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非青梅君非马
2015-05-14七宸
七宸
一
诚然光棍这种生物天上地下都不少见,但武曲星君开阳依然能力排众议成为所有光棍中的佼佼者,大概是因为他打光棍的时间委实太久了些。
他的辅星隐元对此做出评价:“作为一名成年男神,开阳你空长了几千岁迟迟找不到媳妇儿真是太可耻了。”
隐元痛心疾首,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才是开阳单身数千年的祸害源头。
隐元本是诞生于武曲星旁的一颗辅星,开阳打从有记忆起就跟她穿一条裤子长大,简直是最铁的青梅竹马。
开阳始终稳坐天庭光棍团第一把交椅,主要原因就是其他女仙们每次看到他和隐元腻歪在一起,就会掩口发出不明意义的娇笑。
开阳很心塞:明明他们只是最好的哥们好吗!
隐元的情况也不比开阳好到哪里去,貌似她不管在哪里出现,身上就自动被盖了武曲星君的戳。在求助外援无果的情况下,他们只好组内互助。
隐元情窦初开恋慕上俊美的二郎神君时,开阳自告奋勇给隐元写情书。彼时豆蔻年华的少女满怀期待地站在心上人的面前,打开开阳的情书声情并茂地念:
“大海啊,你全是水;骏马啊,有四条腿。”
隐元念得磕磕巴巴,事实上她当时的心跳声都快把自己的声音淹没了,完全不知道念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美人啊,你真美,鼻子下面居然长着嘴。”
二郎神君:“……”
当天隐元被客气地请出了神君府邸,从此再也没脸靠近二郎神君周遭三尺以内。
又譬如说当玉帝本着解决大龄剩男的慈悲心肠,给开阳一纸赐婚时,开阳完全不知道女仙们在婚礼上都喜欢什么,于是和隐元商量:
他拿着《结婚指南》念道:“要有花,要有粉红……要有蜡烛,最好人手一根……”
隐元问:“然后我是要把蜡烛油滴到你和新娘身上吗?”
开阳:“……”
隐元思路发散开来,建议道:“你到时候可以系着粉红色蝴蝶结,嘴里叼着一支带刺的玫瑰花,我负责往你身上泼油漆,你要一路披荆斩棘、跳火圈、攀刀山爬到新娘的窗口,吐出玫瑰向她求婚,那场景太美,一定可以感化任何一名女仙的心。”
开阳:“就怕到时候她赏我一盆洗脚水,让我分分钟砍了重来怎么办?”
“那就重来,”隐元沉浸在新奇的脑洞中难以自拔,“经过了重重侮辱与考验,身心俱疲的新郎终于站在了新娘的面前。看到美丽宛如天仙的新娘,他厉声咆哮,将她按在地上毒打起来。在场亲朋纷纷劝阻,但新郎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现场回荡着新娘的号哭和新郎的咆哮……”
开阳从此断了想要娶媳妇的念头。
二
应该说,开阳和隐元对自己“单身狗”的定位是很不正确的。至少在其他星君们看来,他们两个简直是随时随地秀恩爱,应该以“闪瞎群众狗眼罪”被拖出去赏一丈红。
在开阳最年幼时的记忆里,那时他还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半大小子,一头乱发鸟窝一样直楞乱翘着,出去疯玩回来总是忘了洗手,而隐元刚被玉帝赐给开阳时也不过丁点大,都知道小手绢要放进袖子里,下床前要先把袜子穿好。
“你就是隐元?”开阳低头审视着这只干净的团子,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脸,对着隐元扯开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我是你的主星,我叫开阳。”
隐元看着开阳伸出来的那只脏兮兮的手,迟疑着握住。她万万没想到,之后两三个月里,她就在开阳的带领下,迅速从人见人爱的软萌甜心,堕落成了和开阳一样邋遢的泥猴子。
从此北方星域的灾难正式降临,开阳与隐元上房揭瓦,弄得鸡飞狗跳,甚至在北斗中的大哥贪狼星君天枢来找他们谈人生时,他们还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掏鸟窝。
准确地来说,开阳正在指挥踩在他肩头的隐元:“手再够得更高点!据说这是凤凰族最后一枚蛋了,不知道吃起来味道怎么样……”
比面对一个熊孩子更可怕的,是星君们从此以后要面对两个熊孩子了!天枢默默哀悼了一会儿,拂袖道:“胡闹!”
