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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松阳县的传统铁业与大炼钢铁运动*

2015-05-10

中共党史研究 2015年10期
关键词:铁炉松阳县炼铁

蒋 勤

浙江省松阳县的传统铁业与大炼钢铁运动*

蒋 勤

本文利用浙江省松阳县档案与民间文书,考察该县红星人民公社的大炼钢铁运动。红星公社在开展专业化炼铁的同时,也迫于上级的增产压力而开展群众化炼铁,如新建效率较低的土坯炉,以及在放松质量监控的同时强化流程监控。其下辖的石仓乡有着悠久的炼铁传统,这既支持了当地干部群众利用传统技术进行专业化炼铁活动,又通过设立标杆限制了群众化炼铁运动的开展。由此,深受手工业传统影响的当地干部组织民众开展了一场基本有序、较为专业化的炼铁运动。

土铁业;大炼钢铁运动;石仓乡

一、高指标、压力型体制与“大跃进”运动

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可分为农业“大跃进”和工业“大跃进”。农业领域的“大跃进”主要指粮食的“增产增收”,而工业领域的“大跃进”则指通过全民大炼钢铁使钢铁产量翻番。因中央制定了激进的产量指标,各地为完成这些指标,在“土洋结合”的口号下,通过发动群众使得土法炼铁的小土炉、小高炉遍地开花。大炼钢铁运动自然有其正面功绩,譬如普及工业基本知识,建立和发展小型工业企业,为后来乡镇企业的兴起埋下种子①参见董志凯:《“大跃进”运动对中国工业建设作用辨析》,《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2期。。但总体而言,这场运动“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资源”,有显著的负面影响②《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注释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07页。。

一方面,大炼钢铁投入很大,但经济效益很低。大部分地区的群众炼铁运动缺乏有效的炼铁技术支持,浪费了大量的矿产和燃料资源。同时由于生铁收购价格低于实际成本,大炼钢铁造成了地方财政的大额亏损,最后都由国家财政进行补贴。①参见罗平汉:《一九五八年全民大炼钢》,《党史文苑》2014年第11期。国务院财贸办公室的数据表明,1958年国家共补贴大炼钢铁发生的亏损24亿元,占当年财政收入445亿元的5.4%。参见《李先念文选 (1935—1988)》,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47页。另一方面,大量劳动力被调离农业生产部门,参加到高强度的炼铁活动中,造成了工农业结构的失衡②参见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第712—714页。。有学者认为,大量资源从农业部门转移到非农部门,是农业产出下降的原因之一③参见JustinYifuLinandDennisTaoYang,“OntheCausesofChina’sAgriculturalCrisisandtheGreatLeap Famine”,ChinaEconomicReview,Vol.9,No.2,pp.125-140;JamesKai-singKungandJustinYifuLin,“TheCausesofChina’sGreatLeapFamine,1959—1961”,EconomicDevelopmentandCulturalChange,Vol.52,No.1,pp.51-73.。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有了上述负面影响,学术界向来重视对“大跃进”运动的研究。有学者指出,“大跃进”发动的根源是中央领导及相关部门出于种种原因,制定了过高的粮食和钢铁产量指标④参见朱地: 《也论“大跃进”的缘起——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有关论述》, 《中共党史研究》2001年第1期;李庆刚: 《近几年“大跃进”研究若干问题综述》,《当代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1期;李庆刚:《十年来“大跃进”研究若干问题综述》,《当代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2期。。而“大跃进”之所以能在全国顺利开展,则有赖于当时的压力型体制将高指标层层向下传递,并打压了反对的声音。政治压力导致“大跃进”时期出现浮夸风现象,即干部虚报产量。而浮夸风的极端表现是放“卫星”,即制造令人瞠目的粮食与钢铁高产神话,这导致指标管理失败。⑤参见荣敬本等:《从压力型体制向民主合作体制的转变:县乡两级政治体制改革》,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李若建:《指标管理的失败:“大跃进”与困难时期的官员造假行为》,《开放时代》2009年第3期。

“大跃进”运动由高指标驱动、通过压力型体制传递这一观点获得了不同地区、不同层次的大炼钢铁运动经验研究的支持。这些研究以“大跃进”为背景,或以中央的决策变动为主线,描述大炼钢铁运动的发动机制、组织基础,以及失败原因,⑥参见史柏年:《1958年大炼钢铁运动述评》,《中国经济史研究》1990年第2期;谢春涛: 《大跃进狂澜》,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宋连生: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始末》,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或以市县档案为基础,讨论各个地方具体的政治动员、生产组织过程⑦参见马龙虎:“寿张‘大跃进’运动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共中央党校,2007年;唐协平: “西安市‘大跃进’运动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西北工业大学,2002年;张桂远:“1958年商城县大炼钢铁运动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11年;刘晓燕:“关于‘大跃进’中的大炼钢铁运动——以兴安盟科右前旗大石寨镇为例”,硕士学位论文,内蒙古大学,2012年。。此外,还有大量的私人回忆录描述了参与炼铁的经历⑧参见胡辉:《广西昭平公社化与大炼钢铁》,《炎黄春秋》2012年第2期;靳承美:《“大跃进”与大炼钢铁记事》,《春秋》2009年第3期;舒倜:《大炼钢铁的奇迹与悲剧》,《文史精华》1998年第6期。。

