,名称亦有所不同。只有p组发音部位的归属前后变化不大,其他几组变化均较大,均包含3-4个不同的定位。

那么这五组辅音,如何发音呢?智广《悉昙字记》云“声之所发,则牙齿舌喉唇等,合于宫商,其文各五。”对此,淳祐(890-953)《悉昙集记》卷上引宗叡《林记》的解释是:

(21)如其次第,合于ka迦ca者t.a吒ta多pa波。何故迦为牙声等耶?以舌中近腭上,开于唇跓牙锋,自两牙间而出此声,非喉、唇之所发,故以迦为牙声。者字,此开唇合齿,自齿间初发上声,渐开齿后究声,故者字云齿声。吒字,此弹舌初发声,而后渐开口,自舌端声初生,故云舌声。多字,此以舌端着齿根间放之发声,声犹喉中发即带喉声,故云喉声。问何以不云腭声、云舌声耶?答:以佉字等为腭声,以吒字等为舌声也,今多字此非腭、舌,故犹从喉也。波字,此二唇相合,初开发声,故云唇声也。(T84:476c-477a)

应该说,《林记》对五音的描写解释还是比较清楚的,也合乎现代人对梵文辅音的认知。就名称而言,中唐以后把t组辅音称为齿音、喉音,与实际情形差异较大。对此林氏的解释是:t的发音是“舌端着齿根间”(舌尖顶住齿背),而且“声犹喉中发即带喉声”,而腭音、舌音已经分配给了k、t.,这样t就没有选择,只好视其为喉音。

不过,从唐代以降的梵汉对音实践来看,梵文毗声五组辅音,分别对应于汉语的见组、章组、知组、端组、帮组。这与中唐以后悉昙学家对五音的定位颇不相符,从今人构拟的中古汉语声纽音值来看,反而与谢灵运的第一种归类颇为相近。具体情况见表5。

表5 梵汉对音中的梵文毗声

总之,中古悉昙家对梵文字母发音部位的认识分歧较大,但到中唐以后归于统一,辅音发音部位确定为“牙齿舌喉唇”,这是由智广《悉昙字纪》首肇其端,至北宋惟净《天竺字源》均沿用其说。

5 梵文悉昙章与汉语等韵学的融合

赵荫棠(1957)、俞敏(1984)、何九盈(2006)等学者均谈到了五音与悉昙的关系,只是没有展开全方位的研究。从现存文献看,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土鲜有讨论发音部位的著作,〔4〕《文心雕龙·声律》篇云:“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何九盈(2006:94-95)据此认为“在中国音韵学史上,刘勰是第一个提出‘喉舌唇齿’四音的人”。此处没有提到牙音。最早提及五音的可能是孙愐《唐韵序》:“又纽其唇齿喉舌牙,部仵而次之。”但“唇齿喉舌牙”具体所指不详。人们对发音部位的了解与认知主要来自于佛典与悉昙章。那么,梵文悉昙章的知识与汉语等韵学是如何嫁接的呢?

5.1 早期汉语等韵著作中“五音”的具体内涵

早期等韵学著作均有“唇舌牙齿喉”五音名称,根据其列举例字所属声母,五音与三十六字母的对应关系如表6所示。

表6 等韵著作中的五音与三十六字母

从表上看,五音名称相同,但所指具体内涵却不尽相同。《五音声论》、《辩字五音法》牙音、喉音基本相同(见组、晓组),区别在于等第不同,前者包含擦音(原因详下),后者没有擦音。守温字母已与《韵镜》、《七音略》较为相近,〔5〕守温《韵学残卷·定四等重轻兼辩声韵不和无字可切门》云:“高,此是喉中音浊。”在字母表里又属于牙音见纽。将见纽看做牙音,又看做喉音,这就与神珙《五音声论》分类相同。不同的是把心邪二纽视为喉音,来纽置于牙音、〔6〕周祖谟(1983:959)认为是抄者误置。日纽视为舌音。这几部著作“五音”内涵的差异,可能代表了等韵图发展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五音声论》、《辩字五音法》模式,根据汉语声母的读音,完全模仿悉昙章毗声排列法。由于神珙生活的中晚唐时期,悉昙章将梵文k组视为喉音,中唐以后视为牙音,同时悉昙章将t组辅音视为喉音,而与之相对应的汉语端组声母已列入舌音,不得已将与汉语牙音相近的见组再次列入喉音,因而导致牙喉音所列相同。

