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金钗
2015-05-14秦挽裳
秦挽裳
她是西梁唯一的郡主,是长公主府的掌上明珠,尊贵的身份让她对所有事都是高傲不屑的,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卑微地去乞求一份爱情,第一次宁愿背叛全世界也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她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可这些爱恋,那个人并不稀罕。
【一】
小秀才十八岁那年,他爹给他寻了一门亲事。
小秀才姓薛,名丞。
那日,薛丞正坐在偏厅里啃包子,远远便望见他爹从门外大步走了过来,绯袍银佩,竟是连朝服也未来得及换。
他笑得极为开怀,嘴角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的。他道:“阿丞,这可是一门好婚事,对方是晋阳城里出了名的姑娘,长公主府唯一的千金,永宁郡主,傅锦歌。”
薛丞本没有在意他爹的话,然而,“傅锦歌”三个字却让他一下怔在那里,嘴里的包子没有咽下去,噎在了嗓子里。
薛老爷子只当他是太过开心,自顾自说着:“为父记得你们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多年未见,但今日提起,永宁郡主却是十分想念你。为父想着你必十分欢喜,所以,长公主府提起这门亲事时,为父便替你应承了下来……”
薛老爷子还在说着,可薛丞却再也听不进去,吧嗒一声,他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门边。
“傅锦歌”三个字便如魔咒般盘旋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
在晋阳城,傅锦歌当真是十分出名的姑娘。长公主府的郡主,人们每每提起,便只有两个字来形容——悍妇。
七岁的时候,打掉了张将军家少爷的一颗牙;八岁的时候,拿着扫帚追着薛尚书家公子打;九岁的时候,一脚将赵侍郎家娇滴滴的小女儿踹进了湖里;十岁的时候,因为听到街头小贩说她一句不好,她便带着府里的下人拆了人家的摊子……
别的世家小姐在这个年纪学的是《诗经》女红,在一起讨论的是漂亮的衣裙,而她,只会舞刀弄枪,上树遛马。
晋阳城里的百姓多有怨言,但郡王夫妇又对她十分娇惯,因此,他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如此,直到傅锦歌十二岁那年,她突然大病一场,宫中的御医踏破了长公主府门前的台阶,她仍是毫无起色。郡王夫妇不得已,只能将她送去江南静养。
七年已过,就在百姓渐渐忘记这个人的时候,傅锦歌突然在两个月前回到晋阳,张牙舞爪的姿态更甚从前。
她年过十九,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早已嫁作人妇。圣上体恤,有意替她物色一些世家公子,可对方一听闻是傅锦歌,纷纷称病躲在家中。
郡王夫妇脸面上过不去,许下万贯家产,十里红装。
有一两个贪财贪色的纷纷去长公主府提亲,但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傅锦歌打断腿扔出了门。
从此,她便成了晋阳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在人们以为那个泼辣的老姑娘嫁不出的时候,她突然话锋一转,指名要嫁给薛尚书家的公子。
【二】
说起薛丞,在晋阳城里亦是耳熟的人物。
尚书府的公子,资质平庸,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别的世家公子像他这般年纪早已入朝为官,只有他,整日拿着书念,却次次落榜。
薛尚书每次提起都是极恨,自己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却生出如此愚钝的儿子。如今,难得有机会攀上长公主府,他自是很乐意这门亲事。
薛丞瘫坐在桌边,身旁是忙进忙出的下人,手边是裁缝送来的喜服,红得刺眼。
他自小就与傅锦歌相识,长他一岁的姑娘,奴役压迫了他整个童年。
第一次遇见傅锦歌,他不过七岁。
那日是傅郡王的生辰,他随着父亲一起去长公主府道贺。宴席间,一群小孩子太能闹腾,皆被傅郡王打发到院子里去玩。
薛丞因为笨手笨脚,被一些世家公子嫌弃,看着他们在一旁上树斗蛐蛐,他眼巴巴地道:“我也想和你们玩。”
带头的小孩是姚太师家的小公子,只见他的眼睛滴溜一转,笑得狡黠:“那边有个小女孩,你去把她手里的糖葫芦抢来给本少爷,本少爷就带着你玩。”
薛丞顺着他的手望去,但见一个小姑娘坐在湖边,她穿着淡粉色的裙子,衣袖顺着手腕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藕臂。她似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转过头来,朝着这方微微一笑,既文静又十分惹人怜爱。
这样瘦弱的小姑娘,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薛丞咽了咽口水,觉得抢她的东西根本不成问题。
于是,他走到小姑娘面前,在她疑惑的视线中飞快地夺走了她手里的糖葫芦,末了,还对着她歉意纯良地笑了一笑。
小姑娘先是一愣,谁承想,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一拳打到了薛丞的眼睛上!