那么,在压力型体制下,面对政府设定的高指标,当时的基层社会是否还存在一些制衡“大跃进”狂热的力量?卢晖临认为,经过土改、反右派等运动,基层组织力量被重构,农民再难形成对政策的牵制力量,只能选择随波逐流⑨卢晖临:《“卫星”是如何上天的——乡村基层干部和“大跃进”》,《开放时代》2008年第5期。。不过,龙俞伊提出不同的观点,他利用河南省南阳县大炼钢铁档案,对该地干部群众在炼铁过程中的“理性”与“狂热”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指出当事人对技术难题有清醒的认识,对过程有清晰的规划,对炼铁高成本与浪费亦心知肚明。虽然由于上级任务指标的压力巨大而牺牲了效率,但地方干部在狂热中保持了一定的理性。⑩龙俞伊:“‘狂热’与‘理性’:1958—1959年南阳县的大炼钢铁”,待刊。遗憾的是,龙俞伊没有继续深入探讨为何人们有可能保持某种程度的理性。事实上,当时确实涌现了大量认真讨论改进土铁质量、提高土铁利用效率的技术报告、宣传手册⑪参见第一机械工业部土铁利用调查组:《当前机械工业土铁利用的基本经验和今后努力方向》,《铸工》1959年第2期;余景生:《全国地方炼钢现场促进会上关于转炉土铁炼钢的技术报告》,《铸工》1959年第3期、第4期;青岛机械厂:《土铁综合去硫法》,《铸工》1959年第6期。。

本文要追问的是:地方手工业传统是否影响、又如何影响地方社会的“大跃进”运动?

中国土铁业有着悠久的历史,自明代以来就有成熟的技术。在广东、福建、浙江以及河南、山西等地山区,专业化的炼铁村庄广泛分布。本就熟知土法炼铁的干部群众,面对大炼钢铁运动,是因其技术传承方面的优势而变得更为激进,还是因熟知炼铁技术而较为保守?本文利用松阳县的县级档案、民间文书,并结合村民口述资料,对该县红星人民公社的大炼钢铁运动进行社会经济史的实证分析,期冀考察传统铁业对基层干部群众开展大炼钢铁运动的具体影响及其机制。

二、1958年之前松阳县的传统铁业

松阳县地处浙南,清朝时属处州府,今属丽水市,与云和县为邻。县辖四大区域,除中部是松古盆地外,北部、东部和西南部都是山区。1958年松阳县共有36830户,133299人①《松阳县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9页。。本文所涉及的松阳县红星人民公社,属东部丘陵地区,耕地少,粮食不足,其下辖石仓乡、横樟乡和汶东三个大队②1958年9月,松阳县撤销原区级建制,代之以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乡级建制改为公社下属的生产大队,原行政村改称生产队。因此石仓乡、横樟乡和汶东大队作为平级单位出现在红星人民公社的大炼钢铁档案中。参见《松阳县志》,第22页。。其中石仓乡民众自清代以来就以蓝靛业、土铁业为主要生计,具有悠久的炼铁传统③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在石仓乡发现了十余本商业账簿,其中就有1829年蓝靛账簿1册,1820年炼铁炉账簿1册,1888年洗砂账簿1册,1880年铁器账簿2册。。

传统铁砂炼铁业是中国传统手工业中的一种,是以木炭、铁砂为原料,以土高炉为主要工具的小型冶铁业。该产业多出现在木材、铁砂资源丰富的山区,且会形成专业化的炼铁村庄。传统铁业作为山区农民的副业长期存在,且一直为市场生产。④DonaldWagner,ScienceandCivilizationinChina:FerrousMetallurgy(VolumeV:11),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2009,p.8.到清中期,随着铁业政策的放开,松阳县迎来了铁砂炼铁业的一个高峰,并出现了若干专业化的炼铁村庄。1820年石仓阙彤昌号铁炉账簿表明,当地所产土铁,通过瓯江直通温州国内市场,并具有35%的利润率⑤曹树基、蒋勤:《石仓冶铁业中所见清代浙南乡村工业与市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北)2010年第81本第4分。关于石仓传统铁业的数据皆来自该文,以下不一一注明。。因此,从乾隆五十五年 (1790年)至咸丰元年 (1851年),石仓铁业的主要从业者阙氏家族得以积累大量财富,先后建造了20余幢大屋⑥王媛:《商业移民与住屋的炫耀性消费——以瓯江中上游地区为例》,《社会科学》2012年第4期。。

然而19世纪中期以来,中国传统手工业开始面临近代洋货的冲击,传统土钢、土铁业也不例外。虽然洋铁的大量进口导致土铁失去口岸及其周边市场,但它依旧能够长期占据广大内陆市场⑦参见默翁:《古田纪行 (续)》, 《地学杂志》1920年第1期;姜修宪:“环境·制度·政府——晚清福州开埠与闽江流域经济变迁 (1844—1911)”,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6年,第42页。。松阳县石仓地区的土铁业通过强化洗砂业的副业性质,继续维持与外部市场联系,并转向服务本地区域市场的铁锅和农具加工业,于同光时期复兴并一直维持到民国时期⑧蒋勤:《清末浙南的区域市场与“衰而未亡”的土铁业》,《清史研究》2015年第3期。。1908年,石仓阙宗清将铁炉转立于交通更为便捷的南坑口,积累资本后从事白炭生意,开设松阳县电灯厂,成为松阳近代史上的著名企业家⑨《松阳文史资料》1989年第4辑,内部发行,第52页。

1951年以来,浙南民众开展土铁业的合作化运动,服务当地农具和锅具加工业。1952年,松阳县民众成立西屏铁业合作社;1953年,建立石仓炼铁小组⑩《松阳县志》,第201页。;1954年底,成立南坑口毛铁炉互助组,并保留了1954年至1955年的部分财务单据,计工资单79张、银行贷款单5张(以下简称“毛铁炉工资单”)⑪《一九五五年南坑口炼铁小组收据》,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藏电子版,编号SWScan00324至SWScan00341。。

“毛铁炉工资单”记录工人工种、所做工数以及工资数。与1820年石仓阙彤昌号铁炉相似,工种分为运砂、修气管、净铁砂、打炉角、修炉、煽铁、炒铁、装铁、运铁等,也同样有煮饭与管理人员①具体一个铁炉需要多少工种,参见曹树基、蒋勤:《石仓冶铁业中所见清代浙南乡村工业与市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 (台北)2010年第81本第4分。。1954年12月至次年6月间,毛铁炉冬春各开炉一次,炼铁流程亦与阙彤昌号铁炉相似,即先洗砂、净砂,再入炉煽铁、炒铁。

