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国际、斯大林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
——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中心的考察
2015-01-30王树林
王树林
共产国际、斯大林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
——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中心的考察
王树林
共产国际、斯大林在国共之间寻求平衡,设计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要求中共放弃苏维埃革命,联合蒋介石南京政府抗日,避免国共关系破裂,同时对国民党保持警觉性和独立性,注重发展中共的力量。中共党内对国共合作抗日达成共识,在国共关系和军事战略方针等问题上存在分歧,争论的焦点是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问题。中共探索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成果最终获得共产国际、斯大林的赞同和认可。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得以部署抗日战争的总体战略,这既是中共与共产国际沟通与协调的结果,又是中共党内斗争达成妥协的产物。
共产国际;斯大林;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关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探讨毛泽东在中共党内的领导地位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等问题,而对共产国际、斯大林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关系的研讨相对薄弱①罗平汉: 《1937年“十二月会议”上毛泽东的“孤立”及原因》(《党的文献》2012年第6期)、金冲及:《从十二月会议到六届六中全会——抗战初期中共党内的一场风波》(《党的文献》2014年第4期)、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高华: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2年)等论著分别从不同角度对共产国际、斯大林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将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作为研究对象,从背景到主题转换是一个突出问题。本文拟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中心,主要探讨以下三个问题:一、共产国际、斯大林为中共设计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的思想和内涵;二、共产国际、斯大林在中共党内斗争中的角色和作用;三、共产国际、斯大林对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部署抗日战争总体战略的指导和帮助。
一、共产国际、斯大林为中共设计新方针
共产国际、斯大林设计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历史范畴,其主导思想是中共放弃苏维埃革命,转而采取联合蒋介石南京政府抗日的政策。共产国际新方针的提出和中共政策的转变,经由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逐步得以实现。
20世纪30年代初,反对法西斯的斗争成为共产国际的历史重任。1935年,共产国际七大确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策略方针。在共产国际的指导和帮助下,中共提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基本策略。1936年中共逐步实现从“抗日反蒋”到 “联蒋抗日”的政策转变。1937年1月19日,针对中共党内在处理西安事变善后事宜中存在“同蒋介石和南京达成的协议本身被看作是蒋介石和南京的投降”,而“同西安人的合作被当作是反对南京的同盟”的倾向,共产国际认为中共的政策虽已转变却并不彻底,通过排除蒋介石和推翻南京政府的办法来建立统一战线的方针是不正确的。中共应该实行的方针是支持国民党和南京政府所采取的一切旨在反对日本侵略的措施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270—271页。。共产国际清楚地认识到,只有中共同蒋介石国民党合作,才能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1937年初,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中共就苏区改制和红军改编问题同国民党谈判。鉴于中国事态的发展和中共策略的变化,1月20日,共产国际提出中共苏区“从苏维埃体制转变为在民主基础上的人民革命管理体制”的建议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274页。。中共中央根据共产国际提议,由张闻天草拟给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电,明确提出:在全国范围内停止推翻国民政府之武装暴动方针;苏维埃政府改名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直接受南京中央政府与军事委员会之指导;在特区政府区域内实施普选的彻底的民主制度;停止没收地主土地之政策,坚决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共同纲领③《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8—39页。。这是对国民党的重大原则性让步,意味着中共将放弃苏维埃革命政策。2月5日,共产国际致电中共中央,建议“暂时不发表关于我们苏区政策作哪些根本改变的具体声明”,担心中共的政策变得太急、走得太远,党内外的多数人难以理解和接受。尽管如此,共产国际按照斯大林的意见仍然采纳了中共的建议。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282页;参见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第62—63页。2月10日,中共中央正式发表给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电,第一次公开提出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的条件。3月5日,共产国际致电中共中央,提出以中共给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电和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相关决议为基础,“调整两党之间的关系和两党在准备和实行联合抵抗外来侵略者方面的合作关系”⑤《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284页。。共产国际指示精神为中共从苏维埃革命政策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转变提供了基本遵循。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8月10日,共产国际召开专门会议讨论中国局势和中国党的任务。王明的报告认为,中国目前的中心问题是“在国共合作的基础上建立全中国反日各党派的抗日大联合”,进而建立全中国统一的国防政府和全中国统一的民主共和国,并建立包括有中国各种武装力量在内,“而同时有统一指挥、统一纪律、统一供给、统一武装以及对敌作战有统一军事计划的全中国统一的国家军队”。只要蒋介石国民党“将其政策坚决地向对外争取民族独立,对内实行民主制度和改善人民生活的方向转变”,中共准备承认国民政府在全中国的统治地位。⑥周文琪、褚良如编著:《特殊而复杂的课题——共产国际、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关系编年史 (1919—1991)》,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4页。