薛丞被她这一拳打得呆住,在瞥见她顺手拿起身旁的扫帚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拔腿便跑!
姚小公子和一众世家子弟在一旁笑岔了气,他终于明白,原来他们从未想带着他一起玩,而是想趁机捉弄他。
那一日,他被那个长得很可爱实则很彪悍的小姑娘绕着晋阳城追着打了三条街,身后跟着一群长公主府的下人喊:“小郡主,您慢着些。”
最后,他终是跑不动了,累得跌倒在地。那个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脸不红,气不喘,一手叉着腰,一手拿扫帚指着他,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街头悍妇。
接着,她脆声道:“竟敢抢本郡主的东西,当心本郡主打断你的腿!”
这反差太过巨大,薛丞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动静惊动了正厅里的大人,小姑娘看着地上的小小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肤白如玉,温吞纯良得像兔子一样,她对傅郡王道:“父王,我们把这只兔子带回府里养吧。”
傅郡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而薛父则是看着自家昏死在地的丢脸儿子,尴尬地笑了笑。
【三】
从那日起,薛丞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傅锦歌自从见过他,便好像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东西,整日往尚书府跑。
初始,薛丞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玩伴,十分开心。可第一天,傅锦歌就故意剪了他二娘喜欢的裙子,然后拉着他便跑。
泼辣的妇人一路骂骂咧咧来到了花园,他被逼着做了这种事,心惊胆战地躲在假山的山洞里。
二娘骂了许久仍找不到他们,似是想要离开。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抬眼却见傅锦歌正看着他,笑得恶劣。
他有些心惊,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便被一脚踹到了山洞外!
二娘拎着他的耳朵往书房走,而傅锦歌躲在山洞里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那一日,他被他爹好一顿揍。
她总是能惹出一堆麻烦,然后让他背黑锅。自从认识她后,他几乎天天被他爹揍得鼻青脸肿。
她虽然年长他一岁,但总是瘦瘦小小的。她喜欢让他背着,他不乐意,她便撒娇,眼睛眨呀眨呀,竟然真的能落下两滴泪来,看着极为可怜。他心软了,将她背了起来,下一刻,她就在他身上笑得十分欠揍。
用烂了的招数,他却次次都能上当。
他就这样背着她,背了她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直到傅锦歌十二岁那年,薛丞带着她去西郊猎场策马,不想,却在马场遇到了姚小公子一伙人。
他们见了薛丞就喜欢捉弄,在薛丞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姚小公子突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薛丞的马上。
他抽得极狠,烈马嘶鸣一声,狂躁着疾奔而去。
薛丞的骑术本就不好,又受了惊,很快便被甩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白皙的小腿血肉模糊。
傅锦歌看到后大怒,反手抓住姚小公子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揍,一边打一边说:“谁准许你欺负本郡主的兔子?”