考核铁砂炼铁业的效率有两大指标:一是出铁率,即每单位洗净之铁砂炼得成铁数量;二是燃料比,即生产每单位熟铁所耗费木炭数量。前者考核炼铁当中的铁砂转化率,后者考核木炭的热能转化率。“毛铁炉工资单”中没有木炭的记录,因此无法检验燃料比。而根据其中所载铁砂用量与铁产量,可以算出出铁率:1955年毛铁炉共使用铁砂37301斤,产出成铁21200斤,出铁率为56.8%,非常接近当地铁砂60%的实际含铁量②“(石仓)蔡宅铁砂小型矿床……每立方米含磁铁砂5.6公斤,含铁率60.92%。”参见《松阳县志》,第36页。。可见传统炼铁技术稳定而成熟。

铁业合作社若想增产,需要地方政府资金和政策的支持。设立铁炉炼铁需要大量资本用于采购铁砂、木炭等原材料,以及风箱、气管、竹篓等生产资料,并需要租用房屋和设置场地③1908年,阙宗清在南坑口设炉炼铁,向其岳父借款高达600元银洋。参见《松阳文史资料》1989年第4辑,第52页。1954年至1955年南坑口毛铁炉共租用三间房用于工人住宿以及储存货物,另租用砂槽地一块用于洗砂。房屋与砂槽租金总计达45.5元。。为此,1955年南坑口毛铁炉开炉时共计向银行贷款660元,平均贷款期限是50天,按年利率10%计息,共计支出利息13.1元。

依靠传统铁业的技术,1955年松阳民众依旧能够进行高水平的冶铁活动。同时,地方政府鼓励毛铁炉互助组开炉炼铁,为铁器合作社供应成铁,以便服务于当地的农具和锅具生产。

三、1958年红星公社的专业化与群众化炼铁

(一)松阳县对上级压力的反应

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提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总路线。8月,北戴河会议又确定了当年钢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的指标。该数字相比1957年翻了一番,是逐次加码的结果。④参见宋连生:《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始末》,第128—133页。随后,完成该目标的压力逐级向下传递⑤参见《立即行动起来 完成把钢产翻一番的伟大任务》,《人民日报》1958年9月1日。。9月25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召开电话会议,强调1070万吨钢一定要完成。

9月11日,浙江省委发出《关于一九五八年钢铁生产的决定》,要求超额完成1958年国家下达的生产生铁30万吨、钢10万吨、钢材7.5万吨的任务。《决定》还提出:“省、地领导工作重心转向工业,抽调2万名干部充实工业部门,9月底以前调集50万劳动力充实钢铁工业战线。”从此,全省范围内掀起了大炼钢铁的高潮。⑥《中国共产党浙江历史大事记 (1949年5月—1993年12月)》,中共党史出版社,1996年,第86页。

大炼钢铁运动依靠准军事化的人民公社体制来大规模动员城乡劳动者。1958年9月,松阳县建立了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设置红旗、红光、先锋、红星和卫星五大公社⑦《松阳县志》,第22页。。其中,红星公社1958年10月至1959年1月间的大炼钢铁档案构成本文的主要史料。

1958年 10月,松阳县曾放过一次巨型“卫星”:“经过八万六千多钢铁大军”“一昼夜突击战斗”,“发射出日产生铁二百零七吨的巨型‘卫星’”⑧《第二战役大捷 巨型卫星上天 全县日产生铁二百零七吨》,《松阳报》1958年10月,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藏电子版,编号DSC01528。具体日期不详,下同。红星公社的《生产日报表》从10月19日开始记录,但11月和12月都没有明显的放“卫星”记录。因此这颗钢铁“卫星”最有可能的“发射”时间是在1958年10月上中旬。。此次参与放“卫星”的群众多达8.6万余人,而此时松阳全县人口不到14万人。这颗“卫星”的日产量达到207吨之巨,接近于松阳县五大公社之一的红星公社全年产量382吨的54%。红星公社实际管理《松阳县志》所列三大炼铁基地中的两个——县炼铁厂与大东坝小土炉群,因此理应是松阳县大炼钢铁运动的重镇①另外一个炼铁基地是西屏的小土炉群。参见《松阳县志》,第211页。。但红星公社的大炼钢铁档案中并无此次放“卫星”情况,由此可判定这颗“卫星”是松阳县政府对高指标的一个反应。但相比其他县市动辄日产生铁上千吨、上万吨的大“卫星”,松阳县这颗“卫星”其实已算不上巨型②在1958年10月至12月的《人民日报》中,钢铁“卫星”至少有七颗:最早一颗是山西省长治市故县钢铁厂日产钢1000吨 (10月6日);最后一颗是湖南省新化县全年生产土铁8.4万多吨、土钢5800吨(12月2日);最大一颗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丹县日产生铁17754吨 (10月15日),超过自治区第一个五年计划所产生铁总和,另外该日烧结铁产量41428吨。。

(二)红星公社的专业化与群众化炼铁活动

在清代,松阳县因其传统炼铁技术而闻名。而大炼钢铁运动以“小、土、群”为口号,组织大量没有任何经验的群众开展炼铁活动是其最大特点。因此,松阳县的大炼钢铁运动呈现出专业化、群众化炼铁活动并存的特点。专业化炼铁指有专业技术人员指导下的炼铁活动,多使用炼铁效率高、难度亦高的土高炉;而与之相对应,群众化炼铁缺乏专业技术人员指导,以牺牲效率来增加产量。

松阳县档案馆藏有红星公社的大炼钢铁材料四种,即《红星人民公社工农业生产一九五八年总结及一九五九年规划》《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情况》《红星公社一九五八年人员基本工资分级情况表》《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公社小队长以上干部简历表》(一至四卷)。

