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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棘兽

2015-05-14橘文泠

飞魔幻A 2015年3期

橘文泠

(一)

房门合了起来,礼乐声立刻就轻了下去,便有别的事占据了她的感知,红烛温暖的火光,空气中紫云昙的香味,还有门外人们交谈的声音。

许是离得近,那些议论反而比礼乐更为清晰。

“城主到底为啥要讨个千萼城的女子回来?”

“哪个晓得,许是她长得好……听说在千萼挺有名气。”

“那又怎样,咱们银棘难道就少了好看的姑娘?”

“有什么关系,不过讨来做妾的,就你话多……”

最终声音远去,消弭无形,只不过那种尖锐不屑带来的刺痛还徘徊在心上。她笑了笑,对自己说,这算不得什么。

虽然同处于溟洲东部的万寻峡中,但三百年来银棘与千萼两城一直交恶,千萼占地广袤,故而富强,而银棘虽然地狭民稀,城池所依附的无明隙中却生有银猬,这种如同成年山羊大小的异兽遍体生满细小的银刺,用十年银猬的皮做成的软甲刀剑难入、水火不侵,一直是银棘城最大宗的财源。

对此千萼自然也是觊觎的,只是银棘之民多骁勇善战,几次侵扰千萼都不曾讨得好去,两城间的梁子更是越结越大。

所以,她作为这三百年来两城首次联姻的一方,受些闲言碎语也是自然。

“难为你了,青弋。”霍方代替其父——千萼城主告知她将嫁入银棘城为妾的消息后,十分无奈地加上了这句话。

而她当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要服侍了多年的少主放心。

她不害怕,她很高兴,因为……

吱呀——忽然房门洞开,有人进来,然后又合上了门。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听着脚步声逼近,最终在眼前停下,然后只觉头上一轻——那人掀走了她的头冠。

她屏息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看,朗星一样的眸子,斜斜上挑的剑眉,眼前人英俊得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可是与三年前惊鸿一瞥的记忆相比,他现在没了那种挥斥方遒的意气,反而多了一股哀伤的怨怒。

怎么了?她心有疑问,却未及问出口便被他抢了先:“果然生得美貌。”银棘城新继任的城主,焱辛,她的夫婿用轻佻的口吻说道,“怪不得那个霍方不顾身份地位迷恋于你。”

“什么?”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见焱辛将头冠放在一旁,转身就向外走去。

“城主?!”她急得站起身来,焱辛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我也不怕告诉你,向千萼城主讨要你非为其他,不过是想将你从霍方身边夺走,一如他害得我与兰舒天人永隔。”

兰舒,听闻这名字她不禁大吃一惊,所幸焱辛没觉得她的惊讶有什么异样,“所以,从今往后,你最好少些期待,才不会太过失望。”带着怨恨吐出这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可是……

她看着门再度合上,想起自己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焱辛,我喜欢你。

(二)

于是,新婚之夜,她独自躺在榻上,想了很多。

比如初见焱辛的情景——三年前,她随商队游历归来,在万寻峡的入口处遇到了流匪,万分危急之时,幸好他带着银棘城的人马经过击退了流匪。

银棘城的少主,自那以后,她虽明知不妥,却还是将焱辛这个名字时时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想到了兰舒。

那应该是在半年前两城最近的一次冲突中,丧命在霍方手下的银棘女将。

当然了,她不能让死者复活。

也就不可能消弭焱辛的怒气,所以,摆在眼前就是一个死局。

无解。

一宿无眠,晨光初至时她起身出了房门,外间正在洒扫的侍女们看到她时有片刻的寂静,随后便开始交头接耳。

所有人应该都已知道焱辛昨夜未曾在此留宿,讥讽嘲笑自然是免不了的。

“什么美人,也不过如此。”

“看那身千萼的装束,真叫人恶心!”

