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滚地龙

2015-05-04胡树彬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方明芦笙苗族

中篇小说

好小说就是要让人家爱读、耐读,用通俗的话说有嚼头。看《滚地龙》这篇小说,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且越往下读越觉得情节和布局在故事自然的流露中,显得那样合情合理,又隐隐地波动着一种令人舒服的韵味儿。可见作家驾驭小说的本事越来越成熟,成熟更重要的表现是对人物命运的把握。主人公程方明一心一意要将“地龙滚荆”这门绝技学到手的整个心理经历和复杂的演绎过程,被作家通过具体的情节,层层地揭示出来,在读者面前展示出来,颇有几分扣人心弦的感觉。因此,我们说,好情节的根,是作家对于人物性格的把握,这也是对作家创作功力的考验。读到一篇不错的小说,常常会让人想到小说以外的许多事情,想到创作中的许多感悟。我想读者读完《滚地龙》大概不会失望于因阅读而耗费的宝贵光阴吧。——主编编后

程方明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但却对苗族芦笙舞情有独钟,从省公安厅副厅长的职位上离休后,每逢三六九日,总要邀集几个苗族朋友,在小区公园里跳上两曲。

这源于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六十四年前,身为县服务团团长的他,曾带领一支三十多人的服务团和解放军队伍从县城出发,星夜奔赴一百多里外的黑洋大箐,抓捕土匪头子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茄儿腿腿原本出生在一个富裕之家,祖上曾是黑嘎仲的官家,在当地风云一时。其家道于民国初年开始没落,据说原因非常简单,某日午时,三名乞丐前来讨饭,茄儿腿腿的奶奶由于脾气暴躁,加上心情烦闷,一枚锹打在一名小乞丐的头上,没想到那小乞丐竟被当场打死。

另外两名乞丐抱头鼠窜,仓惶逃走,不料却在黄昏时分,三四百名乞丐潮水般涌来,不但占领了黑嘎老爷的官家大院,还惊动了大定府衙。三天后,乞丐越聚越多,多达两三千名,一个个衣衫褴褛,目露凶光,又是拆房毁屋,又是杀牛宰马,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最后,知府大人亲自坐着轿子前来处理。

处理的结果是:黑嘎老爷负责赔偿死者家属黄金百两,凡前来为死者讨公道的乞丐,每人打发十两纹银。为了保全性命和平息事态,黑嘎老爷只好按照知府大人的裁决办理。于是,黑嘎家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拥有万亩良田的黑嘎老爷,随即被革去官家资格,收缴了土目印信。稍后,大定废府置县,黑嘎仲改成了水箐乡。

家道中落后,黑嘎老爷耐不住从土司到庶民的失落,很快就颓废下去,终日借酒浇愁,若干年后抑郁而终。祖父死去的当晚,茄儿腿腿哇哇坠地,由于生得蹊跷,乡人认为他是黑嘎老爷投胎转世,这让茄儿腿腿的父亲很是不爽,整天生捶死打,拿个婆娘出气。

黑嘎老爷生前一直怀疑是乡里的其他大户串通丐帮和官府收拾他家,冥冥中把这怨气遗传给了茄儿腿腿,使茄儿腿腿从小就仇视乡人。九岁那年,茄儿腿腿的父亲突然得病而死,缺乏管教的茄儿腿腿更加放荡不羁,整日跟着一群地痞鬼混,十五、六岁就学会嫖娼赌博、欺男霸女,而且还抽起了大烟,只几年光阴,就把家财消耗殆尽。他娘说他,他就扭着水鸭脖子,鼓起水牛眼睛,突然鼻子一歪、嘴一扯,一脚把老娘踹下清坎,活活摔死。

其实这个娘是他继母,他亲生娘亲在他两岁那年无法忍受折磨,上吊死了。茄儿腿腿的父亲死后,继母招赘短工出身的程小杵,生下了程方明和程方明的妹妹小甜甜。

程方明三岁那年,茄儿腿腿暗中勾结滚地龙,将程小杵绑架杀害。随后,只有一岁多的妹妹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败光家产,踢死继母后,茄儿腿腿了无牵挂,便投奔驻扎在油黑大洞的滚地龙,上山落草去了。由于心肠歹毒,下手狠辣,才三年时间,茄儿腿腿就当上了滚地龙的得力助手,经常带着一二十名喽啰,到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安埋好母亲后,程方明几次上山寻找茄儿腿腿,要和他拼命。可每次连土匪窝都没挨上,就被油黑大洞的众喽啰打下山来,差点送掉小命。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黔军旅长宋大马刀来黔西北剿匪清乡,只有十五岁的程方明穿破了三双草鞋,才来到大兔场,求见宋大马刀,控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宋大马刀武艺高强,嫉恶如仇,听了程方明的控诉后,当即送他一把手枪,并派一个连的队伍,叫他带路围攻油黑大洞。可是,这群土匪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抗,战斗打了好几个小时。渐渐天色将晚,土匪的阵地上突然滚下十几个人来。这十几个人打扮得黑乎乎的,成扇面阵形从荆棘丛中滚了出来,一边开枪舞刀一边扔手榴弹。

硝烟过后,枪声渐渐稀疏起来,最后清点战场,除了十几具土匪尸体外,军方一无所获。原来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仗着地龙滚荆的功夫,成功逃走了。

通过这次战斗,程方明知道凭这支黔军队伍是无法抓到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除非宋大马刀亲自出马。可堂堂一个旅长,是不可能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上战场的,再说黔西北需要剿灭的土匪多如牛毛,滚地龙那十几号人,根本不值得宋大马刀亲自出马。于是,程方明没跟随宋大马刀的部队返回驻地,而是另想办法,去抓茄儿腿腿。

在查访茄儿腿腿的过程中,程方明终于知道了那晚土匪突围的秘密:原来他们学会了一套名叫地龙滚荆的功夫,滚地龙因为擅长此功,才得了这个名号,于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滚。一旦滚起来,不管前方是荆棘沟壑,还是悬岩陡坡,都一往无前,而且还能边滚边开枪舞刀,让人防不胜防。

要防止茄儿腿腿再次逃跑,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地龙滚荆。于是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程方明猛然醒悟,所谓地龙滚荆,其实就是一种芦笙舞。可是,芦笙舞是苗族人的专利,作为一名汉人,如何才能把它学到手呢?

程方明整整琢磨了两年,才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踩场跳花。在黔西北的乌蒙山中,只要具有一定人口数量的村庄,都可以踩个乡场,成为牲畜和农产品的集散地;为了吸引老乡们前来赶场,组织者一般都会在踩场的当天,邀请精通芦笙舞的苗族人前来跳花助兴。

于是,程方明说服族中寨老,决定在寨子门口踩个乡场服踩场仪式如期举行,乡里最大的苗寨派出一对青年男女前来跳花。寨老用石灰在空地上划了一个大圈,数百乡民被围在圈外,只等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响起,那对穿红挂绿的苗族青年就会翩翩起舞。

芦笙终于响了起来,可跳来跳去,那对苗族青年只会蹲在地上跳“花脚乌龟”,在他们休息的时候,程方明忍不住上前询问:“大哥,你会跳地龙滚荆不?”

苗族小伙先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继而做出恍然大悟状,眼睛忽闪忽闪地问:“你说的是不是滚山荆?”

程方明不由一怔,先是摇了摇头,突然有所醒悟,说:“是的,就是滚山荆。”

那戴红头绳穿花裙子的苗族姑娘瞟了苗族小伙一眼,苗族小伙的脸色微微一变,说:“那个舞太难了,我们跳不来。”

程方明非常失望,但还是以央求的口吻说:“听说你们会跳地龙滚荆的很多很多,三岁孩子都会,麻烦你跳一个嘛哥,让我们开开眼界好不?你看别人跳三天大花都才两块银元,只是请你们来跳个小半天,我们就开了三块大洋呢。”

苗族小伙有点蠢蠢欲动,都把芦笙塞进嘴里了,苗族姑娘却干咳一声,说:“程老板,我们跳不来滚山荆,要不,给你表演一个燕双飞吧。”

花了这么大力气,费了十几块银钱,到头来连地龙滚荆的影子都没看见,程方明心里不由空空的,在心疼钱的同时,也焦虑何时才能把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抓住,为父母报仇。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点头答应说:“那好吧,你们就表演燕双飞吧。”

那对苗族青年相互对视了一眼,于是又吹起芦笙,面对面地转着圈圈跳起来,他们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最后还真像两只轻盈的燕子,在场子中央上下翻飞。这些年,为了报仇,程方明跟着村里的护寨队长,勤练武功,已经有了一定基础。这对苗族青年先前的表演精彩是精彩,但却都是以前见过的,其他地方踩场,他也喜欢去看跳花,看多了也就觉得稀松平常起来,反正都是吹着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蹲在地上跳着转圈圈。

