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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的稻草

2015-05-12潘绍东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飞花老婆

潘绍东

我以前也算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凭着爹娘给的那点聪明和尚未溃散的拼劲,跳出了农门,考上了大学,当上了干部。可是好花不常开,好运不长在,命运之手在我分配的当天就得了帕金森病似的开始乱抖,而且十多年来一直没有消停过,以至于到前不久我还戴着两顶令一个男人备感耻辱的帽子:副乡级干部;吃软饭的。

那时候大学生还包分配。虽然我毕业于一所三流大学,但好歹也是优秀毕业生,与矮子里的将军相仿。本来,组织部门还是有所考虑的,准备安排我去县农业局上班,可我一个同学的亲戚是领导组织部门的人,在人不知神不觉中将和我同学调包,让我去了本该我同学去的苍耳乡。苍天有眼成了苍天有耳,我在那个鬼不生蛋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四年。乡干部是吃皇粮中垫底的那一拨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外人还嫌,戏谑和轻辱乡干部的段子多如牛毛,不提也罢。更让我挂不住脸的是,十四年来,我身边的许多同事和不在身边的许多同学都或快或慢往上窜了两级三级四级,最高的当到了县长,最次的也是副镇长,而我,直到去年才遇上大赦天下似的弄了个苍耳乡人大副主席,副科实职都够不上,只能勉为其难地称之为享受副乡级待遇。反躬自省,这一切不是我智商不够而是动作不够———不愿赞领导的英明,不愿顺领导的眼神,不愿上领导的家门———我自岿然不动,别人便会旌旗在望和鼓角相闻。

我的运气盐罐生蛆,老婆却硬是盐罐里长出了人参。她和我同一年分到苍耳。那年同时分来三男三女。分来仅仅一个月,三男就开始疯狂追三女。那两个男比我心狠手辣,将长得最简陋的那个女孩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甩给了我。我当时正遭遇分配不公和失恋的双重打击,对她并没有怎么上心,权当临时性应急,可老婆上心,一上床就不许我再有半点二心。当然,人配衣裳马配鞍,现在很多人叫老婆美女县长。再看那两个当年的美女,现在即使强过祥林嫂顶多也是杨二嫂。上帝总是一个出色的平衡师,相貌的损失往往让能力来弥补———老婆骨子里是个要强的女人,先是竞选副乡长成功,从此进入组织的梯队培养轨道,继而是乡长、乡党委书记。县政府换届那年,上面规定新班子必须要有一名三十五岁以下的女副县长,幸运再一次降临到她头上。老婆用凡貌彻底打败了美貌,书写了一段丑小鸭变天鹅的励志传奇,似乎也为我甚至为我们世代贫农的候家挣够了面子。不过它的副作用是———我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吃软饭的男人。

去年,老婆从临江县交流到临近的清江县任副县长。职级未变,但多一个历练之地便多一份政治加分。有时单凭这条就可以击败许多政坛对手。今年,为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这是说得好听的,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老婆将我也调了过来。我说调过来可以,但再也不能由乡镇到乡镇了,不是我没面子,是你没面子。老婆说早给你安排到民政局了。这我挺满意,民政局和财政局发改局交通局一样,都属于牛逼哄哄吃穿不愁的局。不过老婆也没给我太大惊喜,说副局长都超了好几个,我刚来也不能过分提要求,你只能暂时去当个股长,保留副科级待遇。还能怎么着?我只是执行程序而非设计程序的人,先就不管什么长吧,毕竟可以将帽子的数量卸掉一半。

作为一名慈善办主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指示手下三名工作人员每年将几十万块钱瓜分给那些有求于我们的人,剩下的大把时间,除了开会,便任我胡作非为地虚度年华。这是一个副乡级干部无法企及的福祉。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闲得无聊。单位网络设限,报纸内容毛多肉少,只好精耕细作地修剪指甲。德国货就是毫无道理的好,多少年了还刃口如新。正修着,门口进来一个人。你是侯主任吧?我没抬头,但听出声音是个女的。侯主任!她加大声音。我放下指甲钳,恼怒于她略带攻击性的打扰,你有事?

女的大约三十岁,算得上周正,但皮肤干燥,脸上黄斑尽显,像一张年代久远渍过雨水的字纸,头发看上去染过很久了,有些焦枯暗哑,有几绺散乱在脸上,像一堵土墙上垂下来的几根老藤,上身穿的那件幽蓝色韩版雪纺衫看起来倒是质地不错,只是显旧,至少穿了三个年头。她见了我,脸上肌肉似乎抖颤一下,既而一脸泪光,侯主任,救救我可怜的崽!

虽然进机关不久,但这种情形我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已经麻木不仁。我说,你有困难到隔壁办公室找吴主任,他具体负责的。

是吴主任要我来找你的。她哭起来。悲伤契合那张久未打理的脸,像打开一幅悲情画家蒙克的作品。

老吴顶多只有一千五的审批权,我则有三千。有时遇到特别困难或特别会来事的,老吴会支使他们到我这儿来。

你崽什么病?到这份上,这成了不得不要问的一个问题。

……白血病。她大开大合地抽泣———不想提但又不得不提的那三个字戳痛了她。

你冷静……实话跟你说,我们力量很有限,因为全县不止你崽得病,还有好多困难人群,得癌症的,出车祸的,遭火灾的,我们一年经费就那么多,只能匀着来……这是慈善办所有工作人员一套标配的台词,当然,后面的话是专属于我的,这样吧,既然吴主任要你来找我,我就和尚剃头尽我的发(法)———给你批三千,可以了吧?

谢谢侯主任!谢谢!这答谢词说得勉强也就罢了,可紧接着还来一句……不过,不够啊,侯主任你大恩大德要再给我想想办法。

我厌恶感陡生。很多情急之人总是固执在自己的感受里,并用冒犯的方式逼人与她感同身受。所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刚才跟你说清了,我最高权限只能批三千,再多一分我就会犯错误。我做出一个拧眉的表情,你也要替我想想吧。

她绝望了,或者说死心了。眼神空洞得像被砸掉玻璃的窗户,嘴唇微微抽搐,整个脸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许多血肉,瘦削而苍白。她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转身而去。

我重新拿起指甲钳,像一个痴迷的雕匠,回到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前继续操刀。

不料她刚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眼神斑驳地扫了我一下,又扫了一下我手上的指甲钳,咕哝一句,其实我们以前见过……她露出一个寒火不清的笑,在好多年前。

见过?你娘家是临江县苍耳乡的?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如同一个蹩脚侦探面对一件突如其来的案子迅速展开逻辑推理———苍耳是我在临江的唯一工作地。

不是。女的断然摇头。

那……你是临江其他乡镇的?我的意识很清醒———我们只可能在临江县见过。

也不是,我是清江本地的。

你有亲戚在临江?到这个份上要我放弃追问,无异于要一头饿狼松开已经抓住羊羔颈项的爪子。

没有……还是别问了吧。

你在那边做过生意?

也没有。

那你怎么认得我呢?我的语气中颇带责备,瞬间有一种被调口味的羞辱感。

在……“温柔月亮”。

什么月亮?

“温柔月亮”……临江县城的半月街。

我的头似乎突然被一颗呼啸的子弹击中,脸刷地寡白。

人的记忆就像一条暗河,撒落之物只要不被打捞,就会消失得万劫不复,而一旦有人将之提溜上岸,如同物证犬对搜索物品的精准确认,记忆便不再是空洞之物,而是重返现实的一条手绢或一把手枪。我很不幸遇上了后者。

我手里的这把指甲钳是德国“双立人”牌的———我初恋女友送给我的唯一信物。我将它从钥匙扣中取下,捏在手里,用大拇指指甲往死里摁压,如果它是一只活物,早已被我残忍掐死。

老婆第一次怀孕时,正是全国大城小城夜店蓬勃生长的黄金期,临江也不例外。作为苍耳乡政府的一名经管员,我经常去县里开会送报表,也顺便会一会同学朋友。办完公务,他们就总是老谋深算地怂恿我,侯凡,你老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老二就那么耐得住寂寞?我也跟他们耍嘴皮,能耐高温能耐严寒,还真耐不住寂寞。他们说怪不得都说你们乡干部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说都他妈瞎掰,不信我们换换地方?他们说那你是拿老母猪解渴吗?我说还真没什么好办法。他们说那带你去个好地方。

就这样,我就像一个急于想旅游的盲人,被一帮黑导游带到了一个价格不菲且危机四伏的景点。我清楚地记得去的第一个夜店叫“客临顿”,那时克林顿还是美国总统,那时他正和莱温斯基发酵着全世界男人的欲望。那天和同学喝了酒,胆子忒大,进去就搂着一个小姐———她长得甚至没有强过我老婆。其实我也只是搂着,一点套路都不懂。而那帮家伙却早已像一只只狡兔,躲进各自的洞穴。是那个小姐教会了我。她脾气超好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如同一名耐心细致的小学老师,现在看来真有点殊为难得。事毕,她找我要了一百五十块的“授课费”。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她如果再多要一分钱,我这个大男人就会钻地无缝出门无法———我兜里有且只有一百五十块。

从此以后,我像一棵饮露之苗迅速茁壮成长,先后去了“芭比伦”“夜上海”“梦巴黎”“伊拉客”……如同一个爱岗敬业的巡逻队员,几乎将临江县城大街小巷的夜店全部“临幸”了一遍———当然包括半月街的“温柔月亮”。我还记忆犹存,那块暧昧的灯箱店牌上,“温柔”配的是淡绿色灯光,“月亮”则是粉红色,这种搭配可能毫无美学意义,但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人间绝配。可以肯定,我不止去过一次“温柔月亮”,名字和色调是我喜欢的款。但老实说,睽离多年后我对罗飞花压根就没有哪怕一丁点记忆,尽管她到现在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双眼皮也是我喜欢的那种———两条弧线的间距不是很大折叠时睫毛上翘。作为一种纯生理性的游戏和消遣,根本无须走心,更无须进入记忆高尚区雪藏永存。不可思议的是,比我更应该遗忘得干净彻底的罗飞花居然对我过目不忘。我之于她不过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一个付费即走的顾客,一个毫无情感关联的嫖客,况且我相貌平平,脸上也没有大痦子长伤疤让她触目惊心,扔进人堆里估计我老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来———我找不出任何被罗飞花记住的理由。而事实是我真真切切被她记住了。“温柔月亮”的店名早已消失多年,就是临江县的绝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它曾经的存在,如果不是亲历者,即使有爱因斯坦的智商,也无法一口说出街道名和店名这一不容辩驳的两两互证。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勾起罗飞花记忆的力量是这把指甲钳。大学里我是个浪得虚名的诗人,初恋女友就是因诗而委身于我的。毕业那会儿,我无法阻止女友回到广州父母身边工作的坚决去意,诗歌只有游离于生活之外才会富有诗意。我酸不拉几地送给女友一部自己的打印诗稿,她回赠我的就是这把指甲钳。她父亲曾在德国漂过一段时间。

