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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与乓

2015-05-12章缘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师

章缘

按照体育馆管理员的指示,冯一萍穿过在篮球场上架了网打羽球的人群,到了更衣间旁一个小房间,里头一张桌子,一面窗,窗子开了一条缝,钻进上海严冬的寒风,一个大汉缩着脖子对窗抽烟。

运动员也抽烟?她有些疑惑。其实也没什么,这里的男人几乎都抽烟,运动员也不例外,何况已经退了役。应该问的是,怎么室内运动场也抽烟?一运动起来需要大量的氧,这下可好,吸进的是二手烟。她还是改不掉台湾人对二手烟的大惊小怪。

请问,是杨教练吗?

男人转过头,你是谁?

我,她愣了一下,呃,想学乒乓球。

孩子几岁了?他转过身来,拿过一张报纸,在上头掸烟灰。

孩子?她又愣了一下,问孩子干嘛?

杨兴瞪起眼。他有两道刷子般的浓眉,左边那道中间断秃了一截,让他的瞪眼有点狰狞,冯一萍想起家乡庙会时被信徒顶着出巡的七爷八爷,铜铃大眼,巨肩晃着大袖,彷佛一栋楼危危朝她压过来。他的眼神锐利,配上鹰勾鼻和厚唇,两脚跨开挺坐在圆凳上,可以想见年轻时活跃球场上的霸气,据说,上海女球迷很“吃”他。

不是孩子要学,是我。她连忙解释。

你?杨兴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她。腊月天,一顶灰色毛线帽压住眉梢,胖墩墩的黑色羽绒服一直盖到小腿,穿一双毛边皮靴,她看起来臃臃肿肿一团。

冯一萍有点不高兴了。她想,爱教不教。或许,人家不收成人学生?

但是杨兴没说不收。我这是一对一教学,你到管理员那儿问问时间学费,排好了他们会通知我。

哦。那……她不知道该问什么。记得小时候学钢琴,老师要她伸出双手十指张开,看过了才收她为徒。乒乓,需要什么条件吗?

到乒乓球具专卖店去搞个拍子,初学者的专用拍,让他们给你粘好双面反胶,横拍啊!

横拍?反胶?冯一萍想问,但是杨兴把烟捻熄,摆出谈话结束的样子,她只好转身走人。都走到篮球场边了,又叫她,喂,你姓啥?

我姓冯。

台湾人?

她点头。

从此,杨兴称呼她冯太太。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印象,台湾女人都是陪着先生在上海,冠夫姓,习于被称作某太太。冯一萍偏是单身,几年前离了婚,接受公司委派,到上海来开发英语幼教。冯一萍也懒得多说,只是打球。后来熟了,不好再纠正,将错就错。

第一次见面,两人留给对方的印象,在第二次见面上课时,几乎全盘颠覆。

站在乒乓球桌旁的杨兴,整套的运动上衣长裤,蓝底白边十分帅气,个头儿很高,至少一米八,唯一显年纪的是那已经后退的发际线和稀疏的灰发。而脱去长羽绒服的冯一萍,一身劲装显得身材结实匀称,头发扎成马尾,眉目清朗脸色红润,散发一股勃勃生气。五官跟满街美女相比可能平常,气质却是纤柔妇女中少见。杨教练不说废话,一上场先教持拍,然后教正手击球。他带了一桶子球,一颗颗喂到冯一萍面前,冯一萍凭感觉见球就打,手动脚也动,双膝微屈。

打了几记,杨兴问:也打别的球吗?

羽球。她有点得意。乒乓,很容易上手嘛。

嗯,麻烦。

羽球和乒乓击球的方式似同而实不同,对手腕和手臂的运用各有讲究,二者混淆反而学不好,老师宁可学生是一张白纸。冯一萍显然不是白纸。练习了一会儿,他已看出这个新学生除了年龄大点,却是常运动的人,身手灵活手眼协调,教给她的击球姿势,做起来轻松自然,竟比许多老学生要好。她击回的球,越来越有准头,带着一股柔劲,正是乒乓中不可言说只能意会的力道。是块好材料啊!看她身材比例,在他那个年代,不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吗?

一堂课六十分钟,冯一萍大汗淋漓,却没开口要求休息,杨兴也不管。两人一直打,到最后,已经可以来回打上五六十回合而球不落。

你早二十年学,肯定学得出来。下课时杨兴淡淡地说。

你是说,我太老了?冯一萍拭汗,喘气。

打打健身也无所谓。杨兴拿起扫帚扫球,怎么现在才想到要学?