窃窃私语如潮水一拨又一拨,虽然在脑海中预演过不知多少次这样的境遇,但此刻真要面对了,她还是只能怔怔地立原地,不知所措。

忽地议论声戛然而止,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但见他看了看那些嚼舌根的侍女,一番指派后,所有人都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这些婢子胆大包天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宽待。”老者原来是这璃云筑的侍长,侍奉过三代银棘城主,人呼为韩伯。

听他用了尊称,青弋赶紧摇头:“青弋一个妾室,哪里当得起‘夫人二字。”

韩伯不置可否。

稍后老者要唤人来为她梳妆,她忍不住问:“焱辛此刻在做什么?”

“城主正在南岭巡查,夫人若要去寻,稍后老仆遣人护送夫人过去。”老者还是执拗地不肯改口,她也就随顺了,至于南岭……

她摇了摇头:“不用,我只想外出走走,韩伯你替我寻一身银棘百姓的装束即可。”

她想先看看或许将要长留一世的地方。

当然就她的身份而言,这是个古怪妄为的要求,甚至还有些可疑,所以当韩伯迟疑的时候她着实担心,唯恐焱辛早有吩咐要将她禁足于璃云筑内。

所幸在一番思索后,韩伯还是应承下她的所需。

换了银棘的装束,之前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便减轻许多,她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外出之前韩伯问她可要人随身护卫,她虽然说了不需要,身边也没见人跟着,但心知暗卫必然紧随左右。

护卫?只怕还是监视多些了。

不过她也不以为意,从偏门出去,走不多远就是城中的市井,此时还在早间,但见人们陆续提着水桶往井边打水。

忽然水井旁起了骚动,“枯水了!”有人大叫,随即众人惊慌奔走。

而与此同时,空气中异样的气息流动,她不禁停住脚步。

这是……

“该死的千萼人,你走开!”忽然脑后有破风之声,她一侧身险险避开那块石头,回身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气鼓鼓地瞪着她,正捡起了第二块石头准备丢过来。

“你……”她招谁惹谁了?

“快滚开!有那个倒霉城主还不够!又来了你这个灾星!都是因为你们……啊!”

暗卫不知从何处骤然现身,立时擒住少年。

“住手!”眼见暗卫扯住少年的手臂就要下重手,她赶紧上前阻止。

“此子口中对城主大不敬,夫人难道要维护他?”暗卫却对她不加理睬,手上依然加劲,眼见少年疼得额头冒汗,她只好向暗卫手腕抓去,“我说了住手!”

然而就在暗卫一分神的瞬息,少年一翻身猛地咬在他手上,趁他脱手,撒腿向人群跑去。

她心念忽动。

“快站住!”惊声尖叫起来,她向少年扑过去。与此同时脚下大地忽然巨震,一声巨响,地面豁裂!

“啊——”

就在她将人拉进怀里的同时,脚下只觉一空,天旋地转,最后重重地撞上了什么。

眼前被黑暗浸没之前,她有些惊恐地想,看来自己并没有错……

这就糟了。

(三)

醒来时,焱辛就在榻边看着她。

她觉得全身都痛,但是试着动了动手脚又都没有事:“我好像运气不错?”她看着他,眨了眨眼。

焱辛顿时露出仿佛吞了个虫子般的表情,她笑起来,他却叹了口气。

“我是否弄错了什么?”默然良久之后,他这样问道,“你与传闻……并不相同。”

这是说她不像传闻中的那个人呢,还是……

“无论城主所知为何,总之青弋与霍方少主绝无男女之情。”她隐约猜到了他的疑惑——这么乱来的女子,怎么会是那个严肃端正的霍方所爱?

焱辛听了,紧皱眉头,不说话。

然后他就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了,只吩咐将那个被她救了一命的少年押进来:“他的命是你所救,就由你处置了。”

向直打哆嗦的小鬼微扬下巴,焱辛淡淡地说。

她当然不会把一个半大孩子怎么样,就说他乱丢石头砸到了花花草草不好,罚他在璃云筑给花匠帮工一个月。

而焱辛对于她的决定,什么也没说。

当然她也并非真的那么宽宏大量,把小鬼留在璃云筑是有理由的,几天后她就找了机会去花匠那里“检视”,几句坑蒙拐骗就让小鬼说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怎么说焱辛是“倒霉城主”?

