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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15-05-04王君彦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机务段三哥炉渣

他是我本家的堂兄,排行老三,我称他三哥。

虽属一个祖份上,我们却很少来往。三哥管我母亲叫二婶,我在母亲面前提起三哥,母亲便嗔怒地说:“这门亲认不认都行。”

有一年,三哥到我家来看我母亲,我母亲阴沉着脸:“你不是走错门啦?”弄得三哥挺尴尬。

三哥是前年退休的,虽只有六十一岁,可身体大不如前,退休后病全找上来了,不到半年就患了类风湿关节炎,瘫痪在床上。

三哥有五个闺女,一个儿子。五个闺女只有一个在本市上班,可在本市的闺女又摊上个半疯半魔的婆婆和一个半瘫的公爹。三哥家是一点也指望不上的。四个闺女远嫁外地,每年春节回家探次亲,这走马灯似的走动谈不上对老人的照应了,仅有的一个儿子搞个对象,被女方招进家成了倒插门女婿。三嫂三年前就患了高血压、冠心病,长年吃药打针。老夫妻俩身边无人,晚景够惨的。

有一天,我家门响了,我去开门,是三嫂。几年不见她苍老多了,全然不见她年轻时的一点风韵,臃肿的脸皱皱巴巴。她拖着肥胖的身子,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只顾呼哧呼哧大喘气,半天,才磨磨蹭蹭进了屋。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来我家,我把三嫂扶到沙发上,三嫂瞪着两只干瘪的眼睛看鲜似的在屋里上下扫视着,然后极羡慕地说: “真像个公馆。”

三嫂此行必有什么大事,我心里揣测着。

我等待三嫂启口。

三嫂似有难言之色,半晌才说:“咱们这一股子就剩你三哥和你们这一家了,不管怎么说看在一个爷爷的份上,你也不能眼看着你三哥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死在这老屋里啊……”

三嫂说着眼圈湿了。

接着三嫂便抽抽巴巴地说:“你这几年出息了,进了机关认识人多,你三哥两眼抹黑有头有脸的他不认识,你替你三哥活动活动往上边找找,干了一辈子铁路没功劳也有苦劳,房子再紧也不差一户。三嫂豁出老脸求你啦,看在祖爷份上别记前些年的事啦……”

望着三嫂那可怜巴巴的形象,我也真是没想到三哥三嫂老了混到这份堆上。

我记得是三哥十四岁那年,大约是解放前一年,三哥从原籍辽阳县挟着个小包到我家。我父亲在机务段开火车,父亲托人给三哥在机务段找了份工作,三哥刚上铁路是擦车的,就住在我们家的隔壁下屋里。后来我父亲和我母亲又托媒人给三哥在乡下找了个媳妇。

解放第二年,父亲因历史问题被开除路籍,我们全家都回到了乡下,房子被没收了。

我三哥和三嫂迁进了一间小石头房。(这便是后来的老屋)

这间老屋,坐落在距机务段半里之遥的铁道边上,四周是从机务段火车头上清出来堆积而成的炉渣场。每天运炉渣的车都要开到这里,把成吨的炉渣倾倒下来,那刚刚燃过的煤渣有的还咝咝啦啦冒着余烟,随着一声巨响,车板一斜,哗啦,炉渣便从车里流下来,随着炉渣的訇然而落形成的烟尘带着刺鼻的气浪不时地冲进这片炉渣场上的小屋里。为逃避和减少这倒霉的烟尘,这座小房的房门、窗户,便不得不在赤日炎炎的夏日关得严严实实。

据说,这间老屋是当年小日本鬼子用来当厕所的,后来又改为临时工具房。几经变迁,它的历史已无考究的价值了。再以后机务段领导为关照三哥,在房子十分紧张的情况下,经工会研究才分给三哥的,我三哥和三嫂就在这间不足十二平米的极为简陋的小石头屋里恩恩爱爱繁衍了六个了儿女。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原来住的老城。我结了婚,把母亲从乡下接了回来。