你看,兵这个古字,是一个人两手擎着一个武器,可以说是武器的本身,也可以指这个拿武器的人。

秦念滨边说边在纸上画了个兵的篆体。在冯一萍眼里,那个字像一个人居中,左右各有一把大叉子。但她不敢乱说。授课时的秦念滨很严肃,身上有种好闻的烟丝香。这个年代抽烟斗的老人不多,冯一萍就爱这腔调。

冯一萍爱秦老师身上凝聚结晶的一切所有:他的温文儒雅,对书画的知识和收藏,一手瘦俊的好字,上课前要小小口啜饮的一杯白葡萄酒,下课时慢悠悠在石楠木老烟斗里装烟丝。他知道上海哪里有地道的本帮菜,哪里有保存最好的石库门老建筑,在哪条巷弄里有精修皮鞋的老鞋匠,对过的燕皮馄饨味道最是正宗。他什么都沾染都知晓,却不执着于一门一科,优游从容随心所欲。秦老师说到庄子的大鹏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她就自惭从小无大志只凭直觉过日子,误以为日子过得还可以。秦老师说到印度敬神舞蹈的手势如何千变万化指人说事,她就下定决心存钱下个旅游目标就是去印度看舞蹈,不去普吉岛乘快艇。说是教书法,秦老师只让大家临临帖,讲点书法家名人轶事,不布置作业,或布置了作业也不批,只是闲谈。

这种随性教法让其他同学颇有怨言。这是文化课,你懂不懂?会写书法的人多得是,但要能像秦老师这样浸淫于文化并从容出入其间,可遇不可求。跟冯一萍持同样看法的人不多,慢慢地,六人的书法课变成三人、两人,最后只余冯一萍。秦念滨却不在意。他需要好听众,而没有人比冯一萍更专注。

从小,冯一萍就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她的个性有点男孩子气,跑得快跳得高,跟小男生成天疯在一道。她做什么事都是一头栽入,不留后路。恋爱结婚也是如此,家人激烈反对,她选择离家跟诗人兼酒徒的男友公证结婚。几年后老公外遇,她毫不留恋便离了婚,孩子交给公婆,自己又过起单身生活。她的开始和结束都异常分明,没有一般女性那种万缕千丝反复犹豫。与其抱残守缺,她宁可另辟蹊径,另寻圆满,那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洁癖。

当她对秦念滨报以甜美微笑时,完全看不出她管理几个幼儿英语教室的明快干练。她甚至没有告诉秦老师自己从事外语工作,因为样样精通的秦念滨,偏就是外语最弱,只懂一点俄语。在自己的偶像面前,冯一萍愿意无条件臣服。当秦念滨装好烟丝,以火柴潇洒划出一点星火凑近烟斗,烟丝在她眼前一瞬间变成金红,那就是魔术的开始。

乒这个字呢?乓呢?冯一萍突然打破斗室里的宁静。

这两个不是古字。秦念滨的大笔在砚池里吸墨,为什么问?

这两个字,好像一个兵站不稳,冯一萍说出心里的想法,各缺了一只脚。

嗯,各缺了一只手吧?秦念滨眯起眼看她。

冯一萍有点不好意思,老师才说了,那是两只手。那是,一个在运动中的人,重心落在一只脚,哦,不是脚,是,一个打正手,一个打反手。

你打乒乓?秦念滨原本凝神要写点什么,这时把笔搁回案头。

不会打。

乒乓,很好玩的。秦念滨像想起了什么,指着书架边上一帧黑白照,你看看。

冯一萍凑上前瞧,几个大男孩合照,短裤运动衫,最当中的男孩捧着一个奖杯,清瘦且青涩。

啊,这是老师吗?

十七岁。秦念滨说,最好的年龄,最糟的年代。

老师是乒乓队的?

哈哈,十岁开始打,进了上海队。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什么都没做成。秦念滨吸了口烟,徐徐喷出,一年不到就退役,大学也没念完,糊里糊涂过了好几年。

室内沉郁的空气,让冯一萍感到要窒息。每回说到往事,秦老师总是三言两语带过,调侃说她没吃过苦。她很惭愧。这辈子已没机会在年轻时候吃那种苦,影响一辈子的苦。只能像现在这样忍受迈进中年后慢慢渗进来的苦涩,小虫般这里那里啃咬,又像打摆子般一阵冷一阵热,非致命性的,但逐渐忘却什么是舒坦无忧。

老师现在还打吗?