这把指甲钳自此成了我形影不离之物———不是为了怀念,更多是为了显摆和实用。亚光质感,半月形刃口,两个并立的小人儿商标,曾有无数同事、朋友、同学好奇过它,赞叹过它,摩挲过它,使用过它。当然也肯定包括夜店中的小姐———她们比别人更有机会接近我的裤腰。

是的,我想起来了,有那么一次,在夜店里,不确定是“梦巴黎”还是“温柔月亮”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临幸”的小姐听到我炫耀这把指甲钳是德国货时,歆慕不已,反复把玩,趁我上卫生间时,竟用它来修脚趾甲,等我回到床上,洁白的床单上到处溅落着暗红的趾甲碎片,我恼羞成怒,立马要店老板既换房又换人,还得减免房费。

那么,当年那个小姐一定是罗飞花。多年之后,当这件特别之物再入眼帘,便会瞬间激活她沉潜的记忆,将我打回原形。

我没有向罗飞花求证,只是扬起手掌用力向内划拉一下,示意她重返房间。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似乎会心于我的晃过神来,快步向我走来。我立马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坐下,然后走到门口特务一般向外左右张望,确认走廊上空无一人后迅速把门关上,然而“咔嚓”的锁舌撞击声让我犹如蜂蜇,又倏地将门拉开一条指缝。我听到了自己比锁舌声还磅礴的心跳声。

你崽真病了?我压着喉咙问。

谁拿自己的崽开玩笑啊,病历药费单也给吴主任看了……她的泪水一涌就来了,伸手用并着的三个手指头在两只眼睛上不停地抹压。

他现在哪儿住院?

省二医院。

你跑到这里来,谁照顾他?

他爸……男人懦,见不得世面……要我回来搞钱。

到底还差多少钱?

无底洞哦……用了上十万……反正要好多……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样吧……这时门外似乎有脚步声,我屏住呼吸,朝门口眄了眄,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再说不下去了。我快速拿起桌上的笔,拖过便笺本,在纸的最下端写上我的手机号,撕下几乎只有手机号大小的纸片,递给她。

你先快走开,五点四十打我电话。我仍压着喉咙说,压出一连串咳嗽。

她没说话,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快步出门。

我像终于走出一条冗长而险象环生的恐怖谷似的长舒一口气。就算我们毫无瓜葛,超过正常办事所耗的时间就有可能被人孵化出种种猜测。所谓人心险恶,往往是你给了人家可以险恶的缝隙。何况我们确实存在暧昧不明沾油带腥的瓜葛。如果她以此耍泼放赖,两三句不对头各起高腔,隔墙耳朵还不迅速齐集一网尽收?如此,不但我会成为一只屋檐下的马桶,而且也给老婆的政敌热情送出一只靶子。这是一笔不难算的账。

我像一个孤注一掷的铅球运动员,将指甲钳用力掷向窗外。

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老吴过来串门,顺便跟我汇报工作,我不是有意跟领导添麻烦,实在是那女的太缠了,眼泪鼻涕一齐来,候主任你晓得我是个糍粑心,就让她来找你多讨几个银子。

我打起官腔,佯装镇定,这本身是我们慈善办的职责啊老吴,何况她确实有困难,我还想帮她多争取一点呢。

侯主任真是大慈大悲之人。

我已无法对他的阿谀报以开颜一笑。老吴敏锐如鹰,似乎觉察到了我心里有事,说,侯主任你今后不必像我们一样掐着点上下班,那边袁县长天天忙国计民生,家里你就多花点时间打理吧。

操他妈又在暗讽老子吃软饭。我的脸一垮,好吧,你回办公室吧,我要出去有事。

出门经过办公室窗口,我忍不住朝地上贼了几眼———也许那把指甲钳还没被捡走。办公室紧挨着一条狭窄而忙碌的马路,路上除了呼啸的车轮、匆匆的脚步和翻飞的纸屑,剩下的只有滚滚沾附黑色尾气的灰尘。

县城街头行人稀稀朗朗,像个早秃的男人。我从银行取出两千块钱揣进兜里,点上一根烟,如同一个等待接头的地下党,等着罗飞花的电话。

我决定私人给罗飞花捐两千。这是一个姿态,表明我并不缺少同情心,也是为了某种难以启齿的了结———本来就已相忘于江湖,就别再续前缘了,这钱权当给她远离的路费,离得越远越好。慈善办那儿,我的权限之外还有两个可以动用的“锦囊”:一是向分管副局长汇报,他能批五千;二是提交局务会研究,可以批到一万。二者只能择取其一。两个对我来说都不是难事,他们不给我面子还能不给我老婆面子?他们盼着有这样的机会。问题是,我用什么理由要到那笔钱———在我手里处理的白血病、癌症不是一起两起了,以前我从未启动过这样的特别程序,到了罗飞花这儿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眼下最要紧的是和罗飞花在哪儿会面,出了事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愚蠢而导致二次事故。街上当然不行,虽然清江我几乎没什么熟人朋友亲戚,但不怕警惕低,就怕点子低,万一有同事恰好此时此地路过怎么办?万一老婆的车恰好此时此地经过怎么办?或者万一老婆的秘书司机恰好此时此地撞见怎么办?

不远处有个新华书店。这个不读书的时代,诗人多年的我都好几年不光顾书店了,刚才想到的那拨人就是走岔路也不会到那里面去。我一进书店却傻眼了,空空荡荡的书店只有三个顾客,估计还都不是买书的,一个中山装老汉佝偻着一本《辞源》蹲在地上翻,几名店员边闲聊边嗑瓜子,并像看管重刑犯一样盯着老汉。

附近还有个小公园,那里多是弹琴唱戏搞锻炼的大爷大妈,对外界警惕性低,我和罗飞花见面给钱也就分分钟的事,去那儿远比书店安全。刚走几步,突然想到前向网上曝光的不少公园里大爷嫖大嫂的图片,有网友说现在每个公园都可能埋伏几个民间“狗仔”,随时准备将大爷交钱大嫂脱裤的精彩镜头上传到微博。我惊出一身冷汗。

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不陌生的声音。罗飞花问我到那里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地方。她可能以为我耍赖,语气焦灼起来,我按你约的打电话呢。

这时,我看到斜阳从参差无序的一丛楼顶上切割下来,像一把把锯子,割得我满身生痛。

跟你说你别急,听我把话说清楚,慈善办这边……你别哭,你在听吗?

……嗯。

我想办法给你争取一万……你听我说完,不过还得走程序,得向领导汇报,得开会研究决定,急不得。

她说了几声谢谢,似乎重拾了对我的信任,又透着漫长等待的茫然和无奈。

这个你放心,我说话算数,尽量争取快点到位,到时打电话给你……还有,我个人也拿两千块钱,算是对你家的不幸表示一下意思,你莫嫌少。

你私人?明显感到她语气中充满惊疑。

我也是个工薪族,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拿不出太多。

……侯主任你真是好人,谢谢你谢谢你!

你有账号吗?我忽然看到旁边有人在一个柜员机上取钱。

有的。她回答得倒是挺快,这让我意外。

那你将账号发到我手机上,我这就打给你。

好好,我这就发。

还有……你听着,我得告诉你,过几天一万块到手后,你就不要再来慈善办了,你这个数字已经到顶了,再来也是白来。

侯主任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给你添麻烦的。她似乎明白我话里有话。

你记住了。我掐掉手机,长舒一口气,迎着夕阳投射而来的耀眼的桔色光斑,向柜员机走去。

今天老婆没有应酬,“非正常”回来吃饭,正常情况不是陪客就是出差,很少光顾家里的餐桌。大约老婆之前向家里报了餐,老娘特意做了老婆喜欢吃的红烧带鱼。

见老婆在家吃饭,儿子兴奋成了人来疯,找出个好久没用过的麦克风,又是唱又是跳,还不时充当记者采访一下。吃饭时,儿子一个劲儿往老婆碗里夹他自己喜欢吃的西红柿炒蛋。老娘一旁使眼色,示意他应该夹带鱼。儿子干脆把话挑明,你们不是天天说我这个菜最有营养吗?这叫怜香惜玉。天伦之乐就是被这种童趣逻辑演绎出来的,一家子几张脸一下被激活成了一座花园。

我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忽然响了。一种暗示性的不祥之感让我忍着不看,若无其事地大口吃饭。但没逃过儿子的耳朵,爸爸你来信息了。我装出一副经他提醒恍过神来的样子,掏出手机。是罗飞花的。

我形同一名即将遭受审判的盗贼,外强中干地打开信息:侯主任!我到了医院!崽崽今天化疗!还有点高烧,三十八度六!不过精神还好!加之今天的药费也有着落了!再次谢谢!

