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妹
2015-04-30冯伟
冯伟
“川妹”的闻名其实同四川汶川的那场地震并无多大的瓜葛。然而,正是从汶川地震中走出的这位“川妹”,她的简单而又悲惨的遭遇,让我们想到了很多很多。在这样一个小镇的饭店里,漂亮而纯真的川妹是庆幸地逃脱了一场大地的浩劫,而落脚到这里的。可是到了这里,却没有逃脱腐败的社会现象对她的诱惑和迫害。而清除掉这些社会腐败的现象,正是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小说针砭时弊,关注民生,产生正能量,这应该是我们遵循的。
一
川妹来羊汤馆之前,张风不是开羊汤馆的,是开狗肉馆的。可以说张风的狗肉馆开得还不错,有滋有味儿地赚着钱,不说是誉满全城,也算是食客奔涌,如火如荼。
这已经是张风开狗肉馆的第四个年头儿了。在米镇,有很多开饭店的,可有的饭店开着开着就黄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些总来吃饭的人不知所以地在背地里猜想、议论,怎么好好的饭店说黄就黄了呢?他们并不是为吃不到那一口好饭好菜而惋惜和抱怨,而是为了这么赚钱的一个好餐馆黄了感到惋惜。大多的猜想回答是:赚钱了,男人怎么怎么样,或女人怎么怎么样了;再就是被工商怎么怎么样,或被地税怎么怎么样了。而张风的狗肉馆既不是因为他两口子怎么怎么样,也不是因为被工商和地税怎么怎么样,他的饭店黄的原因是因为一条狗。
那是前年的冬天。春节刚过,在正月十六的这一天,张风的“正宗南韩狗肉馆”又要开业了。从春节前的小年儿腊月二十三开始,张风自己给自己放假过年,到正月十六歇了整整二十二天,这在张风开饭店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往年春节这几天,腊月二十九放假,顶多歇到正月初五,初六说什么也得开业了。一般都是歇到初二,初三就上班了。过年了,是人们花钱比较疯狂的时候,也是他赚钱的最佳时机,任何一个有点儿经营头脑的人是不会放弃这种商机的。可张风偏偏在第四个年头的春节这几天歇了起来,而且一歇就是二十几天,未免让人有些不理解。老婆婉梅摸着他的脑袋说:“我看你是钱挣多了,傻了。大过年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在家歇菜。钱也不挣了?过年这几天赚的钱,可是平时的好几倍,干吗在家干闲?”张风躺在被窝里,眯着眼,嘟囔说:“让狗也过个年不行吗?”这话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张风是开狗肉馆的,每隔两三天必须杀一条狗,说让狗过个年也在情理之中,或者说是满有人情味儿的。老婆婉梅犟不过张风,也就跟着在家闲了起来。
过了初一,过了初三,很快又过了初五,年味儿一点点也就淡了。直到正月十五,张风才觉着这年儿也过得差不多了,在家呆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了。十五早上吃完了元宵,突然大喊一声:“明天开业!”
老婆婉梅吓了一跳,问:“不过二月二了?”
张风抻着懒腰,说:“我看你像二月二。”
正月十六的这一天,张风早早地从家里出来,向饭店走去。一路上,该上班的上班,该做买卖的做买卖,市场秩序井然。除了那些该上学的孩子还没有开学,基本上各行各业的人都按部就班了。可能是过年过的,好的吃多了,乏也歇过来了,张风走在街上,觉着自己轻飘飘的,浑身都是劲儿。见大街上走的人,也是精神面貌和节前比有所不同,他们穿得干净了,脸上也有了光泽,当然个别的也有面容憔悴的,像是熬夜熬的,明显无精打采。
张风走着,看着,听着,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满街的新气象,仿佛还残留着年的味道。一家家的店铺贴着对子,写着“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这些吉祥话儿。有的门前还挂着灯笼,大大的红红的,喜庆得很。看着这一切,张风突然感到自己这个年儿歇得有些过长了。年儿是过去了,可并不意味着春天就到了。在北方的这个时候,还正是寒冷的时节。用雅一点儿的话说:寒意料峭。
张风是穿着一件新的红色羽绒服,怀里抱着两挂一万响的鞭炮来到了饭店的。随着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子响起,饭店的门儿开了,紧接着炉灶也跟着红了起来。随后,张风便往外打了个电话,让送一条狗来。一路上,张风想好了,上午有两件大事要做。一是和往常一样买一条狗,杀了;再是在九点五十八分的时候,放鞭炮开业。
张风开狗肉馆的狗源是固定的,在一个叫刚子的狗贩子手里买。他从不东一条西一条地乱买。米镇有个狗市儿,在老电石厂旁边的那个桥洞子里。电石厂解体,狗市还在。电石厂黄的那几年,有人就说,那么大的地方国营企业怎么说黄就黄了?硬是没干过这几条狗。张风和老婆婉梅就是电石厂的工人。企业倒闭,他们是直接受害人,每人得了一千二百元的买断,就算下岗了,成了社会的闲散人员,无业游民。那一段日子,米镇流行一句话:辛辛苦苦三十年,转眼一夜到从前。企业买断一千二,活人不抵狗值钱。
企业倒闭以后,张风手里攥着买断的一千二百块钱,在狗市里来回转,也想着跟一些人做做狗的生意。可转来转去,还是不托底,看哪只狗也不值那么多的钱。他想起了老年人常说的“家趁万贯,带毛儿的不算”。便把一千二又揣了回来。回到家把钱交给了老婆。老婆婉梅看着问:“这钱给我干啥?等着它在家下崽儿啊?”