跟谁打呢?秦念滨语带萧索。

跟我打呀!冯一萍在心里说。秦老师的乒乓一定打得优游从容,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她一定要见识老师的这一面,这可能是他最鲜为人知的一面呢。冯一萍想得很兴奋,唯一要解决的问题是,她必须先学会打乒乓,而且要打到某种水平。

自助者天助,这是冯一萍很喜欢的一句英语谚语,而这句话恰巧就印证在她身上。根据教练所言,她是少见的一块打乒乓的材料,可惜晚了二十年。

不到一年,冯一萍已经学会乒乓球的基本技巧,从正手反手搓球提拉,一直到现在的弧圈球。这种飞跃性的进步,让杨兴很是惊异。

我教了几十年的球,也遇过有天分的孩子,但一上来就学成这样,你是头一个。

杨兴嘬口作声用力踏足,一个看似雷霆万钧的发球式,却被冯一萍识破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上旋球。又一个小白球侧旋过来,她略缓出手,稳稳击出。

一个乒,一个乓。乒乓球对她来说,像是红楼梦里宝黛初见,这个妹妹以前见过。

你像一个人,在上海队,打得不错,人很甜……

球在掌心,他迟迟不抛,眼神遥远,见到了半世纪前的小师妹?小师妹后来怎么了?浮想联翩时,一个下旋球过来,她猝不及防。

球往下切,不要平推,平推就出界了。杨兴绕到身后,握住她的手示范。他的手极大,手指的力道像可以捏碎骨头,她的指头被狠狠挤压在拍上,像上了手铐。原来的沾沾自喜痛醒了,她领悟到自己打球不过是玩票,而杨兴打球却是拼命。他的鼓励不过是维持她的兴趣,让她自愿多缴点学费吧,原本一周一次的课,现在是一周三次。

冯太太,还不懂吗?杨兴有点急了。就像,就像切菜一样,他把拍子当菜刀作出剁菜的姿势,用力往下切。

教练以为她熟谙厨事呢。冯一萍连忙点头表示领会,杨兴松了口气,回到对面去。冯一萍也松了口气,在杨兴近身相教的那一分钟,她一直屏住气息。

回到家匆匆冲个澡洗了头,半湿的中长发往后拢齐夹好,她换上一条宽脚黑色真丝长裤,一件米色V字领棉线衫,骑了电单车赶到秦老师家。秦念滨的白葡萄酒已经喝了半杯。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迟到了,冯一萍在书房一角落坐。秦念滨没问她被什么耽误了,他向来不问她的事,她也不说。并不是不想说,是不好意思把那点无聊的事拿来说。杨教练倒有时要问的,她不敢多说,说了全是谎言。老公孩子买汏烧,一个个莫名其妙滚雪球般出现的谎言。

秦念滨递给她一本新淘得的字帖,她翻了翻,不能专心。她对书法大概不像对乒乓那么有天分吧?至少,老师从没夸过她,她这样一周一次来上课,一年多下来还是很糊涂。有时梦见,老师说不能再教她了,一块朽木……

今天,不上课。秦念滨把空杯一放,扣一声敲在桌上特别响。

啊?她急了,抱歉,我迟到了,作业也没写,这阵子忙……她赶快交代认错。

秦念滨笑了,出去走走,你都没闻到桂花香?

秦念滨的家不远处有个公园,里头有桂树数千株,每到秋日,这一带的空气充满桂香,走在路上,人都晕淘淘的,至少冯一萍是这样。她默默走在老师身旁,脑里无法想什么,整个被那浓郁的甜香所笼罩,像是跌进了糖果屋的孩童,太满的幸福不真实。

这是她跟他头一回走出书房。每周一次跟他在书房里坐两个小时,她以为此生没有机会跟他做其他的事。沿着红砖人行道徐徐向前,街上的桂林米粉和克莉斯汀饼屋人进人出,小门脸的服饰店和鞋店则静悄悄,店主低头在手机上揿来揿去。一个脚踏车店,老先生在给轮胎打气,打好了,丢五角钱到水盆里。那是投水许愿的金币。上海这个老区角落充满了人和车的声音,但是冯一萍觉得像在看黑白默片,她跟秦老师是这影片里唯一的色彩和声音。下了几天的雨,今天的阳光出奇地好,蒸腾得花香更加无所不在,彷佛有厚度般一片片沾带到身上,不单是鼻子,她的眼睛耳朵都灌进了这香味,她的心更紧紧包住这香。