一连串的感叹号,像一根根狼牙棒朝我舞来,打得我心惊胆颤血肉横飞。老婆看出了我脸色的变化,谁来的信息?我的脸几乎快要碳化,口里的饭几乎要吐出来……是今天一个来慈善办求援的,她告诉我钱到账了,表示一下感谢。老婆问什么事求援呢。我已无路可逃,她崽得了白血病。老婆啊了一声,多大的孩子?我说才八岁。老婆说这不和钢钢一样大吗?蛮可怜的。我这才意识到还真和我儿子一样大。钢钢是老婆第二次怀孕的产物,第一次三个月时遇上计划生育迎国检,连续加班熬夜,一累就将孩子漏掉了,计划别人没想自己先计划了一个。这么推算,我和罗飞花在“温柔月亮”那段交集过后不久,她就回家结婚生子了。儿子听到和他一样大,也一惊一乍,啊,不会是我同学吧?我犹如群蜂袭身,几近窒息,怎么会?他是乡下的……并就此岔开话题,你以后要少吃点垃圾食品,什么病都是吃出来的。老婆接过话说不是少吃,而是不能吃,前两天有家长反映学校周边卖垃圾食品的摊贩太多,我今天还跟教育局长打了电话,要他们先拿个方案,下周我召集几个部门开个专题办公会,好好整治一下。我马上说这是好事这是好事,然后转头朝儿子耸了一下鼻子,让妈妈亲自来革你的命。钢钢似懂非懂,但立即乌云盖脸,嘴巴一嘟,我抗议!丢下碗筷,看电视去了。老娘开始数落,你们吃餐饭也不好好吃,说些病啊毒啊什么的,这下好了,弄得他到临睡又喊东西吃。

气氛一下变凉,三个大人默默地吃着,徒剩下喳喳的咀嚼声。忽然,老婆停住,冲我说,人家发来信息,说什么也得回复一下啊,起码的礼貌。今天我他妈还真绕不开了,天下吃软饭的大约都这个德性,一口软,口口软。我拿出手机,发了两个字———好的。还想在后面加“我在家”三个字,又怕老婆看到,旋即打消念头。心里却擂起了二十四面战鼓。

罗飞花还算知趣,没有再来信息。老婆饭还吃完手机就响个不停,有分管单位工作汇报的,有市民反映情况的,有常委作指示的,有县政府办主任代言县长安排工作的。几通电话下来,累了,老早就带着儿子洗洗睡了。自她当了副县长后,我们的房事频率就如同一部用了N年的浸过水砸过地的手机,半天半天不来信号。

我独自睡进小卧。在床上拿天花板当星空仰望,毫无睡意,脑壳和天花板一样板结:属于罗飞花的一万块钱早已摆在那里———我以什么名义帮她拿到手?

绝对不能直接打老婆的旗号:他们虽然毫无疑问会给老婆面子,但也肯定会在下次碰见老婆时向她邀功请赏,哪怕老婆只给他们一个微笑和一句谢谢,他们也会以此为乐引以为荣。这样一来,岂不魔术穿帮包子露馅?也不能直接说是自己的亲戚:第一,他们认为你仗着老婆的权势对他们发指示,有狐假虎威之嫌;第二,显得自己是一个以权谋私的小人,对众多困难户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这种自损人格的事无异于自掘坟墓;第三,昨天和老吴没说是亲戚,隔一个晚上又成了亲戚,亲戚是速生速长的豆芽菜?

纠结一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主意了。这边我虽无亲戚,但有一个大学同学叫何不同,现在农业局下面的种子推广服务中心干或公或私亦公亦私的活儿。论当官他连我这个股长都够不上,但论赚钱恐怕我们局长也够他不上。我刚调来清江时,他特意邀请我们一家子到一个偏僻的农家乐吃了顿土菜,棋盘蛇土乌龟野鸡肉什么的全是稀罕物。不怀疑他招待我这个同学的热情,也不排除他想搭上我老婆这条线的可能。好在老婆不分管农业这一块。老婆说本来以为是家常小菜,没想到就差上国家保护动物,此人不纯,今后你少与他来往。我当然得替老婆的政治前途着想,后来何不同几次喊我吃饭唱歌洗脚,我都委曲求全地推了。何不同开玩笑说县长老公就是架子大,老同学都不赏脸。我只能违心说哪能像你想象的,她整天看不到影子,家里老娘儿子全靠我服侍,我天天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呢。何不同说,还水深火热呢,那咱们换换老婆你愿意吗?说着放出一长串坏笑,继而又立马正经,开玩笑开玩笑,老同学面前说话放肆,千万别向你老婆告御状。我压住怒火说,我还担心你老婆抱着你这财神爷不愿撒爪子呢。君子不应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在官场中混,有时得罪一个人就意味着为自己私人订制一颗定时炸弹,何况我们还有同学情份。

这次,我得利用他一把,并且尽最大可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

从老吴那儿要来罗飞花的材料,等着局长在办公室就去跟他汇报。亲近领导对我来说一直是件如坐针毡的事,但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面前,针毡轻如鸿毛。罗飞花儿子患的是急性T-ALL淋巴细胞白血病,属于高危型的,根治方法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这是一项需要一笔巨款才能完成的任务。我会不会自此进入一个有去无回的黑洞?我的心像忽然塌陷了一块,血液迅速往外飞泻,顷刻整个躯体成为一只空壳。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选择待在苍耳乡,一辈子寂寂无闻。

局长老杨见我进来,竟起身亲自泡茶。我说茶不喝,向你汇报个事。他说来了怎么不喝茶?前几天别人送了盒“金骏眉”,味道蛮厚蛮醇,你试试。我知道,这茶又是老婆的面子茶。

像老杨这样的大局局长,按惯例下次县几套班子换届很有希望上位,但他年纪偏大,不可能再进县委或县政府班子,顶多到人大政协弄个副职,或者解决一个副处待遇。也就是说,他再怎么努力奋斗,也无法超过我老婆现在的职位,至于老婆未来可能的职位,他更是望尘莫及。这是政治生态中的无情铁律和残酷现实,老杨作为一只洞庭湖中的老麻雀,比谁都心知肚明。

喝着茶,我把罗飞花的事说了,说本来不来麻烦局长的,因这人是我一个同学的亲戚,同学给我打过电话,这是他第一次找我,我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只好请杨局长特别关照了。我故意不说出何不同的名字,如果老杨不追问,这事就这样罢了,我谁也不挨谁,零风险拿钱;如果老杨追问,我就只好拿何不同当幌子。老杨和何不同属于不同圈子的人,一般不会有接触的机会。但老杨只要问到何不同的名字,我还是会跟何不同备底,要他在万一情况下帮我圆谎。

老杨根本英雄不问出处,呵呵一笑,同学有难当然得帮啊,找你算找对了人。这样吧,我现在就签个字,你要老吴将钱尽快打过去,别误了人家性命关天的大事,下次开局务会,我说明一下情况,走一下程序就是。

事情远比想象的要简明扼要。老杨不愧为一只巧捷万端四清六活的老麻雀。

罗飞花来办手续那天我故意躲开,猫在书店里看书。书店里倒比上次多几个人,那个中山装老汉依然固守在那里。我电话交待罗飞花,少说话,别人问也别多说,办完手续就走人。之前,我将老杨签字的报告交给老吴的时候,老吴有意无意地盘问我的同学叫什么,老杨都没告诉我还能告诉他?我面露不悦地说你不认识的,现在外地工作。老吴尴尬地笑笑,我还以为在本县呢,本县有点头脸的我都认识。

随意抽出一本《宋词赏析》翻看,罗飞花来信息了:事情办妥了!只等钱到账,谢谢你!我冷冷地回复:那好吧。这种态度的言下之意是我已做到仁至义尽,自此我们恩断义绝,老死不再往来。“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刚好看到晏几道的词,这一句真他妈绝了,简直就是为我私人订制的。

我想请你吃个饭!又来了短信。

我头皮一麻。这不是胡闹吗?昨天磕头要钱,今天请人吃饭,是装疯还是卖傻?是逗你玩还是表假情?再者,我缺你那顿饭吗?我会与你共进晚餐吗?你不痛惜钱我还痛恨人呢———上错一次床就够受了,别指望我再端错一次碗。

我懒得回复,心却乱了,一个字也看不进,刚掏出烟粑在嘴上,一名店员立马过来一脸菜色指着我的鼻子吼,你没看到警示吗?怎么这么没素质?我这才看到书柜的隔板上到处贴有“请勿吸烟”的胶带纸,像一个白净女人的身上贴满了创可贴。

短信又来了: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表达感激!哪怕吃得最简单,也会让我稍微心安点点!我也要吃饭,吃完饭我就坐火车去医院了!请给我个面子!从此以后,保证不再麻烦你!

短信字数已证明了她的诚意,内容也看不到虚伪和做作,一下感觉她骨子里还是一个纯良的山里人———众多男人的肉体没有将她善的本性磨灭殆尽,即使遭遇巨大灾难,也无法完全摧毁她存于魂魄的朴素的感恩情怀。这当然只是我的臆测。虽然我动了恻隐,但我不可能就此去接受她的饭局———她再衷心的感恩对我来说也是一口陷阱。

实在对不起,心意领了,我今天有个重要应酬……觉得“应酬”二字太官气,删掉,改为:我今天有个重要客人要陪,吃饭是小事,好好照顾你的儿子吧。希望我们到此结束,不再有电话信息往来,包括钱到账也不要告诉我。衷心祝你儿子早日康复!

红脸白脸的话都说了,是该了结的时候了。响鼓不再重锤,她也算是个明白人,我做到了我能力的极致,她也应该见好就收,让我的生活重回常态。

她过一阵才回复,有些失望,但不得不接受事实:不会再麻烦你了!再次谢谢!祝家庭幸福,万事如意!

有第一句就够了。既然“此后锦书休寄”,那就连寄锦书的地址也没必要保留。我点开通讯录,找到罗飞花的号码,点击删除。那个在我手机中仅存在几天的号码消失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嵌肉多年的锈钉子被突然拔掉一般的轻松。

晚餐我食量大增,连连夸老娘的饭菜做得越来越好。老小老小,老娘对我的表扬似乎挺受用,说,毛主席说“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这向看“天天饮食”节目确实蛮管用。老娘习惯将她所知道的名人名言都说成是毛主席说的。这毛病老吴也有。那天下班,老吴一脸正色对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的钟总算撞完了。

老婆没在家吃饭,饭后老娘拿着遥控找做菜的电视看,我陪儿子做作业,一副候妻教子的样子。儿子作业即将做完,老婆才拎着沉重的包哎哟喧天地进门。我很贱地又是接包又是倒水。老婆说不喝水,喝咖啡,整个脑壳都是木的,提提神。我说是麦斯威尔还是雀巢?老婆说好像还有一包“滚石”,喜欢那个口味。弄得我翻箱倒柜一通好找。