《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情况》是1958年10月19日至1959年1月31日间,红星公社各炼铁单位逐日的生产记录,文件表头是《遂昌县红星人民公社钢铁生产日报表》(以下简称《生产日报表》)③《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情况》,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9。这份材料第1页的表头为《松阳县生铁生产日报表》,第2页起,就开始改用遂昌县字样。这与县志所载合并日期稍有出入。县志记载松阳县正式并入遂昌县是在1958年11月21日。参见《松阳县志》,第22页。。松阳县炼铁厂和石仓乡两大专业化炼铁单位均由红星公社管理,因此这批资料主要反映红星公社的情况,同时一定程度上代表松阳县的情况④限于材料,笔者只能通过1958年的《松阳报》对松阳县其他公社的大炼钢铁情况间接地进行考察。参见《先锋人民公社炼铁厂馒头炉放出二颗卫星》《人多势众卫星飞古市四千师生出铁4吨多》《(岗寺)0.32立方米土炉日产802斤》, 《松阳报》1958年10月,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藏电子版,编号DSC01530。。

1958年底,红星公社这样总结当年的工业生产情况:

从没有钢铁而出现钢铁厂,到目前为止,已新建铁炉221个,其中洋炉2个,工人1750人,其中烧木炭800(550——)人,出了木炭90 (?)万斤左右,洗铁砂人数360人,共洗铁砂174027945斤,炼出铁 765589斤,炼出钢381127斤。⑤《红星人民公社工农业生产一九五八年总结及一九五九年规划》,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1。

其中烧木炭人数经过涂改,从550人改成了800人,产量90万斤上方打有问号。按最终数字800人计算,人均烧炭1125斤。⑥2013年3月23日笔者在松阳县大东坝镇六村采访王林根的记录。王林根,1929年生,石仓乡六村大炼钢铁运动时期任烧炭组组长,负责监督管理洗砂和烧炭。他认为当时石仓乡有十几个炭窑同时工作,十几天可出产几千斤炭。洗砂计有360人,按每天洗砂120斤计,三个月 (90天)也只能洗出388.8万斤,不可能达到上述材料中的数字。虽然木炭和铁砂数据存在疑问,不过炼出成铁数量在76万余斤,钢产量在38万余斤,这些数字与《生产日报表》的年终数据吻合。

9月1日之前,红星公社已经开展炼铁活动,其铁产量累积达24.5万斤,而钢产量达16.3万斤。10月1日至12月25日,铁产量翻番至50.1万斤,钢产量则为16.8万斤。⑦《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情况》,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9。《生产日报表》中各单位主要的炼铁活动都发生在12月31日之前。由此可见,红星公社的炼铁活动同样是响应中央提出的1958年钢铁产量倍增的奋斗目标。

根据《生产日报表》,笔者建立了分日分单位的炼铁数据库。表1展示了当时各个单位炼铁的起止时间、总出铁数、开工炉天次,以及日均每炉铁产量。

表1:红星公社各单位炼铁情况 (1958年10月至1959年1月)

红星公社先后出现了六家炼铁单位。开炉炼铁超过三个月的单位有三家,分别是1958年新建的大东坝松阳炼铁厂、大东坝小土炉群,以及有悠久土铁业炼铁传统的石仓乡。11月上旬,横樟乡、汶东大队、“中学生”等三家单位也陆续开炉炼铁30多天。根据技术力量的强弱,这六家单位可分为专业化炼铁和群众化炼铁单位两类:大东坝炼铁厂和石仓乡属于前者,而另外四家属于后者。

松阳县炼铁以红星公社为重点,而红星公社又以专业化的松阳县炼铁厂和石仓乡为主力。炼铁厂实际由红星公社负责管理和运营,并完成了红星公社50%的炼铁任务,以及松阳县绝大部分的炼钢任务。①在《生产日报表》中,也曾出现了学生炼钢炉的记录,但产量很小,而其他单位都没有炼钢记录出现。而石仓乡铁炉则因为有阙氏家族提供技术支持,也能够进行专业化的炼铁活动。两者产量合计占红星公社总产量的77%。炼铁厂炉均产量为533斤,石仓乡的产量是其83%。

群众化炼铁单位中,大东坝小土炉群与炼铁厂和石仓乡一起设立,而且延续时间也长达91天。在上级增产压力下,红星公社从11月起开始加大群众炼铁运动的规模。除大东坝小土炉群外,又大规模发动没有炼铁基础的横樟乡、汶东大队,以及中学生开展炼铁活动。但由于技术力量不足、生产能力低下、延续时间短,它们的总产量和单产都远不及两家专业化炼铁单位,产量合计只占红星公社的5%,炉均产量是炼铁厂的60%左右。

四、红星公社大炼钢铁运动中的生产与组织

在层层下压的炼铁指标压力下,红星公社之所以仍能坚持将更为专业的炼铁厂和石仓乡作为大炼钢铁的主导,与当地的炼铁传统密切相关。具体而言,炼铁传统使得炼铁的专业信息在干部群众中得以传播,而石仓高产炉又为红星公社的炼铁运动设定了标杆。这就增大了当地干部在炼铁生产与组织过程中盲目指挥与浮夸的难度,使得红星公社的群众化炼铁活动难以为继。传统铁业对当地大炼钢铁运动的影响,可以通过生产效率、生产监控、劳动力调配,以及管理者群体的构成与心态等方面得到清晰的展现。

(一)生产效率

上级的指标压力传递下来后,地方政府只能积极行动,试图提高产量。应对方案有二:一是提高技术水准,提高单炉产量;二是增加土炉数量,以数量取胜。建设洋高炉需要高品位铁矿与煤矿,但松阳寻找煤矿的工作此时刚刚开始②《松阳县志》,第205页。。而建设新土炉则相对较易。考虑到土高炉连续运营一周就需要大修,多建土炉显然有利于增产——只要炼铁原料即木炭和铁砂就位,土炉可以轮替生产。除土高炉外,1958年 11月23日至12月10日,红星公社各炼铁单位开始增设土坯炉。相比土高炉,土坯炉容量小,最高温度低,冶炼效率低,但建造和维护成本也低。

为增产而采用落后技术,发动低技术力量的团队炼铁,究竟多大程度上降低了生产效率呢?