我们家和三哥家老屋虽遥遥相对,不足二里之隔,但不知为什么三哥和三嫂像躲瘟疫似的躲着我们。隔了些日子,我知道三哥入了党,当了火车司机,在机务段能开上火车那年月可以堪称光宗耀祖的事。至此,三哥逢人便讲,党如何培养他呀,对毛主席,社会主义感情如何真挚呀,要一辈子忠贞不渝开好革命的火车头呀。三哥在机务段曾经红得发紫,成了开专列的司机。据说,当年毛主席去苏联访问,有一区段就是我三哥开的车。后来我明白,我三哥躲着我们是和我们家划清界线,因为我有个国民党父亲,我母亲有个地主爹。起先我还饶有滋味地让三哥讲讲他给毛主席开火车见没见到毛主席的伟大形象,三哥冷冰冰的面孔让我心里凉个透,那时我还浑浑噩噩。后来我明白,三哥早在文化大革命前的若干年就挂上了阶级斗争这个弦。有人说,大彻大悟是一个解脱,我认为未必对,不明白则已,明白之后反变成了更深的痛苦。

我觉得我一下子比三哥,比那些政治上让组织上信得过的人矮了半截。

我三哥常常炫耀的是他的工资,他在五十年代就能每月拿到百十来元,这可观的数字收入,让俩口子对党对社会主义感激涕零。

生活给我的第一个教训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三哥不懂得马克思讲的劳动创造了剩余价值的基本原理。他全然没有自己用血汗创造的价值观,每每看到大把钞票揣进自己的腰包,便视为这是对他至高的恩典和报酬。

三哥论开车的技术是没比的,机务段人称他为一把闸,客车进站,三哥闸把一拉,列车就稳妥地停在指定的位置上。没有过硬的开车技术那是要前拉后拽,坐在车箱里的旅客是要跟着东倒西歪摇晃的。机车上的上万个零部件,三哥闭着眼睛可以把它们组装上,上千条规章他背得滚瓜烂熟,他被誉为机务段的司机权威。

文革初期,军代表驻进了机务段。

一位军代表跟三哥说:“只要有了毛泽东思想,就无往而不胜,就能开好革命的火车头。”

也许是三哥出身好,政治上一直受优待,便有些胆气,毫不隐讳地说:“那可不中,没技术还不把火车头开到马路牙子上去。”

三哥自称有政治头脑,可他倒楣就倒在了一个“实”字上。他偏要跟军代表把事情弄个清楚,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后,等待他的是一顿折磨。军代表给三哥扣了个“反对政治挂帅”,“鼓吹业务”第一两顶大帽子。

三哥被拿掉了司机的职务,我想,也许就从很早的时日起,有种悲剧性的东西已经潜伏在三哥的血液里。

后来在学习班,经查,三哥本人历史清楚,家庭出身贫农,本人又有认罪表现,挂了两个月放了,又让他回到了驾驶机车的位置上。

这一次,三哥跟三嫂说:“从灵魂深处可受了触及,像过去光低头干还不中,头脑中不能少根紧绷的弦。他热泪盈眶感谢组织上不再去追究对领袖不恭维的语言,这等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既然党又给了新的生命,三哥焉有不为党效死劳之理!”

三哥那天从学习班回到家是深夜了。

三嫂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问清了是三哥,开了门。

三哥规规矩矩地站在三嫂面前。

三嫂那时候四十刚出头,也许是两颊因兴奋增添了两团朦胧的红晕。她见一个完整无缺的身躯回到她的身边,心里绽开了花,也许是苦熬了两个多月没沾三哥的边啦,她像一个待嫁的新娘,又似一个新婚久别的新娘,一种灵与肉的渴望的结合,使三嫂再也按捺不住,她一下子扑上去,然后踮起脚用嘴唇胡乱地碰三哥的浓重的带有胡茬的脸。这一夜夫妻全然不顾一溜睡在炕上的孩子们,狂风暴雨般地度过了一个不眠的“新婚”之夜。

三嫂大概也因三哥重新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并重返那个光彩照人的司机驾驶座上,而身心千百倍地对机务段军代表以及各级领导由衷的敬重。她对三哥说:“我一个家庭妇女除了做三顿饭、洗洗涮涮,这没什么累的,打这往后,你就安安稳稳地睡,我一眼不合,给你看好出乘钟点,到时候我准点叫醒你按时出乘。”至此,每每三哥出乘前,三嫂便放下所有的家务活,像个守护神偎在三哥身旁。三哥竖条条躺在小炕上,尽管三哥鼾声弄得三嫂也有些困得难挨,她还是咬牙挺着,或者是用冷水浸把脸精神精神。