泡好咖啡,儿子作业也做完了,开始抱怨,讨厌,老师不准我们到校门口买东西吃了。我朝老婆笑了一下,那都得怪你妈。儿子不懂,睁大眼睛看着老婆,想象不出这中间的逻辑。老婆官腔我,难怪说保持高度一致很重要,你这不分裂孩子的人格吗?儿子大叫起来,你们放什么屁屁呀,一句也听不懂。我赶紧说你们老师做得对,外面小摊小贩全是垃圾食品,病都是从那儿来的。老婆向我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你还别说,那天听教育局的汇报,真是触目惊心,现在全县每年都有七八十名中小学生得阑尾炎、肠胃炎什么的,白血病、脑癌、淋巴癌等绝症也呈高发趋势,这怎么得了?接下来,卫生、工商、城管等部门还要行动,将校园周边摊贩彻底整治到位。儿子说,今天我们学校五年级一个学生也得了什么病,老师要我们捐款,反正不能买东西,我就把身上的钱都捐了。我说都捐了是多少呀?儿子说三十二。老婆说你做得对。儿子一脸得意,乘胜前进地冲我说,哎,上次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小朋友怎样了啊?我也要给他捐款。我有一种被制导导弹定位必死无疑的绝望感,你不是都捐了吗?以后有钱再捐吧。儿子犟上了,我的“猪猪”里还有钱啊。说着,跑去他的房间里拿来储钱罐,打开,哗哗哗地往外倒。罐子挺大,里面不完全是硬币,儿子拿出一张五十的纸币递给我,我捐五十!我不接。儿子的手不收。我只好接了,快速而潦草地插入口袋里。儿子说你一定要给他啊,不许贪污。我没好气地说还贪污,哪里听来的破词啊。老婆似乎对这词有些敏感,忙说孩子献爱心你还讥他,他的心意当然一定要转达啦,讲诚信得从大人做起。顿了顿,又说,假如那个孩子家确实有困难,我还可以给他想点办法,教育奖励扶助基金会有个贫困学生大病救助项目,“县长特别基金”也可以批一点。

我有点诧异今天老婆的善心大发———或许是被教育局的汇报触动了,要不就是因为“儿子同庚”使她与罗飞花感同身受。而这于我却是致命的,就像湿漉漉的身体面对一根带电的铜丝。我掂斤播两地说,这个口子可不能乱开啊,全县人民都是你的子民,你可得一视同仁,不然被其他病人晓得了,会如何评价你?会不会都来找你要特批?到时家里门槛踏破了看你如何收场。

老婆直视着我,好像在显影我内心的秘密。我犹如一根油榨房里的木楔,感到一种强烈的挤压。好在她无意将我置于死地,你想得倒挺周密,好吧,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睡觉的时候,老婆似乎有些雅兴,手也没戴佛珠,一件桃色的丝绸睡衣敷衍在身上,感觉手一过去衣就会像阿拉伯飞毯一样飘走。她背对我侧卧着,形如一弯粉月。我心荡神驰地贴近她,手试探性地撩开衣摆,露出略显臃肿但尚还白嫩的后背。

我像被打了鸡血一般试图将她扳过来,却被她强烈抗拒,扳什么扳,没心情,睡吧。

周六晚上,老婆对我说,明天我没什么事,我们去智云山透透气。

司机老万仍然七点五十就到了门口。上车后我说万师傅双休日可以迟点来。老婆横我一眼,有怪我越俎代庖的意思,说,万师傅准时惯了,形成了生物钟,再说钢钢还要学外语呢。万师傅说,抬了一世年轿子,何时起身何时动脚还要人教么。语气中暗含不满。听老婆说过,万师傅为领导开了三十三年车,现在儿子当兵回来还没安排,天天指望退休前为儿子谋一个好地儿。可老万运气有点欠佳,他服务了六年的前任领导忽然调市里去了,老婆又才来不久,所以这事就一直拖着,怨气自然就来了。

将钢钢送到牛津英语培训学校,车子就直开智云山。钢钢一万个不情愿学英语,再见的时候无语凝噎,表情痛苦。老婆叹着气对我说,我们家谁都累,就你最轻松。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却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智云山在清江与临江的交界之处,离清江县城有七十多里,山不高,海拔才六百多米,也无茂密林木和珍禽异鸟,但有一寺,叫福报寺。寺据说始建于唐,后几毁几建,现在的大殿只有十来年历史,不过部分砖瓦是以前的旧物,弥漫着岁月的烟火味。大殿其实不大,十来个人跪下去就显得拥挤,不过风传这里的签灵,虽然平时人少,但初一十五香火鼎盛。那时我们还在临江,老婆提拔为副县长的前半个月,我和她来过一次。老婆毕恭毕敬地抽了一根功名签,记得有一句是“一朝金榜快题名”。上任一个月后,老婆去还了一个大愿,捐了五千块钱。寺里住持长智法师还随缘送给老婆一副鱼籽纹小叶紫檀手串佛珠。老婆如获至宝,但公共场合又不能戴,只好白天放在包里,晚上才上身。可这样麻烦来了,每次做爱时我一看到那串晃动的佛珠心里就发毛,低迷状态一直延续至今。我对老婆说做那事还戴着佛珠是对佛的大不敬。这下好,佛珠成了天气预报,哪天晚上她没戴,就是我领救济粮的日子,哪天晚上手泛檀香,我心里再狼奔豕突也得想法儿让它变成乖猫顺狗。

虽然老婆没明说,但我知道她这次肯定又要去抽签。官场风云变幻莫测,仕途顺逆白云苍狗,个人晋升是一套机遇、人脉、金钱、能力的组合拳,拳头稍有差池,胜算便成泡影。命运的严重不确定性,滋养了许多官员求助神性力量指点迷津,老婆也不例外。最近,他们政府一个常委副县长被双规了,这是一个显赫而肥沃的位子,纪委书记、县委办主任都在蠢蠢欲动,近在咫尺的老婆不可能没有想法。虽然她从来不在这方面向我敞开心扉,但睡她那么多年,她生发的每一个念头我都了如指掌。

长智法师不在。那个长得像老树蔸一样的姓邓的伙夫说长智早走了,现在是达智法师。我说长智法师不是好好的吗?老邓说,还好?差点和一个女居士将崽生在寺里,被山下村民赶跑了。老婆怪他乱说。老邓高高擎起火叉朝我们晃动,这个也乱说得的?我还要命不?达智法师倒是真菩萨,听说以前是大学生,后来又进了佛学院,蛮善心善面的。老婆问,他人呢?老邓说,去化缘了,达智法师说三年内要重建大雄宝殿。

今天的香客很少,本来不算大的大殿显得很空旷。趁没人,老婆往大殿功德箱里塞进一叠钱,这是她早准备好了的,从包里拿出来就直接往里塞,这样能最大限度避人视线。然后磕头抽签。功名第三十六签。签房的钥匙归老邓管着。报上签号,交五块钱,老邓就将签纸奉上。老邓笑着说,恭喜恭喜,是根上上签,值五十块!然后大声念起来:“功名富贵在人为,快着仙鞭莫问伊。不怕云层高万丈,出人头地有光辉。”老婆接过签,手都在微微抖动,又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忙从包里抽出五十块给老邓。老邓的双眼像黑暗中突然拉亮的电灯,泥泥水水地将钱接了。老婆将签递给我看,我连连说好签好签,又试图压压她的膨胀,要注意云层哦,蛮厚的。老婆说你就晓得泼冷水,这不最后有光辉嘛。我说我只是提醒你前途光明还不能忘记道路曲折。老婆略带揶揄说,感谢你一直为我用心良苦。

一支签似乎还不能满足老婆高涨的兴致,她将签文物一样收好后,又要我抽一支。我说我那功名,还是节约五块钱吧。老婆说不抽功名就抽家宅吧,家和万事兴。我说就怕你升高了将我撂在地上苟延残喘。她说你蓄着这想法,那幸亏不是你高升,不然我早就成秦香莲了。

我抽的是家宅第十七签。老邓嘿嘿笑着,这回不收钱。老婆脸一下黑了,将签抢过去边看边念:“一念便惹祸临身,名利从来不易成。但得一方富贵后,家运方能得安平。”老婆说方才不还说出人头地么,怎么又不易成了。老邓说,谁抽说谁。老婆寒冰一样看着我。我如同一个面对法官的重罪犯人,口里直打结……不早说了嘛,这签抽也白抽。老婆说,不是白抽的问题,你快说那一念惹祸是指什么?我说这哪能一句句去究,又不是考古。老婆说你肯定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心里铿锵打鼓说,还有什么事,无非是在乡镇那会儿偷了农民的几只鸡几条狗。老婆不依不饶,别拣轻的说,你老实交待!我说这不都坦白了吗?签语又不是公安局的审讯笔录,它就表达那么个意思,再说有你一方富贵后,家里不一顺百顺了么?最后一句话算是暂时稀释了老婆疑虑,她的脸稍稍笑了一下,笑出许多褶皱。

回程路上,老婆似乎忘掉了家宅签的不快,耽在“出人头地”的幻想里,嘴里跟着车载音响哼唱刘媛媛的《五星红旗》。这歌我都听一万遍了,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便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万师傅聊家常。可万师傅一门心思在崽的工作上,扯来扯去阵阵不离穆桂英,意思要我帮他在老婆耳朵里灌蜜糖,让我差点伸手去掐他的脖子。这时,突然的电话铃声让我一惊,一看,好在是何不同。老同学在哪儿?他打头就问。老婆忙从后面拽我衣领,朝我摇手,我会意,说,在临江老家看看父母呢。他说赶快回来,钟斗来了。钟斗也是大学同学,在市人防办混了个副主任,同学中算鼻子有风的。我说那真是不巧,得罪得罪,我们才刚到十分钟,一时半会回不了。何不同说那这饭怎么吃呢,我十三不沾,你虽是副科级,可你老婆是副处啊,也算和钟大人平级了,你说什么也得赶来,你请客,我埋单。我说同学面前谈级别,当心钟斗抽你,我如果在身边也帮着抽。何不同笑着说我正伸着脸等你来抽呢。我不想跟他耍嘴皮,今天真不行,我们一家三口都回了,脱不开,你替我向钟斗道个歉。何不同笑道,你拿老婆来吓人我就不敢啦,就是天大胆子也不能给县长下命令啊,那这样吧,下次罚你请饭一顿。我说,必须的。

挂完电话,老婆立马说,何不同又要你吃饭啊?我说什么叫又要,是市里同学来了,想聚一下。老婆不作声了,继续哼歌。刚哼一句,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信息的提示音。老婆说,你的事比我还多。我看了一下手机说,是何不同怕我不相信,将市里同学要来的信息转发给我。老婆鼻子里哧一下,何不同也真是事多。我笑笑说这不是事多而是多事。

我将手机立即调至静音。刚才发信息的不是何不同,而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

信息的内容让我头皮发麻:

侯主任,实在对不起!为了崽崽,我不得不失(食)言!我有事求你!这次不是向你要钱!我想当面跟你说!你何时方便,请回信息告诉我!谢谢!!