姚小公子被她揍得直号,薛丞看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破涕为笑,莫名地觉得,她包子一样的小脸十分可爱。
薛丞摔断了腿,不能下床走动。
薛父大怒,却是第一次这般有勇气,竟然拒绝傅锦歌的探视。
薛丞两个月未见傅锦歌,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她突然大病,被郡王夫妇送至江南静养。
他甫一听到,便拖着伤腿匆匆赶去了长公主府。只是,他晚到了半个时辰,她的马车早已顺着曲折的青石路离开了京城。
傅郡王低叹一声,塞给他一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字也歪歪扭扭,一看便知是不爱习书练字。
她说:我找了你很多次,你怎么不肯见我……
她说: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你要等我……
她说:千万不能忘了我……
统共不过几句话,他心里却十分难过。
末了,傅郡王道:“我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临走之前还在念叨着找兔子。”
他想笑,眼睛却酸酸的。他能想象到那个小姑娘一次一次跑去找他,却又一次一次被他父亲拒之门外的情景。
傅郡王和下人们回了府,他拿着信,一直站着。
后来站得累了,他便坐在了地上。
唯一肯和他一起玩的人也走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四】
小孩子的忘性很大,虽然会难过一两日,但日子久了,有了新的玩伴,便会渐渐忘记。
大抵是被傅锦歌奴役惯了,薛丞长大后也变得十分温吞,虽然不至于像姚小公子那般风流得招人恨,但也不会太出彩。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傅锦歌的错,他自小就被她打压,才造就他这样的性子。他庆幸,还好她离开得早,不然,他现在肯定是一副奴才相。
七年过去,傅锦歌的容貌和声音都已经变得模糊,留下的只剩下她叉着腰扬言要打断他腿的身影。
如今,傅锦歌泼辣彪悍更甚以前,若是娶了她,他几乎能看到自己悲惨的未来。
房里的下人还在忙着挂灯笼,薛丞看不下去,闷闷不乐地出府去散心。
路过花园时,但见一个姑娘坐在亭子里。
鹅黄色的挑花裙,青丝荡荡,发间别着玉簪。眉眼精致小巧,一颦一笑,摄人心魄。
是个陌生的女子,他走过去,询问她为何在此处。
那姑娘声音轻轻的,脸上带着娇羞。薛丞看着,心道,这才是他想要娶的姑娘,而不是像傅锦歌那般彪悍的女子。
两人就这么说起话来。
薛丞没有朋友,大抵心中太过烦闷,他便把所有的话都告诉了一个陌生的人。
他说得太投入,竟没发现女子的脸色越来越冷。待说到自己的未婚妻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后,他的耳朵猛地一痛。他抬起眼,发现方才还温柔可人的姑娘不知何时拍案而起,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狞笑道:“敢说本郡主的坏话,当心本郡主打断你的腿!”
这情景太过熟悉,他似乎又看到七年前,那个拿着扫帚追了他三条街的小姑娘。
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傅……傅锦歌?”
傅锦歌挑眉。
薛丞泪流满面。
那天,傅锦歌拧着薛丞的耳朵训了他许久。
她积威甚重,薛丞一瞬间便软了下来,小媳妇状坐在她面前听她教训。
她说了许多,但却是只字不提离开这七年的生活。
他轻笑着看她,清风徐徐,浮光流转,一切仿若幼年。
【五】
照规矩,女子出嫁前的几日便不能再见未来的夫君,但对方是傅锦歌,她自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她整日缠着薛丞,还像小时候那般捉弄他,趁他不备时猛地跳到他的背上。薛丞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个踉跄,而后慌忙扶稳了她。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颈间,耳侧是她温热的呼吸,孟夏午后,阳光正好,寂静的巷子里只余下蝉鸣声,他就这样背着她,一步一步,艰难而珍重。
傅锦歌常让薛丞带她去正街玩,她已有七年未回晋阳,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那一日,本来还有说有笑,但在一处茶馆前,却遇到了一群纨绔子弟。
浪荡的公子哥,说话极为下流。
傅锦歌还未来得及教训他们,身旁的薛丞倒先动了怒,脸上难得一见地带上了冷意:“你放肆!”