可是,那对苗族青年一开始表演燕双飞,程方明的眼睛就被点亮了,心里的那根弦也跟着绷得紧紧的,因为看他们的动作、姿势、腰身、舞步和力道,一定是练过武的,并且还不是一般的身手。

那对苗族青年先是面对面地跳,不管怎么旋转翻飞,始终两两相对。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并排在一起了,男的穿着战袍一样的麻布长衫,从前胸到后背,用五色丝线绣着城池、山川、森林、河流以及通衢大道。女的也一样穿着战袍,只是腰杆上多了条五彩缤纷的皱褶短裙,头上还扎着红头绳,看上去真像一只五彩斑斓的燕子,加上她容颜秀丽,身姿婀娜,动作娇柔,简直美妙至极,乡民们无不看得如痴如醉。

程方明从未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芦笙舞,不由放下心事,也看得入迷起来。突然,那对翩翩起舞的苗族青年,男的一边舞着一边微微蹲下身子,女的吹着芦笙,身子往前一倾,便轻轻地飘上了男人的腰,再一飘,又飘到了肩上,又再一飘,就飘上了男人的头顶。好一个燕子三抄水!只见那苗族女子,左脚轻轻地点在男人的头上,右脚向后平平地抬起,展开,与上半身形成一条直线。小伙子吹着芦笙扎稳马步,然后快速地迈开舞步,转起圈来。

雷鸣般的掌声随即响起,那只五彩斑斓的燕子也在男人的头顶上旋转起来,就像一只美丽的风车,突然一个倒翻,连续翻了三个筋斗,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又接着翩翩起舞。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双手一直握着芦笙,不停地舞动,芦笙曲子也一直从未停歇。再舞了两圈,一曲燕双飞才宣告完成,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

这些山民从来不兴鼓掌,今天算是破了先例,一个个眉欢眼笑,仿佛所有的沧桑和愁云都从脸上一扫而光。他们因为开了眼界而开心。

作为出资者和组织者,程方明连忙凑了上去,向着那对苗族青年抱了抱拳,说:“师傅,你们刚才的表演实在是太精彩了。”

那对刚刚赢得赞誉与喝彩的年轻舞者,女的抿着嘴微微一笑,就有些娇羞地把布满红晕的脸别到一旁去了。男的摇了摇头,甩落几滴汗珠,对程方明说:“老板过奖了,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在汉人面前表演这个舞的,见你心诚,就破例演了一回。回去,估计又要被寨主骂了;骂还是轻的,估计还会被关被打,吃黄荆条跪破碗呢。”

程方明又是歉疚,又是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开这么高的价钱请你们来,是想欣赏地龙滚荆,既然你们不会,那就算了,不为难你们了。”

苗族小伙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女孩一眼,又向程方明使了使眼色,问:“老板,哪里有茅坑?我想解个手。”

程方明会意,连忙说:“好的,我带你去,请跟我来。”便带着苗族小伙往僻静处走去。

走出五六十米,看看四下无人,苗族小伙一脸歉疚地说:“你说的地龙滚荆,我们习惯叫它滚山荆。我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黄河中下游的大平原上,后来为了争夺地盘,与汉人发生战争,我们战败了,被迫让出家园,从北往南迁徙。后来,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发生一场战争,我们被迫不停地迁徙,迁徙,从平原迁到盆地,从盆地迁往丘陵,再从丘陵迁往深山老箐。传说在一千八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被汉人从湘西追赶,最后来到乌蒙山中,可这里全是崇山峻岭,黑洋大箐,无路可走,于是青壮年男子便把全身包裹起来,从荆棘丛中滚出一条大路,给老弱妇孺行走。后来,为了纪念那段充满血泪和苦难的历史,我们这支苗族人便创造了滚山荆。可那不是一般的舞蹈,而是气功、杂技、武术的结合,所以不会轻易传授,也不会轻易表演。自从有人偷学了这门功夫,并在外面为非作歹,我们族里就严令禁止在外人面前表演了,所以老板,你不要怪我不讲仁义。”

程方明深深地叹了口气,问:“偷学你们功夫的,是不是油黑大洞的滚地龙?”

苗族小伙一脸气愤地说:“是的,就是那个狗日的。他五岁时认我们寨老做干爹,谁知这个短命私儿是有预谋的,就偷偷把这门功夫学去了。寨主知道后大发雷霆,责令寨老去把功夫索回来,可那人不走正道,学会功夫后就上山当起了土匪,发起蛮来连亲爹都不认,我们寨老就被他杀害了。寨主亲自出马,他就跑到油黑大洞藏了起来,还买来长枪短炮,招揽亡命之徒,拉起几十人的队伍,据说连宋大马刀都对他无可奈何。我们寨主的嘴皮有点长,那次征剿的时候,被那狗日的一枪打缺了半边,从此成了个喝喝。”

程方明想起来了,那个苗寨的首领果然是个喝喝,只是跟一般的喝喝不同,一般的喝喝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比较规则和圆润,而那个苗寨首领的喝喝,却叉角叉丫的,看上去不但滑稽,而且丑陋,原来是被滚地龙用枪打的,想笑却又不敢笑,于是有些不死心地问:“师傅,那你跟我说句真心话,你会不会跳地龙滚荆?”

苗族小伙有点难为情地说:“不会,我们真的不会。”

程方明问:“茄儿腿腿和滚地龙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找他们报仇,可他们却学会了地龙滚荆,又能打又能逃,你能教我怎么办吗?”

苗族小伙说:“我们也想找滚地龙报仇,可那狗日的现在受了招安,当上了保安大队长,有人有枪又有靠山,难啊!”

程方明咬牙切齿地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杀他们誓不为人。”

苗族小伙说:“寨主告诉我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说完,便转身往花场走去。回到场边,苗族女孩把脸一垮,劈头就问:“你跟他说了啥?”

苗族小伙嘿嘿一笑:“没说啥子,没说啥子,他问你舞跳得那么好,有婆家了没有。嘿嘿,嘿嘿。”然后降低声音说:“他想追你。”

苗族女孩脸一红,白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程方明利用踩场跳花来偷学地龙滚荆的计策失败后,只得一边勤练武功枪法,一边结交苗族朋友,以便寻找新的机会。可那些苗族朋友不提地龙滚荆还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呼兄唤弟,好不快活;但只要一提起那个神秘兮兮的芦笙舞蹈,全都脸红筋涨,一言不发,气氛尴尬不已,大有再追问下去,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味道。

自从滚地龙偷学了地龙滚荆并为祸一方后,各地苗寨就立下规矩,禁止带汉人到家中做客。于是,程方明与苗族同胞交友,只能在各乡场的汤锅市上进行。水箐乡共有三个乡场,分别叫牛场、马场、狗场,相距二十来里,丑午戌日逢场。

开始的头两年,程方明经常流连于这三个乡场上,看见有熟悉的苗族朋友,便邀请到汤锅市上吃汤锅。苗族同胞好吃牛肉狗肉,还喜欢喝酒。水箐乡民风淳朴,酒规通行三拳四走路,往往从请客的主人开始,与右手边的朋友划上三拳,一拳一杯,全是输家喝酒,第四拳输者,不用再喝,但得去和下一家划拳。如果连输三拳,第四拳就不用划了,由赢家去走。

苗族同胞耿直爽快,只要有人邀请,必然加入酒局,不过他们也不白吃白喝,往往三杯烧酒下肚,又是买肉,又是打酒,比请客者还要积极。划拳也一样,汉人狡诈,喜欢偷奸耍滑,苗人却从不耍赖,输了就输了,端起酒碗就喝,大不了烂醉如泥,满路打滚。

通过两年时间的交往,程方明知道不管交情有多深,苗人们都是不会泄露秘密的,因为他们吃过的亏实在太多了,鲜血淋漓的教训已使他们不敢再对汉人敞开心扉。但是,为了报仇雪恨,程方明只好豁出去了,一如既往地和苗人交往。

这天清晨,他又早早地来到牛场。牛场位于戈嘎梁子,是水箐乡三大苗族聚居区之一,有三千苗民居住于此。太阳懒懒地爬上山头,露出红彤彤的笑脸,远远近近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正是天高云淡的农闲季节,穿红挂绿手握芦笙的苗族同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吹着芦笙,踏着舞步,优哉游哉地走在乡村大道上。

站在乡场旁边的一个土包上,程方明远远看见几十个苗民,簇拥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踏歌而来。老者身材魁伟,须发飘飘,脚步稳健,穿着白色麻布衣衫,肩膀上同样披着绣有田园、山川、河流和道路的战袍,背上插着一把三尺多长的砍山刀,手里还握着一支一丈多长的十二管芦笙,看上去不但飘逸潇洒,而且威风凛凛。程方明曾经打听过,苗民都是以芦笙的长短和管数来确定地位的,八管是寨老,十管是寨主,十二管就是雄霸一方的苗王了。

一般情况下,苗民门牵来赶场的黄牛都是用于交易的普通耕牛或打嘎(祭祀逝者的仪式)专用的祭牲,可今天,他们手里牵着的,全是高大威武、雄伟健壮的牯牛。更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往乡场上走来,而是绕过乡场,沿着石板铺成的大路,往神仙坡方向走去。

程方明连忙跑下土山,来到汤锅市上,问一个正在烧柴火炖汤锅的彝族汉子:“大哥,今天那些苗家怎么不来赶场,而是绕着朝别处去了?”