一直静音。一直不回复。一直怒火中烧。一直暗含着一种汗津津的恐惧。

婊子无情也就罢了,现在她还无义。“一念便惹祸临身”,难道这一念之差就如同人染上艾滋病毒一样再也无法把它清除出去?作为一种本质上的交易,我从走出“温柔月亮”那一刻起就不再背负任何义务和责任,就像所有卖家之于顾客“钱物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的规约一样。我之所以生贱给她又捐钱又筹钱,无非是看在她儿子份上———我不过是一个不太高尚或者不太纯洁的人而已,但人性不曾泯灭,父爱一直附身。当然我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做到对她的儿子与所有求助者一样一视同仁,这种赎罪心理适得其反地暴露了我内心的虚怯,也给了她得寸进尺的暗示和动力。

好在信息没有再来。从智云山到家,从下午到晚上,信息没再来过,甚至其他人的信息电话也都没有一个。有一阵子我还以为手机出了毛病,偷偷用手机打家里的座机,铃刚一响就掐掉,弄得儿子扑了个空。儿子看着来电显示鼓着小眼珠对着我说,你怎么待在家里往家里打电话?我说手一哆嗦摁错了。儿子说没事你哆嗦什么呀。我苦笑一下,是的,我得学会淡定。那么说,那个女人没有穷追猛打,没有狂轰滥炸,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或者说没有完全放弃脸面。正是她的这点点矜持,又让我内心泛起一股怜惜的酸水:也许她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一夜七零八落的睡眠。期间,我还做一个古怪的梦:在一间半明半晦的夜店房里,我睡在一间铺满稻草的床上,旁边朦朦胧胧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而我并不理她,只是拿出那把“双立人”指甲钳,穷极无聊地剪指甲,剪完指甲剪趾甲,剪完趾甲竟剪起了身下的稻草,被剪下的稻草一截截飞起来,飞向窗外的月亮,正当我想关上窗户时,一截截稻草居然掉过头来,如一支支箭矢射向我……惊醒过来,身上全是冷汗。

第二天一早上班,我照常在“杨裕兴”吃了碗面,然后沿县城的第二大街去单位。正走着,隐隐约约发现后面有人跟着我走,继而怯怯地叫我,侯主任,跟你说个事。

是那个女人。那个无赖女人。那个无耻的女人。我的余光和耳朵确证无疑。我心里像忽然闯进一群蛤蟆,怦怦乱跳。我极力压住自己的惊慌失措,装聋装瞎,一切看起来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双脚如同安了风火轮,倏忽扎进人流,像一条沙丁鱼瞬间遁入庞大的同类群体,无从寻觅。

这小伎俩很快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她暗我明,她随时可以把我堵在单位门口,随时可以冲进我不可能长关不开的办公室,随时可以跑到我们局长那里诉天诉地要死要活……是啊,奇了怪了,她为何偏要在路上截我?

整个上午我人在办公室眼在门口心在半空,生怕冷不丁闯进来一个怪物将我直接崩溃。老吴依然时不时过来敬根烟,问声好,平时如果说是尽展奴颜媚骨之姿,现在却成了随时可能见证奇迹的人。

然而,上午除了一个问退伍办在哪儿的人,没有一个外人踏进我的门槛。这多少让我有点意外。那个搞不懂的女人,难道是在顾及着我的顾忌?

中午下班,我做贼一样绕进一条背街小巷回家,这是我查阅一个上午地图的成果。这条小巷阴暗而狭长,行人稀少,本身就有点吓人。刚拐进一个弯道,背后一个声音让我汗毛倒竖,侯主任,我在外面等你半天了,只耽误你五分钟,我有事找你!我站住,为了她还晓得顾及我点点颜面,为了她在外面苦等我一个上午的付出。我没有将背转过去,像电影里一名冷酷的特工,阴着脸说,什么事快说。她反而没了声音,似乎有很多话塞在肚子里,一时无从说起。我决绝地不再给她机会,迈开脚,意欲迅速逃离。她似乎急了,紧追我的脚步,边喘气边说,我崽崽配型成功,马上要动手术了,医院说起码要三十万……我打听到你爱人是袁县长,管文教卫一块的,我求你跟她说一声,救救我的崽。我感到背上有万千飞镖嗖嗖朝我射来,将我洞穿成一只渔网。我转过身来,眼睛像两个炼炉,火星乱飙,铁水飞溅,你竟然钻山打洞打听我家人,你到底要怎么着?你……她不等我说完,眼睛就似乎因委屈而变得通红,侯主任你莫误会……你听我说……我开了个微博,求网上的好心人帮我救苦救难,有不少网友给我捐了钱,有的网友还建议我到县里慈善办求援,我说已经求过了,慈善办还给了我特别优待,有人说那你应该认识慈善办的侯凡,我只好说认识,那人说你爱人就是袁县长,要我通过你找袁县长从教育那边渠道搞点钱,还有网友说我们可以为你家崽崽搞个募捐仪式,你如果请动袁县长出席一下效果就会翻倍好……看到他们都这么热心热肠,我也只好把脸不要,再次来找你求你了……我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罗飞花,我实话告诉你,我为你做得够多的了,也做到底做到顶了,我们之间已经彻底两清,请你别把我当救命稻草,更请你别把我的家人也扯进来,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另想办法另找高明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逃避瘟疫一般绝尘而去。

逃兵一样到家,饭也吃得惶恐不安,自己是房主,眼睛却贼眼一样不时往门口瞟,感觉随时有人来抄家似的。老娘问是不是菜做得不好吃。我答非所问地说这向工作忙。老娘愣了半天说工作再忙也要吃饭啊,毛主席说人是铁饭是钢。我说我也想吃,只是胃口不好。老娘说那我晚上做两个开胃的,剁椒鱼头要得不?我含混地说好。老娘说给你做吃的还一脸锅灰,真是惯肆了。好在老婆没有回来,我面部清晰的六神无主魂不守舍,必定无法逃脱她的诘问。

下午上班我打的到办公室。这也纯属自我安慰———好像那女人只中途拦轿,不闯堂鸣冤似的。事实上坐在办公室我更加不安。门时而虚掩时而锁死,门外一有人影闪动我就后背发毛———我似乎成了一头掉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狼,四壁高不可攀,无路可逃,整日惊恐中唯求猎人一枪速决,可猎人又不知身在何方。

战战兢兢一个下午。一切平安无事。

收拾完办公桌散乱的书报,下班计划依然是打的回家。时间会解决一切,它能冲淡熔化信心、执拗和纠缠,今天躲过了,明天躲过了,也许就永远躲过了。况且我把话说得已经够绝了,不留一丝缝隙,就像一根到处漏水的锈铁管换上了一根质硬壁坚的无缝钢管,如果她不用锐不可挡的无耻来钻破它的话。

正出门往走廊抵角的水池里洗茶杯,一个吭哧吭哧的声音由远快速及近,我的心里倒是非常镇定———是个男的。他有些踉跄地拢到我身边,畏畏缩缩地问,请问侯主任在哪个办公室?我说你什么事?他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侯主任”就是我,你……就是侯主任?来这儿的人神经兮兮的居多,有一回一个要找信仿局的缠着老吴大半天不走,让老吴差点叫110。尽管我们局只我一人姓侯,我怕他又犯迷糊,直说我叫侯凡。他吞吞吐吐,到……你办公室说吧。我皱着眉头说什么事这么神秘?他面带哭腔,欲言又止。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鸟事?我心想。也不叫他,自己边甩杯子边进办公室。男人跟了进来,脸上挂了几滴我杯子里甩出的水渍。

男人一进门,便将门扣上。我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遇上了劫匪,你干什么?由于心慌,声音像被异物堵住喉头,飘忽乏力。我惊魂未定,男人却忽然像一筒百年朽木,不用风吹雨摧,自己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是病牛一样的呜咽声。

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平稳起来,至少觉得他比我更孱弱———他肯定是向我求援的。

他依旧呜咽,声音渐大。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有事起来说。我大声喝道,语气中有了威严和斥责。然后不再说话,意思是只有等他起来才有可能谈其他。他见我僵着,停止了哭,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来,眼泪湿巴地望着我,我叫龚顺,我爱人叫罗飞花……

什么?我的头皮像突然被淋了一瓢开水。

男人再次扑通跪下,侯主任,我爱人没脸再来见你,只好要我来求你,请你一定再帮帮我们,我情愿下辈子到你们家做牛做马……

我上前将他拉起来。同是男人,我无法直视比我还高大的这一个像摊烂泥跪倒在我的面前。

我爱人什么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好人!

我心如电击:什么都跟他说了?但看到这个男人苦瓜一样悲结的脸和血色眼里横亘的泪水,我很快无复蒂芥———他既然在我面前不是抽刀相向而是下跪求救,无论罗飞花说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儿子生死存亡成了他和罗飞花目前最大的最要急切解决的人生难题。

侯主任,求你救救我的崽!

我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一个男人不是逼到墙角的极度无奈,不是深陷泥淖的极度无助,不是对至亲至爱之人拯救的极度无望,是无法卑下到如此地步的。况且,他和罗飞花在不惜丢尽颜面失尽人格的同时,还在最大限度地顾及和保全我的面子———没有当众揭短亮疤,没有上门撒泼耍蛮,我还有什么理由坚硬如铁?