那人瞥了他一眼,声音里满是嘲讽:“哟,死瘸子,还知道英雄救美。”
薛丞瞬间涨红了脸,傅锦歌再也忍不住,拔剑抵在那人的脖子上。
这本是一件小事,奈何傅锦歌出手重了些,让那些纨绔子弟记恨上了。他们跟了她几日,终于寻到了一个时机。
傅锦歌刚放下手中的杯盏便觉出了危险,但为时已晚,她手脚软绵,显然是被下了药,封了内力。
门外传来几声浪荡的狞笑声,傅锦歌踢翻了桌子,拉起薛丞便跑。
薛丞断了一条腿,走路都不方便,更何况是跑。不多久,他就跌倒在地,那些人也围了上来。
他们手中拿着木棍,面目狰狞恶心。
薛丞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翻身压在了傅锦歌的身上。
棍棒铺天盖地般落在他身上,每一棍狠得仿佛是想要他的命。他的衣服烂了一地,白皙的背血肉模糊,额头上青筋暴起。
那么痛,却抵不上心里的痛。
那些公子哥的嘲讽盘旋在他的耳边,“死瘸子”三个字如针一般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他好像看到身下的姑娘哭了。
他艰难地伸出手,颤抖着替她拭去眼泪,低喃道:“不哭……不哭……”
他一直说着不哭,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滴在她的脸上,灼伤了她的心。
这个像兔子一样纯良温吞的少年,连安慰人都不会,他只是死死地抓着她的肩膀,任那些人拳打脚踢,分毫不肯松手。
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棍子,那些人终于离开。
傅锦歌扶着昏死过去的薛丞,泣不成声。
【六】
因为伤势过重,薛丞到第三日才悠悠转醒。那时已是深夜,侍女守在门前,窗外的庭院被渲染成墨,房里的烛火摇曳,发出幽静暖黄的光。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却见几步远外站着一位白衣女子,长发及腰,怀抱弦琴,额前佩着银色的眉心坠,清冷的眉,清冷的眼,如皎月,如白玉。
他疑惑地看她,只听她淡淡道:“我叫容筝,薛公子可有听说过暗卫?”
虽然薛丞护得紧,但傅锦歌多少也受了些伤。
待伤势痊愈,已然到了婚期。
迎亲的花轿来到长公主府,可是没有新郎。
傅锦歌虽有困惑,但只觉得一定是薛丞身体不好,才没能来。她忍受着晋阳城百姓的指指点点,安抚了父亲,一个人完成了他们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她坐在新房里,紧张地攥着衣角,满眼娇羞。
房间的门被推开,接着便是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来人在她面前站定,凤冠上的红盖头被缓缓挑开。
她抬起眼睛,嘴角的笑意瞬时僵住。
眼前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可他却没有穿大红喜服,而是像往日一样着一袭青衫,仿佛今日并不是他的婚礼。
她顿了顿,试探地唤了声:“阿丞?”
薛丞看着她,淡淡一笑,声音中带着疏离:“郡主早些休息,恕在下不能奉陪。”
傅锦歌脸色苍白,眼前的薛丞让她觉得那样陌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丞直直地看着她,淡漠中带着一丝冷意。
他丢了半条命,消瘦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低咳了几声,道:“傅锦歌,你是西梁的郡主,是长公主府的掌上明珠,身份尊贵,薛家不敢忤逆你。就像是小时候,你对我又打又骂,我也只能忍着,不能露出半分委屈,谁让你是郡主呢?”