季米特洛夫同意王明的意见,强调中共曾为建立中国的苏维埃和苏区而斗争,现在需要在政策和策略上“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中国的问题已经不是搞苏维埃的问题,而是保卫中国人民使之免受日本帝国主义侵吞的问题。中共的任务是为争取在民主基础上团结中国人民的力量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而斗争。同时,在苏区改制和红军改编政策的变动中,中共面临蒋介石的“手腕和权术”“包围策略”等困难和危险。中国红军是一支农民军队,中共党内工人比例不大。中国党的文件中的一些方针含有使中国党和党的干部“堕落、从思想上解除武装的危险性,并可能导致某种涣散”。因此,“需要有对国际形势很有研究的新人来帮助中共中央”。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第1—4页。
根据会议决定,共产国际执委会致电中共中央,提出了关于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和策略的基本原则以及十项政治纲领②周文琪、褚良如编著:《特殊而复杂的课题——共产国际、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关系编年史 (1919—1991)》,第325页。。共产国际在强调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重要性的同时,又非常担心中共在政策的急剧转变中出现失误。因此,季米特洛夫决定派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中央政治局委员王明、康生等回国加强中共中央的领导力量,切实贯彻共产国际的新方针。
共产国际新方针出台之际,中共中央也在探索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策略问题。张闻天和毛泽东强调统一战线中的领导权,主张对国民党采取既“联合”又“孤立”的双重方针,代表当时中共党内的主流思想。9月下旬,针对中共党内在国共合作中出现无原则迁就国民党的倾向,中共中央提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即投降主义——即将成为全党的主要危险”。季米特洛夫致电中共中央,提醒中共中央领导人在统一战线和国共合作问题上,要提出适当的口号与要求,不要太高太左;要坚持以现在抗日的国民政府为基础建立统一的国防政府,不要设想另外建立各党派联合政府;要树立国共长期合作,在三民主义基础上共同实现议会制的民主共和国的思想,不要作一时打算和提出社会主义的目标;对国共合作要坚持“互相帮助、互相发展”的原则,不要提出谁领导谁的问题。同时,季米特洛夫还要求中共中央注意摆正抗日与民主、民生的关系。③周文琪、褚良如编著:《特殊而复杂的课题——共产国际、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关系编年史 (1919—1991)》,第327页。
10月10日,共产国际通过关于中共问题的专门决议,重申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意义,认为坚定不移地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尽力全面加强这一战线,“是战胜日本军阀的一个最重要条件”。共产国际要求中共在政治、军事方面和在新的工作方法上重新教育老干部,从群众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和领导人中提拔新干部;强调中共必须采取措施保持红军的战斗力,团结一致和绝对忠实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赢得人民的信任和在其他军队中的影响;提醒中共最大限度地提高革命警惕性,防止各种敌对势力在党内的破坏活动和恐怖手段。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9—10页。
11月11日,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王明、康生、王稼祥等在克里姆林宫会谈,从中国革命的战略高度规划了中共在抗日战争中的任务和方针。首先,中国党革命的任务,就是“为中国人民的独立进行必胜的战争”,争取自由的中国,反对日本占领者。斯大林提出,“中国人应当用什么方法与外部敌人进行战斗,这是决定性的问题。当这场战斗结束时,就会出现他们应该用什么方法进行内战的问题”。中国现阶段的抗日战争是民族革命,为争取民族独立和自由而进行的斗争。“现在很少有机会谈论中国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问题”。中共进行阶级革命是抗日战争结束后的事情。其次,中国党的政治方针,“最基本的是融入全民族的浪潮并参与领导”,而且“最主要的是战争,而不是土地革命,不是没收土地”。斯大林认为,中国共产党人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过去是没收一切,现在是什么都不没收”,要求中共“必须规定捐税以满足战争需要”。再次,关于中国党的军事战略方针,斯大林指出,八路军应该有30个师,而不是3个师。“这可以通过组建预备团来充实现有师的形式做到”。另外,“既然八路军没有炮兵,他的战术就不应该是正面进攻,而应该是迷惑敌人,诱敌深入,从后方袭击敌人。应该炸毁日军的交通线、铁路桥”。①《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13—15页。斯大林在谈话中强调中共党内要搁置理论争议,共产党要积极参加抗日战争并争取领导权,进而将中共如何在抗日战争中发展壮大最基本、最核心的问题几乎是逐一点拨到位,比共产国际决议更具有战略指导性和实际操作性。
11月14日,王明、康生等启程回国。同日,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会议上着重提出,由于共产党力量弱小,因此在国共统一战线中不要提谁占优势、谁领导谁的问题。应当运用法国共产党组织人民阵线的经验,遵循“一切服从统一战线” “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原则,努力在政治上影响国民党,做到共同负责、共同领导、共同发展,不要过分强调独立自主。②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会议上的发言(1937年11月14日)。转引自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 (1893—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05页。
共产国际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的出发点是反对法西斯侵略,落脚点是维护苏联安全利益。面对德、意、日法西斯战争威胁,苏联需要在东方寻找拖住日本的力量。鉴于中共和红军力量比较弱小,斯大林选择了蒋介石。他指出,由于日本人对蒋介石军队轻而易举的胜利,在中共党内一些人中产生了一种错误认识,即“如果日本人粉碎蒋介石,那么中国共产党人便能左右国内局势并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去”。斯大林最担心的是,蒋介石一旦感到有丧失政权的危险或者苏联和西方大国拒绝援助时,他就会寻找同日本人妥协的途径。蒋介石同日本人合力对付中共,中国红军将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③〔苏〕瓦·伊·崔可夫著,万成才译:《在华使命——一个军事顾问的笔记》,新华出版社,1980年,第35—36页。因此,斯大林在抗日战争中采取军事上援助蒋介石抗日、政治上扶植中共发展的两面政策,尽力维持国共合作以抵抗日本侵略,从而保障苏联远东地区的安全。