彝族汉子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是水箐乡五年一届的苗王大赛,谁的芦笙舞跳得最好,武功最棒,他所养的牛又在大赛上获得冠军,谁就是新一届苗王,统管水箐乡两万八千多苗民。听说苗王大赛热闹得很,但只有苗民才能参加。”

程方明说:“我也想去看热闹,但是怕被赶出来。”

彝族汉子说:“这还不简单?你搞件麻布褡褡穿起,整支芦笙提起,跟着路上的那些苗族人去不就行了?”

程方明说:“怕被认出来的阵,听说汉人冒充苗人,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彝族汉子抬头打量了程方明一眼,问:“你懂苗语吗?”

程方明回答:“会一点点。”

彝族汉子问:“格雅阿奇木?”

程方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用苗语说:“我也想去神仙坡。”

彝族汉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连声说:“好!那就好!我家就住在离你们寨子不远的果倮木,本来也想去看热闹的,昨天有头半大猪不小心摔坎子死了,不来卖汤锅不行。这样吧兄弟,我把我的这套家什借给你,你就跟着他们去玩吧,下个赶场天到这里来摆给我听听。”

说完,彝族汉子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破伞笼子口袋,拉开口袋取出一件麻布褡褡,说:“你穿上它,看看合身不?”

程方明连忙接过麻布褡褡穿上,还算合适。彝族汉子又从伞笼子口袋里摸出几个瓷瓶子,倒出粉末和汁液,往程方明的头和脸上抹了几下,然后拍着手哈哈一笑,说:“哼,再有一支芦笙就更像了。”说完又从伞笼子口袋里摸出一个杉木笙斗和一根根竹管簧片,熟练地组装起来,不到两分钟,一支四管小芦笙就组装好了,还拴了根红绸带子。

彝族汉子把芦笙乌噜乌噜地调试了一下,蹲着身子跳了起来。程方明没想到这家伙不但会说苗语,芦笙舞也跳得有板有眼,于是对他由衷地佩服起来。彝族汉子跳了两圈舞后把芦笙递给他,说:“你拿着装扮装扮就行了,千万不要吹,要是吹露陷就麻大烦了。”

程方明连忙点头致谢。彝族汉子笑着说:“兄弟,赶紧去吧,错过最好玩的时间就不安逸了。”

程方明赶紧辞别彝族汉子,离开戈嘎牛场,拐上通往神仙坡的大路,尾随苗王带领的队伍而去。大概行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黑洋大箐边的一座荒山上。这座荒山高耸入云,山上铺满了青青的野草,几个土包把一片方圆百十丈的草坪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天然赛场,成千上万的苗族同胞穿着节日盛装,男人肩披战袍、背插砍刀,女人头戴红绳、腰挂彩裙,人人手里都握着一只拴着红绸条子的芦笙,密密层层地站满了赛场四周的土包,看上去就像花的世界,红的海洋。

程方明提着芦笙、心情紧张地站在人群中,仔细一看,还真有不少苗族小伙跟他一样,只穿褡褡,没穿战袍,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下地来。

赛场四周的山包下,站立着上百头威武雄健的大牯牛,每头牯牛的旁边,还站着一名高大健壮的苗族汉子,看年龄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但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苗王登上位于赛场北面的土台,喧哗的人群随即安静下来。苗王一手举着刀柄上镶金嵌银的砍山刀,一手举着那只充满神秘感的十二管芦笙,团团转了一圈,用极其洪亮的声音说“各位同胞,水箐乡第四届苗王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跟往常一样,最终获胜者就是我们水箐乡的新苗王。我已连任两届苗王,决定不再蝉联下去,所以今天就不参加比赛了,而是担任主评委。下面,有请三十六寨寨主上台就坐,参加评判!”

苗王说完,把象征苗王地位的砍山刀和十二管芦笙放在面前的架子上,三十六寨寨主也一脸严肃地依次走上台子,在事先布置好的竹椅上坐下。

评委全部坐定,台子后面的八个号手一齐举起五六尺长的弯牛角,“卟喔——卟喔——”地吹了起来,低沉的号角声传出很远很远,在人们的耳际旋转萦回,仿佛回到了数千年前,黄帝带领的汉人与蚩尤带领的苗民,为了争夺地盘,又拉开了惨烈的战幕。随即,十八名鼓手擂响簸箕般大小的战鼓,“叮咚——叮咚——”的鼓声和着“卟喔——卟喔——”的角声,一阵紧似一阵。

成千上万的苗族观众,一个个神情肃穆,伫立当场,仿佛听到了兵败后的祖先们一边呼儿唤崽地号叫,一边匆匆地向南迁徙,狼烟四起与仓皇逃命,谱写着一个民族充满苦难的历史。但南方依然不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在历代统治者的逼迫下,他们又折转方向,朝着莽莽西部,翻越了一座座高山,蹚过了一条条河流,披星戴月,餐风宿露,最后来到乌蒙深处的深山老箐中。然后,他们沐风栉雨,披荆斩刺,重建家园……鼓响三通后,上百名身着盛装的苗族男女从土台两边进入赛场,吹着芦笙跳起舞来,牛角、战鼓和芦笙曲混杂在一起,各种各样的舞姿更让程方明看得眼花缭乱。按照既定程序,这段开幕式过后,就是比试芦笙舞和拳脚刀术,只有武艺合格的,才有资格争夺苗王。可是,正在开幕式即将结束之际,突然响起“啪——啪——”的枪声,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保安团士兵黑压压地扑上山来。

现场随即慌乱起来,所有观众尖声叫喊着四散逃命。士兵们端着枪冲进赛场,扣押了所有准备参赛的苗民和牯牛,还把苗王和各寨寨主以聚众叛乱的罪名抓走。

程方明也看清了,带领保安团冲上山来的,正是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原来,滚地龙刚刚当上了新成立的保安6团团长。保安6团下辖三个大队,滚地龙将从水箐带出来的原班人马编为一大队,任命茄儿腿腿为大队长。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打听到水箐乡将在黑洋大箐边的神仙坡上举行苗王大赛,届时将有上百头大牯牛参赛,那些牯牛都是苗民精心喂养、百里挑一的选手,价格均在普通牯牛的三倍以上,于是就有了打劫的主意,上报县政府,以平定苗民叛乱为借口,带领保安6团一大队的全部人马,抬着机枪和迫击炮,十月初一这天如狼似虎地杀上山来。

程方明本想拔出几年前宋大马刀赠送的手枪,扑上前去要了茄儿腿腿的小命,但保安团人多势众,估计很难得手,只好作罢。

好在这次保安团只要财物,不要人命,程方明才混杂在慌乱的人群中得以逃脱。十天后,被抓走的苗王、寨主和参赛人员每人缴纳了三百大洋的赎金,才被保释回来,那些被拉走的牯牛和被打劫的金银首饰砍山刀等全成了保安6团的战利品。

这一票,滚地龙和茄儿腿腿又发了大财,水箐乡的苗民却遭了大秧,为了凑齐赎金,几乎倾家荡产。

苗王从县城监狱回来后,越想越气愤,于是颁布命令,成立水箐乡苗民自卫队,准备筹钱购买枪支弹药,武装民兵。可惜在筹钱的过程中走漏消息,滚地龙和茄儿腿腿带领保安6团,杀气腾腾地包围了苗王居住的老鹰岩,用迫击炮轰开寨门,用机枪堵住出口,挨家挨户地进行抓捕,凡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全部被抓了壮丁,押赴战场。最后在一个山洞里抓住苗王,押到寨子门口,以通共通敌、聚众叛乱的罪名当场枪决。

踏平老鹰岩后,滚地龙和茄儿腿腿又向水箐乡的其它苗寨进军,不少苗民再次逃离家园,纷纷躲进深山老林,开荒狩猎度日。这次遭到屠杀的,还有几十位普通苗民。

遭此大劫后,水箐乡的苗民势力一蹶不振,其它乡的苗民也战战兢兢,惶恐终日。八十多年前,陶新春、陶三春兄弟带领十万苗民,聚于一百多里外的韭菜坪,拜旗揭竿,反抗满清统治。兵败后苗民惨遭杀戮,四散奔逃,至今还未恢复元气。