第二阶段是守温字母模式,参考了悉昙章对超声九音的处理方法(见下),将擦音列入喉音。

第三阶段是《韵镜》、《七音略》模式,完全根据发音部位,将非喉音的擦音声母移出喉音,归入同类发音部位之下;同时将来、日游离出舌音、齿音,这样五音变成了七音。

5.2 半舌、半齿的来源

悉昙章将塞音、塞擦音和鼻音置于毗声,将擦音、边音等流音置于超声,导致汉语的喉音在悉昙章毗声五音里没有着落。由于发音部位只有牙齿舌喉唇五个,悉昙家一直在探索将超声九音归到五音这一范畴之下,那么悉昙家如何处理梵文超声九音呢?安然《悉昙藏》卷二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

(22)言五音者,呼迦左吒多波也,[唐]言之反音,口处为证。今覈梵音,口处为准。诸说虽多,今据宗叡。五五字者如次,喉齶龂齿唇声也;后九字者,超次满口五处声也。今据现量,五五字者喉齶舌齿唇五处,如次发起迦等五五。后九字者野罗攞字,先从喉齶舌发,然后遍口;嚩舍洒娑诃字,先从唇齿舌齶喉发,然后遍口。其乞叉字,先从喉发,然后遍口。(T84:382b-c)

(23)其后九字有四例声,谓诃娑洒舍嚩五字,与五五字相当而起;乞叉攞罗呼(野)四字于五五字中间而起。”(T84:384a)

例(22)将超声九音分成三类:一是ya野ra罗la攞,发音部位分别是喉、齶、舌,由后向前或由内向外;二是va嚩s'a舍s.a洒sa娑ha诃,发音部位分别是唇、龂、舌、齶、喉,由前向后或由外向内;三是ks.a乞叉,是二合音,发音部位是喉。例(23)是将九音分成两类:一是诃娑洒舍嚩,发音部位与毗声五组分别对应,亦即将其分别视为喉音、腭音、舌音、龂音、唇音;二是乞叉攞罗呼(野),是介于毗声五音中间的音。安然除了用文字描述外,还列了一个表格,我们稍作变动,如表7所示。

表7 《悉昙藏》对梵文辅音的分类

另外,安然在《悉昙十二例》里又提出了另一种处理方式:

(24)其五句字有三类音:一喉内始音,谓迦字是也。二舌内始音,谓左吒多也。三唇内始音,谓跛字是也。其后九字有三类音:一喉内始音,谓野贺叉也。二舌内始音,谓啰攞奢沙娑。三唇内始音,谓嚩字是也。(T84:463a)这是将毗声、超声各分成三类,然后两两对应,如表8所示。

表8 《悉昙十二例》对梵文辅音的分类

安然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等韵发展的几个关键信息:

1)喻纽何以归喉音。ya的处理相互矛盾,例(22)、例(24)以为是喉音,例(23)认为是龂唇之间。等韵图将喻纽归入喉音,应该是基于例(22)、例(24)对ya的分类。