开阳和隐元齐齐受到了惊吓,两个人组成的人梯轰然倒塌,摔作一团。
天枢及时地拯救了据说天上地下仅此一枚的凤凰蛋,而罪魁祸首则被贪狼星君在一怒之下罚去面壁思过。
开阳是个很会玩的人,区区一个思过宫就想困住他,实在是太傻太天真了。当天枢听说开阳公然带着人闯出思过宫时,他手一抖,差点没把那颗云纹九道的凤凰蛋摔了。
“我厉害吧!”开阳脚下一柄木剑摇摇晃晃,还不忘回头对着身后女孩炫耀,“我昨天才偷学的御剑飞行,据说我大哥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没有学会呢!”
隐元觉得,开阳要是只雄孔雀的话,保不准当场就开屏了。
她跟着开阳一起学习仙术,不过开阳的进度总是领先她许多。一开始隐元还会不服气地去问为什么,可开阳都会以“因为我帅!我聪明!我天赋高!”兴高采烈地敷衍她。
隐元面无表情,心想: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早就和你翻脸了,好吗?
云海之上,两人的身影逆着光,衣袂猎猎。天枢追出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少年意气飞扬,少女眉眼弯弯。
空虚寂寞冷了千万年的天枢望着两人的身影喃喃道:“好想烧死他们,怎么办……”
他刚这么想的下一刻就听见开阳欢乐地说:“我要提速了,阿元莫怕,抱紧我!”
然后天枢表情破碎地看着刚才就七扭八歪的初级木剑,因终于承受不住开阳的折腾,咔嚓一声从中断为两截,坠了下去。
惨叫声瞬间划破长空。
隐元最后一刻垫在了开阳下面,为此在床上趴了三天。她咬牙切齿地发誓下次再也不上开阳的贼船,甚至身体力行,在开阳过来探病的时候对他报以老拳。
开阳顶着满头大包好几天,然而很快他们就把这不愉快的一页翻了过去,继续勾肩搭背地黏在一块儿,商量着下次一起玩什么比较好。
他们乐此不疲地把游戏渗透到生命的每个角落。继开阳学会御剑之后,隐元也很快掌握了飞行的要诀;当隐元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剑上,邀请开阳跟她一起兜风时,开阳早已孤身一人深入了魔界清理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族。
年少时总有那么多好玩的事物,很快他们游戏的目标又变成看谁杀的魔物更多,谁在魔界中进入得更深,谁面对的敌人更强,还有……谁因此受的伤更重。
开阳在两千岁时终于深入到了魔族的老巢,险些把命交待在了那里。隐元远远地看着开阳病榻前来来往往的侍者,按紧了手中的剑柄。
没几天她就步了开阳后尘,两个人连病榻都安放在了一起。隐元被包扎成了一个圆球,还趾高气扬地示意开阳去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边灵芝,她打听过了,对开阳的伤势特别有效。
开阳心里微微一动——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种灵芝只生长在魔界深处。
她是为了去找这枚灵芝,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吗?
“当然,”隐元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豪气云干,“我们是好哥们嘛!”