原来焱辛乃是先城主一夜风流的结果,要不是先城主的正妻无所出,银棘城也就没他什么事。然而后来虽然他也做了十几年的少城主,但被嫡母厌恶不说,生父也没见多待见他,幸而天纵的勇武,银棘城少不得他的守护,饶是如此,先城主生前还几次被人撺掇着差点换了继承人。

怪不得他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快活,她想。

不过焱辛也不是好相与的,被这么折腾了许多年,他一继任城主之位便赶走了嫡母。

“也是从那时起,城中的水井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枯了,大家伙便说……”少年咽了口唾沫,看她不嗔不怒才继续道,“便说城主行事不祥,触怒了棘神。”

这神明管得真宽。

不过她没有出声评论一个字,只是在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将说好的点心塞给少年,便轰他做工去了。

夜晚,她在书房找到焱辛的时候,他面前虽然搁着公文,人却是在出神。

“城主在思念兰舒姑娘?”她将莲子羹放在他面前,出其不意地问道。“胡言乱语!”焱辛斥责她。

可那狼狈的表情却肯定了她的猜想。

她笑起来,在他的怒视下不退反进:“我猜……城主尚未向兰舒姑娘吐露过心意?又或,那兰舒心有他属?”

这下焱辛简直是震惊了,他跳起来猛地攫住她的手腕:“你如何得知?”

他的逼视中满满的都是猜疑。

“因为青弋心慕之人,如今也心有他属,不知道我的心思。”手腕被握得生痛,她却还是笑着说。焱辛仍旧盯着她,但渐渐地目光中的阴狠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怜惜。

“苦了你了。”他说,仿佛感同身受。

不苦,她则在心里回答。

今时今日得与他相对,百般磋磨都是值得。

(四)

人言:同病相怜。

而太喜欢一个人大约也是种不轻的病,所以自然适用这句老话。之后焱辛待她渐渐亲近起来,不仅会来与她闲聊,甚至有时还会带上她巡视公务。

当然这是会引起旁人微词的,什么千萼来的妖女不知用什么手段迷惑了城主,什么那野女人养的小子只配和下贱婢子混在一起等等。

焱辛似乎没听闻,她则是听而不闻。

只是说不恼火当然是假的。

说起来,千萼是比银棘规矩更多的地方,作为自幼被城主收留的孤儿,她可说是见识过不知多少种冷眼与嘲讽,花样百出阴毒难言,但都没有这些针对焱辛的言辞来得令她愤怒。

有时她几乎要觉得自己快掩盖不了了。

这日她扮作护卫跟随焱辛去察看一处新开的水井,他指挥着一干属下寻找水脉,她则站在一旁感受着地脉中隐隐流动的灵气,黯然地意识到他们将会徒劳无功。

没有太多时间了……

她看着他,恰好他回过头来迎上了她的目光。他挥了挥手让下属各自领命行事,回到她身边,问:“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怎么看你了?”她反问。焱辛就不再说了,视线移向他处,紧紧皱着眉头。

但她可不会漏看他微微发红的耳朵。

她在心底笑出了声,是,她偏就这样看着他——旁人对他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她偏要待他如珠如宝,仿佛他是世上最珍贵之物那样看着他。

他就是最珍贵的,当然。

而或许她太不加掩饰了,又或者根本就没法真的掩饰起来,总之焱辛似乎开始觉察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想是没那工夫。

城中的水井仍在一口接一口地干涸,新井开挖的速度比不上老井水枯的速度,人们多少开始恐慌起来。

谣言四起。

为了应付这些,焱辛几乎可以说是疲于奔命。

这日早间她从花圃回来,看到一早去了南岭的焱辛不知怎么竟在榻上睡着,她正想替他盖衣,却见他睁开眼来。

“那个人是谁?”