三哥三嫂具有极为顽强的忍耐力,小小一铺炕,一字排开数口人,如此高频率的繁衍后代绝不是我三哥和三嫂的专利。他们融于国人为后代而活着的民族文化意识的遗传基因,因此绝无有在拥挤不堪有限的空间里无休止地添人进口而产生危机感。三嫂曾大言不惭并自豪地在女人面前大肆标榜她那接二连三播撒果实的本领。她说:“女人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女人味,并洋洋得意为王家生了五女一男而应该辉煌于王氏家谱的史册。”尽管三哥被六个孩子缠得昏头涨脑,跑车回来像散了架急于分秒必争抓紧占有一席之地,美美睡上一觉时,又被屋里屋外吵闹形成的孩子包围圈不时喊醒,三哥也不烦恼。这种饶有滋味的惊人的忍耐源于人多是好事的恢宏理论。

适应环境是三哥家一大美德,每个成员在这间老屋里不拥有自己的独立位置,绝对的廉洁与公平,睡眠方式是游击式的交替更迭,随着人口的逐年增加,在三哥的老屋里早就把空间利用起来,叫做地空一体战的综合配套睡眠法,地上搭两块板可以安置两个人,炕上依次排列,房顶与炕上之间又悬了个吊床。大小八口人分别栖息在这三个各有特点的铺位上,周而复始地度过漫漫的长夜。

每天晚上便是一首混合编制的乐队的奏鸣,无秩序的时起时落,忽高忽低的呼声,难免把三哥的睡梦惊醒。一到盛夏,刚刚半夜跑车回来的三哥,像海绵一样,吮吸完夜空里的清新气息,一迈进老屋,便是阵阵臭气夹着汗淋淋味儿呛得他一时半晌难入睡。

一切为了孩子,三哥不再忍心三嫂给他把守的最佳位置,他终于在出乘前的几个小时前到段待勤室睡去了。

三嫂说“打住”。接着说:“什么我都依得你,就这个不行,你扔下我们娘孩子一个人去躲清静。”“这说不出口”。三嫂是百般不依的,实在说,她虽生过六个孩子,可刚刚四十出头,一身子胖肉,她一个人是熬受不住的。

三哥说:“你叫我有啥法,巴掌大的地方干那事,满炕都是出气的,真个不方便。”

三嫂说:“可也是,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是得想个办法。”

也是形势逼人,我三嫂早年间就把见缝插针的灵活有效的工作方法,几经思索应用到她和三哥宽衣解带的寻欢做爱上。

天时与地利造就了三嫂应运而生的灵感。

那年月,偌大的铁道北居民住宅没有一家能遮风挡雨的电影院,只是隔两三天在铁路住宅楼的两楼之间悬挂上影布演电影,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三嫂每每见三哥这个点在家,便指派十六岁的大姑娘春兰为总领队,携带弟妹一行五人,去看露天电影。

等孩子们一出屋,这便是三哥和三嫂独家的世界了。三嫂走到门口目送孩子们走得不见了身影,踅回屋,很麻利地关上门,拉窗帘,上炕便脱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便露出很大的臀。三哥这时便木呆呆地看着三嫂赤裸裸的身子。三嫂急三火四地:“还傻看啥!”三哥方猛醒悟过采,一个燕子穿帘似的扑上去把三嫂放倒在炕上压得个实实惠惠。一番别有韵味的云雨过后,夫妻双双均尝到了这美好的满足。

每当三嫂该行使她的疏散与流放的专利权时,三哥和三嫂那种宽宏的宁静显示的良好风度和修养便赢得孩子们的肃然起敬和欢呼雀跃般的兴奋。

可也难为了三嫂,这种逼上梁山的做爱方式没持续多久,便让嫂子的一个小不点给冲了。

那次,三哥和三嫂正在抱成一团。

电影刚刚开演不大功夫停电了。

这是三嫂的一次疏忽,她忘了锁门。

一个让孩子们永远地留在记忆中的极为壮观的场面搅得大一点孩子有一种难言的欲望过早地在身体涌动起来,这不能不归功于三哥三嫂无意之中的示范表演。

小不点的孩子在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看着三哥三嫂那合二而一的场而后,便把这个景观以其童心的直观传导,便成了下面一句让邻里们大饱口福的非凡收获:“我爸把我妈骑在身子底下,弄得我妈直叫唤呢?”