共产国际为中共设计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未能摆脱欧洲共产主义运动“城市中心论”的思维模式,其中“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主张亦不符合中国国情。但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即,共产国际提出中共放弃苏维埃运动,为党和红军赢得了休养生息以重新积聚力量的机遇。共产国际要求中共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同国民党合作抗日,避免国共关系破裂,同时提醒中共在统一战线中保持警觉性,争取社会各界群众,发展党和红军的力量;要求中共加强党内团结,注重党员干部的思想教育,这些对于维护中国抗日战争大局,发展中共及其领导的人民革命力量,加强党的建设,具有战略性的指导意义。斯大林关于中共革命任务、政治方针和军事战略的论述,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初期中共理论准备不足的短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为中共由苏维埃革命向抗日民族战争转变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政策支持。
二、共产国际、斯大林与中共党内的分歧和争论
按照共产国际指示和斯大林谈话精神,中共积极实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然而,中共党内对如何贯彻执行共产国际新方针的意见却不尽一致,其中的分歧主要是在国共关系和军事战略方针两个问题上,争论的焦点是中共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是否坚持独立自主原则。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中共党内分歧和争论的背景逐渐转换为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探讨和解决的主题。
抗日战争伊始,红军出兵问题即引发了中共党内关于国共关系和军事战略方针的争论。8月22日至25日,洛川会议对国共关系和红军作战方针问题展开讨论。毛泽东认为,统一战线正在成熟中,中共应对国民党继续有原则地让步,采取不决裂的方针,在政治和组织两方面保持党和红军的独立性。共产党在统一战线中必须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对国民党要保持高度的阶级警觉性。“红军主力全部出动要依情况决定”。④毛泽东在洛川会议上的报告记录 (1937年8月22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15页。张闻天指出,“红军是党军”,“在指挥问题上应是独立自主的原则”。红军的影响并不靠出得快来决定,要看清革命的基本利益。只有中共在抗战中取得领导权时,抗战胜利才能得到保障。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张闻天选集传记组编、张培森主编:《张闻天年谱 (1900—1941)》上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489页。其他与会者从不同角度提出一些个人看法,“有的说到我们所提倡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实行时不好变化得太快”;“有的说到仍应委曲求全,力争抗战胜利”;“有的说到绝对的独立自主不易实行”,等等②张国焘: 《我的回忆》第3册,东方出版社,1991年,第389—390页。。在国共关系问题上,洛川会议决定集中反映了毛泽东和张闻天的意见。而在红军作战方针问题上,毛泽东坚持红军的战略方针是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周恩来认为“还是运动游击战好”;任弼时提出红军应该采取“独立自主的山地运动游击战”;彭德怀则强调“游击战和运动战是密切不可分开的”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周恩来年谱 (1898—1949)》(修订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386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任弼时年谱(1904—1950)》,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346页;王焰主编:《彭德怀年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79页。。可见,当时中共党内未能达成共识。
抗日战争爆发时,整个局势尚不明朗。洛川会议制定全面抗战路线和抗日救国十大纲领,鲜明地提出中共的抗战主张,这本身就是在统一战线中坚持独立自主并争取领导权的政治宣言。8月27日,中共中央召开专门研讨统一战线问题的座谈会。毛泽东强调,在统一战线中,有一个是共产党吸引国民党,还是国民党吸引共产党的问题。“两党之间互相吸引的问题,要在斗争中解决。”“统一战线建立后,主要危险是右倾机会主义。”④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记录(1937年8月27日)。张闻天认为,“目前投降主义危险在增长。统一战线愈发展,右倾危险性愈要增长”,反对在统一战线中的右倾投降主义⑤洛甫 (张闻天)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记录 (1937年8月27日)。。事实上,在国共合作抗日的情况下,蒋介石统制中共的企图和削弱红军的政策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而中共内部在统一战线问题上无原则迁就国民党的倾向依然存在。及至11月间上海、太原相继失守,抗日战争呈现危局。毛泽东尖锐地提出中共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争取领导权的问题,号召“在党内,反对阶级对阶级的投降主义”,“在全国,反对民族对民族的投降主义”⑥《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1—396页。。共产国际曾提醒中共在国共合作中要对国民党保持警惕,但抗日战争爆发以来,中共的政治主张和纲领口号,在共产国际看来显然有“左”倾的嫌疑。这也是季米特洛夫派王明回国帮助中共中央的背景和动因。
12月9日至14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 (史称“十二月会议”),王明借传达共产国际新方针之机,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提出一系列观点和主张:
(一)中共要承认国民党在全国是领导的优势力量,不能急于提出无产阶级领导问题,“而是共同负责共同领导”。中共过去太强调解决民主、民生问题,没有把握 “一切为了抗日”“一切服从抗日”的原则;过分强调独立自主,没有采取“一切经过统一战线” “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方针。因此,王明提出“抗日高于一切” “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口号。但是,他坚持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各党派保存政治上和组织上的独立性,“共同纲领外,各有不同的主张,各有不同的组织”。国共“磨擦可能在总目标下减弱而不会消灭,可以因力量的不同而在民主原则下解决谁占优势的问题”。⑦王明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记录 (1937年12月9日);王明:《如何继续全国抗战和争取抗战胜利呢?——在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大纲》 (1937年12月9日), 《王明言论选辑》,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41页。王明对统一战线和国共关系的见解与9月间、11月14日季米特洛夫讲话精神是一致的。