此时,茄儿腿腿也知道了,当年去找宋大马刀告他的,正是程方明,于是亲自带队,几次三番前来抓捕。好在这些年程方明游历四方,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保安团中也有他的不少故交,感念他为人豪爽正派,于是偷偷走漏消息,才得以逃脱。

几番幸免于难后,程方明知道凭一己之力根本不能铲除滚地龙和茄儿腿腿,说不定哪天稍不留神,还会死于他手,于是离开家乡,一去就是八年。八年中,茄儿腿腿早已升任保安团长,滚地龙冒充当地土目,以土司民众代表的身份前往重庆觐见蒋委员长,被授予少将军衔,任命为乌蒙山剿匪司令,获赠四百余支美式枪械及十万大洋军费,回乡组织民团。

八年中,程方明先是四处流浪跑码头,还加入了袍哥组织。可袍哥组织却以力量不足、人手有限为借口,拒绝派人助他回乡报仇。于是他脱离袍哥,四处探访能够帮助他铲除恶霸、报仇雪恨的能人。

这天,身无分文的程方明又来到贵阳师范学院门口,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拿出当年那名彝族汉子赠送的麻布褡褡穿上,再掏出杉木笙斗和竹管簧片,组装成一支四管芦笙,然后呜噜呜噜地吹起芦笙曲,跳起了苗族芦笙舞。

他的芦笙舞就是那名彝族汉子传授的。从神仙坡回来后的第二个赶场天,他依约来到牛场的汤锅市上,又遇到了那名彝族汉子,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把神仙坡上的所见所闻据实相告。彝族汉子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学地龙滚荆,然后铲除茄儿腿腿和滚地龙吗?苗族人非常忌生,要学会这套芦笙舞看来有点不可能。我爷爷跟一个苗寨寨主是生死之交的结拜弟兄,从他那里学会了几套芦笙舞,相逢就是有缘,反正我们两家相隔不是很远,干脆我就把它们全都教给你吧,有了基础,如果有朝一日遇着有人表演地龙滚荆,你模仿起来也会容易些,这件苗褡褡和这支小芦笙嘛,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于是从那天开始,每逢三六九日,那名彝族汉子就会来到他们寨子后面一个树林中的空地上教他学跳芦笙舞。刚开始的第一个月,彝族汉子只是教他舞臂、踢腿、施腿、旋转、爬高高(叠罗汉)、翻筋斗。

掌握以上动作要领后,彝族汉子才开始教他学燕双飞。彝族汉子说:“燕双飞的表演难度非常高,几乎涵盖了所有芦笙舞的表演技巧,不但要求底盘功夫相当扎实,其腰劲、手劲、韧劲、速度、重心等等,都必须要拿捏得相当到位,否则就会功败垂成。”

彝族汉子说:“因为燕双飞是双人舞蹈,要成为真正的高手,必须一人能演两人的角色。”于是在练习过程中,他们交替扮演男女角色。练了差不多一个月,程方明才把这套舞蹈学会。第二个月,他就能像那名苗族女子一样,在彝族汉子的头顶上身轻如燕地表演了。

学会燕双飞后,彝族汉子接着教他练习朝天蹬。苗族芦笙舞中的朝天蹬跟一般武术表演中的朝天蹬不太一样,在表演的过程中不但要一边翻筋斗,还得一边吹芦笙。筋斗有正翻、倒翻、侧翻、侧后翻等等,双手在演奏乐曲的同时,还要不停地舞动,往往在观众无法想象的时候,就朝天一脚蹬去。

这套芦笙舞的动作难度远远超过了燕双飞,但由于有了燕双飞作为基础,学习起来就容易多了。即便如此,程方明还是整整学习了两个月,才将朝天蹬学会。

最后,就是旋头风了。开始练习前,彝族汉子砍了六根一尺多长的刺棍,钉在地上形成一个直径一米多宽的圈子,然后吹着芦笙倒仰下去,把头放在圈子中央,弓着身子形成一个桥洞,以避开刺棍,同时芦笙不能离口,曲子不能断歇,双手还得舞动,然后根据曲子节奏,绕着圈子旋转翻滚。

尽管习武多年,前面又有双飞燕和朝天蹬做基础,程方明学习起来依然异常吃力,前胸后背、手脚肩膀,无不被刺棍划得伤痕累累,终于在四个月之后将旋头风也炼成了。

光阴似箭,一年时间匆匆而过,彝族汉子见程方明已把那三套芦笙舞跳得非常娴熟,运用自如,于是说:“我已经无法帮你了,今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耽搁了一年,我也该去做其他事情了。”说完,彝族汉子不顾程方明苦苦挽留,就走出树林,转上小路,背着麻布褡裢一步步走远。

这些年来,程方明不管走到哪里,每当身边不便的时候,就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拿出彝族汉子赠送的道具,在人群聚集处表演芦笙舞。看到精彩处,人们不仅会鼓掌喝彩,还会朝地上扔几张钞票,或铜板银元。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那名彝族汉子都没告诉他叫啥名字,也不许他去彝寨找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住他的恩义。

一个人是无法表演燕双飞的,只能表演朝天蹬或转头风。这天,程方明刚刚表演完一套朝天蹬,就迎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有人开始往地上扔钱。当时物价飞涨,法币贬值,人们纷纷使用金圆券和银元。看着破碗里花花绿绿的钞票,程方明知道,想要挣下十天的饭钱,还得再表演一套旋头风。

于是,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十二只搪瓷二碗,把六只分六个方位成梅花状铺在地上,再把另外六只仰着放在上面,然后往放在上面的六只碗里倒满水,才呜噜呜噜地吹着芦笙,绕着水碗舞了几圈,突然身子一仰,慢慢地把肚皮弓起来,把脑壳弯下去,一直弯到水碗圈起来的场子中央,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并笙不离手、曲不离口地翻滚着跳了起来。

掌声再次响起,观众一边拍手欢呼,一边啧啧称奇,纷纷往地上扔钱。一曲终了,六碗水依旧满满当当不曾少去一滴,程方明身上也没有一片衣角被打湿,三名十八九岁穿着师院校服的学生,从观众群中跑出来帮他捡拾地上的钞票。收拾完场子后,观众陆续散去,师院的那名男生对他说:“师傅,你芦笙舞跳得这么好,怎么不组团表演呢?那样的话效果会比一个人好许多。”

另外两名女生也连忙附和:“是呀,师傅,你应该成立一个艺术团,正规租场子表演,那样一是收入大,二嘛,名声也比在街头卖艺好很多。”

程方明却摇摇头说:“不,我学艺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报仇。”

那三名学生愣了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男生接着问他:“师傅,请问你的仇人是谁?”

程方明打量了他们一下,见他们虽然年纪轻轻,但却充满正气,于是说:“不妨告诉你们,我的仇家原是乌蒙山中油黑大洞的土匪头子,现在是保安6团团长,不但心狠手辣,而且武艺高强,连宋大马刀都没能把他拿下。”

那三名学生的脸色微微一变,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女生接他话说:“仇家那么厉害,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无法对付的。我们都是师院的学生,组织了一个星火艺术团,课余时间到处演出,结识了不少能人志士,如果你愿意加入的话,就有机会带你认识他们,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程方明说:“我,我只读了三年私塾,粗通文墨而已,怎么能加入你们的队伍?”

男生说:“师傅,我叫杨万达,她们俩一个叫方瑰红,一个叫盛梅春,都是同班同学,我们老师肖云汉,是个非常有能力、又非常讲正义的人,遍交天下豪杰,与军方和官方都有来往,要不我们带你去见见他,让他帮你想想办法?”

程方明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约个时间,找个地方会会面。”

三天后,在杨万达的安排下,程方明在达德中学斜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里见到了贵阳师范学院的老师肖云汉。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天高气爽。程方明到达饭馆门口时,方瑰红和盛梅春已经等在那里了,看见程方明连忙上前相迎。其中娇小玲珑的方瑰红笑靥如花地说:“程先生您好,请稍等片刻,杨同学和肖老师马上就到。”

看着方瑰红如花的笑靥和眼里流露出的脉脉温情,程方明心里不由怦然一动,十年前那对苗族小青年表演燕双飞的情景突然展现在眼前。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年,他们应该早已结婚生子了吧?为了报仇雪恨,自己一直东奔西走,直到此刻才蓦然惊觉,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但却依旧孑然一身,四处飘零。于是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方瑰红和盛梅春把程方明引至预先订好的包厢,招呼他坐下喝茶。坐在一旁的方瑰红扬起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问:“刚才先生长声叹息,是不是因为大仇未报,空耗年华?”