张风看了眼老婆,说:“它不下崽儿,你也别下崽儿。你要是真的下崽儿了,也得饿死。”
老婆听了张风的话,哭了,说:“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张风见老婆哭了,心里烦,大声说:“就他妈知道哭。天塌下来有大个儿,地陷进去有矬子,你怕个啥?!”
张风在开饭店前,整整在社会上飘了十六年。十六年间干过卖豆腐、卖鞋、卖女人内衣内裤的生意,倒卖过自行车,还有一段跟人家去南方捣腾烟。本应该是赚了一些钱的,突然脑瓜一热,走私家电。那时家用电器很紧俏,特别是电视,走私猖獗。张风第一单就“响了炮”。不仅钱没赚到,屁股上还挨了一枪,至今屁股上还有一道血槽。这一枪可把他打怕了,子弹要不是让车门挡了那么一下,说不定那一枪把他的卵子打碎了,吓得他再也不干了。挣不挣钱是小事儿,命没了可是大事儿。虽说日子过得艰难,怎么活着也比死了强。
张风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伤养好了,也出了院。他带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回了家,以后再不敢做违法的事了。决心走正道,好好做事,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便开了这家狗肉馆儿。
九点多一点儿,张风要的狗有人给送来了。准确一些说,那狗是和张风的老婆婉梅一起到的饭店。从街上往饭店来的时候,婉梅就和送狗的人走了个碰头儿。送狗的是个女的,一个胖胖的女人,虽说是冬天,穿得却很少,身上身下只穿着一套灰色运动服,鞋也不是棉的,是双黑色运动鞋,赤着脚,没穿袜子。张风的老婆瞄了她一眼,心说:一定是刚从被窝里拱出来。胖女人牵着一条狗,这狗和胖女人一样,挺壮实,一身的肥膘。张风的老婆就想,这狗要是杀了,能卖个好价钱。只是两个人不认识,谁都没说话。来到饭店,婉梅进了饭店的屋,胖女人将狗拴在了门外路旁的一棵柳树下。
往日,送狗的人是个男的,叫刚子。今天却来了个女的,张风也不熟。女人把狗拴好,向饭店里喊了那么一嗓子:“狗来了。”
听到叫声,张风走了出来。见是个女的,就围着拴着的狗转了一圈儿。狗不知所以地看着张风,还“汪汪”地叫了两声。张风说:“叫啥?一会儿你就下锅了。”又问送狗的女人:“是刚子让你来的?不是从市场上买的吧?”