“嗯?”她不明所以。

“你说你有心慕之人,他是谁?”他忽然质问,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要怎么回答,好在随后焱辛便有了新的想法,“罢了,不用说了。”

然后他跳起身向外走去,仿佛刚才只是自己一时的错乱。

那个人是谁,他在意吗?凝望他的背影,她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可能有的深意,想要微笑,却又笑不出来。

因为现在她还不能告诉他答案。

现在,还不是时候。

然而很久以前就有人对她说过,青弋,这世上有些话若是当讲时不讲,可能很快你便没有机会讲了。

她从未想过这也有应验在她身上的一天。

次日清晨,她还在好眠之中,却被震天的叫门声吵醒。

是韩伯亲自前来,向来沉稳的老者惊慌失措:“夫人!南岭地陷,城主下落不明!”

她的意识经历了一瞬间的空白,定下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感应地脉的灵气流动,奈何心乱如麻无从分辨:“备马,我要去南岭!”

她顾不得许多了。

(五)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来南岭的,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快马加鞭,一路上她将随行者都远远甩在身后,疾奔了近一个时辰,南岭已近在眼前——黑色玄武岩构成的山脊,令人分外感到压迫。

而在山脊的深处,是暗无天日的无明隙。

不愧是银棘立城之本,地脉皆源于此,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这错综复杂的灵气变化中她很难确认地陷的精确位置,只能急躁地原地打转。

稍后带路的侍卫终于赶了上来,引着她踏上入山的小径。

这里寸草不生,山路亦是崎岖难行。没多久他们就下了马,徒步在山中前行。

如有地陷,必然灵气缺失,她耐心地感应着,忽然身旁银光一闪吓了她一跳,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年幼的银猬,形同刺猬,只不过身上细密的银棘排列得更整齐些。这巴掌大小的异兽正从岩石后面探头偷看她,两颗乌溜溜的眼睛也就黑豆大小,滑稽得很。

她忍不住戳了戳那粉红的小鼻子:“还不快跑。”

不知道怕人,以后成年了不被逮去才怪。

那银猬皱了皱鼻子,晃动四条小短腿刺溜一声就钻进石缝没影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发现那带路的侍卫也没影了。

只道是跑到了前头,但加快步伐向前走了一阵还是不见踪迹,她不禁心中生疑,却还是沿着山道继续深入。

直到快看到无明隙的入口——

忽觉身后有人,“到底在……”她转过身,却见眼前竟是毫发无损的焱辛。

他身披玄袍,周身还有烟火的气息——每日到无明隙祭祀棘神是城主的职责。

此刻他满面怒意:“你竟敢擅闯禁地!”

那几乎是咆哮了,她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事情的经过,但他明显地表示出了怀疑,这也是当然的,这里只有她孤身一人,根本没有人能佐证她的说辞。

于是她带着他下山去找那些跟随而来的侍卫,然而到了山下,却没见到一个人。

“你最好能解释这一切。”焱辛冷眼看着她。

而她也终于意识到,恐怕所有一切都已无从解释。

她,已入彀中。

而如她所料,回到璃云筑后,所有人都好像失去了今天的一部分记忆,众口一词地说并不知道她离开这件事。

其中当然就有韩伯。

“老仆当时正监督他们储水,对此事一无所知。”姜是老的辣,老者这么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语调丝毫变化都没有。

她索性放弃了争辩。

而在讯问中焱辛甚至都没有看她,只是在最后裁决时才看了她一眼。“将她收押,择日按城规处置。”他沉声说。

怎么不说城规定了要如何处置擅闯禁地的人呢?她苦笑着想。

银棘城规——无城主手令,擅闯禁地者……将成为棘神的祭品。

是韩伯亲自带人将她押入的死牢,而当其他人都离开后,老者盯着身陷囹圄的她,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你们千萼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儿子死在你们千萼人的手上,我这把老骨头居然还要伺候你这妖女……现在你可得意不了啦,也就那下贱的野种才会受你迷惑……”