程方明又一次怦然心动,反而不好意思再去看她的脸,而是心情有些紧张地说:“是的,整整十六年,我一直都想亲手宰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为了收拾他们,我勤练武功,四处学艺,找过宋大马刀,拜过袍哥码头,参加过绿林队伍,但每次都空手而回,甚至还差点送掉小命。”

方瑰红微微一笑,说:“很快了,认识肖老师,你的大仇很快就会得报。哦,我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方瑰红刚说完,果然,杨万达就打开包厢房门,带着一个精神抖擞、穿着一身中山装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把手一伸,介绍说:“肖老师,这就是流落江湖的武林高手程先生;程先生,这就是我们星火艺术团的指导老师肖老师。”

肖云汉一步跨了过来,非常热情地握着程方明的手说:“程先生你好,你的身手和冤仇我都了解过了,真是可叹!可恨!可敬!叹的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恨的是豺狼当道,好人受罪;敬的是程先生你为了伸张正义,坚定执着,不畏艰辛!来来来,我们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此相逢,应先痛饮三杯!”

肖云汉毕竟是大学老师,不但气宇轩昂,而且学识丰富,平易近人,一席话既让人听起来舒舒服服,还激起了胸中的熊熊烈火与万丈豪情。程方明原本就是个爽快之人,立时生出相见恨晚之意,于是也哈哈一笑,大声喊道:“好!那就先痛饮三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程方明就把他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肖云汉说:“据我了解,现在你们黔西北乌蒙山中一共驻扎了十四个保安团,此外还有七八十支反动民团和地主武装,在廖兴序、滚地龙等人的统一指挥下,相互勾结、残害人民,你要报仇,还真不容易。”

程方明颓然放下碗筷,问:“难道,老天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作恶吗?为什么我每次去刺杀,都是徒劳而归?”

肖云汉说:“你要报仇雪恨,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应该把曾经被他们残害和现在正在遭受他们欺凌的人组织并联合起来,才能获得成功!”

程方明怔了怔,突然“唰”地站起身来,抱着双拳对肖云汉和杨万达等深深地作了个长揖,心情激动地说:“对,把跟我一样与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有着深仇大恨的干人联合起来,一定就能干掉他们!我十多年来一直没想通的道理,不料今天突然就想通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心黑手狠,有枪有炮,我们如何才能跟他们干仗?”

肖云汉说:“我手里有七八十条枪,五六万发子弹,如果你有雄心壮志,我可以分点给你,回去组织训练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

程方明说:“茄儿腿腿有一千多人马,三五十人怎么是他对手?十四年前,宋大马刀的一个加强连都没抓住他,当时他们只有三四十人呢。”

肖云汉说:“没有叫你去跟他硬打硬拼。有了自己的队伍后,你就可以在乌蒙山中开展活动,拉拢其他绿林武装,然后等我的消息,叫你干的时候再干,保证一举击垮保安6团,活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程方明迟疑了一下,再次“唰”地站了起来,说:“好的,肖老师,我听你的!”

肖云汉摆摆手让他坐下,说:“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不过回去之前,你得加入我们星火艺术团,接受排练,参加演出。”

程方明点头答应说:“好,只要能干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什么都听你的。”

肖云汉和杨万达、方瑰红等人相视而笑,说:“那你就暂时住进师院来,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当个杂役吧,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参加排练和演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星火艺术团的正式成员了,杨万达同学是团长,你得服从他的指挥和调遣。”

程方明连忙点头答应。

自此,程方明住进贵阳师院,白天在学校里打扫卫生、侍弄花草,晚上和杨万达、方瑰红等人一起排练音乐舞蹈和话剧小品。方瑰红和盛梅春都很有艺术细胞和舞蹈功底,对程方明的朝天蹬和旋头风提出了不少改进意见。根据她俩的意见重新排练出来的旋头风和朝天蹬,果然更具观赏性和艺术性。

把这两套芦笙舞重新改进排练后,程方明找到杨万达说:“杨同学,我还有套芦笙舞叫燕双飞,比朝天蹬和旋头风还好看,但需要一个女生配合才能表演。”

杨万达问:“需要谁你只管说,我自会安排。”

程方明说:“我想要——想要方瑰红——”

杨万达沉吟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征求她意见,如果她同意,我就支持。”说完就找方瑰红征求意见去了。

几分钟后杨万达回到办公室对他说:“方瑰红同学说,只要是工作需要,叫她做什么都可以。”

那一刻,程方明恨不得给杨万达下跪磕头,以示感谢。

于是从当天晚上开始,他就教方瑰红练习燕双飞。毕竟是大学生,头脑空稍,反应灵活,加上又是学艺术的,天生就是跳舞的料,才一个多星期就把燕双飞学到手了。

从第二个星期开始,程方明就跟着星火艺术团,到贵州大学、达德中学、贵阳电厂等学校和工厂开展巡回演出。每一次,只要他和方瑰红穿着苗族服装吹着芦笙曲子出现在舞台上,喝彩声、口哨声和鼓掌声就淹没了整个现场。每当这个时候,星火艺术团的其他成员就悄悄混入观众群中,散发各种传单和资料。

这样四处演出了几个月,一天肖云汉通知杨万达、程方明、方瑰红、盛梅春等人召开紧急会议,说:“我们的百万大军已经打过长江,准备进军西南,敌人也察觉到了我们在贵阳的地下活动,军警已经开始搜查,星火艺术团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下面,我代表组织命令你们,立即分赴各地,发动群众,组织力量,迎接解放。”

方瑰红报告:“肖老师,我想跟老程去他的家乡乌蒙山。”

肖云汉一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星火艺术团的重要骨干,更是一名共产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命令,放弃个人感情。你的任务是继续呆在贵阳,负责联络工作,等全省解放了,我就批准你们结为革命夫妻。”

就这样,程方明与方瑰红相互拥抱,洒泪而别,匆匆离开贵阳,返回乌蒙山水箐乡,果然在预定地点接收到了六支步枪、两支手枪和一千发子弹,另外还有两百块银元。

有了武器和经费,程方明随即在乡民中开展活动,不到一个月就拉起了三四十人的队伍,秘密散布国民党即将败亡、共产党即将接管的舆论。很快,这种舆论就扩散到了全县,到处一片恐慌。接着,他又开始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和纪律。

这样过了两个月,民心渐渐安稳,不少人开始盼望共产党赶紧到来,他的队伍也发展到了七八十人。转眼到了冬天,天气骤然变冷,乌蒙山中开始下起雪和冻雨,方瑰红突然带着几个武装人员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说:“贵阳已经解放了,解放军很快就会打过来,组织上让你做好准备,策应解放军攻打县城,消灭顽抗之敌。”

此时,守城之敌正是保安6团和滚地龙纠集起来的地主武装,一共有两千多人。

程方明高兴得抱起方瑰红,在雪地上转了几圈,然后高举双臂,向着老家那个小山村高喊:“爹!娘!我们马上就要报仇了!”他手下的那些兵,也纷纷把手里的刀枪高高地举了起来,从胸腔里发出复仇的怒吼。

他们中,有的父母兄弟被滚地龙杀害,有的妻子姐妹被茄儿腿腿凌辱。

程方明拉着方瑰红的手说:“肖老师答应说解放了就批准我们结婚,你可不许反悔。”

方瑰红红着脸说:“我当然不会反悔,但现在我是联络员,还得去其他地方执行任务。”

说完,方瑰红就急匆匆地走了,临走前从挎包里拿出一面红旗,说:“与解放军会师后,你们就打出这面旗帜。”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若干年后他才知道,她在通往赫章的路上,遭遇土匪袭击,不幸牺牲了,那天刚好是她的十九岁生日。

这是程方明心中永远无法消弭的痛。

方瑰红走后,程方明派人通知先前有过联系的绿林队伍,告诉他们解放军即将进入县境,攻打县城,请他们立即整顿人马,前来帮忙。

那些绿林队伍都是为了反抗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才组织起来的,多的有几十人,少的有十多人,一个个都恨不得要剥滚地龙的皮,吃茄儿腿腿的肉,便纷纷赶来依附。

三天之后,来投程方明的绿林武装达到了三四百人,为了便于指挥,程方明将所有队伍整合起来,命名为水箐乡农民自卫队,分成三个中队,九个小队,悄悄开到县城附近,派一个中队潜入县城,作为内应;一个中队控制城外有利地形,扼住进出要道;自己带领一个中队,作为机动力量,往返策应。

入夜,大雪封山,程方明再次接到杨万达派人送来的情报,解放军将以一个营的兵力,由大定绕道毕节,从维新进入本县,命程方明前去接应,接头口令是“磅礴乌蒙,长夜曙光”。程方明随即带领一百多人,收拾起十五六条步枪,二十来条套筒枪,连同杂七杂八的梭镖、马刀、火铳等,冒着风雪往毕节方向赶去。

程方明带领队伍赶到维新街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远处传来零零星星的枪炮声,一队七八十人的保安团士兵,提着马灯,打着火把,越过万寿桥,往维新街上涌来。程方明约住队伍,伏在街道前面的雪地上,对身边的战士说:“这是保安12团的队伍,恶事做尽,坏事做绝,今天不能让他们轻松逃走,待会等他们靠近了,我们就干死他们,为那些受尽冤屈的百姓报仇!”