她转头看秦老师。秦念滨枯瘦,背微驮,两只裤管被风吹得飘晃。他走路的样子有点不稳当,彷佛要向前扑去。一个乒,一个乓。她突然又想到那两个字,各缺了一只脚。不,不是脚。她不由得放慢脚步。

公园里却不似想象清幽。老老少少都涌进园子里来了,闻闻桂花香,搓搓麻将打打牌,瓜子壳吐得一地黑白不分,聊天的声音震天价响。

去喝茶。秦老师熟门熟路带她左弯右拐,过了座小桥,来到一个五开间的传统建筑,雕梁画栋,梁柱上刻的都是戏曲人物,木制的茶桌和茶椅排在廊下,入座望去四面皆绿,花香更加沁人。这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显见茶费不菲。服务员从里头姗姗而出,眼皮子都不抬,问,吃点啥?

点了两杯龙井,两人对着面前的绿树黄花,秦老师轻咳一声,似乎意味深长,她心里猛跳了几下。秦老师说:你晓得这园子以前是谁的吗?上海滩大佬黄金荣。后来,日本占了,国民党也占了,园子搞得一蹋糊涂……

她点点头,有点失望。黄金荣是听过的,上海滩的电影和电视剧彷佛也看过一些,管这园子是谁的,此时此刻,它的花香是属于闻者的。一个状似带着飘乎曲线的旋球,不过是平淡的直球。每次都谈古人古事!这铺天盖地无远弗届的花香,让她有了秋怨。

初开园那时,我就常来玩,那时才十来岁。

打乒乓球那时?

嗯,跟几个球友来白相。他举头四望,彷佛在找寻年少时的玩伴,现在都不一样了。

冯一萍鼓起勇气,老师,有空我们打一场?

秦老师有点吃惊,你说不会打的嘛。

我会了。她喉咙被什么鲠了一下,这一刻才明白自己的痴傻,打得不好,打着玩。

我很多很多年不打了,自从,秦老师沉吟着,眉心纠起来。他有深深的眼袋和明显的抬头纹,此刻见了天光全都现了形,自从我的腿坏了以后。

腿,怎么了?

跟一个朋友干了一架,狠狠的一架,他破相,我伤腿,可是他还能打球,后来美国乒乓队来中国访问,他就在机场欢迎他们。

冯一萍听出他语声里的苦涩。

想当年,大家都想进乒乓队,有国家养你,吃穿不愁还有工资拿。接下来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乒乓队的人没有饿肚皮,还能往家里捎罐头。秦念滨看着手里的玻璃杯,茶叶正缓缓往杯底坠落,往下往下,直达郁郁青青毒蛇吐信的绿色丛林,有个姑娘,是教练的独生女儿,那时候,全上海男子女子前三名才能入队,她、我和那个朋友都打进去了。

干了这场架,前途毁了,那个姑娘我也配不上了。秦念滨沉吟了一会儿,笑了也好,要不这辈子只会也只能打乒乓。

是为了那个姑娘才打架的吗?冯一萍想问,秦念滨先问了,你有多少胜算?我不过是个腿不方便的老人。

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冯一萍微微一笑。

秦念滨也笑了,深吸了口气,邪气香噢!

因为功力增进,冯一萍换了个拍子,全新胶皮,球速更快搓球更旋。但是想着跟秦老师的比赛,她就有点分神,几个旋球都没过网。

怎么了?教练不满意了。

我在想,她朝拍面呵口气,手一抹,如果年轻时候球打得很好,老了还能打吗?

那要看身体状况。有基础的话,要恢复一般是很快的。杨兴一边说话,一边使劲侧旋,你要跟谁打?

一个老师,我跟他下了战书。她回削,抿嘴一笑。

杨兴愣了一下。那个笑容勿要太妩媚噢,把一个学生变成一个女人。高挑一个球,她正手下压。打得好吗?别给我坍台。

他以前也是上海队的,叫秦念滨。她准备接球,来球却在网前下滑,腿有点不方便,但我大概打不赢。

你能赢。我的学生怎么赢不了一个腿有毛病的老人?

