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麦地
2015-05-04陈文秀
陈文秀
麦子黄了。每当大地开始传播这个信息的时候,那一片麦地,就像珍藏已久的画卷,在记忆中徐徐地展开,厚厚实实地铺展在我的梦魂里。历经几十年,依然清晰。
画面上遍地金黄,麦浪滔滔。娘、姐姐、弟弟和我,还有麦田中那些此起彼伏的草帽,都和麦子混在一起,被大地结结实实地拥在怀里。熟透的麦香弥漫,骄阳当头,我们都像被装进一个大蒸笼里烘烤着。无论你是抗议,还是心甘情愿。
在我的记忆中,大人们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满心欢喜。
那天清晨,迷迷糊糊地被娘叫醒,睁开眼,院子上空还有依稀的星星。娘递过来一把镰刀。娘说:“蚂蚱都能啃掉两棵,都下地帮娘去。多挣点工分就能多分点口粮,这么多张嘴要吃饭。”
踏着野草上清凉的晨露,伴着鸟儿和青蛙清脆的鸣唱,娘在前面用粪箕背着镰刀、磨刀石和草帽,手里拎着军用水壶,像将军一样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我和十二岁的姐、八岁的弟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跟在娘的后面,向那片地名叫做“老宅子”的麦地里进军。
“老宅子”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先人留下的,那里土地肥沃,得风顺水,是庄稼的风水宝地。刚到地头,就听到了“刷刷”的割麦声,麦地已经热闹起来了。娘让队长多量了几垄麦子,便弯下腰甩开镰刀奋力追赶前面的人去了。我和姐姐在后面追娘。弟弟捡拾掉下的麦穗,还负责帮我们往前挪水壶和磨刀石。
娘的腰弯得像虾米,起起伏伏,一遍遍向大地虔诚地祭拜。她黝黑的脸颊上灰与汗江河横流。低头的时候,那污浊的汗水奔向眼睛,流向额头,抬起头来便顺着下巴摔落,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仿佛“嗞”地一声被蒸干。
娘好像已经习以为常,等它流进眼里时,娘只是随意用袖子一抹,好像拨开我们顽皮孩子的小手。娘抬眼望着满地成熟麦子的时候,我发现和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深沉的心事让我们读不懂,只看到了娘的豪迈。娘探下身来,右手的镰刀往前一伸,揽过一大把麦子,用左手握住,镰刀在麦根处顺势一拉,“唰”的一声,麦子乖顺地俯向了娘的怀里。娘再麻利地伸刀揽下一垄,从右向左,一刀一垄。娘连续割够五六垄才放下怀抱里的麦子,紧接着去割下一抱,不歇气也不停留。
姐姐模仿着娘的样子,在后面努力追赶,瘦小的身子时不时被淹没在麦浪里。虽然卖力,但麦穗撒了一地,麦茬又深又乱,却怎么也追不上娘。凝神观望了一会儿,姐姐突然发现了秘密,娘的刀比我们的快!我去跟娘换一下。兴奋的姐姐喜上眉梢,谁料她“哎哟”一声,砍到了手指。血从姐姐的手上迅速地流了出来,姐姐扔了镰刀用右手捏着,没敢吭声。娘跑过来,用牙齿从旧褂子门襟的里子上扯下一块布条,帮姐姐包扎起来。娘说:“早就料到了,故意不给你磨刀的,不然就砍到骨头了。”