三嫂为此,实实地揍了她小儿子一顿。

这场情愫的较量结束后,三哥好像被人追赶的一个贼,他的神色慌张而愁怨,多少天来他像偷了人家东西被人捉住似的见人抬不起头来,后来我听说三哥患了阳痿与早泄和这事有关。

我真佩服三嫂一家在这样的老屋里度过了他们的大半生。

我曾跟三哥说:“你也是个老铁路子,论资排辈你也该调调房子了。”

三哥扔回我一句极为简单的话:“我又没住露天地,蹲马路牙子。”

我说:“人应该有个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三哥听了我的话,冰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两眼充满血丝,两颊烧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审视地对我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想当年我在老家给你老爷扛活打小工的时候睡的是马棚子,要不是解放,我能娶妻生子?这样的房子也住不上。”

三哥真是立体而又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心地,他苦酸酸地在老屋里熬着,然而他的脑袋总是旋转往回看,这样他便毫无怨言,毫无抵挡,满足与无私得近于麻木,就这样把自己交给这老屋,仿佛被命定了要永远住在这里,就像被钉在了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

我大惑不解迷惘地离开了三哥。

三哥的话,我都跟我母亲说了,我母亲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老太太,她气得跟我说:“你三哥越活越糊涂,心真是让煤烟子熏黑了,瞪着眼睛说瞎话,这才叫丧良心呢。”最使我母亲生气的是三哥还把我母亲的父亲给连上了。

我母亲非要找我三哥论论理,她扭动着解放脚,风风火火闯进了三哥家的老屋。

我母亲当着三嫂的面把三哥骂个狗血喷头。

这是以前的事了。

这么多年我很少与三哥一家接触往来,全然失去了一家人的缘分。这一次三嫂找上门来,为了房子事找到我的头上,我真没想到在桑榆暮景之年却想离开这老屋,我终于悟出最能折磨人和改变人的是什么?是时间,是它唤起了蕴藏在人们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三哥三嫂他们才希冀从潮湿的斑斑驳驳的墙壁和潮虫与蟑螂、老鼠为伍的老屋中迁出来。

三嫂老多了,她胖乎乎的,厚厚的下嘴唇搭拉着,面皮像被水浸泡过的一样,臃肿的脸异常阴沉,她带着杌陧不安的目光跟我说:“孩子大了,一个个都成了家,可苦了你三哥和我呀,也累完了,如今身体和年龄都不饶人了,担水,买粮,脱煤坯子都吃力了。再说住在这四面不见人的独门独院的老屋里,你三哥和我身体有个一差二错的连个人都喊不来。 ”

我提醒三嫂:“房子的事首先至关重要的是还得让三哥出马上阵,摆困难,提条件,求得领导的同情,必要时三嫂冲上去配合三哥协同作战。”

三嫂说:“你三哥和我都去找过机务段领导了,领导上只是安慰不少话,说:‘老王,你的困难我们是知道的,按说是应该调调房子了,可你知道眼下咱段光无房户就有一千多户,这些年让四人帮糟害得太严重,欠债太多,再说一年的房子就那么几户,还要先考虑运输一线,老王,你好歹还算有个窝,你是个老党员,老先进,这么多年你都等了,不要急,听说三、五年你住的地方就要规划建一栋住宅楼,那时候就有了……”三嫂说:“你三哥就是那种人,听领导说完,拉着我,咱们走吧,眼下没房子咱也不能叫领导为难,好歹咱还是个党员。”

看来这个段的领导是很了解三哥的,正是抓住了三哥听话、守本分的性格,才说出了上边的话。有一句话三哥还是恪守不渝的,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从来不着急,这是种既听天由命而又人定胜天的绝妙理论,妙不可言地把客观与主观熔于一炉。因此三嫂在回来的路上跟三哥说:“人家给你两句好话,你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三哥说:“人家说的也在理,没房子急有什么用,领导不是说了吗,再过个三年五载的……”

三哥又有些乐观起来,我以为三哥的满足与欢乐,全被裹在一团迷蒙的烟雾当中。我想起古典美学中有句话,叫“雾中看花”,指的是一种美好的胧朦的境界,三哥不是正觉出鲜花就将在他眼前出现吗?