女人说:“我不知道是哪儿的,刚子让我送来的。”张风没再说什么,掏出五百块钱,给了女人。女人接过钱走了。
送狗的女人走了。张风返身进了饭店,跟老婆交代一天需要买的青菜和一些油盐酱醋,老婆就去菜市场买菜了。
一晃二十几天没开业了,宰狗的刀有些挂了黄斑。张风把刀拿到外面门前的一块磨刀石上,往磨刀石上撩了一些水,边磨边琢磨着怎么杀这条狗。那狗在门前的树下拴着,长得很大,足有半人高。张风就想,这条狗和一般的狗不同,毛皮铮亮,双目有神。这么好的狗怎么忍心杀了呢?狗见张风看自己,它也在看着正在磨刀霍霍的张风,张着嘴,伸着舌头。由于天冷,随着狗的呼吸,嘴里不断有白气生成,狗嘴附近还挂了些许的白霜。
街上有人走动。在路过张风饭店的时候,有的人望了望在磨刀的张风,还看了看拴在树下的狗,心想这狗怪可怜的。那狗见有人看它,便乱吠了几声。这狗的叫声和其他狗叫得也有所不同,声音清脆而响亮,在街筒子的拢音下有些响彻云霄,震耳欲聋。让人听了畏惧,不敢再看那狗,也不看张风,匆匆而过。
张风依然在磨刀。那霍霍的磨刀声,带着一种杀气,给整个寒冷的街面带来了恐惧。磨了一阵,停下。张风拿起刀,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荡了荡,刮了刮,看了看。然后,撩上一些水,再磨,再试。反复几次,刀磨得差不多了,张风捡起身旁地上的一个被人踩扁了的空烟盒儿,在刀刃上轻轻地走了那么一下,空烟盒立即发出了被割疼了的呻吟声。张风便看见了一道不出血的口子。
张风磨完刀,在盆里洗了洗脏了的手,又站起身,拎着刀来到拴狗的那棵树旁,将刀往树上那么一关,刀就上了树。这树是十几年前市政栽到路边的柳树,已经长得很粗了。只是这些年被张风扎得伤痕累累,有一半树皮斑驳,基本上已经枯死了,另一半还残留着些许的活枝绿叶,夏日里中午过后,门前才能遮到一点点的阴凉。
在张风把刀扎在树上的刹那,狗看见了。它仰着头,张着嘴,看着寒光闪闪的刀子,往后退了两步。
张风哼着歌儿,转身又回到了店里,从门旁的墙上拿过一条围裙挂系到身上。那围裙不是布的,是皮革的,上面早已被张风弄了个血迹斑斑,满是油渍。张风又点燃一支烟,叼到嘴上,来到外面,准备杀狗。
张风站在饭店门前,掐着腰,抽着烟,空气中便多了烟味儿和从嘴里吐出的烟雾。张风看着狗,狗也看着张风。一人一狗,就那么对峙着,默默无语,直到张风把烟抽完。
张风哼着二人转小调儿,来到拴狗的树前,想把拴狗的绳子解下来,将狗吊到树上去杀。没想到的是,张风刚把绳子解开,狗就猛地蹿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张风左大腿的里胯肉,就把张风扑倒了。张风疼得撒了手,狗就跑了。张风被狗咬的瞬间,老婆婉梅去市场买菜还没回来,看张风被咬的只有路过他饭店门前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见张风被狗咬了,躺在地上,捂着出血的裆部在地上滚着,二话没说,叫过一辆出租车,就给送进了医院。
张风被狗咬得不轻。来到医院才发现,不仅他的裤子被撕开了,他的里胯肉也被撕下一块来。大夫对他说:“这一口要是再往上点儿,你那一嘟噜宝贝也就喂狗了。”这使张风极其后怕。相比之下,要比上次挨枪子儿打他的屁股还要恐惧。
张风在疼痛中躺在病床上反思。他先是给卖他狗的刚子打了个电话,问刚子狗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疯狗?刚子急忙来到医院,还给张风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拎来,说绝不是疯狗,只是这狗没少咬人,之所以想把它杀了,就是因为它咬了七八个人,算他张风应该是九个人了。张风听了很是生气,大骂刚子,说:“一只咬人的狗干啥卖我?你不是害我吗?”刚子说:“你开饭店,吃的是狗肉,管狗咬不咬人干啥?把它一杀不就行了!?”张风说:“我没杀了它,反倒让它把我咬了。它要不是疯狗,我能被咬吗?”两个人说来说去就说崩了。刚子站起身说了一句:“活该,谁让你总杀狗,报应!”说罢,甩手走了。张风听了刚子的话,别的没记住,就记住最后的两个字“报应”,便开始恐惧了。