自卫队员听后,有枪的把子弹推上枪膛,无枪的紧握梭镖马刀,全部做好战斗准备。保安团来到眼前,程方明一扣扳机,当场击毙一名军官。随后枪声大作,保安团士兵鬼哭狼嚎,折转身子,丢下十几具死尸,顺着总溪河往上游逃去。

程方明带领自卫队员追了一阵,缴获了十多支步枪、两支手枪和数百发子弹,然后返回万寿桥上,发现守桥的士兵早已逃走,只留下三堆柴火还在桥面上燃着。

天气实在太冷,程方明让大家撤到维新街上,在老乡家的屋檐下和篱笆脚宿营,自己则带着二十几个人加固工事,守护大桥,迎接解放军。

大概三点左右,天气愈加寒冷,程方明隐隐约约听到几十米外的河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于是提着手枪,下到河岸,悄悄摸过去查看究竟。谁知刚走出十几丈远,就被人用枪指着脑袋。

程方明慢慢地举起双手,身子突然向下一蹲,跳着芦笙舞步,向右边滑去。

“砰!”对方连忙开了一枪,擦着程方明的肩膀击在河边的岩石上,打得火花四溅。

“砰!砰砰!”程方明身子向后一翻,然后以头着地,一边开枪一边朝河岸边的庄稼地里滚去。

还算那人机灵,一击不中就连忙卧倒,才没被程方明的反击打伤。

枪声再次响起,守护大桥的自卫队员连忙朝桥下开火,几十米外的岸边也有人开枪还击。借宿在街上的自卫队听到枪声,立即赶来增援。

程方明连续几个翻轱辘,滚进河边的地里,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正是他十多年来一直苦苦追求的地龙滚荆吗?于是又惊又喜,连忙冲上桥头,指挥守桥的队员开枪射击。

可惜人多枪少,守护大桥的虽然有二十几个人,但却只有八条步枪,两只手枪和六支套筒枪,其他人只能伏在桥面上呐喊助威,做好肉搏准备。程方明见己方势单力薄,担心大桥失守,于是把手拢成喇叭状,朝维新街上喊话:“弟兄们,赶紧过来帮忙!”

街那边随即传来回话:“队长放心,我们马上就到!”

喊完话后程方明才发现,朝桥上开火的只有四五个人,但却都是新式武器,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正在泅水,心想保安团没必要也不会冰天雪地半夜三更地泅渡河流,连忙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手电,发出联络暗语。

下游岸边立即停止射击,也发出同样的联络暗语,有人朝桥上喊话:“我们是162团3营2连侦察班,你们是哪部分的?”

程方明回答:“我们是水箐乡农民自卫队,奉命前来接应解放军。”

对方随即喊出口令“磅礴乌蒙”,程方明回令“长夜曙光”,然后站起身来,命令棋手打出红旗,在火光的辉映下高高飘扬在万寿桥头。

此时,解放军侦察兵全部泅过河水,冲上桥来,与自卫队员一起举枪欢呼,庆祝会师。

原来他们远远地看见桥上修着工事,燃着火堆,因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夺桥,只好泅水过河,侦察情况。

侦察班长告诉程方明,大部队正在后面行进,马上就会赶到。果然半个钟头后,一个营的解放军队伍,冒着狂风暴雪,排着两路纵队,抬着轻重机枪和迫击炮,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万寿桥上,程方明带着自卫队夹道欢迎。郭营长握着程方明的手热情地说:“听省党工委派来的同志介绍,程方明同志不但武艺高强,而且为人豪爽,在地方上一呼百应,威信极高,果然不假。”

程方明听得心里乐滋滋地,连忙说:“哪里哪里,解放军同志英勇善战,所向披靡,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寒暄之后,程方明分派人员继续守卫大桥,然后和郭营长把大部队带到维新街上安顿下来。安顿好部队,天就开始亮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程方明和自卫队员们目瞪口呆:解放军战士并没有坐下歇息,除炊事班架锅生火做饭外,其余的要么找来扫帚清扫街道和老百姓院子里的积雪,要么找来水桶帮老百姓挑水。

郭营长笑着说:“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打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是在给自家扫地,给自家挑水。”

程方明愣了愣,把手一挥,也带领自卫队员加入了扫雪挑水的行列。有些自卫队员不理解,边干活边抱怨:“当兵不就是打仗嘛,这撮灰扫地、担水抬雪的事情让老百姓去干就行了。”

程方明连忙喝住,小声训诫说:“人家解放军都能干,我们怎么不能干?”

程方明如此一说,自卫队员也就不敢再抱怨了,只好跟在解放军战士的后面,干得热火朝天。五六百人一齐动手,不到两个小时,就把整个维新街上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老百姓家里的水缸全都灌满了清水。

做完这些活,雪停了,炊事班也把饭做好了,招呼自卫队员一起吃。吃好饭后,略显疲惫的战士们才打开背包,在老乡的屋檐脚或篱笆下休息。

也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开始出现了,原本一听到枪声就牵猪拉牛上山躲藏的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返回家里,一个个看见街道和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家里的水缸里也装满了水,鸡窝里的鸡蛋没有减少,囤箩里的粮食原封未动,墙上的腊肉也在好端端地挂着,地里被拔了萝卜割了青菜,也都有钞票放在那里,还写上纸条:解放军162团购。站岗放哨和刷写标语的士兵看见他们还笑眯眯地打招呼,口里喊着老乡,手上敬着军礼,于是大伙一激动,就主动把家里的大米、腊肉等送往部队。

部队也不白拿,而是按照市价给钱。负责宣传的战士逢人便说:“我们是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于是所有老百姓全都放开嗓子,对着四围群山喊话,有喊“小桂群,解放军是好人,赶快回家来呦”的,也有喊“爹、妈,解放军是好人,快点回家喽”的,不到中午,整个维新街上上山躲藏的人全都回来了,大人孩子都来到部队驻扎的地方,嘴巧的和解放军拉家常,嘴笨的就观赏解放军架在院子里的各种武器,也有特别热情的战士,滔滔不绝地向群众介绍各种武器的名称和作用。

自卫队员们反而无事可干了,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出于兴奋,一个个学着维新街上的老百姓,围着解放军战士问长问短,有请教枪法和战术的,有询问各种枪械如何使用的,等等不一。程方明却被郭营长请到一个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和连排长们一起研究如何攻占县城。

程方明对着墙上的军用地图介绍情况:“这是一个七八年前新成立的县,县城虽然不大,但城墙却非常坚固,县城东、南、北三面均被几十丈深的天然壕沟包围,城里驻扎着保安6团和滚地龙临时组建的两千多人的民团武装。刚刚有消息传来,滚地龙不知何因,于昨天夜里带着民团武装和廖兴序的残兵败将汇合,撤往白泥屯去了。我估计,他们想以白泥屯为根据地,与占据水城、郎岱、岩脚等地的敌人遥相呼应,顽抗到底。保安6团原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八九百人,加上临时收罗的土匪恶霸,也就一千来人,我已经派了一个中队混入城中,作为内应,另派一个中队占领了县城对面的文昌阁等高地,只可惜我们一个中队只有二十几条枪,没有重武器,需要解放军携机枪和迫击炮前去加强火力。”

郭营长继续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当即制订出作战方案,分一个排的兵力先行出发,由自卫队员带路,携两挺机枪和一门迫击炮抄小路赶往文昌阁加强火力控制,其余各部按照既定方案,在自卫队的配合下攻打县城。

当天晚上,大队人马用过晚餐后,随即收拾出发,分三路踏着风雪走上了茫茫征程,在石垭口、青林、复兴等地解决了敌人放出的游动哨,于黎明之前包围了县城。天刚拂晓,随着两发迫击炮弹飞往保安6团的军营,解放县城的战斗就正式打响了。混入城里的自卫队员早就憋足了劲,听到枪炮声连忙跃身而起,端着武器向保安6团和驻扎城里的土匪恶霸杀去。

由于冰封雪锁,气候寒冷,加上天又刚蒙蒙亮,正是敌人懈怠的时候,解放军与自卫队突然发动内外夹击,保安6团很快就被击溃,正在睡梦中的茄儿腿腿惊醒过来,连忙带着老婆和几个贴身护卫,通过秘密地道,逃出县城去了。

战斗进行了半个多小时,解放军和自卫队就占领了整座县城,然后分兵追击逃散的敌兵。程方明挥着手枪,带着几名自卫队员冲进茄儿腿腿的房间,可惜被窝里还有余温,人却早已不在。通过仔细搜查,才在他房间里发现地下通道。

通道出口就在县城后面的偏坡上,偏坡旁边是一道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条深深的河谷,延绵数十公里。那里原本布置了一个班的解放军防守,防守的战士报告说:“围墙下面突然钻出六个人来,我们打死一个,抓住一个,逃走了四个,那四个人是在地上滚着逃跑的,边滚还能边开枪舞刀,打伤了我们的六个同志。”

等把抓住的那人押了上来,程方明不由愣在当场。原来那人竟是当年在他们村里表演燕双飞的苗族女子,虽然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变样,甚至比当初还要妩媚和漂亮,尽管没穿苗族服装,程方明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这些年来,每当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她翩翩起舞的情景,特别是她表演的燕双飞,不但优美至极,而且韵味无穷,就是极具舞蹈天赋的方瑰红,也无法达到她的那种境界。

她也还认得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淡淡地问:“他们,都是你的兵吗?”