“……”
“傅锦歌,任何人都喜欢温婉的姑娘,你想嫁给我,我便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不得不娶你。”
“……”
“傅锦歌,自从遇到你,我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先是断了一条腿,如今又丢了半条命。你这般晦气,可知我心中有多恨你?如今你已嫁入薛家,便是薛家人,我也不必再演戏,给你好脸色。”
傅锦歌紧紧地攥着裙角,他每说一句,她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末了,他冷笑道:“你这般泼辣,将任何事玩于股掌之上,从不顾及他人感受,活该嫁不出去。”说完,便转身离开。
傅锦歌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原来她在他心中就是这个样子。
她那样喜欢他,那个兔子一样的少年,没有娘亲,爹和二娘又不疼爱他,每次他受了委屈,只会忍气吞声,她看不过去,便故意捉弄他的二娘。可她那时候小,心高气傲,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帮他,所以每次总能折腾出些事让他背黑锅。
十二岁那年,他断了一条腿,她找了他一次又一次,可薛府门扉紧闭。那段日子,她的人生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公主府接到密令,当今圣上要为东宫培养暗卫,她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她虽然年幼,但她知道,这一去,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离开前的那晚,她在他家门前等了一夜,更深露重,她的头发上结了一层霜,可她终究没能等到他。第二日,她发着热便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金钗之年唯一的友情,不知在何时,变成了爱情。
七年来,每次快死的时候,她都在想,那个少年会不会也在等她,她想再见他一面。
他是她唯一的牵挂,她等了七年,终于有机会回到晋阳。她那样开心,拒绝了所有人的提亲,只想嫁给他。
那日他那样护着她,她总觉得他也是喜欢她的,可如今,他却说他厌恶她。
一切都太过可笑,可她的泪却落了下来。
【七】
第二日,府里皆知自家少爷未留在新房里。
傅锦歌忍住心里的酸涩,去厅里给公婆奉茶。
她也想像以前一样去大声质问薛丞,可是她不能,薛丞不是喜欢温婉的姑娘吗?她也可以变成那种模样。
她开始让府中的嬷嬷教她礼仪女红,教她走路说话,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小姐该有的端庄。
她在薛丞面前说话温声细语,努力做到一颦一笑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委屈过自己,可她不明白,为何薛丞还是不喜欢她,为何薛丞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疏离,甚至还有一丝嫌恶。
嫌恶。
她做了那么多,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小丑。
薛丞像变了一个人般,整个人沉静而阴郁。他常不在府中,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脂粉酒气。
不管薛丞怎么折腾,薛老爷子再也没有心情管他。
三个月前,淮南旱灾,灾难在一夜之间席卷而来,饿死的难民随处可见。圣上体恤百姓,特批数万两黄金用于赈灾。
这件事是交给朝中大臣来办的,可谁承想,这些黄金却没有到灾民的手中。
贪污之事,比比皆是,而且做得极为隐蔽,不知这次是谁捅到圣上面前。圣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凡是和这件事有关联的官员皆在调查范围之内。
调查之事虽是在暗中进行的,但多少会有些流言传出,薛老爷子亦听到些许。
这些黄金经过了他的手,他最近可要万分小心,但凡被人抓住一点把柄,那便是灭门之罪。
傅锦歌见到薛丞的日子屈指可数,那日,她去他的房中等他。
直到夜半,薛丞才回来,由两个下人搀着,整个人醉得不像样子。
傅锦歌忙去扶他,他眯着眼睛打量她,看了许久,才认出她是谁。
他当真是醉了,不然不会说这么多话。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唤着“锦歌”。末了,他问道:“这七年,你去了哪里?你突然回晋阳,突然要嫁给我,到底是为何?”
傅锦歌轻笑:“因为我喜欢你。”
薛丞亦笑,只是眼睛深沉如黑夜一般,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冷声道:“为什么不说你这七年去了哪里?喜欢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说完,他甩手将她推开。
后来,薛府的下人皆知,那晚薛丞闹了许久,他将府中的丫鬟全都唤到他的房中,然后一个一个地问她们:“如果我不是薛家的少爷,如果我只是一个瘸子,你们会嫁给我吗?”