她说这话时不会想到,那个和她一路打闹的哥们有一天也会死。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三
天魔大战过后,仙界民生凋敝,没想到下界依旧繁华如斯。
隐元路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孑然一身。他们谁都不曾想到魔族入侵得这样快。
那时开阳的伤势才刚刚好转,隐元犹自卧床,转瞬间战火已烧至武曲宫。开阳力战不支之下神格被毁,仙骨尽碎,魂魄更是被打落凡间,险些灰飞烟灭。
战争过后隐元请命下凡寻找开阳。只是开阳的灵气经过那一战后极为稀薄,甚至比普通凡人还弱,因此这百年来隐元踏遍了九州山河,才终于在京城逮到了开阳。
说是逮到也不准确,当时开阳正被一群混混堵在巷子里抢钱,他的灵气淹没在一堆人气里,以至于隐元从小巷子口走过都愣是没发现开阳。她纯粹是因为多管闲事,才出手把那些群殴开阳的混球们赶走。
然后她就看到角落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开阳,身形虽比成年时缩水了不止一号,但隐元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隐元呆愣愣地看着幼年版开阳抹掉嘴角的血迹,勉强撑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来:“要是你不插手,我现在准已经把他们都打趴下了。”
他大概也觉得说这话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主动对着隐元伸出脏兮兮的手示好道:“初次见面,我是将军府幼子开阳。”
星君,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兄弟我吗?
开阳是司掌武运的武曲星君,自然要挑凡间武运最昌隆的将军府投胎,之前在天庭的记忆也跟着被抹消。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一身风尘仆仆,脸上似哭似笑,最终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开阳……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开阳隐约觉得,他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隐元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回了将军府,将军夫妇对她表示感谢时,她竟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就要当开阳的贴身侍卫,开阳受惊之下果断拒绝了这个突兀的请求。
“不当侍卫当婢女也行啊!”由于将军夫妇表示一切都看开阳的意愿,所以隐元现在绞尽脑汁试图攻克开阳。毕竟开阳那一战后连星魄都衰弱了许多,她不在旁边看着点,若是魔族趁虚而入呢?要是有别人家小孩欺负她家星君呢?
开阳实在受烦不过,命家仆送客,隐元恋恋不舍地走到大门口,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喊:“开阳!我卖得很便宜的!你真的可以试试!不然我白送你一天,服务好你再给我钱也成啊!”
开阳额头青筋直暴,门外聚了一大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隐元拽着门环死活不肯撒手,冷不防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阳浑身黑气地出现:“进来!”
隐元如愿以偿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在将军府住了下来。
是夜,开阳被困在噩梦中满头冷汗。他幼时起便经常会梦到上古的战场,堆积如山的凶兽尸体,每每午夜惊醒,旁人传言将军府家的幼子易沾染邪祟,父母请了高人来看,却均无可奈何。
久而久之,连开阳自己都信了,恐怕他真的如传说中那样是不祥之体,会给接近自己的人带来不幸。
“我儿子怎么会不祥呢?”将军十分坚持,“你娘可是梦见了武曲星降世才生下你的,所以我们才会给你取开阳这个名字。”
真可笑,他和武运之神同名,可对方是传说中的战神,他却身体衰弱,哪怕在学堂内也经常受同龄人欺压。
就在开阳几乎陷进那战火连天的噩梦时,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额上。有莹莹白光自这狭小的室内亮起,很快,房间角落里的梦魇阴影迅速消退。隐元收回手,嘀咕道:“真是块唐僧肉啊。”
“唐僧肉”抱着被子浑然不觉,紧锁的眉头却缓缓展开,陷入了安详的睡眠。
梦里战场硝烟褪尽,有少年在问:“阿元,你现在看上我了吗?”
