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 百叹悲摧
2015-05-11何兆华
何兆华
几年前就有所风闻,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歌剧中心,有意将老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改编为大歌剧上演。当时我就有所预感,认为这一选择可以大有作为!但后来的日子里似乎有些冷寂,令我纳闷为什么会“偶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未料,在今秋第十六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舞台上,这位“春水佳人”就突然地呼之欲出、应运而生了,并且还是以艺术节开幕式的高规格身姿,走到高朋满座的观众面前!为此,我们不能不为歌剧《一江春水》浓墨重彩的问世而欢欣鼓舞,击掌庆贺!
做歌剧,从来就不是轻而易举、一蹴而就的事情:更何况要做一部顺风顺水、不走弯路的歌剧,那就是更加难乎其难了。首轮亮相的歌剧《一江春水》,就其眼下的呈现状态看去,虽然无须将其夸赞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般的完美无缺,但是那初涉世事的眉眼风貌和躯体骨架,都已经显现了不可忽视的可喜佳绩和光明前景。这样的境遇真的是来之不易,不啻是上海音乐学院和周小燕歌剧中心的努力成果和大好福运,实际也可以看作是整个歌剧界的欣喜荣耀。
几天来,我连续观看了两组《一江春水》演员的公演,阅读了歌剧词曲文本,又再度欣赏了曾经家喻户晓的经典影片。在这些回首顾盼和对照比较的思绪中,逐渐对该剧改编者们的思索路径和进取效果有所感受,初步获得了认知印象。这些零散无序的看法也许相当浅薄甚至荒谬,但好在它们丝毫也不影响我对《一江春水》的由衷赞赏和热切寄望,而是真诚期待未来《一江春水》的洪波细浪,能够更加涌现出壮阔异彩,令这部出手不凡的佳作好上再好,日臻完美。
在观看演出之时,杂感颇多,众议甚广。这里,将主要围绕剧本改编的取舍和运用方面,试作议论。
我们知道,歌剧、音乐剧,包括舞剧、歌舞剧、清唱剧等作品的剧本撰写过程,往往与话剧、电影、电视剧以及众多戏曲的构思工作大不相同,它们的戏剧文学工作者,往往需要与音乐、导演甚至舞台技导们一同完成初期的案头工作。我相信在本次《一江春水》的创作过程中,两位年轻的编剧及歌词作者罗周和喻江,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并且从中获取不少教益。实在地说,我们在整个《一江春水》舞台剧本的字里行间,都能够读出作曲家郝维亚和导演易立明的影子。并且相信正因为是这样,才有可能把这部十分看好的歌剧,在跨出第一步的当口,就踏得坚实稳健。我们这样说,不是为了贬低文学的作用,而是在于道出音乐对文学而言,它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说到选题,当初在周小燕歌剧中心发布改编《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动议时刻,我之所以会产生赞许的“共振”,那是因为感觉到这一选题对于歌剧创作者,特别是身处上海地域的歌剧创作者们来说,的确是捕捉到了一片可供开掘的“富矿”。我们都相当熟悉,问世于1947年的经典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其作品的孕生地是在上海,故事的萌发地也是上海,沉浮于事件漩涡之间的几乎所有人物,特别是男女主角张忠良、于素芬以及他们的亲属群,全都是从上海这个大码头走出的,然后各自经历了天涯沦落之苦,又重新幸运地折返到这个东方大都市来;但最终却是未曾料到,在这个离不开、割不断的城市,遭遇了万劫不复、悔恨千年的夺命灾祸!