三嫂说:“这回我算不听你三哥的啦,要依了他,驴年马月也搬不进新屋。”

三嫂对我说:“你三哥这些日子总念到你和二婶,他说他没有什么亲人了,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他很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

三嫂说得我心里一阵热,我说:“走,看看三哥去。”

几年不来,老屋四周全变了,这里堆积如山的炉渣少了许多,几平米的老屋四周到处可见坑坑洼洼的沟壑,有的挖下去丈把深,就连三哥家的老屋前围的栅栏附近的炉渣也被掏空了,展现在老屋前的是一米多深的沟。只要再往前挖下去,就要危及老屋的地基了。这几年炉渣也变成了宝,每天被倾倒在这里的炉渣,据说是以每平米21元人民币的快手货被出售的。

老屋前的一条小路,早被坑坑洼洼不平的大小坑洼所取代,路已名存实亡。我很艰难地跟三嫂曲里拐弯才进了三哥的这间老屋。时至寒冬,一进屋便是一阵潮湿的冷气扑到我的身上,挨炕头犄角下有个地炉子,冒着微弱的火苗。墙北面是白花花的一层霜,墙角下长出了一片绿苔。

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比起我和相当一部分公民住的装有地板块、磁砖、马赛克的楼房,我真无法按常人的思维定势去判断三哥的思维方式。我想他能长久地心安理得地住在原本是洋鬼子用来当厕所的石头房,而且以此为满足的住了几十年,他是以其苦其心志,作为一种骄傲的本钱采承受这痛苦的。

现在我看清了老屋寒酸的全貌,墙壁泥灰脱落,地下的方砖也像病发的肿瘤,东一块西一块地突起。

三哥正盖着一条半新不旧的棉被躺在靠近炉子跟前的炕上。他见我来了,眼里闪出希望的光。他艰难地掀掉被子,从炕上坐起来。

我发现三哥老多了,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颧骨很突出,牙也掉了大半,说话直跑风,他忍受着隐隐的折磨让我坐下。我发现三哥的类风湿已经很严重,两腿肿得很粗,行动很困难。

也许是倏忽间想到了悠悠的过去,抑或是见到了三哥晚景的凄清可怜的形象,我心里好一阵酸楚,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三哥声音颤颤抖抖地说:“哎,你能看看三哥,我心里挺高兴的,你还难过什么?”

我和三哥终归扯到房子上,三哥说:“你三嫂光是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光急有什么用。”我说:“还得只争朝夕,三嫂考虑得还是有道理的。”

三哥见我来了,提了点精神,说要到外面看看,在屋里总躺着受不了。三哥颤颤巍巍地一步一蹭地走出了老屋。

三哥站在老屋门口,望着四外那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沟壑说:“再住下去也真是困难了,连个路也没有了。”说完,三哥深沉地望着这灰乎乎的炉渣堆积的世界。接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这炉渣想不到如今也金贵了,也当宝卖了,我开火车烧的煤倒在这里的炉渣,算起来也能值上个十万八万的大价钱。”

我惊喜的是,三哥人虽老了,可他并不是永远糊涂,他到底用经济手段检测出了一笔巾长,明白了一点交换的价值规律。

三哥便是在煤的几十年的燃烧、消耗、创造,再生值中完成了他神圣劳动的终点。

接着便是三哥的远眺,远处是一排排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楼。我望见三哥眼里闪出一丝希望之光。

我想,倘若有更多的人都能悟出这本经济账,兴许有那么一天,三哥会兴高采烈地走出他栖息生存几十年的老屋。

[作者简介]王君彦,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中国报告文学签约作家。出版过长篇纪实文学《圆山悲歌》、小说集《爱的旋律》、散文集《不沉的船》等12部文学专著,发表文学作品650万字,曾荣获国家文学奖2次、辽宁省文学奖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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