(二)中国革命目前的任务是国共合作抗日,将来的前途是社会主义。王明提出,中共“现在革命的主要任务是打击日本帝国主义”,“革命的目的是建立民主共和国,而不是苏维埃”。中共同国民党合作抗日,抗战胜利共同建立新中国。这是新式的民主共和国,而不是非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国家。他进一步指出,“我们是中国的主人,中国是我们的,国民党是过渡的,我们必须拿住国民党抗战到底,对国民党带教育的态度,但不要表现出来”。“对于革命前途问题,我们对外说中国抗战胜利是民主共和国,而我们自己要明白,中国将来是由民族阵线转到人民阵线最后到社会主义的胜利”。①王明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记录 (1937年12月9日);王明:《如何继续全国抗战和争取抗战胜利呢?——在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大纲》 (1937年12月9日),《王明言论选辑》,第540页。王明对中国革命前途的看法和见解,基本符合11月11日斯大林谈话精神。
(三)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基础上建立全中国统一的国防政府和国防军队。这是王明8月10日在共产国际专门会议发言的主要观点,季米特洛夫曾表示赞同。王明主张中共“对政权问题,不要提出改造政权机构,而是要统一的国防政府”;“对于中国的军队不是说旧军队不行,要改造旧军队,这是不策略的口号”。“要拥护统一指挥。八路军也要统一受蒋指挥”。“红军的改编不仅名义改变,而且内容也改编了”。“八路军新四军是要向着统一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分裂军队的统一”。同时“要保存红军的独立”;中共要将军队扩大到30万,但方式上不要使国民党害怕。王明进而提出建立全国统一的群众组织,中共要取得合法地位,“利用合法来组织群众”,否则无法扩大统一战线。②王明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记录 (1937年12月9日);王明:《如何继续全国抗战和争取抗战胜利呢?——在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大纲》 (1937年12月9日),《王明言论选辑》,第536—538页。这与10月10日共产国际决议精神大体一致。
(四)在军事战略方针问题上,王明从全国抗战的军事方针出发,认为“没有统一的国防军与统一的正规军是不能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游击战争不能战胜日本”。③王明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报告记录 (1937年12月9日)。而11月11日斯大林谈话提出,在装备和技术落后的条件下,八路军作战方针是采取游击战。王明对中共游击战争在中国抗日战争中战略地位的认知显然是他个人的观点。
从总体上讲,王明的报告一部分体现了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关于国共合作抗日,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指导思想,一部分是他个人的观点和主张,主要是针对洛川会议以来中共中央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提出反对意见,尤其是反对中共公开批评国民党“片面抗战”,倾向于拥护蒋介石和迁就国民党,维持国共合作抗日的局面。
十二月会议加剧了洛川会议以来中共党内的分歧和争论,王明的意见“占上风”。毛泽东同意王明报告的基本精神,明确表示过去中共在实际工作中确有狭隘和不够策略的地方,统一战线工作总的方针要适合团结御侮,“目前应该是和为贵”。他同时强调指出,国民党与共产党谁吸引谁这个问题是有的,不是说要将国民党吸引到共产党,而是要国民党接受共产党的政治影响。他坚持认为,抗日战争总的战略方针是持久战,红军的战略方针是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洛川会议战略方针是对的”。④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记录 (1937年12月10日、12日)。刘少奇则提出“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口号须要具体解释⑤刘少奇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记录 (1937年12月12日)。。而大多数与会者对洛川会议以来中共中央的统战工作做了自我批评。十二月会议虽未形成最终决议,但中共中央还是按照会议精神开始工作。12月28日,中共提交共产国际的报告表示,政治局会议“一致地接受了国际的指示,检查了过去统一战线工作中一些经验教训,纠正了在实际工作中的某些偏向,使统一战线政策有了新的发展”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4册,第772页。。事实上,中共党内的分歧和争论一直持续到中共六届六中全会。
十二月会议之后,中共中央派出王明、周恩来等前往武汉同蒋介石会商国共合作事宜,并向共产国际汇报国共谈判情况。1938年1月9日,季米特洛夫致信斯大林并转呈中共的电文称:“1.目前国民党没有收到共产党人关于参加政府的任何请求。国民党表示希望请共产党人派自己的人参加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群众运动和工会,但就这个问题没有提出任何具体措施。2.国防全会,包括各党派的代表,在战争时期以有限的形式表达人民的意见。”①《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21页。2月17日,斯大林指示: “支持政府,但是不参加政府——这必须是我们在当前阶段的立场。”至于中国统一战线的组织形式,斯大林提出两个方案:“(1)国民党和共产党联盟; (2)建立由国民党和共产党组成的民族革命联合会 (其他党派参加),联合会不要加入共产国际。”②〔保〕季米特洛夫著,马细谱等译:《季米特洛夫日记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4页。国民党提议在国共两党外组织共同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毛泽东主张中共赞助三青团作为国共合作的组织形式,王明对中共加入三青团持谨慎态度。直至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毛泽东仍认为国共合作的最好形式是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但蒋介石拒绝中共党员跨党加入之方式且坚持两党合并,国共谈判无果而终。③参见《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28—630页;《周恩来年谱 (1898—1949)》 (修订本),第436—437页。由此,斯大林设计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组织方案被束之高阁。