恶毒的话最后转成了喃喃自语,老者像是完成了什么宏愿似的,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她无言以对,这怨恨藏得太深,没觉察也算不得她无能。

叹一声,索性在草堆上躺倒,闭着眼,倾听身下,几千寻的深处那地脉涌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宛若心跳,却是缓慢而虚弱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睁眼看去,竟是焱辛站在牢外。

“我一直都很奇怪,虽是我向千萼城主开的口,但你这样我行我素的性子,怎会如此随分从时,太太平平地在这里做一个妾室。”他英武的脸在火光下忽隐忽现,“他们说你必有所图,还说城中水枯也是你在捣鬼……我虽不信,却不明白那天你如何预先有知,救了那个孩子。”

她猛地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怀疑了,一直到现在?

那么那些言谈甚欢的时刻,不过是在试探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果然人是不能太多情,太多情了就容易自作多情。

“我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焱辛说。

而她摇了摇头:“青弋无话可说。”

这实在让人觉得羞耻——以为自己喜欢的人也开始喜欢上自己什么的,当然,也很伤心。可既然她看来没办法得到他的心了,那至少还有一件事是必须完成的。

为此,前往无明隙正合她意,纵然是作为祭品。

被她拒绝了,焱辛显得有些烦躁:“那好……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她费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指那个她“心慕之人”。

“他是千萼人对不对?我会替你带到最后一句话。”焱辛承诺。

可她却笑着移开了目光,道:“不用了,我不会说他是谁。”然后她又看向他,想着此行恐怕十死无生,到底是要将这人的样子看清楚,“他永远都一无所知,才是最好。”

然后她又靠近了些,终于看清了他,将他刻入神魂,记在心上。

永不相忘。

(六)

一大早醒来,焱辛仍旧觉得很恼火。

一则是为了昨夜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竟然拒绝了他的好意,二则是为了此刻摆在案上的那一堆呈文。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速以妖女祭祀,以平棘神之怒。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城主。”忽然有暗卫觐见,带来一封手书,盖着千萼城主的漆印,内中的字却没有往日见惯的扭曲——千萼城主换人了。

那老狐狸般的继任者,霍方,邀他明日前往赤林一会。

所谓赤林,其实是两城之间大片平原上的一处天然石林,那些高耸的石柱多为赤色,故有此名。因为刚好位于中线之上,所以上次大战之后双方便约定以后若需商谈,便在此地会面。

他当然去了,然后第一次见到霍方真人——两城数代为敌,是以相距虽然不远却是不通信息,要打听些情报亦非容易,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搞出讨要青弋这种乌龙来。

不过那当真是乌龙吗?

此刻,他看着比画像上还要俊逸三分的霍方本尊,忽然意识到他是杀死兰舒的凶手。

亦可能是青弋的心慕之人。

他不知道这两者中到底哪一个更令他愤怒一些。

论理当然应该是兰舒之死,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极少几个不在意他出身之人中的一个,美丽强悍的女将。

他觉得自己倾慕她已久。

她却死在眼前这个人的剑下,坠入深壑,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他是不是应该咬牙切齿?

可为什么他总是不断想起青弋的脸?

那丫头说,青弋心慕之人,如今也还心有所属。

是他吗?到底是不是这个霍方?

真是该死,该死的青弋,该死的霍方……

该死的自己。

他暗暗诅咒着,盯着千萼城新任的城主看,等着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霍方谦和有礼地笑着说:“请城主见一位故人。”

然后,他就见了鬼。

要不就是精魅、妖鬼,或者这一类的什么,反正十洲多得是会变化人形的怪物。

但其实那并不是怪物,那是兰舒,活生生的,不似他记忆中战甲披身英姿飒爽,而是着了绮丽柔和的衣裙,还带着一点温柔的笑容。

以及,大腹便便,身怀六甲。

“你……”他指着故人口不能言,兰舒则意图下拜却被霍方拦住,但她还是满怀歉疚地说:“兰舒诈死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城主,亦望故友恕罪。”