程方明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是的,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与茄儿腿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从五岁开始,我就想杀他为父报仇;想不到后来,他又害死了我母亲。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报仇。”

她依旧淡淡地说:“我也跟你一样,想要报仇。但我的仇人不是茄儿腿腿,而是滚地龙。”

程方明说:“茄儿腿腿跟滚地龙一样,无恶不作,为祸一方,残害和杀戮了你们不少苗族同胞,你为何还要跟他混在一起?”

她脸微微一红,说:“我虽然是在苗家长大,但却不是苗族人。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听说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被许配给他了。后来,我家被人诬陷,家道随即败落,父母为了躲债,才带着我藏身苗寨。”

程方明问:“那你父母呢?他们去哪里了?”

“我爹为了报恩,帮助收留我们的寨老去抓滚地龙,反而被滚地龙杀害了。我爹死后,我妈就改嫁到别处去了,是寨老的儿子收养了我。”

“但你也不能跟着茄儿腿腿混呀,你不知道这是在玷污你吗?”

“我自小就是许给他的,不嫁他嫁谁?”

程方明问:“你怎么不杀了滚地龙,为父亲报仇呢?”

她说:“我三次刺杀滚地龙都没成功,最后被他抓了起来,他不但强暴了我,还要拿我去喂蛇,是茄儿腿腿救了我,告诉我说我们是有过婚约的,还拿出我们两家订有婚约的凭据。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关系就破裂了,之后两人各怀异心,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要不是这样,凭你们这点人马,想攻破县城根本不可能。”

程方明问:“当年跟你一起到我们村里跳花的那个小伙子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死了,被滚地龙打死了。他是我养父的大儿子,听说我去找滚地龙报仇,放心不下,就来找我。”说着她低下了头,“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滚地龙打死的。”

程方明叹了口气,再问:“你会跳地龙滚荆吗?”

她说:“会,从你们村跳花回去后,养父就传给了我。”

“那你怎么不逃走?”

“我不想逃,我要留下来,带你们去抓滚地龙。”

程方明把脸一沉,冷冷地说:“现在天下已经是我们的了,就算他上天入地,也逃不脱我们的掌心。”说完高声命令看押她的战士:“把她带走,先关起来再说!”

解放军战士赶紧上前,准备把她带走,她却抬头看了程方明一眼,幽幽地说:“程老板,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了,你当年请我们去跳花,目的是想偷学地龙滚荆,然后去找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报仇。我叫祝菲,可以帮你杀了茄儿腿腿,但你得和我一起对付滚地龙。”

程方明摇摇头说:“现在我已经不能相信你了,我会自己亲手杀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为被他们害死的、糟蹋的所有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报仇!”

程方明说完一挥手,那两名战士就把祝菲押走了。走出几步后,祝菲猛地回过头来,冲着程方明大喊:“程老板,没有我你抓不住茄儿腿腿的,更打不过滚地龙。”

那两名战士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程方明,程方明淡淡地说:“我早就学会地龙滚荆了,破地龙滚荆的,不就是朝天蹬么?”

祝菲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还学会了朝天蹬?”

程方明不再说话,而是跳了几个芦笙舞步,然后朝着六个方向连续翻了十几个不同角度的筋斗,筋斗与筋斗之间,还夹着各不相同的武打动作,每个武打动作之间,总会出其不意地把左腿或右腿,朝天上踢去。

程方明所跳的朝天蹬,是在贵阳时经过改进的,加进了不少高难度的武打动作,重新形成了另一种风格和套路,表演起来更加张弛有度、柔和优美和刚劲有力,战士们纷纷鼓掌叫好,祝菲也现出吃惊的神情。

程方明表演完毕,问祝菲:“你看我的这套功夫,破得了茄儿腿腿和滚地龙不?”

祝菲说:“这套功夫我从未见过,在水箐乡,听说只有苗王才会,原以为已经失传了,想不到居然被你学会了。只要男女二人配合得好,燕双飞也能破地龙滚荆,不过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我了,相信凭你的本事,一定能亲手抓到滚地龙,就算明天被枪毙,我也死得瞑目了。”

说完大笑三声,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天,在一个排的武装护送下,肖云汉和杨万达经水城来到这个乌蒙山中最年轻的小县城,召开军民大会,成立县服务团,程方明被任命为团长,负责组织群众,协助解放军征粮剿匪,等待县政府成立和县委班子到任。

服务团成立后,原自卫队宣布解散,六十多名骨干成员就地入伍,加入解放军,其余全部转入服务团工作。

安排好各项工作,肖云汉和杨万达又匆匆地走了。随后,解放军集中了一个整团的兵力攻打白泥屯,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垮了廖兴序和滚地龙精心构筑的防线,七八千匪徒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转眼烟消云散。廖兴序和滚地龙却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连续两个多月,程方明四处派出侦察员,寻找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行踪。突然的一天黄昏,一个穿着麻布褡褡的苗族少年,急急忙忙、满头大汗地来到县城,对守门的卫兵说:“我——我要找程团长。”

程方明刚好征粮回来,苗族少年望了望腰挂手枪、身穿麻布褡褡的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也是苗家人?”

程方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说:“是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小兄弟,你家是哪里的?”

苗族少年说:“我家是水箐乡神仙坡脚的,来找程团长。”

程方明说:“我就是程方明,你找我有啥紧急事?”

苗族少年说:“我爹叫我送一封信给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程方明。

程方明打开信封,抽出一张毛边纸看了两眼,就急慌慌地塞进上衣口袋,对身边的服务团战士说:“招呼好这位小兄弟,我马上去找郭营长商量事情。”

郭营长正在办公室里和教导员一起研究工作,看见程方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连忙问:“程方明同志,啥事把你急成这样?”

程方明说:“水箐乡的苗族民兵在黑洋大箐里发现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他们力量不够,需要我们紧急驰援!”

郭营长说:“好!派一个连去!”

程方明说:“人多行动迟缓,我想带一个班的解放军和服务团的一个小分队,立即出发,跑步前进。”

郭营长迟疑了一下,说:“好!那你先走,我随后赶来接应!”

十几分钟后,程方明就带队出发了。程方明刚刚出城,被两名战士押着转移监房的祝菲望着他和那名苗族少年在昏黄天光中匆忙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身子往下一蹲,跳起芦笙舞来。负责押解的两名服务团战士连忙用枪指着她喝道:“停下停下,你要干嘛?赶紧站起来!”祝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反而越跳越快,突然踢倒押解的士兵,抢过一支手枪,轻轻地飘上墙头,翻出城外去了。

“砰!砰!”暮色苍茫,两记枪声引来了更多的解放军和服务团战士,等他们追出城外,早已不见了祝菲的影子。闻讯赶来的郭营长铁青着脸,立即派人四处追缉,同时带着一个连,紧急赶往黑洋大箐接应程方明。

是夜春寒料峭,月光皎洁,程方明带着队伍,在那名苗族少年的引导下紧急行军。连续奔走了十来个小时,终于来到黑洋大箐边的一处乱山丛中,突然发现那名苗族少年不见了踪影。程方明发觉情况不妙,连忙叫战士们停止前进,赶紧撤离。

可是已经晚了,一声唿哨过后,接着枪声大作,子弹雨点般从四面八方飞来。两个多月来,因为征粮剿匪,程方明几乎每天都要遭遇袭击或参加战斗,大小经历了数十仗,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战斗经验,于是沉着应战,指挥战士们寻找掩体,卧下还击。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密集的枪弹狂风暴雨般地朝程方明他们射来,听声音有轻机枪、重机枪、卡宾枪、冲锋枪、步枪、盒子枪等等,几乎当时常见的武器,全都用上了。

程方明一边翻滚着避让子弹一边察看地形,最后带领大家滚到几大块巨石下面,很快就布置了一个比较安全的石阵。半个小时后,敌人停止射击,滚地龙和茄儿腿腿轮番朝他喊话。

滚地龙从东面的半山腰上喊:“程老弟,蒋总统马上就要反攻大陆了,你们雄不了好几天的,到时候江山还是我们的江山,天下还是我们的天下,你还是赶紧投降吧,本司令可以饶你不死。”

茄儿腿腿从西面的半山腰上喊:“程方明,现在我已经是反共救国军的师长了,如果愿意到我们这边来,我保你做个正儿八经的团长,你那服务团长算什么东西?一个共军的小营长就把你玩儿得团团转,也太没价值了吧!”