1938年1月间,国民党在武汉掀起所谓的“一党运动”,中共党内开始警觉起来。2月27日至3月1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 (即三月政治局会议)。王明认为,蒋介石国民党不承认国共合作,中共“过去的宣言在词句上是太让步了”;主张“各党派的联盟,有共同的纲领,允许党的独立存在”;坚持中共要拥护统一的中央政府,不能反对国民党只要一个军队的口号;提出“实行以运动战为主,配合以阵地战,辅之以游击战的战略方针”④王明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记录 (1938年2月27日、28日);周国全、郭德宏、李明三著:《王明评传》,安徽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29—331页。。毛泽东则认为,为争取国民党继续抗战,合作形式将来可采用民族联盟或共产党员重新加入国民党,但要保证共产党的独立性;强调抗日战争的长期性,提出中国抗战应有战略退却,“保存实力到最后便能取得最后的胜利”⑤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记录 (1938年2月 28日);《毛泽东传 (1893—1949)》,第512—513页。。张闻天重申,历史决定了国共两党需要合作,但是合作中存在着两党争取领导权的问题。 “必须时时保持戒心”,“同时也要发展自己的力量”。⑥洛甫 (张闻天)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记录(1938年2月28日); 《张闻天年谱 (1900—1941)》上卷,第546—547页。王明坚持十二月会议方针是正确的。毛泽东表示:“关于统一战线与党的问题,我同意王 (明)、周(恩来)意见。”⑦郭德宏编: 《王明年谱 (1904—197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382页。王明意见再次“占上风”。毛泽东提议王明留延安工作不再去武汉,但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决定:“王明同志同凯丰去武汉,王明同志留一个月再回来”。王明直到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召开才回到延安。3月11日,王明撰写的《三月政治局会议的总结》,未经请示中央书记处公开发表。毛泽东将其视为一个纲领,非常之恼火。⑧郭德宏编: 《王明年谱 (1904—1974)》,第382、385页。
从十二月会议到三月政治局会议,王明在中共党内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解释的话语权和对中央政治局决策的影响力显然处于优势地位。在主持长江局工作期间,王明以中共中央或毛泽东名义发表的宣言、谈话和文章,其中不乏正确的意见和主张,但在未经中央书记处批准或毛泽东同意的情况下,这是违反中共党内组织纪律的行为。抗日战争初期,中共领导人分散各地,在武汉的政治局委员人数经常超过在延安的人数,王明借助中共党内权力运作中遵从中央政治局委员多数人意见形成决议的组织规则和程序,挑战中央书记处和毛泽东的权威。长江局直接向华中、华南以及华北等地发出指示,给人留下欲与中央书记处试比肩的印象。例如:1938年1月28日,王明等代表长江局批评中央书记处未经国民党备案即在华北成立晋察冀边区政府⑨郭德宏编:《王明年谱 (1904—1974)》,第375页。,为“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口号作出最好的注脚;3月21日至4月2日,王明将自己起草的《中共中央对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提议》送交国民党,而对中央书记处发来的《中共中央致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电》置若罔闻,①郭德宏编: 《王明年谱 (1904—1974)》,第386—388、392页; 《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5册,第219—221、222页。以个人意见作为中共中央意见来处置国共关系;7月间,王明不同意毛泽东《论持久战》的观点,借口文章太长而拒绝在《新华日报》刊发,中央书记处的决定在长江局殊难执行②郭德宏编: 《王明年谱 (1904—1974)》,第411—412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王明长期滞留苏联,对中国革命缺乏切身体验和感受,在中共党内亦缺乏根基和历练,从他回国后的言论和做派即可见一斑。这种情况共产国际是了解的。季米特洛夫派王明回国的本意是希望他帮助中共切实贯彻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曾告诫他“回中国去要与中国同志关系弄好”,“要以谦逊的态度尊重党的领导同志”③参见金冲及:《从十二月会议到六届六中全会——抗战初期中共党内的一场风波》,《党的文献》2014年第4期。。王明本人是共产国际代表但并不能代表共产国际,而他却以莫斯科的代言人自居,与毛泽东主持的中央书记处闹意见分歧和搞组织独立,从而造成中共党内政出多门的混乱局面,这显然违背了共产国际的初衷。“解铃还须系铃人”,中共中央究竟应该在谁领导下开展工作,需要共产国际作出选择。
中共党内在国共关系和军事战略方针上的分歧其实就是在统一战线中是否坚持独立自主的问题。因为中共军事战略方针的确立不仅受制于抗日战争的格局,而且与统一战线中国共关系的状况密切相联。王明从维护共产国际理论权威和苏联安全利益出发,注重中国政权和军队的统一,不惜迁就国民党以维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然而国共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实际上无从消弭;毛泽东站在维护中国革命切身利益的立场上,关注中共及其军队的生存和发展,强调中共在统一战线中独立自主并争取领导权,然而国强共弱的现状难以迅速改变。抗日战争爆发以来,在贯彻实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的过程中,中共事实上奉行“以和为贵”的理念,对国民党既联合又斗争,坚持独立自主原则。中共中央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究竟正确与否固然是由实践来检验,但同时也需要共产国际进行认定。
三、共产国际、斯大林为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确定基调
抗日战争新阶段来临,国共关系出现逆转。根据王明提议,三月政治局会议决定派任弼时前往莫斯科,向共产国际说明中国抗战和国共关系的情况。中共希望通过沟通和协调,争取共产国际的帮助和支持。
1938年四五月间,任弼时代表中共中央向共产国际递交的报告,详尽地阐述了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现状④1938年4月14日,任弼时向共产国际提交《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与中国共产党的工作和任务》的书面报告大纲,5月8日拟定书面报告大纲的口头说明和补充,5月17日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会议作报告。。报告指出,中共过去“对统一战线的认识还有某些不足的地方,工作方式上存在着缺点”。十二月会议以来,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有了许多进步与发展。中共认定,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不仅是党的策略上的改变,而且是战略性质的改变,与苏维埃革命时代的任务有基本上的改变;统一战线的基本条件是抗日,“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抗日”,民主、民生均在其次;在统一战线中,各党派是互相帮助,互相发展,共同领导,共同负责,不应该有谁投降谁、谁推翻谁的企图。在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下,解决与和缓内部的矛盾与磨擦;在统一战线中,党应保持组织上的独立与批评的自由。但批评应是善意的,反对投降主义与关门主义。国共之间某些磨擦在十二月会议以后逐渐减少,“使统一战线得着发展与成绩”。⑤任弼时:《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与中国共产党的工作和任务》(1938年4月14日),《文献和研究》1985年第4期。报告认为,国共合作中的困难和障碍来自国民党的“自大主义”和对中共的“仇视观念”。国民党竭力要削弱共产党的力量,甚至企图“吞并”共产党,使其成为国民党的一个派别。⑥《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57—58页。报告提出,加强和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中共在抗日战争中的中心任务,尽力巩固中共的领导力量,使共产党和八路军在抗日战争中能够起更大推动和领导作用。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坚持必要的批评与斗争,以推动并帮助国民党进步。①任弼时:《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与中国共产党的工作和任务》(1938年4月14日),《文献和研究》1985年第4期。