张风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就出院回家了。被狗咬伤,医院除了给打狂犬疫苗,再就是挂点滴消炎,也没什么更好的医疗办法,只能是在家养着,等着被狗咬下去的那块肉长出来,等着伤口愈合。张风每天都拖着少了一块肉的腿在屋里转。还是老婆婉梅提醒了他,说:“要不咱不开狗肉馆,改开羊汤馆吧,羊那个东西挺温顺的。”张风想都没想,说:“我看行。反正门前这棵树上不是吊狗就是吊羊。”
二
宰完了羊,张风收拾收拾就等着上客吃饭了。
张风的羊汤馆位于米镇市政府的后身儿。这是条东西向的长街。路两侧都是做买卖的商铺,有理发的、卖粮的、卖日用品的、卖五金交电的、卖儿童服装的,还有搞传销的、开洋铁铺的、取名的、算卦的、裱画儿的等等,应有尽有。开饭店也不只是张风一家,一共四家,一家是海城馅饼,一家是汤池面条儿,还有一家是没什么特色的普通饭店,再就是张风家的羊汤馆了。四家饭店相比,还真就数张风家的饭店赚钱。
在张风羊汤馆对过是一个叫梧桐的足疗城。足疗城里不仅没有梧桐,凤凰也是野的,养了几个小姐,一天天的里出外进,卖着肉体,做着不雅的营生。当然,招来的都是些男人,年纪大的年纪小的,乡下的城里的,有钱的老板和没钱的乞丐,也不乏那些衣冠楚楚、油头粉面、道貌岸然的人。这些人有时玩高兴了,还要到张风的羊汤馆吃上那么一顿,自然给张风带来了不少的收益。梧桐足疗城的西侧是个十字路口,路口的西北角是个修鞋的,在修鞋的左右有两个女人,是擦鞋的。修鞋的男人五十多岁,满脸胡须,秃子,腿还有点儿瘸。两个女的年纪都不大,四十左右岁,没事儿在一起聊一聊,有事儿就各干各的活儿。听口音男的是本地人,两个女人一个是安徽的,一个是浙江的。掌鞋的不是在露天,有个手推车,手推车上扣着个铁皮棚子,里面除了装着一些修鞋的工具,还可以坐一两个人。每逢阴天下雨或天气寒冷,在外面擦鞋的两个女人都要到铁皮房子里避雨或取暖。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时而也到羊汤馆小酌,虽说不是大吃,要上一两个菜,男的再喝上二两小酒儿,两个女人吃上一些饭,待天色晚了,三个人便推着车回家。谁都说不清他们住在哪里,谁都说不准他们是什么关系,一天天乐乐呵呵活得自在。
经常来张风羊汤馆吃饭的还有那么几个米镇的机关干部,农委的周主任、工商联的郝主席、档案局的何局长、地震局的马局长,还有报社的季主编。五个人都是在单位有些小权的,他们大吃吃不起,小吃还是没问题的。他们成立了一个吃羊肉协会,冬天吃涮的,夏天吃烤的,春秋吃炒的。只要有时间,就往一起凑,轮番着请客,轮番着坐庄,到这里来小聚,喝上几杯,唠着体己的嗑儿,眼睛瞅着坐在路对面的小姐——真叫一个美。
张风抽着烟,在羊汤馆门前坐着,向马路上望,等着客人。
正是上午时分,马路上人来人往,大车小辆川流不息。羊汤馆对过的梧桐足疗城,已经有小姐出出进进了。每天的这个时间,她们都是刚刚醒来,梳洗打扮,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坐在店门前,嘻嘻哈哈地闲聊,表面是晒太阳,其实是招揽生意。这些小姐招揽生意是不说话的,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争个满脸通红。只要她们往那儿一坐,二郎腿一翘,左脚掌上写着五十,右脚掌上写着三十,有心思的内行人,先看左脚,再看右脚,同意了就点头进去。至于进去了干些什么,你想象去吧。
张风在屋里,看着对面马路边上坐着的花枝招展的小姐。他都认识,一个叫黑娃,是黑龙江的,孩子长得不咋地,就是说话的声音好听,能唱一嗓子好歌儿,特别是二人转,唱得让人心颤。听说是参加过什么大赛,让一个导演给祸祸了,结果还没能选上。还有一个叫兰子,爹爹是银行的小领导,手里有了几个钱,包养了一个女人,把她妈和她给甩了,女儿为了报复父亲,就干了这一行。再就是那个“雪里红”,一到冬天就穿红色的衣服,走在雪地里耀眼得好看。三个小姐也都来张风的羊汤馆吃过饭,当然大多也都是那些“疗”客请她们。
张风正看得投入,老婆婉梅走了过来,说:“看看,活儿都干完了?”
