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呼唤“生命自觉”
2015-05-05林颐
林颐
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个怪物名叫“斯芬克斯”,它每天在道旁拦路,向行人提问:“有一种动物,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下午用三条腿走路,这是什么?”不知道答案的人都被它吃掉了。后来,聪明的阿狄浦斯回答:“这个动物就是人。”斯芬克斯化成了石像。
这个故事隐含着深刻的哲学命题:怎样认识人自己?
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具有动物性的一面,有物质需求,也有功利性需求,但让我们能够超越动物的是我们内在的精神性需求,如果精神性需求得不到满足,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成了无根之萍、不系之舟,在这个世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人类对自我价值的不懈追求,让生命变得丰盈美丽,这是外在的物质表象无法到达的境界。
在物欲横飞的年代,社会大众对一个人的看法,通常离不开金钱地位权势,这成了虽非约定俨然俗成的评判标准。城市的霓虹晃花了眼睛,迷惑了人心,为师者亦凡人,灵魂同样经受着试炼和拷问。
一灯如豆,四壁清辉。有人在灯下忧伤。师者若无魂,教育则空心。书生多意气,常怀百岁忧。在浮华喧嚣的当下,我们应如何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
一
华东师范大学李政涛教授,以“不同的教育,不同的人生”开篇,阐述他的教育理念。
彼时彼刻,他身处德国柏林地铁车厢。德国旅客埋头阅读,罗姆人(即吉普赛人)则旁若无人地大声喧闹。这是两种不同的教育方式,前者强调克制,后者鼓励自由,不同的教育造就不同的人生。当李政涛回顾自己的人生时,猛然发现,他几乎就是行走在母亲当年为他规划的人生轨迹上,他的骨髓和血液里,浸透了母亲为人处世的标准,母亲之于他的教育,已经扎根在他的生命之中,牢不可破。
李政涛因此而觉得,作为教师,思考今日教育之起点,不再是“我们要给学生什么样的教育”,而是“我们要给学生什么样的人生”。在“面向他人的教育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朝向自我的教育”。李政涛将自己浸入“我向教育”之中,然后捡起一柄“手术刀”,一刀刀划开教育的外壳,再将它切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没有灵魂的教育。批驳现代教育的反智倾向。“知识不等于智慧。知识关乎事物,智慧关乎人生;知识是理念的外化,智慧是人生的反观;知识只能看到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一粒沙子就是一粒沙子,智慧却能在一块石头里看到风景,在一粒沙子里看到灵魂。”
倾听着的教育。教育的“失聪”使得教师拒斥、遗忘和漏听了学生的声音,这是教育过程中“生命的缺席”。倾听意味着教师对学生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承纳。
可以呼吸的教育。真正的好教育,是能够让学生自由呼吸,且呼吸自在自如的教育。就如同里尔克诗中所言:“童年和未来不再越变越小……丰盛的生命/涌上心头。”
孤寂中的教育。教育是一个寂寞的事业,也是一个孤独的职业。在孤寂中赢得自生长力,让孤寂促发成熟的功效。“如果自我拥有安宁雍容、自给自足的世界,外在的喧闹与我何干?”
静默中的教育。如同一首诗所言,“紧闭的唇中含着生存的奥秘”。其实,教育的奥秘也蕴藏其中,教育的过程必然是安静且朴素的。
疾病中的教育。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道:“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疾病是人生的修行,有疾病的地方,也有教育。
二
很多人读书,一心追求实用,书中要有黄金屋、颜如玉、万钟粟。读实用之书,如教科书、专业书和工具书等,固然有其用途,可以获得立足于社会的技能技巧,但是,“无用的书”并非真的无用,那恰恰是一个人精神生长的领域。
读《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你会有一种深刻的印象,钦佩于李政涛读书之广博以及思考之深邃。这些文章不仅是教育随笔,它们具有更普遍的人文哲思,让每个读它的人都能引起共鸣。这就是读书的魅力,它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每读一本好书,就是与一个好灵魂相遇。夜深人静,异国他乡,李政涛安坐在房间一角。他自如地穿梭书海,随时捡拾其中的珍宝,并将它们化入自己的内心。他进入了路遥、沈从文、康德、歌德等伟大心灵的精神世界。那些令他感慨的画面反复萦绕在脑际。文化的传承,思想的碰撞,心灵的对话,让李政涛从这些罕有的灵魂中汲取了精神力量。当它们再次由他的笔尖喷涌而出之时,读李政涛的书的人,轻易地就明悟了他所阐述的重建精神宇宙的内涵。读者和作者,如同宇宙星体运行,相互影响和转化。
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无用的书,是一壶美酒,取人文之精髓,得穹苍之哲思,让你的思维穿越时空的阈限,通过阅读与书的作者自由交谈,与人类的文化传统欣然相接,不经意间便荡涤心尘、浑然忘我,醉在了书香墨影里,醉在了先哲们共醅的陈酿里。尤其是那些被时光不停淘洗却历久弥新的经典,始终会带给读者“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就像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时那样能带来发现的书,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像在重温的书。”
实用之书,可以增长见识;无用之书,可以陶冶情操。好的书籍,或有侧重,往往兼而有之。实用和无用,就像“人”字的一撇一捺,相依相存、相辅相成,共同锻造我们的人格。
三
多年前,我读过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16岁的霍尔顿被学校开除,他貌似玩世不恭,是现存秩序的反叛者,但他并非没有理想。他想象着悬崖边有一大块空旷的麦田,孩子们在麦田里自由自在地玩耍,而他就站在悬崖边做一个守望者,专门守护那些朝悬崖边乱跑的孩子,防止他们掉下去。
我遗憾霍尔顿的被放弃,也感佩于霍尔顿对自己、对理想的不放弃。当我如今阅读《重建教师的精神宇宙》时,我觉得李政涛的教育理念不期然与“守望者”契合。
李政涛强调教育应呼唤“生命自觉”。他提出,生命自觉具有三大特征,分别指向对自我生命、对他人生命的领悟,以及对个体生命所处外在环境的觉知和觉解。有“生命自觉”之人,能够自觉体认到自我生命的独特和与众不同,也能够清楚知晓自我生命的局限和限度;具有对他人生命的敏感、尊重和敬畏,敢于主动承担对他人生命的责任;他会自觉捕捉所处的生存环境所包含的各类信息并加以改造利用。对于教师而言,他的“生命自觉”,具体体现在他对培育学生“生命自觉”的体认和实践上。教育的过程,应该是滋养学生生命和自我生命的过程。
“作为北大学生的冯友兰,第一次去办公室拜会校长蔡元培,回来后用‘光华霁月来形容当时在现场的感受,那是一个浑身充满光辉的人物,由于这个人的存在,整个办公室都被照亮了。”李政涛在书中提及这段轶事。与光明俊伟的人同行,就像精神宇宙中拥有强大能量的恒星,散发出的光和热,隔着遥远的时空仍然照耀着后来人前行的道路。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教育的领域里,但愿多一些如蔡元培这样的守望者。麦田里有天真、童趣和自然,悬崖下是物欲和空虚的深渊。唤醒生命自觉,守的是纯真静谧的精神家园,望的是明媚璀璨的人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