任弼时的报告大纲暨补充说明,既有共产国际、斯大林的思想、观点,又有王明、张闻天、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的见解、主张,在突出强调十二月会议精神的同时,集中反映了中共探索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积极成果,因而为共产国际所接受和认可。6月11日,共产国际就中共报告通过的决议认为,中共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中共在复杂和困难条件下所灵活实行的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转变,致使国共两党重新进行合作,使各民族力量团结起来与日本侵略者作斗争”。共产国际决议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是也不能是以限制参加这一战线的政党在政治上和组织上的独立性为目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治基础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国共合作“使共产党人有责任在切实实行孙中山进步原则方面对国民党施加影响”。“大胆地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仅不排除,而且首先要求全面地在政治上和组织上加强共产党本身”。中共应该特别注意党内团结和集体领导,加强党员干部的学习教育;应该加强和扩大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战斗力,“进一步开展敌后的游击运动”, “建立一些游击运动的基地”;“应特别注意克服一切想把八路军和新四军孤立起来的企图”。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97—101页。共产国际为国共合作设置的前提意味着,中共在统一战线中并非是无条件迁就国民党,而是要通过加强中共党及其军队的建设来保障国共合作。至此,共产国际与中共中央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策略方针问题上达成基本共识。③关于任弼时向共产国际提交的报告,有的学者认为是“依据张闻天、毛泽东等人意见”(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68页)。有的学者提出,任弼时肯定王明及其思想观点, “只是策略手段”,“目的是要尽量消除共产国际对毛泽东的怀疑”,力争共产国际批准中共的报告大纲 (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第143页)。有的学者认为,任弼时赴莫斯科就中共党内解决王明问题寻求共产国际的认可和支持比较顺利,是“因为主要分歧本来并不在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之间存在”(金冲及:《从十二月会议到六届六中全会——抗战初期中共党内的一场风波》,《党的文献》2014年第4期)。
六七月间,季米特洛夫同王稼祥和任弼时会谈,就中共党内团结和中共领袖人选问题发表意见,提出:“在领导机关中要在毛泽东为首的领导下解决,领导机关中要有亲密团结的空气。”④王稼祥:《国际指示报告》(1938年9月),《文献和研究》1986年第4期。李维汉回忆说:“季米特洛夫的话在会上起了很大作用,从此以后,我们党就进一步明确了毛泽东的领导地位,解决了党的统一领导问题。”⑤李维汉:《回忆与研究》 (上),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第416页。
8月初,王稼祥回国向中共中央传达了共产国际和季米特洛夫的指示意见。根据共产国际决定和季米特洛夫建议,中共七大不在计划时间内召开,而是召开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9月29日至11月6日,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在延安召开。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成功离不开共产国际的指导和帮助。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预备会上,毛泽东说:“共产国际的指示是这次政治局会议成功的保证,同时又是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和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指导原则。”⑥《毛泽东年谱 (1893—1949)》中卷,第90页。在中共七大上,他又说:“如果没有共产国际指示,六中全会还是很难解决问题的”。毛泽东将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与遵义会议相提并论,对其历史地位给予高度评价:“六中全会是决定中国之命运的。”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在七大的报告和讲话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231页。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从政治上、组织上、军事上等全面部署中共在抗日战争中的总体战略,既是中共与共产国际沟通与协调的结果,又是中共党内斗争达成妥协的产物。
(一)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重申坚定不移地贯彻实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同时选择性地接受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关于统一战线和国共关系问题的具体策略口号,共产国际肯定和支持中共的政治路线。毛泽东的政治报告按照共产国际决议精神,吸收王明的部分思想和观点,承认“抗日战争的进行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组成中,国民党居于领导与基干的地位”,号召全国全体一致诚心诚意地“拥护蒋委员长,拥护国民政府,拥护国共合作”,宣示中共愿与国民党不但合作抗日而且合作建国,从而突出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关于“长期抗战,长期合作”“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抗日”的指导思想①《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5册,第603、611页。。王明的会议发言同意毛泽东的政治报告,同时重提“一切经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口号,并且通过移花接木的方式指称这是毛泽东和张闻天的意见②《王明言论选辑》,第594、629页。。在探讨总结抗日战争实践经验的过程中,中共领导层对处理国共关系实行“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方针提出异议。毛泽东在会议的结论中肯定刘少奇对“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批评意见,要求中共“大大地反对投降主义”,强调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坚持独立自主原则,提出应对国民党采取一系列“斩奏”策略③《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38—540页。。王明起草的政治决议,表达了中共“一切服从抗战利益,一切为着抗战胜利,一切为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高于一切”的原则立场,放弃“一切经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提法。