振奋人心的是爷爷适时送来早饭。白面贴馍、梅干菜、青椒蒜泥,还有一盆面汤。梅干菜是自家场院上种的芥菜,春天砍了腌了烀了晒了,不耽误午收做打麦场。青椒和大蒜都是自家园子里刚取的,清香诱人。我和姐、弟迫不及待地扔掉镰刀,往地头的池塘跑去。池塘边的茅草嫩绿嫩绿,五颜六色的野花顶着露珠,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有蓬蓬勃勃的刺槐树护在两岸,让人心旷神怡。姐姐的脸脏了,眉毛更黑了,鼻孔里有两团黑黑的东西随着呼吸进进出出。姐姐对我说:“你的脸也是”。大人们把那黑东西叫做麦锈。我们的胳膊上腿上都布满了麦锈。池塘里的水清清凉凉,用手捧起一把往脸上一抹,麦锈不堪一击,变成黑黑的水浆滴进塘里,一阵舒爽随风袭来。
把一块贴馍从中间剥开,里面夹上咸菜,抹上蒜泥,贴锅的那一面焦黄香脆,用嘴一咬香辣可口,一直香到魂魄里。大人们很吝啬,一年中,只有麦收和过年这两个时段才给吃白面馍馍。那时候怎么也找不出能比那再美味的东西。娘在旁边看着心疼地说:“别噎着,像刚从牢里放出来一样。”肚子吃饱了,可嘴巴还不甘心。不大一会,馍篓子空了,一盆面汤传了两个回合也见了底。娘吃完饭一刻没停,接着又钻进麦海中。
吃饱了饭,才觉得腰酸腿疼。姐姐摸起了镰刀,我却不想动弹了。仰躺在放倒的麦秸上,让腰成为一个拱形,腰酸似乎得到了缓解。太阳不分轻重地照了下来,脸上火辣辣的。所有的期盼都随着一顿早饭结束,反复重复着这遭罪的动作,有些心灰意懒。看着姐姐在努力模仿着我娘,慢慢地有些像模像样了,心里并不赞赏。姐姐老实听话勤勤恳恳,天生是娘的翻版,可我不愿意那样。娘的全部希望,就是孩子和麦子。而我的希望五彩缤纷,娘看不到也摸不着,我自己也看不到也摸不着。娘不会懂我,就像我不会懂她一样。拿起镰刀割几把,累了再坐一会,浑身像被麦芒扎得一样烦躁不安,十分难熬。
想回家,想深井里刚打的清澈凉水,想岸边长满芦苇的鱼塘,想塘边老榆树下厚厚的阴凉,想园子里半生不熟的西红柿,还有娘挑水栽的两畦黄瓜。在家的时候,每天去瓜地翻找多遍,连娘用小棍子插上留做种子的老黄瓜也不能幸免。气得娘在后面骂:“人家说饿死爹娘也要留住种粮,你们这些馋嘴的东西,连黄瓜的孙子都不放过!”还有屋后那颗被大人叫做“麦黄杏”的大树,麦子黄的时候,树上便挂满了黄橙橙的杏子。我和姐姐弟弟经常合作,姐姐脱了鞋子,往手上吐一口唾沫,两手搓了又搓才开始攀爬。我托着屁股弟弟托着脚,吃力地把姐姐送到树丫的地方。我递竹竿,弟弟在下面铺好麻袋伸着头往树上瞧,眼巴巴地等着杏子落下来,最好是掉在嘴里。有一回姐姐下树的时候没抓稳,一屁股坐到了树下的瓦罐上,娘的尿罐被压成了几瓣,痛得龇牙咧嘴的姐姐也没能逃过娘的一顿臭骂。
麦地里的大人们仍然忙得热火朝天。弟弟乖憨地坐在麦秸上,小脑袋上顶着大草帽,在烈日下可怜巴巴地皱着眉头,脸上极尽失望,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最后也变成了黑水从尖瘦的下巴上滴落下来。娘说:“太阳还斜着呢,人家都在割,咱不能落后。”透过斑驳的黑锈,能看到娘的胳膊上布满了麦芒的划痕。姐姐说:“你俩再忍一会,把水壶里的水喝完咱就回家。”我和弟弟立即有了盼头,轮番抱着水壶喝水。等娘口渴了回头来喝水时,水壶早已底朝天了,地上还撒了很多。娘喘着粗气大骂:“懒驴上套不屙就尿,都给我滚回去!”