杨兴的话语有种尖刻,冯一萍感到不舒服,不过是陪老师打着玩儿。

但是杨兴非常较真,接下来每堂课都在模拟战况,特别指导她如何对付直拍快攻。那个年代的人多持直拍,杨兴自己也是。下课了,他的球继续来,十分钟,十五分钟,只为了让她多练习。吊球,打两边角落,咬住对方的弱点猛攻,快、准、狠、变、转!所有比赛都要分出胜负,有人维持表面的优雅想赢得从容,有人杀气腾腾让敌人不寒而栗。长年竞技场上的磨练,早就让求胜成为杨兴的本能,没有什么优雅什么腔调,那是一场又一场血淋淋的肉搏战,每场胜负都代表着目标近了一点或远一点。

高二那一年,他进了令人艳羡的乒乓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拉单杠练臂力,各种球打成千上百板,枯燥的操练从早到晚,终年不断。所有的辛苦为的就是上赛场,争取重要的比赛,争取胜利。每到比赛,多少人买票来一睹他的风采,杨兴的名号叫响了,他成了许多人的偶像。然后文革来了,乒乓打不成,主教练和冠军球员受不了批斗一个月内先后吊死,他跟大家到北京去串连,运动员最好的时光都耽误了,只有一九七一年临时被召回上海,跟美国人打了一场,说是乒乓外交。文革结束,乒乓队又开打,但他盛年不再,只能当教练了。就这样,带队训练带团出赛,直到退役。他没法去想乒乓对他的意义,它是生活的全部,让他存活,也取代所有。

这天打完球,天已全黑,从二楼的体育馆看出去,学校操场上的路灯照出雨线一条条。他们都没带伞。篮球场上的人走光了,管理员把大灯关了,只留高墙上两盏一闪一闪的日光灯,照得人脸苍苍,世界惨白。

还不走?管理员来催。

走了走了。杨兴把球包一背,拿了水壸,大步往楼下走,冯一萍紧跟其后。体育馆的大门在背后关上,他们站在走廊下一筹莫展。雨下到草上和泥地里,窸窸窣窣像在耳语,天空墨黑,寒意透进汗湿的衣衫。

曾经也有这么一个雨夜,他在女孩家门外徘徊。那件事情过后,女孩还是一个人,他默默等了几年,终于鼓起勇气。当再也受不了那湿冷那狼狈,那没完没了的煎熬时,他伸出冻僵的手敲开女孩家的门。但是来年,她的父亲他的教练就被斗死了,她成了黑五类。

女孩过了两年也死了,那是个太容易死去的年月,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站在身旁的这个冯太太,明快的气质有点像她当年。是投胎来的吗?如果是,她就更应该打赢这场球。

你的对手,做什么的?

他是我的书法老师,是个收藏家。

很有文化啰?杨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当年曾有机会保送交通大学,他选择进乒乓队。时代在改变,人人钻空子在弄钱,他卖老命教球。每周日风尘仆仆到杭州陪一帮老板们打球,他们说久仰大名,打开抽屉,里头厚厚几叠人民币,抽出几张来塞到他手里。他感到屈辱,但还是每周都去。

他为什么找你打球?他突然恶狠狠逼近她的脸,两眼冒出凶光。

是我找他。冯一萍力持镇静。

哼,记住,不要手软。杨兴冷冷丢下一句,大踏步走入雨中。

杨教练一再传授致胜攻略,他那充满企图心攻击性的眼神,对她施了催眠。如果她赢了,他会多么以她为荣。但是,即使她能,她怎么忍心?他不过是个腿不方便的老人。

这场比赛,她从来没想过要赢。她只是单纯地想陪他打一场球。也许不那么单纯,不只是打球,她想跟他一起做一件事,球来球往,能量在彼此之间传递,直到球落地。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只有她跟他,一个乒,一个乓。

然而,乒与乓,不管是缺了手还是断了脚,都来自“兵”,是攻击的器械,也是持器械的人。手里高举武器,那就避免不了对抗对斗。但是,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那其实是各缺了一点的两个人,合在一起便圆满了?

秦老师,侬好,长远勿见。

侬好侬好。

有日本来的新拍子,要看吗?

不用了,给我一块反胶,一块正胶,中颗粒的。

林师傅去柜里翻找,他的眼光不自觉又去看那面墙,墙上挂了一张黑白老照片,一架飞机,机翼上清楚的220编号,机前蹲一排站一排,是中美的球员和领导。那里,就在那里,过去看过无数次现在老花再也看不清但不会忘记的就在那里,第一排蹲着咧嘴而笑浓眉大眼的男子。

那本该是他。

这么多年没真正打过球。大女儿小的时候,陪她玩过一阵子,她没兴趣。是个念书的材料,跑到美国去了,在那里成家立业,给他添了两个混血儿外孙。小儿子不是打球的料,也不是念书的料,在出版社里混饭吃。老伴早走了,两人一辈子相敬如宾,因为根本不上心。他不在意。对很多事,他早已不在意。