四
隐元实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养儿育女之必备。
她来将军府后不求名利,干活一马当先,身兼开阳的私人侍卫、私人陪练、私人婢女等多个职位,上能舞刀弄棒,下可驱魔降妖,重点是只领一份工资,就这点工资还经常拿来和开阳一起打了牙祭。
在隐元分给他半只烧鸡之后,开阳终于觉得他养着隐元是有点用处的了。
由于将军府上历来茹素,很快他们就通过背着大人一起共享烤鱼、烧麦、灌汤包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开阳平素没有和姑娘打过交道,却觉得和隐元相处起来十分熟稔,他们总混在一起,对别人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情笑成一团,像小孩子似的咬耳朵,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在开阳有意无意的影响下,隐元很快在将军府站稳了脚,并出马帮开阳扫平了学堂里那帮欺负他的小浑蛋们。将军这才初闻儿子在外被欺负的事,他想了想,看出这姑娘是真心对他儿子好,于是升她当了开阳的陪读。
隐元紧跟着完美诠释了何为蹬鼻子上脸。她把开阳书房当自己老家一样住了下来,有一次将军路过,正看见自家儿子在痛苦地默写着一张大字,而隐元恨其不争地卷着书本,看见他写错一个字就打他的头。
我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将军如此想着,默默走远了。
他忘了他是来通知开阳一件事的。元宵佳节在即,京城所有贵族家的少年少女们都会参加庆典。这是京城最隆重的礼会,同时也是年轻男女们社交亲好的重要日子。
将军只是忧心,万一自家儿子到时候没人看上怎么办。
开阳论长相论人品都不差,除了最关键的一点——他自幼易招邪祟,体质衰弱。
就是这一点,让他在灯会上坐了很久都无人问津。他倒也不在意,只看着宴席上的点心,心想:阿元是喜欢桂花馅的还是火腿馅的?要不要揣两个带回去给她?
“这不是将军家有名的弱鸡吗?”有一个小少爷路过他身边时,怪笑道,“废柴怎么也来参加这次灯会?哪家姑娘会瞎了眼睛看上你?”
将军府树敌颇多,开阳无意争斗,他正觉得这场宴会无聊要走,那少爷却挽着女伴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之前被人欺辱这件事,听说还是一个小姑娘摆平的?”他看开阳依然无动于衷,舔了舔嘴唇,恶毒地道,“我才不相信会有姑娘对你上心,因为生米煮成熟饭了,所以她对你死心塌地吧?若是腻了,把她借我玩两天怎么样?”
开阳面色瞬间一冷。
宴会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唯有开阳满身煞气,顺手抄了一张板凳直接抡了过去,他虽然体弱,这次手下却如有千钧的力量,那少爷只觉得迎面被一记大铁锤狠狠砸中,他惨叫一声,也不顾当时的场合,捂着嘴便叫着自己的下人,一边气急败坏地说还有没有王法,另一边下人们手中的棍棒已经狠狠砸到了开阳的背上。
场内瞬间乱作一团,开阳在乱棍中拼命压下尖锐的痛觉,苦中作乐地想,幸好他这副难看的样子没被隐元看到。
他正如此想着,一支桃花轻轻地搭在了落下的棍棒上,刹那间气氛诡异静止。
开阳透过打肿的眼角看去,只见隐元拦在他面前,似乎很无奈,又似乎隐隐燃烧着怒火,她身上穿着修剪合度的青罗裙,如水的丝缎上勾勒出大片枝蔓缠绕的花纹,便如绝世独立的青花瓷般姣好。
“我果然一不看着你你就要挨揍,”她居高临下道,“还有你们这些人,与其在这里以多欺少,不如来和我谈、谈、人、生。”
她背对着他迎风而立,盈盈恰如一朵青色的兰花在夜色中抽出纤长的花茎。
开阳捂着鼻血被自家仆人从混战堆里抢救出来,旁人凑过来羡慕道:“那是你家侍卫吗?”他呆呆的,答非所问:“她真美,对不对?”