张风收回目光,瞥了眼老婆,说:“还干啥?再干就干你了。”
话还没落地,工商联的郝主席走了进来,说:“干谁呀?大白天的。”
老板娘见是郝主席,说:“瞎扯,他没个正经。”又问,“郝主席,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郝主席说:“大部队还在后面呢。”
老板娘说:“还大部队,哪次不就你们五个人。”
郝主席说:“人少了好,人多了你还得宰羊。”
郝主席点了几个菜,也无非是他们平常喜欢吃的那些拌羊肚、葱爆羊肉、手撕羊排,还有一些凉菜。每次都多要,每次都吃不了,吃不了就扔,别让人说自己小气就行。
点完了菜,郝主席坐在店内临街的一个窗子旁,窗口正对着梧桐足疗城。张风记完了菜单,没有急着做菜,要等人来齐了才能做,这是规矩,也是郝主席他们五个人定下来的规矩。张风从柜台里摸出一包中华烟,走过来,放到郝主席面前,问:“今天是主席请客吧?”
郝主席说:“轮到我了,咱得主动点儿。”又问,“对了,我在这儿欠多少钱了?”
张风说:“论个人欠的还不多,你们几个加起来就不少了。”
郝主席说:“明天我告诉他们都来把账结了,这么小的店怎么扛得了赊欠。”
张风说:“没关系,你们是政府,我怕什么,那是多大的财政啊,我还怕你们欠我的不成?”两个人便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
张风的老婆来到吧台前,把张风刚才写下的菜单拿走,到厨房里备菜。饭店本应该分红案白案,白案是指面活儿,其他属红案。原本张风和老婆分得很开,老婆是白案,张风是红案,可干着干着就乱了。饭店虽小,活儿一样都不少,很难分清谁是谁,最后是胡子眉毛一把抓,谁逮着谁干。几年过去了,老板娘便成了多面手。在饭店里,婉梅除了狗和羊没杀过,什么活儿都干过。
张风和郝主席坐在饭桌旁抽烟闲聊。两个人说着话,却都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梧桐足疗城。梧桐足疗的三个小姐,正在那儿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郝主席说:“这些小姐,一天造得更乐。”
张风说:“她们愁啥?无本生意。还是女人好,不仅站着赚钱,躺着也能赚钱。”
郝主席说:“也不容易,什么人都得侍候。”
张风说:“昨天有一个要饭的进去了。进去之前,在我这儿吃的饭。开始要进屋里吃,我没让,买了一屉烧麦在门口蹲着吃的,还喝了二两老烧儿。吃完了,换了一身衣服,就进去找小姐了。”
郝主席说:“要饭的一样有七情六欲。”
张风说:“我在想,这要饭的怎么陪?能给她们多少钱?”
郝主席说:“你还别瞧不起要饭的,张嘴三分利,还不用上税,在街上一走,手一伸钱就来了。全世界什么行当也没有他们的利高,无本,纯利。就是世界五百强的企业,也得先投资后赚钱。要饭的可是零投资,没有任何风险,只要这张脸豁出去了,比咱们赚钱多。”
正说着,档案局的何局长、地震局的马局长、农委的周主任和报社的季主编走了进来。
档案局的何局长看着工商联的郝主席,说:“你来得够早的。”
工商联的郝主席说:“反正在哪儿都是坐着,我一进办公室就头疼,在这坐着可以看看小姐。”又说,“咱不像有些人,一到他请客就直往后邆。”
报社的季主编说:“邆得了初一,邆不过十五,是不是马局长?”
地震局的马局长说:“万一有一个掉头儿了,我就能省点儿。”
档案局的何局长说:“还是工商联好,既清闲自在,又有钱儿花。咱们档案局就不行了,不是上头检查,就是档案升级,三天两头地折腾。一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工商联的郝主席说:“咱们再怎么好也没有地震局好。一年震几次?十年也不一定震一次。这官儿当的,有痨病都能养好喽。”
老板张风说:“你们都不错,政府官员,不愁吃不愁穿。哪像咱们一天天跟头把式地干,不是挨枪子儿,就是让狗咬,这条命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报社的季主编说:“你是给自己干,有盼头儿。咱们是给公家干,没盼头儿。你们是一天数一次钱,天天有盈余;咱们是一个月数一次钱,每个月都那么多。”
老板张风说:“你们虽说一个月数一次钱,可你们有权,含金量大呀,谁求你们办事能白办?再说,还总涨工资。”
报社的季主编说:“咱们再怎么涨,也跟不上你饭店菜价涨得快。上个月你家的扒羊脸儿还38元,现在58元,没到一个月,一个菜你就涨了二十块钱。你算算你家这么多菜得涨多少。”
农委的周主任说:“明天我也开饭店,开个驴肉馆儿。”
工商联的郝主席说:“那我们可得好好捧捧,驴肉可是大补啊。”
众人大笑。
菜上齐了,五个人,八个菜。张风问:“喝什么酒?”