丫鬟们被他冷厉的醉态吓到,皆禁声不言。
他不住地呢喃着“瘸子”二字,说着说着,眼睛便红了。自他十二岁断了一条腿,不管遇到多难堪的言语,他皆是一笑置之,云淡风轻。那个看似温吞的少年,比任何人都要坚毅,他们还是第一次叫他如此失态。
醒来后,他便恢复了沉静,浪荡的姿态更胜以前。
薛丞冷落妻子,留恋烟花之地的事在晋阳城里人尽皆知。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青楼女子,说话温声细语,分外讨喜。
薛丞将她安排在城郊的一处院落里,自己也住了进去,不再回家。
晋阳城里的女眷都拿傅锦歌教导自家女儿,她们嘲笑道,像傅锦歌这样泼辣彪悍的姑娘没有人敢娶,就算是娶了,也不会有人喜欢。
薛丞和青楼女子成了人们口中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而傅锦歌便是那彪悍的原配,惹人厌恶的存在。
傅锦歌十分委屈,觉得自己当真是没出息,一个郡主,却活到了如今这样落魄的地步。他都这样对她了,她却还在自己父王面前说他对她很好。
她去见过那个姑娘,青楼女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卑微和风尘,她并不像薛丞说的那样好,也不像世人说的那样喜欢薛丞。
自小就受欺辱的姑娘,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离开青楼。薛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是她唯一的选择。像薛丞这样地位的世家公子不会看得上她,只有薛丞,断了一条腿,不会嫌弃她卑微的身份。
听到她这么说,傅锦歌气得手指打战,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却是这样可有可无。
【八】
一切转变在那一日,薛丞来到傅锦歌的院子里,然后告诉她,要纳那青楼女子为妾。
她所有的隐忍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几乎没有思考就拒绝了。她可以容忍薛丞不喜欢她,但她绝不允许另一个女子抢走她的夫君。
她慌乱地抓住薛丞的手,道:“阿丞,那个姑娘不喜欢你,她只是喜欢薛家的权势。我喜欢你,我可以告诉你这七年来我去了哪里,我可以背叛所有人和你在一起,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的话语带着一抹乞求,她才是最喜欢他的人,虽然她小时候欺负他,虽然她脾气坏,但是她可以改,她可以为了他变成一个温婉的姑娘。
她好像是哭了,有指尖轻轻地拭去了她的眼泪,凉凉的。
薛丞的声音有些沙哑:“傅锦歌,晚了。我想知道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肯说,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你不答应也好,那你就离开吧,这是休书。从今日起,你与我薛丞,再无半点关系。”
他的话虽然很轻,但带着异常地决绝。
她怔怔地看着滑落在脚边的休书,缓缓松开手。
她想笑,泪却流了下来。
薛丞一瘸一拐地离开,她跌坐在地,万念俱灰。
她是西梁唯一的郡主,是长公主府的掌上明珠,尊贵的身份让她对所有事都是高傲不屑的,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卑微地去乞求一份爱情,第一次宁愿背叛全世界也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她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可这些爱恋,那个人并不稀罕。
她呆呆地坐在房里,薛丞站在门外。
就像是七年前,她离开的那晚,她在薛府门前站了一夜,而他就在门后陪她站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便听父亲说她要被郡王夫妇送出京城,很可能永远不回晋阳城。他拖着一条断腿,忍着锥骨之痛跑到长公主府,却仍是迟了一步。看着离开的马车,他心里空了一个洞,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生生从心里挖走一般。
那几年,他因为太过温吞而被众人嫌弃,她因为太过泼辣,而被众人不喜。没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玩,他们二人就整日厮混在一处,颇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刁蛮,总爱捉弄他,他虽然口上说着不乐意,但心里却是十分惯着她;她总爱撒娇让他背着,用烂了的招数,他却次次心甘情愿上当。
他不相信。
他总觉得,他们会像折子戏里那般,一起长大,然后在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她为他穿上嫁衣。
他从未想过他们会分开,他一日一日去长公主府门前等她,等过了炎夏,等过了深秋,等过了寒冬,等了一年,等了两年,等了三年,但仍是没有等到她。
他终于相信,她离开了。
那时他年少,不明白心里那份执着到底是为何。直到第七年,在那个静谧有风的清晨,他看着坐在庭院里的姑娘,一切仿若静止,唯余他的心跳在时光中格外清晰。
原来,是喜欢。
看着她娇羞的模样,他话语间故意惹怒她,果然,很快她就暴露了自己的性子。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不多久,他受了伤,那个唤作容筝的白衣女子找到他,问他是否知晓什么是暗卫。
容筝带他去了长公主府,他站在门外听着她们的对话,那天的一切,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容筝说:“锦歌,我不过让你来晋阳完成任务,你却自作主张要嫁给薛丞。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纵容,才让你把暗卫营的规矩如此不放在眼里?难道薛丞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离开暗卫营的原因?”