我走过去,拍了拍那个虚弱得像一件烂棉袄的男人,别哭了,我尽力吧。

我打电话给何不同,请他吃饭。

何不同对我的主动有些意外,呀的一声,你还真记得这事啊,天上掉刀地上冒火我也得赶来。我说,就今晚上,“福临”101包厢。他说就我们两个还是再叫几个?我说就我们两个。他笑着说你真能省,好不容易请回饭,却弄得跟叫个情人套餐似的。我说不是我吝啬,谁叫你们这鬼地方不留人呢,放眼一望,整个清江,同学就我们两个。何不同笑出一串优越感。

我当然不是因为上次钟斗来那句玩笑而请何不同,而是因为罗飞花的事———我在为自己寻找让老婆认为理所当然出山撑台且出手相救的由头。这他妈真是离奇怪异,要自己的老婆办事,得请他人作跳板。回想一下,完全是咎由自取:那天晚上老婆主动提出要帮罗飞花,我却天理昭昭地给挡回去了。那时是为了保护自己,但这种自毁长城的做法大大增加了现在要实现逆转的难度系数。

上次暗中让何不同当了一回“药引子”,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我知。这次不行,这次的事有点大,而且老婆比谁都难蒙混,必须要给出明白充足的理由让老婆峰回路转———既要她从教育奖励扶助基金和“县长特别基金”里拿钱出来给罗飞花,又要她出席由网友为罗飞花儿子举行的慈善活动。想来想去,现在唯一的逆转力量是何不同———只能对老婆说,罗飞花是何不同的亲戚———至于什么亲戚还得与何不同商量着对上口———以前我不晓得,何不同也没跟我说起过,直到这次要搞慈善活动,罗飞花才找上何不同,何不同才找上我,要我帮忙请老婆出席这个活动。这话虽然绕,但基本逻辑经得起推敲,没有低过老婆的智商门槛。

我给老娘电话消餐的同时也给老婆打了一个,这当然是有意的。老婆无疑问了为什么。我说何不同请我吃饭———为何不同“找”我办事埋下伏笔。老婆说你不要老要他请吃,无功不受实禄,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哪有老要他请啊,是补上次我们在智云山时没去吃的。老婆说不是要你补请吗?怎么又赖上他了?女人就是敏感和记性好,但这次正中我下怀,我说他找我还有点事。老婆说同学之间能帮则帮,但别什么事都答应,免得引火上身。这似乎是对我的警告。我赶紧为她校航,他还从来没找我帮什么忙呢。老婆似乎中招,我说了能帮则帮嘛,好了,我晚上还要参加政府办公会,你别喝酒,吃了饭赶紧回去。

我点了份啤酒鸭,这儿的特色菜。还配了三个菜。两人四个菜,够得上奢侈。“福临”店子不大,但档次在县里算高的,收费也贵。我现在这尴尬身份,太次的店子真不好意思进去。好在请别人的时候不多。

何不同很快到了,竟带了瓶酒鬼“内参”,一千三百多那种的。这价格够我这餐饭价的两倍。我说你羞辱我啊?他说同学聚会不就是打平伙嘛,反正我也是从别人那儿薅来的。我说我不能喝,吃完饭还得赶紧回家带崽,老婆今晚开政府办公会。他说是不是研究人民西路那一块开发的事?我说这我怎么晓得,我从来不干政的。他笑道,不干政只干人?

何不同要来两个酒杯,说你这么好的菜不喝酒怎么行?再怎么也得意思一下。拗他不过,他倒了一满杯,二两半,我倒半两。他晓得我缺量,并不强行扯平。

两人边喝边聊,我俟机跟他说事。何不同一脸涎笑地说这店子的确蛮好。我说啤酒鸭的味道是蛮正的。何不同说鸡比鸭更好。我愣着脸看他,不知他想卖什么老鼠药。他说门口左边的那个迎宾小姐长得挺干净。我说你他妈一双色眼真是连门童都不放过啊,我连是男是女都没注意。他说你有兴趣的话我包她一个星期上你的床,开房钱小费钱都归我出。我心想那边一团乱麻缠着还没理清呢,说,你少做些逼良为娼的事,人家做你女儿还嫌小。他笑,你是口是心非的典范。

饭吃到一大半,我准备开口,但感觉他也有事跟我说,就想等他先说。果然,他开口了,今天你请客正及时,说不定明天我就请你了,还是回到刚才的政府办公会,听说今天的主题是研究将人民西路那一块打造为城市商贸中心一事。我疑惑他的用意,难道你要在那儿搞一个楼盘?他用酒杯轻敲桌面,老子有那么大的泡就好了,天天请你到五星级酒店享受一条龙服务……人民西路与向阳南路交汇处有一个叫“好吃婆”饭店的,可能因为生意不怎么好,要打掉,我想把它接过来,将来商贸中心一建成,生意不火你抠我眼睛。在商言利,我摸他顺毛说,佩服你的牛逼眼光,这单生意绝对值得做。他说好事我不能一个独占啊,我想拉你入伙。我打起肚官司,拉我入伙?他举着杯子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同学面前不说假话,说白了我是看中了你老婆的那一块资源,她分管的教育文化卫生,哪块不是吃喝大户?与其到别处吃,不如给县长一个面子,这既不违规更不违法,相对于吓心吓胆收人家的钱,搞这个绝对是零风险。狐狸尾巴一露,我的脸型就有些走样了,我从来都没有打过她的牌子呢。他仍一脸肉嘟嘟的笑,亲兄弟明算账,我估摸了一下,连打带装修大约要一百万,这样你看好不好,一万块一股,算你干股二十万,其余现钱你拿多少入多少,剩下的归我。凭空飞来二十万像凉水里丢进一块热煤球,我的心似乎被烫了一下,我和老婆奋斗那么多年,存折上的数字从未超过五位数,直到老婆“入县”,数字才有所变化,但也只是刚刚抵达六位数。但我还不至于被烫得意识模糊———这钱是给副县长老婆的,不是给副科级同学的。我说,这个得我回家跟老婆通气,毕竟这事与她有关。他说当然得通气,不过尽快给我信。我默认。心里却嘀咕老婆可能不会同意,尤其在现在这个明争暗夺、生死血拼的关键时刻,任何纰漏和瑕疵都有可能成为对手置自己于死地的毒药。老婆不会为了这点钱冒险。

该说说我的事了。这个时候说出来何不同绝对会满口答应,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要他当个托而已。当然我绝不会愚蠢到向他和盘托出我和罗飞花那个苟且事,只跟他说罗飞花以前在临江老家那边一家美容美发店做事,我曾是她洗头的老顾客,这会儿她儿子病了我当然要帮一把,但又怕在老婆面前千张嘴巴万条舌头解释不清,所以干脆就说罗飞花是同学的亲戚,这样一来老婆也不会有什么怀疑,同学相求能不帮一把么?

何不同见我温温吞吞的样子,以为是我对他的事犹疑不决。他进一步向我兜售他的诚意,跟你说句交底的话,其实我最先想到合伙的还不是你,是我们局长,但那家伙心太黑,他想干股占三成,我不干,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我以为自己听岔了,你是说你和局长吵了一架?他笑出一脸跋扈,这有什么,就两个人的场合。我说你是脾气爆还是胆子大?两个人的场合就可以打破官本位?你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同学不同学,你和局长闹掰了,我绝对不会救你。他继续夸张而满不在乎地笑着,你放心,这事绝不会求你,我没有他几样硬货揣在手里,还敢这样牛逼?我撑大眼睛看着他,意思是你有领导的辫子?他端起杯子,摇晃着里面的液体,在江湖上混,不长几个心眼寸步难行,几年前他还是副局长时就跟我合伙贩种子,他假公济私兜里进多少票子我账本上记得清一白二,同出过几次差,他搂着光身子小姐唱歌的照片我至少珍藏了三张,你说他还敢给我穿小鞋吗?哈哈。

嘎嘎嘎的笑像一块块通红的煤球向我砸来,我双手下意识合抱,往两只胳膊捏了捏,又松开,举起杯子,来,一口干,时间不早了,干完我们撤吧。

我决定向老婆直接摊牌。

当然,我不会愚蠢到将我那点破事全盘托出,就像我们那时常在乡下打“三打哈”扑克一样,庄家还得扣下八张底牌。我只是将准备给何不同表明帮助洗头女罗飞花的缘由转向老婆———再开明的老婆也不会容忍老公和小姐有一腿。这样,不管老婆怎么怀疑怎么胡闹,她不至于完全失控,仍然会保持起码的底线,不会为外人道,不会破裂家庭,也不会自掘陷阱影响仕途。而将把柄交给一个小人,无异于用杜冷丁止痛,一经用上,进退维谷,横竖皆死。

老婆回家时已近晚上十一点,洗漱完毕,见我还歪在床上看电视,说,关了睡觉吧,累死了。我应声将电视关掉,但保留了床头灯的亮光。老婆嗅了一下鼻子说,你喝酒了?我柔和着语气坦白,何不同硬要喝,就喝了点点。老婆眉头一皱,他找你有什么事?我淡然笑笑,显得对何不同的事不怎么上心,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你们开会研究要将人民西路建成商贸中心,他打算在附近打下一个饭店,并要拉我入伙,说给百分之二十的干股给我,条件是要你跟你分管的单位打个招呼,将饭店作为这些单位的定点接待餐馆。老婆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将半个身子逼向我,你答应了?我伸出双手轻轻搭在老婆的双肩上,你别激动,这号事我怎么会答应他,只是又不好当面拒绝他,就说要回家征得你同意再给他回信。老婆还在生气,你这就给他打电话,说我坚决不同意。我说这么急干嘛,他只是有这个想法,这么晚了打什么电话,我明天回他的信就是。老婆说这不是要毁了我么,这号人你今后离他越远越好。我说我本来就和他若即若离的。

这显然不是一个说事的气氛。我提出给老婆按摩,老婆看来真累了,同意了,翻转身趴在床上,将一个拱翘的屁股对着我,像一个行将起跳的跳水运动员。我起身将一条腿跨过她的背,半蹲着,然后双手给她揉肩捶背松皮。她不时发出高潮般快感的呻吟声。

按完,老婆摘下佛珠丢到床头柜上,眼里闪烁迷离柔软的光。这是一个强烈的暗示。可是我心有旁骛,涎着脸处心积虑地说,我找你说个事。老婆立马警觉,目光倏地聚焦,手指着我说,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你怎么会突然要给我按摩。我笑着说以前不也常给你按么。老婆说别给我灌米汤了,什么事你赶紧说吧。我尽量装出平静而富有同情心的样子把事说了。老婆表现出超乎我想象的平静,看不到任何面部的风云突变,但语气中暗含质疑和讥讽,那次我主动提出要帮她,你却高屋建瓴地教育我要一视同仁,这会儿怎么又要我高看一眼厚爱一筹呢?这个反应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装作不假思索地回她,那次劝你是真心为了你减少些麻烦,但这次是麻烦找上门来,她两口子找了我好几次,又磕头又作揖的,再说孩子实在可怜,我实在推不脱,所以只好翻起麻枯打油。老婆鼻子里一哼,假如不理她呢。这话我没料到,有些结巴地说,她两口子……可能会找个不停。老婆咄咄逼人,意思是那女人要挟你?我双手一摊,谈何要挟,无非是救子心切而已。老婆呵呵一笑,我答应你。答应我?这话有点寒火不清,不过我还是做出一副感激的表情,谢谢县长大人的大恩大德啦!老婆冷冷一笑,似乎更对那个慈善活动感兴趣,问这问那的,我说他们说只要你出席,时间就由你定。老婆略略想了一下说,孩子急着要钱,今天周一……周四我有空,就星期四上午吧,你转告他们:第一,地点就定在“步步高”超市门口;第二,现在要尽快将舆论造起来,把这次活动搞成一次“弘扬真善美、传播正能量”的样板和经典;第三,我明天一早跟广电局、教育局几个头头打电话,要他们积极配合这次活动;第四,我还会联系几个企业老板,要他们赞助一下;第五,具体事情由史实负责统一协调,我这就打电话给他。说着,老婆翻身下床,从衣架上取下包,掏出手机,给史实打电话。史实是联系文教卫线的政府办副主任,相当于老婆的秘书。老婆有点反常的举动让我一下猜出了她的用意:之所以要将活动放在县城最大的超市“步步高”,之所以要大造舆论,她知道这是在这个群雄逐鹿的非常时期老天赐予她的一件绝好礼物,这次活动如果做成了做好了,无疑会给她形象大大加分,那么上位的机率就会大增。我不禁哑然失笑:通过人性的虫洞去窥视另一个人的内心秘密真他妈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儿。