基于《生产日报表》的数据,图1、图2展示了炼铁厂和石仓乡每日投产土炉数量与每日炉均产量的关系。为减小极端值的影响,每日投产炉和炉均日产量都采用了五日平均数。

图1:炼铁厂每日投产炉数量与炉均日产量

图2:石仓乡每日投产炉数量与炉均日产量

虽然不断有波动,但炼铁厂和石仓乡投产铁炉数量与每日炉均产量存在负相关关系。11月23日至12月10日,突击建造的土坯炉投入生产后,这一趋势更为明显。

《生产日报表》中并未对土高炉、土坯炉的产量进行分别统计,因此从中只能得到每日炉均产量。不过,回归分析可帮助我们估算出土高炉、土坯炉各自的真实产量。表2利用红星公社三大主要炼铁单位——松阳县炼铁厂、大东坝小土炉群、石仓乡——1958年10月19日至1959年1月18日间炼铁数据,采用最小二乘法模型 (OLS)分析投产土高炉、土坯炉数量对每炉日产量的影响。

表2表明,投产土高炉的数量虽然也与炉均日产量负相关,但这种关系在统计上不显著。而土坯炉每增加一座,整个单位的炉均日产量将显著下降26斤。考虑到各单位平均每日有3.8座土炉投入生产,这表明土坯炉的实际产量比土高炉要低近100斤。

土炉数量和炉均效率的反比关系清楚表明:大炼钢铁运动追求绝对数量,必然导致粗放型增长。作为有悠久传统的炼铁之乡,红星公社采用土坯炉来扩充产能,是迫于上级压力的无奈之举。松阳县其他公社还发动群众利用酒坛炼铁①《第二战役大捷巨型卫星上天 全县日产生铁二百零七吨》,《松阳报》1958年10月,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藏电子版,编号DSC01528。。相比土高炉的铁砂炼铁,利用酒坛进行的坩埚炼铁法技术落后,生产效率更低。

表2:每炉日产量与铁炉数量关系 (OLS)

粗放型增长的另一重证据来自于前述铁砂出铁率和燃料比两大指标。《生产日报表》的制作者也非常关注这两个指标,作出了一些记录。1820年石仓阙彤昌号铁炉与1955年南坑口毛铁炉的净砂出铁率均接近当地铁砂的实际含铁量,即60%左右。但据《生产日报表》记载,1959年1月5日用砂28143斤,产铁7543斤,铁砂出铁率只有27%。这一方面可能是洗砂工人片面追求数量,使得铁砂所含杂质多而导致的;但更有可能是土炉炼铁技术差,铁砂还原反应不充分的结果。在燃料比方面,1820年阙彤昌号铁炉能够做到1斤铁耗费1.09斤炭。而1959年1月5日,石仓乡炼铁用炭61738斤,产铁7543斤——烧掉8.4斤炭才能生产1斤铁。

粗放型增长还体现在各炼铁单位之间明显的效率差异方面。表2表明,在土炉数量相同情况下,相比松阳县炼铁厂,大东坝炉群的炉均日产量要低195.8斤,而石仓乡的炉均日产量则只低79斤。松阳县炼铁厂汇集全县工业技术力量;而石仓乡炉群虽与大东坝炉群一样都是因大炼钢铁而设的群众炼铁组织,但石仓乡的炼铁活动更为专业化。石仓乡平均每日投产土炉三座,其中茶排村铁炉是大炼钢铁运动中的“明星炉”。

图3:红星公社各单位高产炉情况

图3展示了《生产日报表》中记录的红星公社三家主要炼铁单位土高炉日产量的高产纪录及其时间。石仓乡茶排铁炉出现在高产炉名单上的次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11月21日还创造了日产1219斤的红星公社土炉纪录。茶排高产炉的容积仅有0.32立方米,其高产纪录却超过了容积达0.599立方米的炼铁厂高产炉,可见其效率之高。

茶排铁炉的成功应归功于当地民众200余年的炼铁传统,以阙氏家族为代表的传统铁业从业者的技术传承自然催生了“明星炉”。茶排村曾是清代石仓炼铁业的中心。1955年南坑口毛铁炉互助组中,阙氏工人就有九名,其中有炒杆师傅、炒铁师傅、修炉师傅等。1958年,阙氏族人为应对大炼钢铁运动,去南坑口请来帮助阙宗清炼铁的阙关善师傅的两个儿子主持此事①曹树基、蒋勤:《石仓冶铁业中所见清代浙南乡村工业与市场》,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北)2010年第81本第4分。。

综上所述,通过对《生产日报表》等材料的数据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1)土炉数量与单产存在显著负相关,尤其是土坯炉单产要比土高炉低100斤,或者说30%左右;(2)群众化炼铁的大东坝炉群与其他三家群众化炼铁单位,炉均产量大大低于专业化的炼铁厂与传统炼铁师傅主持的石仓铁炉;(3)大炼钢铁时期的出铁率与燃料比均低于传统炼铁时期;(4)石仓茶排铁炉利用传统技术,以小容量铁炉创造了高产纪录。

大炼钢铁运动的高指标与压力层层下压,导致地方干部群众只能关注绝对数量,进行粗放型扩张,并动员缺乏炼铁经验和技术的群众盲目投入到需要复杂技术与丰富经验的传统炼铁活动中去,导致生产效率下降。但是,红星公社的个案说明,传统炼铁业设立了炼铁的高标杆,传播了炼铁专业知识,使其他群众化炼铁单位相形见绌,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大规模群众炼铁运动的开展。在1958年12月19日《人民日报》宣布完成全年钢铁产量目标之前,红星公社就已经开始抛弃技术落后的土坯炉,并停办群众化炼铁单位。