2)来纽何以是半舌。ks.a、la、ra、ya四个流音,根据发音特点,不能将其归入某一独立的发音部位,而是分别介于相邻的两个发音部位之间,如ks.介于喉腭之间,l介于腭舌之间,等等。提出了“间”的概念,介于两者之间,实际上是各占一半,所以等韵图把来纽称为“半舌”,进而类推,日纽被视为半齿。〔7〕把来纽、日纽称为“半”,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从梵汉对音来看,r、l对汉语来纽,用来对r辅音的汉字往往加口字旁,也就是说僧人认识到梵文的r与汉语的来纽并不完全对应,只是近似;日纽唐以前主要对c组鼻音ñ,也对n、n,与章组相配;盛唐以后对j、jh,与精组相配,音值产生了变化。《韵镜》之所以把来纽、日纽标为“舌齿音”,〔8〕今本作“舌音齿”,当系误植,见杨军(2004:21)。来纽、日纽独立,则五音变成七音。七音的产生,可能还与古人对音阶认识的进步有关。就是因为它们都是介于舌齿之间的音,来纽偏舌,日纽偏齿。

3)擦音可以与同类的塞音、塞擦音相配,这样就解决了心邪、审禅在韵图上的归属;同时也可以说明神珙《五音声论》为何将晓匣置于牙音,原因就是模仿悉昙章所致。

4)提供了五音排列顺序的重要线索。超声九音在悉昙章中的排列顺序是:y、r、l、v、s'、s.、s、h、ks.,与毗声五音相配的五个辅音(v、s'、s.、s、h),例(22)的排列顺序是唇齿舌齶喉(即中唐以后的唇喉舌齿牙),与悉昙章相同;例(23)的排列顺序(h、s、s.、s'、v)是喉齶龂齿唇(即中唐以后的牙齿舌喉唇),与悉昙章恰好相反。这一处理方式,给等韵图五音排列提供了参考,中唐湛然《维摩经略疏》已经采用了“唇舌齿腭喉”的顺序(见例16)。

5.3 宫商角徵羽与五音的排列次序

宫商角徵羽本指音乐上的五声音阶,后用来表示语音。三国魏李登撰《声类》,“以五声命字”,晋吕静《韵集》五卷,“宫商角徵羽各为一篇”,但“五声”与“宫商角徵羽”具体所指不明。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五姓”条云:

(25)《苏氏演义》曰:五音之配五姓,郭璞以收舌之音为宫姓,以至腭上之音为徵姓,以唇音为羽姓,以舌着齿外之音为商姓,以胸中之音为角姓。

此条不见于今本《苏氏演义》(晚唐苏鹗撰),其真实性不可考,而且“收舌之音、至腭上之音、舌着齿外之音”具体涵义亦不清楚,但至少可以说明将五音与汉语语音联系起来的时间很早。后来,悉昙家又将其移植到说解梵文字母上,宫商角徵羽便成了悉昙章与等韵五音相衔接的重要媒介:

(26)声之所发,则牙齿舌喉唇等,合于宫商,其文各五。(智广《悉昙字记》卷一,T54:1186b)

(27)《林记》释云:问以此五声,配宫商角徵羽如何?答迦是宫音,者商音,吒是徵音,多是角音,波是羽音也。宫商等音,即牙齿等声耳。其文各五者,宫音有五,乃至羽音有五,故云各五,即迦佉伽伽(重)哦等也。(淳祐《悉昙集记》卷上,T84:477a)

(28)真旦五音谓宫商角徵羽,即是喉腭舌齿唇字。其处音也,天竺五音谓迦左吒多跛,即是喉腭舌齿唇处所发音也。(安然《悉昙十二例》,T84:463a)

《慧琳音义》卷25(T54:470a)也有类似的说法。这实际上是将梵文毗声五组辅音依次与宫商角徵羽相配,只是《林记》的角、徵所配与其他人刚好相反。

(29)言五处者,宫,舌中音即喉;商,开口张即腭;角,舌角落即牙;徵,舌柱齿即齿;羽,撮口聚即唇。(安然《悉昙藏》卷二,T84:381b)

(30)宫,舌居中。商,开口张。角,舌缩却。徵,舌拄齿。羽,撮口聚。(神珙《五音之图》)