开阳其实并不曾讨厌过隐元,一开始他拒绝她的靠近,也只是怕自己会如流言中那样给她带来不幸。可说来也奇怪,自打见过隐元之后,开阳再没做过任何噩梦。
隐元把那些人一个个都打断了腿,那个少爷她还特意多赏了几个耳光。这场大规模斗殴吸引了诸多人的目光,最后她不得已放了个大规模遗忘咒,忙完这一切,隐元低头,有点怅然地看着脚下。
地上是一支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桃花。
隐元是跟着开阳来这场灯会的,目睹开阳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惨状,她本着兄弟之间的交情,输人不能输面子,火速冲出去找了一家店盘了头发,簪了首饰,然后对衣服施法,青花纹路一寸一寸纠缠长出,她转身从院中折了支桃花。
本来打算献给开阳的,听说这里的女孩都会对心上人这么做。宴会到最后,谁收到的花最多,谁最长面子。
但她已经给开阳施了遗忘咒。隐元有点懊恼,夜深露重,她还穿着那件花影阑珊的衣,在萧瑟寒风中缩起单薄的肩膀,默默打了个喷嚏。
这时一件衣服搭在了她的背上。
隐元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听到耳边有人问她:“阿元,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她回过头,就看着那个少年笑得一如记忆中那样,将一支桃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五
隐元万万没想到,她下凡之后身子骨竟然柔弱到如此地步。只不过在灯会上吹了点小风,她回去就发起了高烧。
开阳十分焦急,好像她得的不是伤风而是什么绝症一样。隐元倒很享受星君给她端茶倒水的感觉,问题是她病了之后开阳就老母鸡上身,一天到晚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真是够了,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好吗,开阳?
隐元烧得迷迷糊糊,仿佛在油锅里煎熬。昏沉中她感觉到一具冰凉的身躯靠近,遂自发蜷过去,触摸到舒适的温度,她满意地咂了下嘴,安然入眠。
对于神仙来说,睡眠也是灵魂出窍的一种方式。
隐元的灵体飘飘荡荡来到院中,这时万籁俱静,只有一人在院中静静地等她。
她似乎一点也不奇怪这人的出现:“我说魔将穷奇,这时候你就不必再顶着那张凡人少爷的脸了吧?”
前两天挑衅过开阳的小少爷眯眼,化出穷奇本体:“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我买通了你手下,”隐元眨眨眼,“你知道的,我家星君如今有钱,任性。”
她早就觉得之前缠着开阳的梦魇不对劲了。按理说,开阳虽然灵气稀薄容易被侵入,但他现在神格与仙骨全无,那梦魇图他什么?
隐元暗自留了个心眼,买通梦魇开口,最终引出了穷奇。
“战时开阳为你所杀,只是你也同样重伤。神格是众神的灵力源头,你曾想过吞噬开阳的神格来疗伤,只可惜……他先你一步自毁了它。之后你故意放开阳流落凡间,不过是以他为饵,想诱出我们神族罢了。”
穷奇算准了天庭不会放任开阳不管,他派出梦魇监视开阳,为的就是当仙界有人来寻找开阳时伺机取走对方的神格。而隐元初来乍到时出手为开阳驱逐梦魇的情形,则让她完全暴露在了穷奇眼皮子底下。
“你知道天庭有人来找开阳,但摸不清我的来头,于是便自己亲自出马。托灯会上那场大闹的福,我才确定了一直以来找开阳麻烦的人是你。”隐元漫不经心道,“我就说嘛,欺负我家星君的肯定都是坏人。”
隐元猜测得一点没错,但她依然选择了来见穷奇。
只因穷奇向她提出了一个交易。
“我不把你的存在上报天庭,并且任你取走我的神格。作为交换,你答应我让开阳重新飞升为仙。”
隐元曾经尝试过各种努力,但让开阳这种全无根基的人成仙,比让普通凡人成仙困难得何止千倍万倍。而穷奇告诉她,魔界恰好有一眼洗髓池,只要备好材料放入池内,对开阳进行洗化,就能重塑他的根基。
“洗髓池必需的一样材料,便是你的仙骨。确切地说,它是通过一种渡化的方法,将你的根骨渡给他,我只取走你的神格作为酬劳。你若是愿意与我定下契约,我就把那洗髓池对你们开放。”
这是极为苛刻的条件,神格是众神的灵力源头,而仙骨则是他们的神位证明,开阳失去神格仙骨之后几乎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而隐元显然没有她家星君那么皮糙肉厚。或许她能仗着千年修为撑上一时,但最后等待她的必然是魂飞魄散。
临走时穷奇忍不住嘲讽道:“都说神仙淡漠凉薄,我看星君你倒是牺牲良多啊。”
隐元没有回他,而是望着厢房的方向。
将军怕幼子跟着她染上风寒,不许开阳前来找她。然而开阳置若罔闻,依旧每天为她跑前跑后,今天她灵魂出窍,方才看到那张榻上开阳紧紧地抱着她,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泡完冷水。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说的偏方,说这样降温最快。这时料峭春寒,隐元几乎可以想象他在外面浇完一盆冷水的模样。
那一刻她决定了,她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这么说来,我倒是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穷奇有些发笑,“若没有我在宴会上那一闹,你家星君未必想得到来请你跳舞吧?”