然而,这一选题的优越性,又何止于属地的因缘呢?更其宝贵,它的背景线,设置于世界浩劫、人类沉沦、民族危亡、家庭罹难的挣扎之中;事件的生发地,从上海扩展到风起云涌的武汉、重庆、从家庭迁延到战火硝烟的战地沙场;传奇的衍生点,广及华都闹市与穷乡僻壤、豪门厅堂与危楼棚户、香车酒肆与空锅冷灶、灯影舞场与逃难迷途……这一切,都交接聚汇在男女主人公的身心,纠葛起人物的悲苦命运,迸发出凄厉悲悯的痛苦呻吟与呐喊……真的是哦,一江春水,百叹悲摧:难以消弭人间的原罪!原罪!……
《一江春水》的编创者们极具聪敏智慧,相当富有经验和眼光。他们在惊喜发现了这片富矿以后,审慎地把握住初衷已定的“大歌剧”的“取景框”,进行了“第二次捕捉”,那就是精准的剪裁!这番剪裁的首要决策就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决绝保留“一男三女”的梗概性人物关系格局,大幅度剔除张忠良和于素芬体系的近亲属社会关系,包括老母亲以及幼小的儿子,还有世交的邻里、同根的兄弟等各种繁复枝叶;张忠良身边的诸如公司同事、牌桌浑友等等不三不四的主儿,也都尽数清理干净;最终仅存下王丽珍的干爹庞浩公孤零零的一个大男人了。如此地让出一切空间,张忠良便可以直通地串接到“三个女人”的身边。从而给作曲家预留出极为充足的音乐发挥机会,实现整体构架音乐布局的优势。这样一来,于是乎咏叹调宣叙调、重唱合唱表演唱、序曲舞曲间奏曲;交响乐队的轰鸣、群众场面的涌荡、舞台美术的造势等等,就能够全都一同汇集成宏大的冲击力,强劲地造就了相当交响化的舞台撞击,将一种唯有此种“大歌剧”才可以做得到、做得充分的,极富史诗性、概括性和震撼性的动人戏剧,捧献到人们的面前!
作为“大歌剧”,没有这样不同声部的重头戏的咏叹调,没有这种丰富多彩的多声部重唱,没有这般浪涛似的冲击力的强劲合唱,没有这类让您的心灵都能够感受到震荡的恢宏场面,那是达不到所谓征服力和感召力的!《一江春水》可以说在原发的设想中,就早已既定了上述的这种追求,因此歌声才得以频频驾乘音乐的翅膀,始终在翩跹飞翔。
我相信,所有这些将文学与音乐融为一体的段落,都少不了郝维亚与罗周、喻江他们的共同谋求;但至少那些歌词的诗句,势必出自两位文学青年之手。对于那些词章的文采与蕴含,我与身边的不少朋友都是颇多赞赏。从歌剧开场之时所听读到序歌,直到终曲时分,张忠良喋喋不休地祈求着妻子的原谅;于素芬则是断断续续地喃喃低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许多的文辞撰写与布局,都是堪称别致出彩,精巧地把我们引进悲情圣地。
当然,对于一些歌词的构成,我们也会发现某些不够满足的瑕疵,觉得词风还有些凌乱,词语也有些单调:剧中新诗的、白话的、时尚的,似乎都有了,却是较少类似刘半农、赵元任那样风味的。须知他们的风韵,倒是颇为适合那个时代的味道……
《一江春水》的编创者们,特别是戏剧文学工作者们,围绕“一男三女”格局所造就的最有价值的成果,存在于全剧结束之前的多方位爆炸式的狂烈呈现:王丽珍、何文艳、于素芬三人,各有各的冤屈,各有各的渴求,各有各的祈愿,各有各的绝望;临近剧终,何文艳被王丽珍误毙,王丽珍被张忠良误撞,于素芬面对动地惊天的局面,还能有什么企求?还能留什么告白?还能存什么牵挂?她孤苦伶仃,失魂落魄,唯一的去处只是死的逃遁。于是她只能从圣洁高耸的雕塑边俯下身体,投江殒命!唯一留下的有头有脸人物,只剩张忠良一个了。当真他也会去投江自杀吗?不知道……不知道……总之就在此刻,我们只见他毫无征兆地突然扑倒在台口,久久地、久久地跪着,再也无脸爬起身来……
很好,很好!这是莎士比亚的绝招!这是罄竹难书的回应!这是演出成功的告白!这是悲摧命运的总成!尽管这样的揭幕并不新鲜,但是它足以自圆其说了,我们已经可以足足地,由此带着一路感慨和悲叹走回家去……
但是,我的两次观赏,都在这里并没有真正沉入“悲摧”的回首!为什么?问题出在哪里?不是出在此间的终极时刻,而是在于此前大段落“一男三女”错综复杂的交叉搏杀之中。那些戏剧歌唱的高强度情绪,积蓄压抑得不够充分!郁结悲愤得未达顶峰!不曾形成久久憋闷的瞬息爆炸!我相信,倘若确乎达到那样的顶点,无论是廖昌永饰演的张忠良,还是杨小勇饰演的张忠良,在他们跪倒在地之时,都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立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