能有什么苦衷?看看霍方就明白了。这两人是何时勾搭上的?他忍不住想……大概,之前两城交战确实频繁了些,都足够人在战场上来个日久生情。至于诈死也好理解,看兰舒的样子半年前传回她死讯时想是已经有了身孕,此事绝不见容于两城。

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不错。

一切都解释得通,可他就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对。

是了,青弋……

“对了,霍方今番相邀,除了说明兰舒一事,并向城主表达修好之意外,便是希望城主能够告知青弋之近况。”

没想到霍方自己倒先提起。

“她……”他有点不知如何开口,但最终还是说,“她近日误入我银棘禁地……”

“城主是说南岭?”兰舒忽然抢白。

他点了点头。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差错。”但见故友脸色苍白,他初时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道了为何。

只听兰舒说:“青弋很清楚入南岭禁地有何下场,她绝不会误入。”

(六)

“往里走,你就会看到棘神。”身后韩伯苍老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而前方,是一片黑暗的无明隙。

虽然看不到什么,但她能感受到地脉灵气自四面八方而来涌入其中,这或许是一个完美的终点——对于她这样的术者来说。

自幼能感应地脉灵气,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知道这天赋有何用途。

或许就是为了等待此刻。

为了千萼、银棘两城的生民,为了报答老城主的养育之恩,为了……

当然了,也是为了焱辛。

而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只有不是焱辛亲自送她上路这一条。

也罢,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她笑起来,然后毫不迟疑地迈步,向幽深之地前行。

轰——大地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震动起来,惊到了骑手的马。

焱辛死死抓住缰绳才没有坠马,好不容易地动停止,马匹安静下来,他却没有继续赶路,而是惊恐地看着一旁的水潭。

这是银棘城外的绿泓池,最早干涸的水源之一。但就在刚才的巨震中,水又自地下喷涌而出,只用了片刻便盈满一池。

这就是地脉修复的结果?他想起了霍方的话——

青弋说,她会说服你让她进入无明隙,整理地脉。

十洲之中,溟洲因有天然地缝深不可测,是以地脉较其余诸洲更为脆弱,大约一年前,千萼城中亦开始发生水源莫名枯竭之事,于是青弋便开始查找原因,最终发现千萼、银棘两城地脉相通,而枯水问题的源头很可能就在无明隙中。

因此她才同意前往银棘。

霍方是这么说的。

而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理由,却说不上不喜欢的理由。

但此刻他已顾不上理清心绪,水源恢复,可是青弋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她进了无明隙?

她……

怀着异样的恐惧,他再度策动马匹,向城池飞奔而去。

当然回到璃云筑后,他立刻就知道了已经发生的一切。

韩伯被押到他面前,老者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除了大笑,就是恶狠狠地咒骂他是个混账,忘了这么多年两城之间的血海深仇。

他都懒得质问,喝令将人关入牢房,便又跨马扬鞭,直奔南岭。

一路上他听见人们的欢呼声,想也知道是因为清澈的水又涌出大地,只是没人知道这般奇迹发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但他直觉这代价他付不起。

然后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在无明隙外了。

自从成为银棘之主后这地方他每天都来,但此刻却感觉有些陌生,迎面而来的风再没有那种令人胆寒的阴冷,反而是柔和清爽的。

他踏入黑暗。

事实上,无明隙并非真的像它的名字那样不见一丝光亮,越过最初冗长的漆黑通道后,带着微光的爬虫便会出现在石壁上,星星点点,越来越密集,直到将甬道照耀成白昼。

然后他听见重物拖行的声音,当即停下脚步,屈膝半跪。

约有两人高的巨大黑影自幽深而出,人首蟒身,面覆青鳞,乌发及地,两只三趾利爪左秉烛,右握珠,脊背上则是锋利的尖棘。

这便是棘神了,几乎与十洲同岁的上古灵兽。

它会吞吃精魅,产下银猬。

没有它便没有银棘城。

所以作为银棘城最可能的继承者,他自记事起便被告诫要敬畏此神。

但此刻,他却在想势必要从眼前这令人畏惧的存在这里夺回一件东西。

“尊神……”他开了口。

汝之来意,吾已尽知。

一如既往,棘神浑厚的声音仿佛有形之物在他意识中响起。

“然此女已将己身祭祀于吾,汝欲易回其身,将以何物?”