隐元摇了摇头:“说什么傻话呢你?”
穷奇离场得早,自然没有看见,事实上,她拒绝了开阳的那支桃花。
她还记得灯会那晚开阳定定地看着她,神情间略微有一丝受伤,他说:“阿元,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
隐元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干笑道:“以前也有人跟我说他喜欢我,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的吗?”
“我特别高兴地告诉他,其实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她讲完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等我发现我也爱他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阿元,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喜欢过别人,”开阳倒是很自信,觉得只要他出场别人只有沦为炮灰的份,“我只是来通知你我喜欢你这件事。对我来说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现在就得到你的喜欢,二是等到你回头喜欢上我。”
隐元默默地想:可是开阳……你若想起了一切就会发现,我不值得你喜欢。
六
洗髓池一年只对外开放一次,为此隐元做足了准备。当她在岸边生生剔出自己的仙骨投入水中时,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池塘。
池水很快吸收了所有材料,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珠白。开阳需要在这样的水里浸满一日一夜,才能重新长出仙骨。
隐元对开阳施了昏迷咒,力求开阳一觉醒来就能重获神位。随后她在岸边,静静地守着开阳。
她把开阳带出将军府没有受一丝一毫的阻碍,所有人几乎是欢欣鼓舞着撒花恭祝少爷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有那么冷酷无情吗?”隐元悠悠然说道,“我明明是天上地下最傻的一个傻丫头啊,你说是吧,穷奇?”
竹林阴影中,有魔兽收敛双翼缓缓降落。
“当初说定,等开阳仙骨塑成时你取我神格,可现在离他泡进泉水还不到半天,你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而穷奇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一开始与你交易不过是怕你通知天庭,坏了我的计划。现如今你们在魔界深处,而你已失仙骨,连个神仙都算不上。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穷奇原本就没打算和隐元做这个交易。在他看来,开阳这个诱饵既然能引来隐元,那么只用一次未免太浪费了。
如今一切都如穷奇计划的那样,他监督着隐元确保她没有通知天庭,而眼前两人一个半残一个昏睡,他完全可以强取神格,再将开阳未塑成的仙骨毁掉,继续扔到凡间当他的诱饵。
然而当穷奇的手按上隐元的天灵盖,猛地愕然道:“你的神格……竟然没有?”
隐元被他攥着脖子,唇边流下一行血来,却笑得极为欢悦:“是啊,你都知道神格是个好东西,它又不像仙骨那样与生俱来难以剔除,我怎么会不把这个好东西给了我家星君呢?”
她见到开阳的第一面就把自己的神格交了出去,就为了保住他悬丝般的命。
本来她不是不可以暗中隐身保护开阳的,然而失去神格之后的隐元再也无力维持长时间的隐身术,只能上门当了他的侍卫。非但如此,神格的缺失让隐元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一场高烧都能让她死去活来,可她心里却是满足的。
只是开阳空有神格却无仙骨,依然无法重回天庭,就在这时她答应了穷奇的交易。
穷奇怒火上涌,手中越收越紧,甚至可以听到隐元喉咙间发出骨骼被挤压的声音。她后背上剔出仙骨的那片伤口很快渗出血来,迅速染红了她半边衣衫。
隐元依然在笑,断断续续地说道:“而且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今天带开阳进来的……咳……他是在昨日就踏进了洗髓池……”
穷奇瞳孔猛然一缩,昨日踏入的洗髓池,这意味着,开阳很快就要洗化完毕了!