打完电话的老婆似乎仍兴致不减,我移过身去,将她揽在怀里,手从她的腰部滑至后背,指尖快速找到胸罩的扣子,用暗力剥开。扣子解到一半,突然,老婆身子用力一扭,将我的手甩开,眼里射出一道厉光,侯凡,你老实交待,你和那个罗飞花到底什么关系?我的脸色顿时不可遏制地变暗,眼睛避开她怒射过来的目光,我不是都说了吗?那时她经常给我洗头……老婆打断我,侯凡,你骗得别人,骗得了我吗?我是谁?我是和你同床共枕十多年的你的老婆,我是在政界上混了十多年的老江湖,你的心跳何时加速何时减速,你吃下去的东西走到肠子哪一段,我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侯凡你还有什么可以瞒得了我的眼睛?我极力稳住自己,故作轻蔑一笑,袁兰你说什么我不懂,我发现你越来越神经兮兮了,官场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老婆也唭唭而笑,你就继续装吧,实话告诉你,上次在家里那女人来信息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异样,后来我提出要帮她你马上一副教师爷的面孔来开示我恰恰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测,现在,你欲盖弥彰的神色更坚定了我对事实的认定,你还有什么辩词尽管说吧。

她能知晓我的血液速度,我对她的了解也不会停留在她的表皮。这个时候我再申五辨六,唯一作用只会激发女强人的昂扬斗志。但我绝不能就此一泻千里,让她获得我的煌煌口实。我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冲她说,袁兰,随你怎么想怎么说,我问心无愧。

老婆嗤之以鼻地哼了一下,然后转身侧卧,忽然,又偏过头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一大早我打电话告诉龚顺。电话里的龚顺一边连连谢谢一边似乎又要下跪。我要他振作点,赶紧联系好网友搞好活动筹备,并将史实的电话发给他,要他有事直接与史实联系。

老婆也是一大早打电话,打了一大堆。先向宣传部长汇报,以取得他的支持。宣传部长当然乐意,弄好了也是他的政绩,他呜里哇啦作了一大通指示。然后,打了几个相关局长的电话:要广电局长派出最好的主持人担当活动的现场主持;派出最强记者队伍,把握好报道角度,体现活动的高度和深度;搞好孩子一家的前期采访,搞好包括老婆本人、孩子家属、捐款代表和普通市民的现场采访;力争邀请到市级甚至省级同行来参与报道,将我县的正能量辐射到全市全省全社会。要教育局长代表教育奖励扶助基金会现场捐款三万元,并迅速号召全县广大教师和学生献爱心,到时将所募善款一并现场交到孩子家属手中。要文化局长抽调舞台设计、布景、美工等精干力量搭建好活动舞台,并负责灯光音响设备的安装和调试。其他几个局不属她分管范围,便打电话给政府办主任,要他负责联系商务局搞好与超市的衔接与协调,联系公安局搞好现场秩序维护。最后,联系了几个老板:啤酒厂的,铜业公司的,电气公司的,建筑公司的。和对局长命令式口气不同,老婆对老板都客气有加,笑声不断,说这是一次树立企业良好形象的好机会,一定要给面子。大约老板都答应得比较爽快,老婆脸上一派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景色。

电话打完,老娘煮的面条都快凉了。趁老婆嗍嗍吃面,我将要龚顺与史实直接接头的事“汇报”了。老婆鼻子里嗯着。我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这事我就不再管了。有点撇清关系的意思。老婆抬头看我,故作惊讶,就不管啦?好人做到底呀,别人都给面子,你不给面子?然后她诡异地笑了一下。这带刺的话含针的笑都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这不是政敌的恶毒,而是女人的嗔怪。我也半阴半阳地笑着说,有你县长大人出席,面子给得够大的了。这时钢钢驮着书包在一旁不停地催老婆快点,史实和万师傅也早就在楼下等她。还剩一半没吃完,老婆筷子一撂就拉着钢钢出门。除非节假日,平时我从来不坐她的车去上班。忽然想起,罗飞花这事办得如此顺畅,今天可以不用打的上班了。

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给何不同回信。何不同怪我一是对同学不信任,二是老婆工作没做好。我找个理由说老婆才来不久根基不牢,怕被人家抓住小辫。何不同说那些头头脑脑哪个屁股上没屎?当官太无章法不行,太循规蹈矩也不行。你还是别放弃别抛弃,慢慢教化教化,我始终等你的信。

何不同说的何尝不是。苍蝇竞血,黑蚁争穴,太安分守己怎么行?老婆升副县长那会儿,有一阵坊间盛传老婆和县委书记有一腿,我们因此大闹一场。老婆当然赌咒发誓说没影的事,是政敌在黑她,你听了谣传你就中招了,你一闹反而就坐实了。我还能怎么着?能把老婆的副县长扒下来?能把县委书记扒下来?一切只能由时间来料理后事。所以,这次与罗飞花的事也算以牙还牙,打死不承认,她还能怎么着?总不能做得比我还过分吧。

接下来一两天,街上已陆陆续续出现了“弘扬真善美,传播正能量———救助白血病儿童龚浩浩爱心行动即将启动”的巨型户外广告。过路的市民也纷纷驻足,交头热议。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孩子的面容———占据了广告的大半个空间,激素胖,虚弱,眼睛布满痛苦和无助,这种组合就像一把沉重的铁锤,打得胸口生痛。在这样一个年少的生命面前,我觉得一切名利、权衡、争斗、猜忌都他妈如浮云一样轻飘如大粪一样龌龊。我虽无意为曾经所做的狗事而抱悔,但的确为正在做的一件人事感到一份无关虚荣的值当。

老吴大约也看到了广告,过来跟我表达惊讶,这个女人不得了,竟然有恁大的神通,把全县都搅动了。我故作不知情,哪个女人?老吴说你还不晓得?就是上次到这儿来要死要活搞了一万的罗飞花啊。我哦了一声,事非经过不知难,她要救崽的命,可以理解。老吴嘿嘿一笑,也不知她使用什么招术搞这么大动静的。我说,蛇有蛇路蜈蚣有蜈蚣路,我听我老婆说她还托人找到了我老婆,请求她出面支持一下。老吴嘴巴啧啧作响,这女人如果在政界混,会下不得地,兴许还能混个市长当当。我最讨厌这种自己屁本事没有却天天耽于下作想象的男人。我口鼻出火说,你逼到绝境了,也会什么事干得出来。

星期四我没去活动现场。这个时候与其跟老婆、罗飞花、龚顺尴尬面对,不如当无名英雄在单位爱岗敬业来得明智。老吴倒是想去,说想看看那女人到底搞了多大动静。我说这向纪委查作风查得紧,上班时间最好别去。老吴一脸沮丧,像个饥饿的叫花子。临近中午,我收到了龚顺的短信:侯主任,活动圆满结束!超过我们全家的想象!我崽崽有救了!侯主任你真是救命稻草救命恩人!叩谢侯主任!这明明是罗飞花的口气,连感叹号都是她的。一方面基于礼节和常情“不得不”表达感谢,一方面鉴于我的忌讳只好“曲线救国”,用男人的手机给我发信息,这个女人真如老吴说的“不得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我没有回复,并迅速将信息删掉。

中午老婆没回,晚上回来挺早,中了彩票一般满脸都是兴奋,对谁都和颜悦色,还破天荒走进厨房和老娘一起择菜洗菜。我猜与白天活动举办成功有关,但没问。吃完饭,儿子照常看《夺宝熊兵》,老婆和他打商量,要他七点半后让给她看。县电视台的新闻播报在央视《新闻联播》后,老婆逢有自己的出镜必看。儿子嘴巴噘成一只羊角,说,有什么好看的,电视里的你比你真人还难看。但还是交出了遥控器。新闻开始后,我本来想等老婆喊我看或暗示我看,但心里就是等不及,自己犯贱地端了杯茶坐过去。头条新闻是县委书记到工业园调研的,第二条就到了这个救助活动。虽不是双休日,但场面相当火爆,前来购物的大爷大妈纷纷解囊,几位老板也出手大方,最多的一个老板竟捐了十万,总捐款竟达到了三十二万。这是一个让我惊呆半天的数字。最后是老婆接受记者的现场采访,显然她作了精心准备,神态沉着从容,观点字斟句酌,最后更是把活动与县委正在着力建设的“和谐幸福清江”的战略目标结合起来。

我没有称赞她的讲话水平高,而是直赞捐款如此巨额。我说孩子有救了。老婆脸上带笑说,总算完成你心愿了。话里似乎有刺,但并没太多恶意,整个还是喜庆的基调。我也笑笑,还不是因为你县长的面子大。这时她手机响了,抓过一看,脸掠过一丝紧张,忙站起来,另一只手抓起电视遥控摁至静音,几乎同时,电话接通,书记您好,您有何指示?是县委书记。无法听到书记的指示,但从老婆逐渐松弛并喜色渐露的面部看,绝对不是坏事。再从老婆的回应看,是关于今天活动的。大约书记看了新闻后很有感慨深受感动,忍不住打电话来感言一番。老婆时而说社会反响良好,时而谢谢书记关心,时而谈及自己的工作设想,两句一嗯,三句一笑。打了十来分钟还不熄火,电视又成了哑巴,我只好到老娘房间里,陪老娘一起看本地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花鼓戏。