政治决议同时指出,中共必须正确地开展两条路线的斗争,“去反对危害党、危害统一战线、危害抗战事业的‘左’右不正确的倾向”,要求各级党组织不轻易“乱加同志以‘左’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每个共产党员应该爱护党和党的团结统一有如生命”,而没有采纳毛泽东关于反对“右倾投降主义”的意见。④《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5册,第762—764页。因此,毛泽东所作的政治报告和王明起草的政治决议是中共党内分歧达成妥协的政治方案。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致电共产国际,感谢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支持和帮助,说明中共实现了由苏维埃革命向抗日战争历史性的转变,表示仍将“实行国共两党的长期合作,坚定不移地进行长期的抗日战争,加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⑤《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102—103页。共产国际对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文件给予充分肯定和热忱支持。1939年4月,《共产国际》(俄文版)刊登了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政治报告《论新阶段》。
(二)在共产国际、斯大林支持和帮助下,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初步解决了中共党内团结和统一领导的问题。遵义会议之后,中共中央由张闻天负总责,毛泽东实际上发挥着主导作用。王明回国,打破了中共党内在毛泽东和张闻天共同领导下开展工作的格局。十二月会议之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兼中央书记处由张闻天、毛泽东、周恩来、博古4人组成。十二月会议增补王明、陈云、康生为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书记处由张闻天、毛泽东、王明、陈云、康生、周恩来、博古7人组成,仍由张闻天负总责。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由张闻天、毛泽东、王明、康生、陈云、周恩来、张国焘、博古、项英9人组成。十二月会议决定中央实行集体领导并有分工,日常来往电报“党的交洛,军交毛,统战交王,王外出时交洛”。⑥《张闻天年谱 (1900—1941)》上卷,第529页。会议还决定成立由25人组成中共七大准备委员会,毛泽东为主席,王明为书记,下设秘书处由毛泽东、张闻天、康生、陈云、王明5人组成⑦参见《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4册,第736—737页。。从十二月会议到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中共党内形成王明 (书记)与毛泽东 (主席)分享最高权力的局面。季米特洛夫对中共领袖人选问题表态之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明确规定中央政治局不再设常委会,而中央书记处作为中央政治局日常性的办事机关和代表中央经常性的领导机关,实际上是中共七大准备委员会的秘书处,由毛泽东负责⑧参见《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1921—1949)》第15册,第768—769页;参见王健英:《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历届中央领导集体述评》下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695—697页。。张闻天渐渐淡出中共权力核心。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召集中共七大的决议,但对十二月会议的决定作了些改变,即将王明作政治报告、毛泽东作工作报告,改为毛泽东作政治报告,不要另外的工作报告,王明作组织报告①参见《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4页。。而且,中共中央决定撤销长江局,王明失去赖以发挥权力的平台,在中共党内的影响力日趋式微。在中国抗日战争的关键时刻,莫斯科既没有留用张闻天,也没有看好王明,而是支持在中国革命事业中土生土长的毛泽东作为中共领袖。毛泽东第一次代表中央政治局在党的中央全会上作政治报告,开始受到中共领导层大多数人的拥戴。按王明的话来说就是:“全党必须团结统一,我们党一定能统一团结在中央和毛同志的周围 (领袖的作用,譬如北辰而众星拱之)。”②《王明言论选辑》,第639页。共产国际高度评价毛泽东,称其为“中国共产党卓越领导人之一”,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不屈不挠的领袖和民族英雄”③参见黄允升: 《毛泽东与王明》,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93页。。共产国际对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人事安排,为中共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提供了组织支持和制度保障。
(三)按照共产国际决议和斯大林谈话精神,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强调游击战争在抗日战争中的战略地位,确定了“巩固华北,发展华中”的战略方针。抗日战争爆发以来,中共党内在军事战略方针问题上存在分歧,毛泽东始终坚持中共采取游击战的战略方针,王明则强调阵地战和运动战而轻视游击战。斯大林谈话曾提出中共领导八路军采取游击战的思想。在中国抗日战争近一年之际,共产国际充分肯定了中共在华北地区开展的抗日游击战争,明确指示“共产党人应该运用自己的经验和一切能力来进一步开展敌后的游击运动”,并且根据八路军在山西取得成功的范例来帮助其他地方建立一些抗日游击战争的根据地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第98页。。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指出,从抗日战争的总体上来看,正规战争是主要的,游击战争是辅助的,“因为抗日战争的最后命运,只有正规战争才能解决”。但是,没有游击战争,也将不能战胜日本。“游击战争虽在战争全体上居于辅助地位,但实占据着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国共两党在战争问题上的合作就是战略分工:国民党担任正面的正规战,共产党担任敌后的游击战,“是必须的,恰当的,是互相需要、互相配合、互相协助的”。毛泽东认为中共采取游击战的战略方针有18项好处,举其要者为“扩大我军的根据地”“最迅速最有效地扩大军队”“最普遍地发展共产党”“最普遍地建立抗日的民主政权”等。⑤《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52—553页。根据华北游击战争发展的情况和经验,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确定将工作重心放在战区和敌后,制定了“巩固华北,发展华中”的战略方针。针对王明在会议的发言中表现出对革命的乡村能否战胜敌占城市的怀疑态度,基于对中国国情和抗日战争特点的分析和判断,毛泽东认为,抗战时期,中共以主要力量在敌后开展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争,建设抗日民主根据地,这实际上是在民族战争的条件下继续走乡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下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520页;参见黄允升:《毛泽东与王明》,第388页。。在斯大林、共产国际鼓励和支持下,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确立的军事方针和战略部署为中共力量的发展壮大指明了方向。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对十二月会议以来中共党内的政治分歧进行了总结。按照共产国际决议和斯大林谈话精神,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并未纠结于党内的是非纷争。毛泽东说:“团结的要点是政治上的一致。此会上一切主要问题无不是一致的,这就保证了全党的团结。”毛泽东对王明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作出的贡献基本上持肯定的态度,认为王明只是“在部分问题中说的有些不足或过多一点”。⑦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的结论记录 (1938年11月5日)。转引自《毛泽东传 (1893—1949)》,第519—520页。