档案局的何局长说:“喝啤的,天儿太热了。”
老板张风又问:“就你们五个大老爷们干喝?不找对过的小姐陪陪?”
工商联的郝主席说:“还是算了吧,省点钱,多吃点儿羊肉吧。那些人都是无底洞,填不满。”
报社的季主编说:“就是,别控制不住,再得一身病,让人笑话。”
地震局的马局长说:“在这儿边喝酒边看看她们就行了,多好啊,还不用花钱。”又说,“要我说,你家应该找个女服务员,年轻漂亮的,既能帮你们干活儿,还能陪咱们喝酒,一举两得,多好。”
正赶上张风的老婆婉梅送酒,说:“下午就给你们去找。我也是累得抗不了了,赶紧找个人,帮帮我。”
来饭店吃饭的人陆陆续续上来了,老板张风里外地忙着。老板娘说:“中午这一阵儿能把人累死,还真得找一个帮帮我。”
地震局的马局长说:“一定要找个漂亮的。即便活儿干得不好,摆在哪儿看着也行啊,秀色可餐,就等于一道特色招牌菜了,一样给你挣钱,能给你引来不少的客人。”
老板娘说:“你放心,一定找个比对面那几个小姐强的。”
正说着,修鞋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跟来了那两个擦鞋的女人。
修鞋的说:“来一斤筋饼,三碗羊汤。”说着,坐到了郝主席身后的那张桌子旁。
擦鞋的安徽女问修鞋的,说:“光喝汤?不炒两个?”
修鞋的说:“今天上午一分钱没挣,炒你呀?”
擦鞋的浙江女小声道:“她是想让你补补。”
修鞋的小声说:“行了,你们俩晚上让我多睡会儿觉就行了。补啥补,一天一头牛,架不住小嘴儿流。我就是把饭店的羊都吃了,也抗不了你们俩抽。”
擦鞋的安徽女说:“今天晚上给你放假一天。”说罢,两个女人窃窃地笑。
修鞋的和擦鞋的说话声音都很低,其他桌是听不到的。这时,张风端上羊汤和筋饼走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
中午,来羊汤馆吃饭的人要比晚上多。除了那些常来捧场的客人外,自然有一些过路的,自然也是来去匆匆。最后吃完的还是那几个干部。当郝主席他们离开羊汤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快上班的时间了。
羊汤馆下午的这段时间基本没人吃饭,也就没事可做。
张风的老婆婉梅就催张风去劳务市场找服务员。
张风说:“还真找啊?”
老婆婉梅说:“找吧,找一个还能帮我干点儿,咱也不差那几个钱儿。”
张风说:“那还是找一个能干的家庭妇女吧。”
老婆婉梅说:“找家庭妇女干啥?当妈呀?!找个小姑娘,年轻的,漂亮的,不干活儿还可以陪那些人喝酒。”
张风无奈,便在老婆的催促下去了劳务市场。
米镇的劳务市场是个新盖的大楼,和劳动局、人力资源在一起办公。所有的劳务应聘都在一个大厅里进行。张风第一次到这里来,有些眼花缭乱。张风在里面转了一圈儿,熟悉了一下情况。按规矩应该先填上一个单子,再交上一百块钱,然后再招人。只是张风不想花那钱。他就在大厅里转,转着转着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挺眼熟。那个姑娘也看见了张风,便站了下来,说:“是你呀,你的腿好了?”这么一说,张风才想起是那天被狗咬救他上医院的那个小姑娘。
张风说:“真是有缘分,又见到你了。那天是你给我打的车,把我送医院的吧?我只顾着疼了,后来想找你,你就走了,我还没答谢你呢。”
姑娘说:“答谢啥,遇见了就帮一把。”又问,“让狗咬了,很疼是吧?”