唯独这一件。刚改革开放时,他见机收了几张字画,现在市价都不菲,养老不愁,教书讲课,不过是排遣寂寥。手里有闲钱,陆续买了一些各具威力的世界级名拍。一面面精工打造的板子光裸着没有上胶皮,多少年来闲置在上锁的橱柜里。这些名拍,再怎么精致高端,再怎么科技文明,也无法取代当年那支粗糙的球拍。他拍子高举,猛力抽打,正手反手正手反手,结结实实的耳括子,打得那人淌出血涎,打得那人后退倒地。反革命分子有如过街鼠哪,怨不了他。伤了腿,怎么不给治呢?不是说他是块料吗?及时治疗,肯定能再跑再跳,那时只要那人肯出面说句话。只因他的腿伤跟女儿有关,需得避嫌,把他一生都耽误了。

还在看那照片?林师傅搔搔头,照片里厢侪是阿拉爷额老教练老队友,侬认得伐?

秦念滨摇头。

怎么样?

冯一萍一到,杨兴就迫不急待地问,她只是恹恹瞅着他。

杨兴心里一恻。她像一枝长茎中折的花,还吸得到水分,但不够,很快就要脱水枯萎。也许不该逼她,不该给她太大心理压力,原本能赢的反而输了。她虽然是打球的料,但对方毕竟是块老姜……老姜这些年体能状况如何,两年前听说动了大手术……他那时才打多久,后来发展出的新技他会吗……

输了?杨兴问。

赢了。她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有点落寞,有点伤心。这真把他给弄糊涂了。

好呀!情况如何?

他赢一场,我赢一场,然后,又赢一场。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满好满好。杨兴点头,不问比数了,看她那模样,好像那年整个队拉到青海高原锻炼,氧气稀薄,连呼吸都费劲,今天,再练练弧圈球?

天冷,她来上课的路上把拍子插在后裤腰上焐着,像焐着一只有生命的小动物,太冷的拍子是打不来球的。这都是杨兴教她的。那冷拍子还插在裤腰里,时间不够久,她温暖的肉还没能焐热它。

今天,不上课。冯一萍直视杨兴的眼睛。他的眼光很单纯,刚才是开心,现在是惊异。长年的球场征战,乒来乓去,正手反手,一道道银白的弧线划过球台,他只要不让那弧线中断。而那天,球台对面的那对眼睛,眼神却十分复杂。

不论单纯或复杂,都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她感到很抱歉,眼前这个人教会了她乒乓球,而她跟他说了这么多谎言。

比赛一开始,秦念滨谦谦君子,给了几个直来直去的软球,但是冯一萍心神不宁。穿着运动服的秦老师,身体干枯无肉,衣服挂在骨架上无风自动,持拍的手青筋暴起,跟拿毛笔时大不相同,回球飘忽近乎诡异,拍子在手里倒来倒去换边打,直球旋球变来变去,还有,虽然带着微笑,但笑容是块皮蒙在脸上,眼睛里没有笑,只有,只有……

冯一萍就这样输了第一场。

秦念滨一派绅士风,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他备了茶水还有毛巾。冯一萍很懊恼。这场球完全没有发挥平日水平,幸好杨教练不在。

老师宝刀未老嘛!冯一萍甩了甩手臂。

承让承让,你个小姑娘也算可以了。才打不久?

秦念滨几句话,意在安抚,却激起冯一萍的斗志。她想,今天赢不了,也不能输得太难看。要让杨教练,也要让秦老师看看她的本事。

第二场一开始,冯一萍一连丢了两分,秦念滨微笑了,带着君临天下的神情,直板快攻毫不留情。冯一萍深吸口气稳住,不停大角度吊球,让秦念滨跑起来,几个弧圈球也拉得威力十足。秦念滨没料到冯一萍能打出这种水平,再加上跑不动,虽然勉力回球,终被打死。冯一萍险胜一局。

冯一萍打得全身都热了,等着秦老师夸奖,但是秦老师只是喘气,咽口水,摇头。两人默默换边,第三场开始。

冯一萍发球,抛球前,直视秦老师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太多情绪,凭着一年多来相处的理解,她读懂了一部分,那是愤怒,是惊疑,是犹在晦暗中咕嘟咕嘟加温未成形的仇恨。他将会恨她,如果她赢了这一局。书房里的秦老师呢?她为什么想跟他打球?

不圆满,不会圆满了。一个乒,一个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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