(二)生产监控

生产效率方面考察的是不同生产技术、生产单位的炉均产量、出铁率以及燃料比,而生产监控则指向炼铁过程中的产量、质量与生产流程管理。大炼钢铁运动中,红星公社炼铁生产监控的特点是:上级压力加大时,质量监控弱化,而产量与流程监控则趋于严格。

在质量监控方面,《生产日报表》中有两个指标,即烧结铁和海绵铁。炼铁炉炼出的东西如果是矿渣、铁水搅在一起,渣铁不分,则称之为“烧结铁”。那些由于炉温不够高而未能充分还原的铁,含有杂质,凝固后质地酥松且有“气孔”,被称之为“海绵铁”。

1958年初至10月19日,红星公社已生产烧结铁3893斤。而之后的四个月,大东坝小土炉群汇报了五次总计433斤烧结铁,一次计20斤海绵铁;而汶东、横樟乡以及“中学生”这三家群众化炼铁单位全无烧结铁和海绵铁的记录。可见由于片面追求产量,红星公社不再严格监控质量。

在放松质量监控的同时,红星公社强化了产量与流程的监控。产量汇总从一日一报变成一日三报。11月13日开始一日四报 (每6小时),11月23日起又改成早、中、晚一日三报(每8小时)。12月,中央号召全国人民为实现钢铁产量翻番而冲刺②参见《决战意义的一月——十一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全国钢产量已达969万吨 山西、河南、山东、湖南、贵州、云南等省已提前超额完成了今年计划》,《人民日报》1958年12月5日。,一日三报执行得最为严格。12月19日产量达标之后,一日三报的记录开始时断时续。

木炭和铁砂的存量和当日耗费量是监控生产进度的重要手段。只有原料供应充足,才能确定投入多少座铁炉进行生产。《生产日报表》自记载的第二天 (10月20日),即有分单位的砂和炭的记录:

20日上午8时报,12时产量:1)石仓,6个炉,1131斤。(存)炭11500斤,沙11800斤。2)铁厂:5个炉,1200斤;钢 1650斤,2个炉。炭存3488斤,沙92700斤。3)炉群:3个炉515斤,沙4500斤,炭2100斤。 (合)计14个炉,2846斤铁。钢2个炉,计沙 [砂]109000斤。

据统计,《生产日报表》共计有60天记录了库存铁砂和木炭量。11月中下旬至12月底是追求完成炼铁目标的关键时期,因此几乎每天都有库存报告。库存木炭和铁砂的变动,配以生铁数量,按理可计算出炼铁效率,即出铁率和燃料比。可惜报表中未记录本日来炭、来砂数量,以及本日耗炭、耗砂数量,而只有最终库存情况。因此,效率监测只能依靠《生产日报表》记录者的计算①譬如上节所引《生产日报表》1959年1月5日记载的生产成铁所耗费的铁砂和木炭数量。。这从侧面说明,流程和产量监控的目的在于保证产量,而非保证效率。

此份《生产日报表》是红星公社内部监测用的报表,并非向上级汇报的最终数字。1958年12月31日,《生产日报表》的记录者在当日产量记录下方初步统计了年终总产量,并极可能将此数字上报给了县委:

向县委报14188斤净铁,另外废铁5100斤。

12-20至12-30,钢60756斤,全年钢382627斤,即191.3135吨。

12-20至12-30,铁86581斤,全年铁791913斤,即395.9595吨。

此处的钢与铁的总产量数字与红星公社的年度总结数据出入很小②年度总结中列出1958年铁产量是765589斤,钢产量是381127斤。参见《红星人民公社工农业生产一九五八年总结及一九五九年规划》,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1。。但为了冲刺年终产量,12月31日,炼铁厂、石仓乡和大东坝炉群三家单位共开动19个土高炉、18个土坯炉,生产的废铁比例较高,于是上报时隐瞒了5000斤废铁。在之前的统计表中,均无类似说明,改动标记也没有这一日多。可见红星公社的大炼钢铁管理者一直在用心统计产量,因此统计数字都处于合理范围,未出现极端产量与大浮夸情况。《生产日报表》记载基本可靠的另一个佐证是,石仓乡茶排土高炉创造的1219斤的高产纪录,与《松阳报》1430斤的高产“卫星”相比,差距不大③参见《先锋人民公社炼铁厂馒头炉放出二颗卫星》,《松阳报》1958年10月,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藏电子版,编号DSC01530。。

所以,红星公社在大炼钢铁当中的生产管理是有序和理性的。只不过,铁业传统并不能阻止干部为完成高指标而放松质量监控。巨大的政治压力下,干部们甚至在年末上报产量时以次充好。

(三)劳动力调配

通过监测铁砂和木炭库存可以关注原料供应情况。而原料供应是否及时,则与劳动力的调配有关。《红星公社一九五八年人员基本工资分级情况表》详细统计了1958年各个生产大队为每个劳动者确定工资等级、分配工种的情况。红星公社将所有劳动者的工资等级分为十级:最高是一级,5元/月;二至六级每低一级月工资减少0.4元;七至九级每低一级月工资减少0.5元;最低的十级是0.5元/月。根据各个部门劳动力的人数、工资数与工资分级表,笔者估算了不同等级劳动力在不同部门的调配情况。工作部门分为农业和非农业两类。非农业中又集中在炼铁相关行业,如铁厂、洗砂、烧炭、运输、修公路等。表中还有若干大队列出了详细的洗砂、烧炭、铁炉工作人员的名单。④《红星公社一九五八年人员基本工资分级情况表》,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6。