睡觉的时候,老婆不停辗转的身体暗示出她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似乎全身的力必多都在呼呼往外冒。但我知道这力必多不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而更多是荣格意义上的。

我没有将身子移过去,只是蜷缩在一旁,装成一头不问世事的熟睡的猪。

一个月后,县里换届顺利完成。老婆虽然没有如愿当上常委副县长,但结局也足够让她满意———前宣传部长坐上了她想坐的位子,而她成了宣传部长。同样的副处级,常委的成色绝对不一样,如果非常委副县长和常委宣传部长都是金子,他们的差异是,前者18K,后者24K。

当然仅靠一次活动就能被重用未免太过幼稚,其实老婆这一向一直在跑上跑下,其中还去找了原来的临江县委书记———他现在是市里的组织部长。那天,县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到了我办公室———他的亲戚想我们“慈善”一下。他可能是套我近乎,说昨天去市委组织部办事,刚好看到袁县长也在朱部长那儿办事。当然大白天去那儿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违反了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约定。那会儿闹腾一阵后,我对老婆说既然副县长也当上了,你也万般否认和朱有任何工作外的关系,现在他又调走了,从今往后你和他再有瓜葛就自证了别人的传言。老婆默然,算是认可。我的胆子便一下养大了,那就这样,再发现你与他有来往,咱们就门槛上剁萝卜。歇后语的后半句我没说出来,给她留点面子。没想她一声冷笑,亏你这种烂话也说得出来,谁剁谁还不定呢。

这次我没有指证她:一则毕竟是在工作时间,她一句工作汇报就会让我哑口,别说汇报,就是市委组织部长找下面的任何一个副县长谈心都可以视作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二则我还真怕她的那句“谁剁谁”。我承认那句歇后语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真剁起来,最大的赢家决不是我。

心里觉得很憋屈,想喝酒,想一醉方休烂醉如泥。打电话给何不同,何不同笑道,老婆官升一级,老公牛逼一倍,今天你怎么纡尊降格打起我电话来啦?我说你他妈不提我老婆会死啊?他继续哈哈,你就知足吧,我昨天看到一个段子,说是一根稻草扔在街上就是垃圾,与白菜捆在一起就是白菜价,与大闸蟹捆在一起就是大闸蟹价,一个人与谁捆绑在一起很重要,你现在已经是大闸蟹价了。我说你他妈再饶舌我挂了。他说今天有点不对劲啊,喝多了吧?我说我正想找你喝酒呢。他说冲你这句话肯定喝多了,别老是醉生梦死了,现在你老婆常委已经到手,也没什么顾忌了,能量比以前更大,还是把我那天说的事抓紧落实吧,现在你喝老婆受贿得来的酒多少有点心神不安,假如饭店开起来,你喝人头马都是往自己兜里掏根烟的事。我将手机正对着嘴巴,何不同我操你妈!

我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什么狗屁大闸蟹价,当初是老婆自愿和我捆在一起的,或者说我们一开始本身就是两根稻草。后来的分野峰变阴晴壑殊,只不过是过河时老婆愿意趟着浑水过去,我有洁癖选择从桥上过去而已。

顿时为自己这种山鸡舞镜心理感到可笑:既然不愿趟浑水,又为何甘愿与在浑水中的人厮守得那么心安理得?为何常常以她为荣甚至指望她光宗耀祖?既然心有不屑和鄙视,何不身做得更加彻底和决绝?

得找个机会好好跟袁兰谈一次了。

何不同的稻草说忽然让我想起罗飞花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视作救命稻草,却就这样不闻不问不管了?孩子手术做得怎么样?现在恢复得怎么样?孩子无辜更无罪,能近取譬,同样作为一名父亲,我没有任何理由在孩子面前当看客和逃兵。

我指头滑动手机屏试图翻找罗飞花的电话,没有,早删了。再找龚顺的,也删了。第二天上班,想去看看那些户外广告是否还在,那上面好像有罗飞花的联系方式。到那儿一看,广告牌还在,内容全部换成了时装和楼盘广告。我整个心一下空空落落,如同一个被惊醒过来的巨大的梦。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罗飞花的电话———慈善办的档案柜里。档案柜在老吴的办公室。老吴过来时我几次欲向他开口,但每次都被他那狐疑而狡黠的眼神堵住。

忽然想到罗飞花开了微博,那上面绝对有她儿子的消息,便赶紧也注册一个搜寻。搜罗飞花的名字,有七八个,一个都不沾边。再试着搜龚浩浩,也有几个,其中有个头像一看就是那次广告上的,用户名在龚浩浩前面还加了“白血病儿童”五个字。这无疑是我要找的。“白血病儿童龚浩浩”粉丝已经达到了八千多,微博显然是罗飞花在打理,大概有百多条,置顶的那条是龚浩浩的简单介绍、捐助请求和账号,其余各条都是清一色的孩子病情动态和治疗进展情况。我翻到捐助活动那天的微博:人间处处有真情,家乡爱心更加浓!感谢家乡网友为浩浩举办这次捐助活动!感谢各位爱心人士!感谢教育局、广电局、文化局、商务局等领导!感谢步步高超市!特别感谢袁县长大驾光临!浩浩有救了!明天就可以做手术了!

我的鼻子忽然泛酸。

我接着一天天往下看:

移植第一天医生告诉我,手术很顺利,再次感谢所有人给了崽崽新生的机会!

移植第二天崽崽精神挺好!只是现在的细胞基本没有了,细胞还需要时间慢慢长起来,今天要输血小板了!祈祷!

移植第三天崽崽今天高烧到三十九度!拉稀次数达五次!医生说得观察是不是排异反应!希望崽崽不要再有意外!挺住!

……

以后的每一天,我也成了罗飞花众多刷博大军中的一员,与她一道同悲同喜。与其他粉丝不同,并不完全是被那份浓烈的母爱所裹挟,还有一种对自己所做之事的回报期待———希望交瘁的内心和孩子一道劫后重生。

但事情并不令人乐观。反复发烧,反复做骨穿,反复输血小板,反复皮肤过敏,格列卫,氯法拉滨,米托蒽醌,威凡伏立康唑,医院催款,一支药三万……每天微博上的几十百来个字,像一把把尖刀刺痛所有人的心。许多粉丝已经和罗飞花缔结成一个坚强的亲友团,不厌其烦地鼓励安慰,不嫌其频地捐款募资。我没有加罗飞花的关注,只是作为一个怯懦的旁观者存在于她的视野之外,但是,在她的一次资金告急的求援呼吁当天,我又往她账户打进了三千块。

这是我仅仅能做的。

微博在移植第五十二天戛然而止:医生说排异非常大!现在又肺部真菌感染!情况危急!崽崽你一定要挺住!爸爸妈妈和所以粉丝都为你加油!

此后许多天我像一个如骨鲠喉的病人,食无味睡不寝,似乎命运之轮已经蹇滞,任何力量都无法推动它朝前转动。我没敢去私信罗飞花,我怕任何一个她给我的结果。

我岳父六十五岁寿辰那天刚好是周六,老婆决定头天下午回临江,以便顺道去智云山还愿。还是老万开车。前宣传部长带司机到政府去了,老婆只好把老万带过来。老万在车上又提起儿子安排的事。老婆说你别急,今年常委会反正要研究一批,我会重点考虑的。党委管人政府管事,这点作为机关老油子的老万清楚不过,他似乎看到了曙光,车子不再开得飞沙走石。

虽然还是仲秋,但山道上已预支着深秋的寒意。山胡椒、鸭公青、臭椿的叶片开始陆陆续续随风飘落,像老人松脱的牙齿;樟树和松树枝叶则呈现忧悒的哑绿,像个抑郁症患者。智云山较上次多了一些香客,忙着点鞭炮和香烛,影影绰绰地磕头跪拜。老邓见了我们挺高兴,说你们运气蛮好,达智法师今天在寺里。

老邓直接把我们带进达智的禅房,与长智有点邪淫的长相比,达智面相端正和蔼,一派祥光。达智一见我们,马上就对老婆合十道贺。老婆忙还礼,说法师信息灵通啊。达智笑出一脸慈祥,前两天在县里统战部办事时听说的。又说,好像宣传部和统战部要合起来,袁部长很快就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了。达智之说可能性的确很大,两部合并的消息早已有风声,而现任统战部长快到龄了,新部长非老婆莫属。老婆笑着说还没看到上面正式文件呢。达智说迟早的事,到时智云寺的扩建还请袁部长多支持。老婆说这等增福增慧的好事一定全力支持。达智相机行事,马上拿出一份福报寺扩建规划图来,指指点点给老婆看。见两人谈公事,我便拉着钢钢到寺外玩,野生毛栗挂满枝头,一下将我童心满血复活,不顾枝缠针刺,和钢钢堂吉诃德一样大战毛栗树,斩获一堆毛栗和满心欢喜。

临近下山时,我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侯主任好!崽崽还是走了!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特别是后来又打来了三千块!休整半个月后,我明天要去广东了!还得去赚钱,没办法!听说做试管儿要好几万!本来不想再打扰,但还是忍不住要道一声感谢!包括还有好多好心人也一样发了信息!这个号码不会再用了,新号码也不会告诉你!再次感谢!祝全家幸福!

下山时已天色向晚,天边升起一枚残月,浮游在清淡的云絮之中,月光皎洁柔和,薄纱一般从田野那边款款而来,穿过我们缓慢行驶的车窗,滑向迷蒙的远方。

儿子也注意到了月亮。他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们听着,下面出道题目给你们做,老师拓展作文课上叫我们做的———假如要你们在月亮上种一样植物,不准说桂花树,你们种什么?为什么?要快。老妈你先说。

老婆答得很快,这难不倒我,我当然是种兰花啦,理由嘛,因为我的名字中有一个兰字,兰花象征高洁、清雅,被喻为花中君子,我还知道兰花的花语呢,那就是美好、高洁、贤德,老师,我回答得怎么样?

儿子啪啪啪拍起了小手掌,老妈好棒!要你真是我同学,肯定拿全班第一。老爸轮到你啦,你怎不能说种“凡”树吧?哈哈。

老婆也笑起来,他姓候,可能会说种猴面包树。

怎么啦?老爸你怕啦?快说啊。

我像一个刚被人救上岸的溺水者,从恍惚中醒了过来,然后,在一阵莫名的慌急中脱口而出,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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