(31)欲知宫,舌居中;欲知商,口开张;欲知徵,舌柱齿;欲知羽,撮口聚;欲知角,舌缩却。(《守温韵学残卷·辨宫商徵羽角例》)

例(29)-(31)当有共同的来源,安然借此描写了梵文辅音的发音特点,后来,《切韵指掌图》“辨五音例”将其用于等韵五音:

(32)欲知宫,舌居中(喉音);欲知商,开口张(齿头正齿);欲知角,舌缩却(牙音);欲知徵,舌柱齿(舌头舌上);欲知羽,撮口聚(唇重唇轻)。

这就和悉昙所说大相径庭了。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将两者比较列成表9。

表9 宫商角徵羽与等韵五音、梵文辅音的对应关系

表面上看,宫商角徵羽五音与悉昙章五音、等韵五音的匹配基本相同,但是存在本质区别:除了羽音配唇音两者涵义完全相同外,其他四音实质均不相同,宫音,悉昙是塞音,等韵是擦音、半元音;角音,悉昙是舌上音,等韵是牙音;徵音,悉昙是舌头音,等韵包含舌头、舌上音;商音,虽然都是齿音,但悉昙只有正齿音[ʨ]一类,而等韵包括正齿音[ʨ]和齿头音[ʦ]两类,这也与盛唐以后梵汉对音梵文c组辅音对汉语的章组和精组一致。

悉昙在与等韵融合的过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改变:悉昙章五音的排列顺序是自内向外由喉(牙)到唇:牙齿舌喉唇;而等韵五音的排列顺序是自外向内由唇到喉:唇舌牙齿喉,这样宫商五音的匹配顺序正好颠倒:悉昙是由宫到羽,而等韵是由羽到宫,这一改变,除了上文提到的受到超声九音与毗声相配原则的影响外(参例22),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考虑到了汉语的实际特点,由外向内,发音由易到难,合乎语音习得的规律。

6 结语

等韵“唇舌牙齿喉”五音是在悉昙章的启发下发展成熟的。魏晋以前,汉语还没有完整的五音概念,随着悉昙学的兴起与繁荣,人们对汉语发音部位的认识逐渐清晰,并借用了悉昙章的五音分布模式,建立起汉语五音的分析体系,有了等韵图的雏形。但我们也看到,等韵在吸收悉昙章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味地照搬照抄,而是根据汉语的特点做了较大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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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泰松,男,1966年3月生,安徽潜山人。博士,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语音史研究。

Exploring the Source of the Cognition of the Place of Articulation in Dengyun Xue

Chu Taisong

Chinese Department,Anhui Norn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0

Generally speaking,there are five places of articulation of Dengyun Xue(Synchronous Chinese Phonology):labial,tongue,velar,dental and larynx.Through an investigation the Chinese literature before late the Tang Dynasty,we found that the Chinese understanding of the place of articulation had undergone a tortuous and complicated process.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Sanskrit Siddham Chapter,such knowledge has become more mature than ever.Before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Chinese didn’t have the complete concept of Wuyin(Five Places of Articulation).The advent and prosperity of Siddhirastu has gradually enhanced the understanding of places of articulation of Chinese phonology.The distribution pattern of the Siddham Chapter was borrowed into the analysis of Wuyin.An analytical system of Chinese phonology according to this pattern was established ever since resulting in the embryonic form of the Rhyme Table.The Dengyun Xue has made great innovations in the process of adopting the principles of the Siddham Chapter rather than a mere replication of its patterns.

Dengyun;Wuyin;place of articulation;Siddham Chapter;Middle Chinese Phonology

H113.9

A

1671-9484(2015)02-0113-12

2013年12月21日 [定稿日期]2014年7月15日

10.7509/j.linsci.201407.029138

*本文是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13YJA740007)阶段性成果。感谢匿名评审专家和《语言科学》编辑部的修改意见,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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