四、结 论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是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理论和实践的阶段性总结。从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引导中共从苏维埃革命走向抗日战争。洛川会议制定全面抗战路线和抗日救国十大纲领,中共鲜明地提出独立自主的政治主张。根据共产国际指示和斯大林的谈话精神,十二月会议对中共统战策略进行大幅调整,武汉时期成为抗日战争中国共关系的“蜜月期”。蒋介石抗日的同时念念不忘反共,三月政治局会议前后,国共关系呈现逆转趋势。中共积极寻求共产国际的帮助和支持,共产国际赞同和认可中共的政治路线。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虽然放弃王明“一切经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但是亦未采纳毛泽东“反对右倾投降主义”的意见。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沟通和协调的结果是中共党内在政治上暂时达成妥协和一致。只是伴随抗日战争的演进和国共关系的变化,历史的天平渐渐地向毛泽东倾斜。
在中共党内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的分歧和争论中,王明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策略理论的建树,在武汉期间从事统战工作的贡献,无论是共产国际和斯大林,还是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本人均是认可的。王明一再主张“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看似为了维护共产国际权威和苏联利益,但是在处置国共关系问题上思想偏右,往往言辞高蹈而于事功无济。最为关键的是他在中共党内闹组织独立,引起中共最高领导层的不安和混乱,这样势必影响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的贯彻实施;毛泽东始终强调中共在统一战线中坚持独立自主原则,而且提出类似“反对投降主义”的激烈口号,但并未突破国共合作抗日的政策底线。尤为重要的是抗日战争初期中共力量重新聚合并迅速发展,八路军在华北开展的抗日游击战争有声有色,给共产国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只要能把蒋介石套牢在抗日的战车上,毛泽东的一些举措斯大林是乐观其成的。共产国际肯定王明十二月会议报告精神,却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支持毛泽东作为中共最高领导人,似乎是逻辑的悖论但是符合历史的实际。
共产国际、斯大林为中共设计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历史范畴。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对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帮助和支持来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是中共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战略方针,而从中国共产党的整个历史发展进程来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方针又是中共领导中国革命的策略方针。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理论和实践,为中共发展壮大赢得了宝贵的历史机遇期。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研究员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汪文庆)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Stalin and the Sixth Plenary Session of theSixth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PC———The Study Centering on 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Wang Shu lin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and Stalin sought a balance between the KMT and the CPC,designed a newpolicy of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They urged the CPC to abandon the Soviet revolution,combine withNanjing government to resist against Japan,avoid the rupture of the KMT-CPC relationship,maintain alertnessand independence,and pay attention to developing the CPC power. In the party,a consensus was reached on theKMT-CPC anti-Japanese cooperation,but there were differences in the KMT-CPC relationship and military strategicpolicy,and the focus of the debate was the question of independence in the United Front. The achievements ofthe CPC exploring the anti-Japanese national united front eventually won the approval and recognition of the CommunistInternational and Stalin. The sixth plenary session of the sixth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PC deployed theoverall strategy of the anti-Japanese war,which was the result of the CPC and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and coordination,and also the compromise result of the inner party struggle.
D231;K265
A
1003-3815(2015)-10-004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