程方明回答说:“茄儿腿腿滚地龙,你们两个干枯私儿无恶不作,两手血腥,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人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蒋总统的几百万大军都抵挡不住我们的攻势,现在已经变成了丧家之犬、缩头乌龟,哪里还有本钱反攻倒算?有本事就出来跟老子单挑!”

滚地龙又喊:“程方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今天晚上就要送你上西天!炮火准备!一、二——”

“砰!砰砰!”看样子,他们想用迫击炮来对付程方明,程方明正不知所措,突然两声枪响,滚地龙命令开炮的声音便活拉拉地断掉了。接着东面的半山腰上又响起了几下枪声。枪声停了下来,有个女子断断续续地喊道:“哥——哥——,茄儿——腿腿——就——交给你了——”

那女子的声音越来小,程方明心里痛如刀割,泪水从双眼里滚落下来。看样子滚地龙连同炮手都已经命丧黄泉了,正是突围的大好时机,于是他翻滚着带领战士们发起冲锋,想撕开一条口子冲出去。

可惜两头两尾都被机枪封锁了,根本突不出去。按说,凭地龙滚荆的功夫,他想全身而退是完全有把握的,但手下还有三十二名战士,他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连续三次冲锋都被压了回来,程方明只好带着大家返回石阵之中,激烈的战斗暂时停歇下来。程方明知道,这个石阵抵挡枪弹可以,但如果敌人使用迫击炮,只消三发炮弹,就得土崩瓦解,伤亡惨重。

突围,赶紧突围!望着渐渐发白的天空,程方明更加焦急起来。一旦天亮,突围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突然,程方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乌鲁乌鲁的芦笙曲子。芦笙曲子是那样的古老和苍凉,有着说不尽的苦难和悲怆,既像呜呜咽咽的唢呐,又像深沉辽遠的号角。

芦笙曲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战场笼罩起来。在这密密匝匝、乌云滚滚般的芦笙舞曲中,程方明想起了祝菲和她的舞伴,想起了教他跳地龙滚荆的彝族汉子,想起了聪明美丽柔情款款的方瑰红,也想起了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的父亲母亲,同时还想起了那些曾经跟他交往过的憨厚朴实的苗族朋友。

敌人的阵地上开始发生变化,茄儿腿腿突然大声喊道:“弟兄们,余(滚地龙的姓)司令已经殉难,大家统一听我指挥。我们已经被反包围了,准备撤退!”

可惜他“退”字还未落地,芦笙曲突然一变,变成了地龙滚荆的舞曲,仿佛波澜壮阔的大海,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茄儿腿腿发出一声尖叫,连忙从半山上翻滚下来。程方明看见,四周的山上有着数不清的人影,在冷清清的月光下一边挥舞着砍山刀,一边从山上翻滚下来,树丛荆棘被砍得满天飞舞,气势犹如惊龙滚山,滚地龙和茄儿腿腿带来的土匪,先是傻愣愣地站着,突然尖叫着立跟打斗地朝山下冲来,成了战士们射击的活动靶。

芦笙舞曲惊天动地,连绵不绝,茄儿腿腿滚到石阵前面,双手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高声大叫:“程方明,你不是想杀我吗?有种你就出来!”

程方明把枪插回腰间,从一名战士手里接过砍刀,纵身一跃,从一块巨石后面跳了出来。

茄儿腿腿身子一蹲,先是迈开芦笙舞步,接着以头着地,在地上滚了起来,手里的砍刀忽左忽右,上下翻飞,刀刀都是致命绝招。程方明左一个、右一个、前一个、后一个地接连不断地翻筋斗避让,在连翻了二十八个筋斗后,突然以刀尖触地,身子悬空放平,然后不停地旋转起来!

燕双飞!程方明把朝天蹬和燕双飞巧妙地结合起来。

“呀——呀——吼吼吼——”茄儿腿腿惨叫一声,砍刀带着手掌飞了出去,鲜血喷涌中疯狗般地在地上乱滚,一边翻滚一边嚎叫。

程方明轻轻地向后一飘,在空中连续翻了三个筋斗,才稳稳地落地,然后把刀向前一掷,雪亮的刀光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茄儿腿腿钉在地上。

星星隐退,曙光初现,四周的山梁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苗族女同胞,她们身披战袍,腰系彩裙,头扎红绳,一边乌噜乌噜地吹着芦笙,一边跳着潇洒的舞步。

两百多名土匪狼狈不堪地举着双手,向从山上滚杀下来的数千名苗族男子跪地求饶。郭营长也带着一个连的解放军和一个中队的服务团战士赶到了,看到这一幕,不由惊得瞠目结舌。

一个五十多岁的苗王,背着一把砍山刀,握着一支一丈多长的十二管芦笙,健步如飞地走下山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身穿麻布褡褡的苗族青年,还用担架抬着一名女子的遗体!

“小甜甜——”程方明大喊一声,朝他们飞快地跑去,然手双手扶着担架,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几分钟后,程方明才擦去泪水,缓缓地站起身来,发现那苗王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不就是十年前教他跳芦笙舞的那个彝族汉子么?

苗王看着他,一脸悲痛地说:“程兄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程方明连忙跨前两步,伸出双手与他紧紧相握,激动地问:“大哥,你——你不是彝族吗?怎么变成苗王了?”

苗王说:“其实,我不是果倮木的彝族,而是神仙坡脚的苗家,因族中规定不能把地龙滚荆传给外人,于是就假扮成了彝族。”

苗王转过身去,对着担架说:“她是我收养的女儿,也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数次刺杀滚地龙失败后,便深入虎穴,嫁给茄儿腿腿,故意挑起两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可惜世事难料,解放军打过来后,这两个恶魔又和好如初,于是我们只好动员水箐及周边几个乡的苗族同胞,发动人海战术,用地龙滚荆围歼这群毫无人性的土匪。”

程方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问:“难道,是你故意设局,把我们引入包围圈当成诱饵?”

苗王脸色略显尴尬地说:“真对不起你兄弟,但如果不这样,我们就无法击毙滚地龙,你也无法抓捕茄儿腿腿。设局是真的,但诱饵不是你们,而是我自己。”

苗王挥了挥手,山上又抬下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先前报信的那名苗族少年。

苗王继续说:“可惜我们还是低估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狡诈,被他们识破计谋,半路设下埋伏圈,我小儿子发觉情况不妙后,悄悄溜出来报信,结果被滚地龙发现,尽管他精通地龙滚荆,胸部还是挨了一枪,等找到我们的时候,因失血过多,已经快不行了。

程方明默默地看着一脸悲痛的苗王,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把几个重要匪首押了过来,程方明看了一眼扎着绷带,缩成一团的茄儿腿腿,朝着老家那个小山村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挥手命令道:“带走!”

打扫完战场,部队正要返回县城,一群苗族女子端着米酒、腊肉和糍粑,来到队列前面,依次给每个解放军和服务团战士敬酒,看着他们把酒喝干,把糍粑和腊肉吃完,才让他们启程。

苗王带着数千名苗族同胞吹着芦笙夹道欢送,程方明经过他面前时,哽咽着说:“祝菲是我从小失散的妹妹,小名叫甜甜,右手臂和肩膀上各有一块三角形胎记,三天前被我无意间发现,于是我们就相认了。我怕她出来后盲目寻找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拼命,才继续派人把她看管起来,谁知她——真傻。”

苗王愣了愣,鼻子一酸,泪水又夺眶而出。

三天后,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服务团改编为警备营,程方明被任命为县公安局长兼警备营营长,茄儿腿腿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也就在当天,水箐乡升级为水箐区,苗王祝方明被任命为区民兵营长,县委经研究决定,派他带队赴京,为毛主席和周总理表演地龙滚荆。

[作者简介]胡树彬,1977年生于贵州,穿青人,现居浙江。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研班学员。在《江河文学》《短篇小说》《贵州作家》《青春》《地火》《星火》《延河》《鸭绿江》《啄木鸟》《中国铁路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篇,出版小说集《遥远的小村》,多篇作品入选各种选本和乡土教材、校本教材。

猜你喜欢

方明芦笙苗族
苗族蜡染
岜沙芦笙节
著名旅法诗人 方明
左右为难
你好,芦笙
盛大节庆——苗族牯藏节
苗族民歌
芦笙恋歌
苗族老照片
苗族芦笙制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