有什么是可以拿来交换青弋的?财物?至宝?

另一个人?

不……

这都是不行的,他是一城之主,从来所需无虞。

却没有一件能够在此提出。

但是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

他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条件。

(七)

又是一年,千萼早春。

每年这个时候城中天然生有的红梅便会傲雪盛开,“千萼”之名因此得来。

十天前焱辛就来书说会过来拜访,并与霍方商谈再开通一条商道的事宜。然而今日霍方带人在城内巡查,于是兰舒便替他迎接贵客。

她怀抱自家刚满三岁的女儿,看着焱辛自马车上下来,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

焱辛也抱着一个人。

是青弋。

她领着他去到下榻的地方,看他小心翼翼地将青弋放到榻上,又拉上锦被掖好被角,细心温存得简直不像她所知的那个焱辛。

那个曾经隐忍而坚硬的少年,因旁人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便毫不在意地释放着自己的愤怒与暴烈。

而她作为友人虽知他有温良柔和的本性,却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银棘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威服四方的统治者。

她忘了人被迫违背天性时会有多痛苦,也从不觉得强悍如焱辛还会需要别人的维护。

但青弋却发现了。

说起来这三年中焱辛只和她说起过一次关于青弋在银棘时情形,他说那个女孩子总是会在一旁看着自己,仿佛他何等珍贵重要。

“焱辛你身系一城,当然重要了。”她听了不禁说道,但好友却摇了摇头:“不一样的,兰舒。”

至于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焱辛没说出来,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懂了。

真没想到那个只有数面之缘,总喜欢问些古怪问题的好奇丫头竟能知焱辛至此。

她明白这有多么难得,所以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问出心头那句话——

焱辛,值得吗?

当年,焱辛对棘神说,愿以一命换一命。

他愿以己身来换取青弋的归来。

这是连上古灵兽都要为之折服的执着,但是棘神说他虽然能付出相应的代价,自己却无法将青弋完璧归赵。

此女灵识已潜入地脉,不知何日能归。

于是,当焱辛走出无明隙时,怀抱的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不笑不动,无声无息,靠着棘神所赠的涤尘珠才保得无损。

焱辛陪伴了这具躯壳三年,对她说话,为她描妆。

更多的时候,是像此刻这样看着她。

他似乎从未放下那曾经荒唐的婚约,而她对于此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此刻看到焱辛又对着那人出了神,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兰舒走的时候他有意识到,同样知晓她的不以为然。

说真的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为何这样放不下——青弋救了两城,救了所有人,他可以感激她,纪念她,但本不用非要她回来不可。

可他就是放不下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心慕之人,他是谁?

倒不是说他奢望过那会是自己,毕竟听闻此事时他和青弋只能算初识,他怎么可能是被她如此倾慕到最后都要维护的那个人?

可是……他想成为那个人。

青弋,若能留住她那样的目光,若能得她再一次那样看着自己,他愿意做任何事。

“无论你心慕何人都好,我都会比他对你更好,所以……早归,青弋。”

他轻声呢喃,然后将格窗推开了一线,刚好可以看到窗外正盛开的红梅。

虽然她只提过一次,说千萼早春的梅花多么好看,但他一直都记得。

握着伊人的手,他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旅途的疲累涌上来,他便靠着睡着了。脸上不觉露出笑意,像是梦见了什么好事。

有凋落的梅花被风吹进了窗隙,落在他的颊旁。

然后,有人伸出手,轻轻地,拂落一片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