说到最后,容筝的话语间已经带上一抹厉色。
那时他喜欢的姑娘是怎么回答的呢,她笑着说:“怎么可能,一个瘸子而已,怎配得上我傅锦歌屈尊下嫁。若不是他有利用的价值,我连一刻都不想看到他。”
那一刻,他几乎站不稳。
他没有说过,他那样想要和她一辈子,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考取功名,纵使朝中不会要一个瘸子做大臣。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想和她在一起,可是,她轻轻的一句话,便摧毁了他所有的念想。
他不在意别人的嘲讽,除了他喜欢的姑娘。
他的爱,在她眼中卑微到一文不值。
从那日起,他心中有了恨意。
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做的每一件事,在他眼中皆是利用。
她对他笑得越开心,她的话就越显无情,那便如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里。
他不断折磨她,终日留恋烟花之地,让她成了晋阳百姓嘲讽的对象。
直到前几日,容筝又找到了他,他才知道,圣上已经拿到薛家贪污的证据,数万两黄金,灭门大罪。
纵使恨她,但他也不想她白白送命。
一纸休书,从此她和他再无半点关系。她依旧是西梁的郡主,身份尊贵,容颜倾城。她会忘了他,然后有一个身体健全、足够配得上她的夫君,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岁月静好。
【九】
傅锦歌在房里呆坐了许久,直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那人身手极快,傅锦歌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
她慌忙起身,低声道:“容姑娘。”
容筝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锦歌,我让你来晋阳搜查薛尚书受贿的证据,你终究没有完成任务。
傅锦歌低头不语,她继续道:“十一已经拿到证据了,你跟我回暗卫营。”
傅锦歌终于抬起头:“容姑娘,从今日起,我不会再想着离开暗卫营,我会做一个好的暗卫,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替薛丞的父亲掩盖一些罪名,留薛丞一命。”
容筝看着面前的姑娘,那样安静,漆黑的眸子如一汪死水,像是割舍了最后的牵挂。她淡淡道:“好。”
从此,世间再无傅锦歌,只有暗卫十三。
容筝侧过脸去,她费尽心机设了一场局,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傅锦歌根骨那么好,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暗卫,可她满腹心思想的是晋阳城薛家的少年,想的是怎样才能离开暗卫营。
她调教那么多年才能培养出一个暗卫,怎能由着傅锦歌任性。
让傅锦歌留在暗卫营很容易,可她却想让傅锦歌心甘情愿效忠东宫。
有什么会是比心如死灰更好的办法呢?
恰巧她得到消息,薛父收了赈灾用的数万两黄金,于是她便让傅锦歌来晋阳搜集证据。
她故意带薛丞去听她和傅锦歌的谈话,那时傅锦歌看到她对薛丞起了杀心,便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傅锦歌本想保护薛丞,却不知薛丞就在门外听着,更不知就这样轻轻的一句话,便让两个相爱的人从此误会一生。
这是最好的结局。
【十】
承德十八年,礼部尚书薛氏受贿黄金万两,薛家被抄,薛氏父子流放西北。
流放那日,晋阳城的百姓看到薛家公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长公主府,将一串糖葫芦交给了府前的下人。
十一年前,他抢走了她的糖葫芦,然后,他便认识了他喜欢的姑娘。
现在,他还给她一串糖葫芦,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下辈子,下辈子如果我是一个健全的人,如果我父亲是一个正直的官,你能不能喜欢我?”
承德十八年深冬,薛氏父子抵达西北。西北天气恶劣,常年落雪,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承德十九年,薛父身患重病,无药可医。
承德二十年,薛家公子腿疾复发,疼痛之症,夜不能寐。
承德二十一年,薛家公子感染风寒,因没有大夫诊治,引发痨病,于深冬辞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在寂寥无人的西北,他的坟头荒草丛生。七岁相识,相亲相爱十一载,自此,阴阳相隔,永世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