而隐元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在拖延时间而已!等开阳神格仙骨俱全,面对全盛时期的战神,穷奇根本毫无胜算!
他手一松,几乎立刻就要回头去先杀了开阳,而隐元拼命伸出手去,抓住穷奇,厉声道:“你曾亲手杀了他!你以为我还会对你予求予取?!”
她眼中刹那锋芒如刀,反手抽出身边的长剑来,剑光侵略如火动如雷霆,仿佛拼尽了全部的生命!
穷奇不得不止住步伐,回手一掌,那个姑娘拼尽生命在他面前燃烧的光也不过如萤火般可笑,他看着她如断线的纸鸢一样轻飘飘地坠落出去,而一双手在空中环住了她。
穷奇终于止不住地恐惧起来。
“你终究还是没有回答我啊,阿元。”开阳身上还带着洗髓池的气息,他抱着他的姑娘,目光仿佛跨越了千百岁月。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呢?开阳模模糊糊地想,也许是她为自己采回魔界灵芝的时候,明明那时她捆扎得和粽子一样,可自己就忍不住动了心。
其实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吧,在她满面红晕说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二郎神君的时候,他故意捉弄她写下了那一纸情书,他说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哪个朋友听到恋爱消息时最先燃起的是嫉妒之火?
一般从恋人变朋友的十有八九都会是悲剧,但是从朋友变恋人……开阳找遍了天庭史库,都没找到多少案例可供参考,于是开阳星君决定直线出击,可惜他告白的那天时日不对,恰选在魔族进攻之时,其结果就是害两人一同陷入了包围。
隐元感觉到有泪水滴在她脸上,她其实现在已经不太感觉得到痛了,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她像是又重回了那个战场。
魔族大军压境,她无疑是开阳的累赘。可那人就算被折断了两根肋骨,都还笑着问她:“阿元,你现在看上我了吗?”
她被他护在背后,而开阳看着不远处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魔军主力,最终叹了一口气,狠狠推开她,回头厉声道:“还不快跑!”
她当时怎么就听了他的话呢?隐元咳出一大口血来,想,她怎么就能扔下他一人去面对那样的千军万马呢?她是为他而生的辅星,他曾经说过他喜欢她,可到头来她却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战场上。
他至死都没有听到她回复一句我也喜欢你。
隐元想,她怎么就不去死呢?
大战过后,诸神陆续归位,所有人都鄙夷隐元当初懦弱的行为。那段时间里隐元几乎把自己完全隔离了起来,她行尸走肉般地行走在日月山川里,寻找了开阳上百年,只为了最后告诉他一句:我不值得你的喜欢。
可开阳知道他的阿元不是这样的。
若是他当初要求阿元同他并肩作战,他的阿元一定会留下来,就像之前他们无数次在魔界出生入死那样。
若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时选择落荒而逃,也无可非议。
偏偏就是在隐元最六神无主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遵从了开阳最后一个命令——逃!从此她便生活在一场永无止境的悔恨中。
开阳想:其实我也是自私的啊,我当时护不住你,又没办法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宁愿选择让自己先死。
她最后的话语在冷风之中断断续续,将开阳的心一点一点凉透:
“开阳……能和你一起战死在同一个战场上,是我无上的荣光。”
七
“我有一个计划,可以剿灭以穷奇为首的魔军。”开阳重返天庭后,七星中的二姐天璇曾经来找过开阳,谋划天庭对魔界的反攻,“我知道你与穷奇有恩怨,六弟,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开阳答应了,他离开时习惯性地侧着脸,仿佛身边还有那个女孩在嘀嘀咕咕。
天璇望着六弟离去的身影,想起她曾经问开阳的话:
“那个死去的女孩……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穷极一生都守不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