大炼钢铁时期,虽然红星公社的大部分劳动力留在农业领域,但仍有接近1/3的男性强劳力被抽调到炼铁相关部门。表3展示了石仓设立铁炉的五村、六村的劳动力调配及工资情况。两村总计有34人在铁厂工作,86人洗砂,37人烧炭,20人负责运输,共计177人,占全部劳动力的31.1%。两村农业部门的平均工资低于七级工资 (2.6元)。而运输部门劳动者的平均工资接近三级 (4.2元),多为男性强劳力。洗砂、烧炭者工资次之,接近五级 (3.4元)和四级 (3.8元)。

表3:石仓五村、六村劳动力调配及工资情况

传统土铁业生产是在冬季农闲时节开展的。红星公社发动群众大办钢铁的时间也始于10月中下旬。无独有偶,山西有两位县委书记提出“秋前采矿,秋后炼铁;秋前小搞,秋后大搞”和“从实际出发,左手抓钢,右手抓粮”的方针,让男性强劳力去采矿炼铁,妇女老人从事秋收①马卫平:《在大炼钢铁运动中被免职的两位县委书记》,《党史文汇》2011年第4期。。虽然他们一时蒙冤被撤职,但其做法确实保护了当地的农业生产。

大炼钢铁时期的劳动力调配,若能尊重传统铁业时期的经验,将大大降低对农业生产的影响。石仓乡两个村只抽调1/3左右的强劳力参与炼铁活动,并且红星公社在农闲季节才全力动员炼铁,说明传统铁业经验确实保护了当地的工农业生产平衡。

(四)基层管理者

无论是生产效率、生产监控还是劳动力调配,都离不开具体执行的人,即红星公社的当地干部。基层管理者的心态与表现是影响当地大炼钢铁运动特点的重要因素。

为应对上级布置的产量指标,红星公社管理者们逐渐放松了质量监控,一段时间内建造低效率的土坯炉,发动无技术的群众、学生参与炼铁。但与此同时,他们也组织炼铁厂工人和石仓乡民众展开专业化的炼铁活动,监控产量和流程,并在调配劳动力时尽量减少对农业生产的影响。这种紧张而有序的景象与大炼钢铁运动通常给人的“小、土、群”炼铁混乱无序的印象有很大差别。红星公社的管理者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面对上级摊派下来的高指标任务与炼铁产量提升困难之间的矛盾,他们如何应对?铁业传统又如何影响了他们的生产和管理行为?

红星公社大炼钢铁运动中的领导干部,大部分是年轻力壮、文化程度高、政治出身好的男性党员。他们多有合作社领导或部队管理工作的经验。因此,这是一批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本土的乡村精英。

《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公社小队长以上干部简历表》收录干部简历120份,其中有与炼铁相关干部的简历14份。具体而言,这14名炼铁干部全部来自松阳各村庄,其中11人服务于松阳县炼铁厂,另有炭窑指导员1人和服务各自村庄铁炉的炉长2人。政治面貌方面,13人是中共党员,平均党龄为3.5年。性别、年龄方面,有12名男性壮劳力,平均年龄仅为29岁,2名女性则分别担任炼铁厂的副业组长和洗衣组长。本人成分方面,贫农9人,中农4人,工人1人。家庭出身方面,农业10人,手工业3人②原表栏目即名为“家庭出身”。这一名词通常指土改后划定的、本人取得独立经济地位前或参加革命工作前的家庭阶级成分,如贫农、中农、富农、地主、小手工业者等。但不知何故,此14人均未按要求填答:8人填写“种田”,3人填写“手工业”,2人填写“农”,1人填写“家务”。。他们的教育程度要高于一般群众,其中高小4人,初小7人,文盲3人。在担任炼铁干部之前,这14人中有8人是原高级社的干部,4人是部队转业干部和复员军人,1人是原篾业社的领导。

面对炼铁的高指标,这些炼铁管理者心态矛盾,他们既要满足上级交代的任务,完成任务指标,又不愿意激进地开展大炼钢铁运动。这种矛盾心态首先体现在他们自填的“自我鉴定”一栏中的优点和缺点上①每份材料的笔迹都不同,不少人还敲上了私章,因此可以判定是自填。。优点方面,14名炼铁管理者全都填写了诸如 “工作负责”“苦干”“肯干”等有关工作态度的相对中性的评语;有五人比较积极地表示能保证完成任务,填写了诸如“做好自己工作”“胜利完成任务”等内容;只有两人略带激进色彩,说自己“大胆负责”“工作大胆”。缺点方面,面对“大跃进”高指标难以完成的困境,不少人选择“矮化”自己:有两人说自己“思想右倾”,有两人说自己“不够大胆”,有一人说自己“思想不开展,斗争性不强”。炭窑的指导员童某林更坦承“对于上级任务有时不能及时完成”。②《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公社小队长以上干部简历表 (三)》,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4。此处对人名进行了处理,用“某”代替名字的第一个字,下同。

这种矛盾心态在红星公社大炼钢铁运动的三位主要领导干部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大东坝炼铁厂正连长叶某法,古市镇人,11岁至24岁一直在古市篾业社做工,1956年入党,并自此担任“签字主任”,25岁 (1958年)调到炼铁厂担任正连长。他总结自己的优点是“工作积极、负责,在上级交给我的任务都能完成”,而自己的缺点是“在工作中不能大胆”。1958年11月30日,当叶某法填写此份干部简历表时,大炼钢铁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只有“大胆”才能“完成上级的任务”;而将“不能大胆”列为缺点,已说明他明显感受到“大跃进”高指标的压力。

炼铁厂办公室主任包某兴,横樟乡蛤湖村人,31岁,高小文化。他于1951年参军,之后一直在浙江军区警卫连当兵,1955年入党并担任班长职务,多次立功受奖,1958年回到家乡后即担任炼铁厂办公室主任。他的自我鉴定同样强调了自己“不够大胆”:“工作能吃苦,思想安定。对管理不够大胆,深入不够,性急躁,态度不够和气。”