回家是轻松的。沿着草路,东一把西一把扯了些嫩猪草装在粪箕里,偶尔也捡拾路上掉下的麦穗。快进村子时,很快融入一群玩伴当中,和他们一起跟在牛车后面哄抢从车上掉下来的麦子。路面上一个坑洼、路边一颗大树都会帮助我们从车上弄掉下来一些麦子,让我们兴奋得一哄而上。牛车每每快接近坑洼或走近大树下时,伙伴们早就做好了哄抢的准备,乐此不疲,心里希望那条路都是坑坑洼洼,永远走不到头才好。
十三岁那年,“老宅子”其中的一部分成了我家的承包地,娘像是得了大元宝。娘那时英姿勃勃,终日奔忙,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侍弄她的土地,耕种、锄草、施肥、浇水、喷药……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麦子黄的时候,秸秆稠密颗粒饱满,饱满得像娘的笑脸。一到收麦子,我和姐姐弟弟就成了主力军,在爹娘的指点下满心都是长大成人的表现欲。白面馍馍不仅随意吃,忙时还可以吃上土豆烧肉,鸡蛋汤。土屋换成了新瓦房,家里添了新电器,身上的衣服也有了花样,像日子一样色彩丰富。历史悠久的牛车识趣地下岗了,被拖拉机替换了下来。曾“唰唰”生威的镰刀,在庞大的收割机面前自惭形秽,也悄悄躲到布满尘垢的角落无人问津了。
季节轮番交替,麦收周而复始。我和姐、弟均已成家,生儿育女。像那块老宅子地一样,承担着风雨旱涝努力地付出,将父母的血脉传承。而我娘,却像是脱了粒的麦草,她的身姿渐渐佝偻、倾斜,额头皱纹多了,头发白了,走路也不再昂首阔步。但娘的脚步却没有停止过,似乎永远都有许多没做完的事。
在我而立之年的时候,带着那色彩斑斓的梦想,怀着追梦的心情告别了那片麦地,告别了固守麦地的娘。我们像蒲公英一样飘到了远离故土的城市,变成了钢筋水泥中的一粒沙尘。关于麦子的事,多年来只是听说了。除了春节,平时几乎没有回去过,更没有在麦收的时候回过老家。
“老宅子”里的那片麦地,总会在有意或者无意间想起。疲惫的时候,好想回到故乡,在自家的地里坐一坐,甩掉挤脚的高跟鞋,到池塘里捧起凉凉的清水,洗去心灵的尘灰,再放开喉咙唱一曲他乡人不以为然的黄梅戏,沿着草路捡拾着麦穗一路嬉戏走回家去。
然而,有的事,再也无法找回了。如今的麦地是什么样子,只能凭空想象。但我深知,当年的场景,只能定格成一副画卷收藏在心底。无法找回的,还有当年的姐姐、弟弟和娘。
我那高大帅气的弟弟,随风飘到了另一个城市,没能等到收获什么,却被一场大火无情地吞噬了。在离生命出口只有十几米的楼梯上,我的弟弟被人发现,虽已面目全非,却还是保持着奋力往下爬的姿势,我把那种姿势想象成回家的姿势。在遇难的三十几人中,父亲在弟弟跟前停了下来,量了量弟弟那焦黑的手掌,又量了量他的胳臂,点了点头说:“这个就是我儿子”。一路上穿山越水,不停地呼唤着二十八岁的弟弟跟我们回家。在弟弟的骨灰盒捧回家的时候,我娘停止了忙碌,她疯了。娘痴痴傻傻,在别人的嫌弃与白眼中吃了十几年的闲饭,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人和麦子一样,都只是寄生在大地上的卑微物种,在无力抗争的灾难面前是那么孱弱。“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娘活着的时候常说这句话,看似淡然,可是自己却没能扛得住。把娘送到那片麦地的时候,初春的麦子刚刚返青,以一派蓄势待发的姿态,满目生机接纳了我娘的回归。娘和弟弟,匆匆走完了自己草芥般的人生,安详地融入了泥土中。那片土地,成了娘和弟弟久居的“老宅子”。
我那凡俗一生与世无争的姐姐,像娘一样起早贪黑侍弄土地,侍弄麦子,侍弄儿女,劳苦半生,而上苍却不曾施舍她半点恩惠。今年春天,就在麦子开始返青的时候,姐姐被医院宣判已是肺癌晚期。四十多岁的她,带着许多未了的心愿,在无助中等待着死神一天天靠近。
大地又发来信息,麦子黄了。
我回了老家。那天清晨,我搀扶着姐姐,沿着当年的草路,走进了“老宅子”,走进了自家的那片麦地。当年刺槐掩护着的池塘已经干涸,塘边没有了野花野草,刺槐树也没了踪影,它们的地盘全被麦子占领。放眼望去,麦浪翻滚,金波荡漾。远处,不见了此起彼伏的草帽,没有了人声和镰刀的唰唰声,只有机器轰隆隆地响着,飞扬跋扈,威猛嚣张,好像要把割麦人永远从大地上淘汰。
弟弟和娘,就在身旁,被欢快摇曳的麦子掩映着,亦无声无息,默默地俯在大地的怀里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