红星公社的指导员刘某宝是松阳人,27岁,高小文化。1952年,他曾担任篾业社副主任兼生产委员,与炼铁厂正连长叶某法是篾业社的同事。刘某宝1953年至1957年参军,在此期间入党,并担任副班长。他自我鉴定的优点是:“在上级交给我的任务都能完成的,如有困难和领导想 [商]量和想办法来完成任务。”其缺点是:“在完成任务,如有困难就尽不出气,对群众的态度也不太好。”③《松阳县石仓公社一九五八年公社小队长以上干部简历表 (四)》,松阳县档案馆藏,档案号16-1-5。

三位主要领导的自我评价说明高指标的压力确实传递到了基层。高指标与压力型体制之下,面对大炼钢铁运动,他们发现原先可以“商量”的上级领导,突然间成了尽出难题的人。为此,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放弃质量和效率标准,而努力去追求上级要求的产量目标。但在追求产量的过程中,一个主要的困难就是“教育和发动群众”。炉长叶某元说自己“性格较强,教育群众不太耐心”,办公室主任包某兴说自己“性急躁,态度不够和气”。这是因为他们在试图教育和发动群众的过程中遇到了困难,只能发脾气来强压群众。

这些干部虽都受到手工业传统的影响,但并无炼铁经验。因此在专业化炼铁方面,红星公社出现了群众帮助干部的情况,石仓乡茶排村掌握传统炼铁的师傅创造高产纪录就是明证。

地方干部向来是上级和民众之间的缓冲。当上级的高指标压力遭遇具备一定专业化炼铁知识的民众时,红星公社的干部们难以激进地发动群众进行炼铁,只能努力在上级下达的指标与实际生产能力之间取得平衡。严格监控流程和产量,适当监测质量,成为他们的最终选择。由此,他们在红星公社组织了一场基本有序、较为专业化的大炼钢铁运动。

五、结 论

1958年的大炼钢铁运动以高指标为特点,压力层层向下传递,发动广大群众炼铁,导致严重的资源浪费。但在地方社会的实践过程中,依然存在某些形式的限制。有学者指出,大炼钢铁运动中,在那些保留了炼铁传统的偏远山区,民众利用当地的传统技术,成功地扩大了土铁生产①Donald Wagner,Scienceand Civilizationin China:Ferrous Metallurgy(VolumeV:11),p.79.。本文表明,红星公社的铁业传统一方面支持专业化炼铁活动,另一方面又限制了群众化炼铁活动。

在支持专业化炼铁活动方面,松阳县300年延绵不绝的炼铁传统储备了技术人员和有关信息,甚至生产工具。石仓乡由传统炼铁技术人员主持,获得了高产。传统铁炉的高产量强化了当地民众的自豪感,并且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专业化炼铁运动的发展和持续。而在限制群众化炼铁活动方面,当干部受到上级压力,不得不动员民众进行不切实际的炼铁活动时,会受到掌握、了解此方面信息的民众的质疑,发动群众的难度较大,激进的群众化炼铁活动最终难以为继。

1958年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基层社会的干部群众并非全然“随波逐流”。虽然土改、合作化、反右派等一系列政治运动重塑了乡村的组织基础和精英结构,但本文发现,对高压政策的消极抵制,首先来自于新的精英群体,即合作社干部和转业退伍军人等。深受手工业传统影响的红星公社干部们,通过将“不能大胆”“不够大胆”,以至“思想右倾”归为自己缺点,仰仗自己新精英身份,在努力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的同时,同样努力地保护着本乡本土民众的利益。这大概是“大跃进”中乡村民众利益的最后一层“保护网”了。

不过,历史总是充满了吊诡的现象。石仓乡茶排铁炉在大炼钢铁运动中大放异彩,这给石仓人带来了充满骄傲的回忆;但茶排民众认真炼铁,为其他铁炉设立标杆,却未从中获得相应的回报。例如,洗砂工作进度过快,挖铁砂时发生山体滑坡,两位村民不幸遇难。又如,为了凑产量,石仓人引以为傲的武举人阙进璋练武用的大刀和弓箭,在运动中被拿去炼了铁。再如,大炼钢铁运动确定了工资等级,可1958年只发了一个月的工资。②2013年8月2日笔者在松阳县大东坝镇六村采访王林根、阙龙兴的记录。更重要的是,大炼钢铁狂潮很快过去,1959年4月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纠正“左”的错误,浙江省走上发展专业化钢铁企业的道路,松阳县也不例外③浙江省确定12家县市钢铁重点企业,其余钢铁企业“有计划、有步骤地停止生产”。参见《中国共产党浙江历史大事记 (1949年5月—1993年12月)》,第92页。为提高炼铁厂洋高炉的生产能力,松阳县也开始寻找煤矿,并于1959年在靖局毛弄建立了地方国营松阳煤矿,年设计生产能力达6万吨。参见《松阳县志》,第205页。。曾在1958年支持当地发展专业化炼铁、限制当地群众化炼铁的石仓传统铁业,自此彻底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本文作者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讲师 上海 200240)

(责任编辑 赵 鹏)

The Traditional Iron Industry and the Iron-Making Movement in Song yang County,Zhe jiang Province

Jiang Qin

This paper,using the archives and folk documents in Song yang county,Zhe jiang province,investigates the iron-making movement in Hong xing commune. Hong xing commune carried out the specialized iron-making,and at the same time,carried out the mass iron-making under the higher yield pressure from the higher level,such as building adobe furnaces with lower efficiency,and strengthening process monitoring but loosening quality control. Shicang township,under the jurisdiction of Hong xing commune,had a long tradition of iron-making,which supported the local cadres and masses to carry out the specialized iron-making using the traditional technology,and restric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ass movement of iron-making through establishing the benchmark.Thereafter,the local cadres influenced by the traditional handicraft industry,organized the masses to carry out an orderly and specialized iron-making movement.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中国近代土铁业中的技术、市场与国家” (14YJC770014)的阶段性成果。

D232;K271

A

1003-3815(2015)-10-0109-13

·探索与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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