张风红着脸说:“疼,疼。谢谢,谢谢啊。”
姑娘的脸也跟着红了。
张风又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姑娘说:“我想找一份工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张风眼睛一亮,问:“想找工作?你想干点儿啥?”
姑娘说:“什么活儿无所谓,管吃管住就行。”
张风想了想,又端详了姑娘一眼,才发现姑娘长得俊俏白净,就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的店里吧。”
姑娘问:“你是开狗肉馆吧?我害怕狗。”
张风说:“我不开狗肉馆了,改开羊汤馆儿了。让狗咬那么一次就把我咬怕了。”
姑娘笑了笑,问:“薪水能给多少?”
张风本想说一千五,可见姑娘长得不错,怕留不住人家,又救了自己一次,张嘴就说两千。姑娘当时就同意了。张风就看了她的身份证,一看才知道是个川妹。
姑娘是四川人,叫庞龙梅,今年二十四岁。本应该是能考上大学的,由于家乡汶川地震,死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悲痛之下就没有念书,离开了伤心之地,到处打工,来到了米镇。
当张风把姑娘领到家的时候,老婆婉梅看了也很是喜欢。姑娘的个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的,虽不苟言笑,看上去却温和,也不知什么地方长得有些像《山楂树之恋》里的女主角周冬雨。老板娘拉着她的手对张风说:“咱不叫她的名字,就叫她川妹吧。”
三
川妹的到来给羊汤馆带来了不小的变化。首先是老板张风,干劲儿比先前足了,每天哼的曲子也变了。原来哼的是二人转《猪八戒拱地》,现在开始哼宋祖英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原本是每天九点到饭店,自从川妹来,他不到八点就到了,而且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张风让川妹住在店里,一是解决了川妹住宿问题,二是有人帮着他看店了。既省了给川妹租房的费用,又省了让人打更的钱。这样的好事,张风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窃喜的。
别看川妹表面上软绵绵白净净的,干活儿却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不说,很有眼色,干活儿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这样一来把张风的老婆婉梅给闲下了。平时洗碗洗筷,擦玻璃扫地一些闲烂杂活儿都是她川妹的。老板娘再也不用起早贪黑了。不仅不起早贪黑,而且还晚来早走。早上,一觉睡到自然醒;下午,客人走了,她也走了,回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跳广场舞了。店里只剩下张风和川妹孤男寡女的两个人。
一晃,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一的中午,那几个机关干部又来了,这一次该轮到地震局的马局长请客。当这些人发现店里多了个川妹的时候,无不惊喜。地震局马局长的三角眼当时就亮了,问张风:“哪儿找来的?不错嘛!”
张风谎说:“是我远方的一个亲戚。”
地震局的马局长说:“别护着了,是不是想烂在锅里,不让别人碰啊?”
张风红着脸说:“不是。看你说的。你们这些领导没少捧我,有什么好东西还不得先给你们留着。”
报社的季主编说:“我说老板,看紧点儿,这几个可都是饿狼。”
农委的周主任说:“漂亮女孩儿,不好养啊。”
档案局的何局长说:“不怕狼偷,就怕狼惦记。”
这一顿饭,五个人吃得比平时开心。可以说有史以来,他们没有坐到窗旁临街的位置,有史以来没有边喝酒边看对面足疗城的小姐。今天他们把目光都放到了川妹的身上了。川妹就是川妹,不仅说话的声音和本地人不同,穿戴也不一样。蜡染的青布小衫儿,配着青裤和青色布鞋,脑后留着个长长的辫子,直顺到腰际。胸是挺的,腰是细的,腚是圆的,走起路来,辫子一荡一荡,透着魅力,露着芬芳,带着婀娜。
机关干部的不安分,张风看出来了。心想,有了这个川妹就不愁赚不到钱。
在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档案局的何局长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问张风,说:“能不能让那个小妹儿陪着喝点儿?”
张风心里没底,看了眼坐在门前的川妹,说:“我给你问问。”张风就来到了川妹的眼前,说:“机关那几个领导,想让你过去敬敬酒。”
川妹回头瞅了眼在里面坐着的那几个领导,说:“他们喝他们的,干啥让我敬酒?”
张风说:“就是陪陪他们,喝几杯。”
川妹瞥了眼老板,说:“不陪,我又不是三陪小姐。”
这么一说,张风就没办法了,便冲着坐在远处的何局长摇了摇头。
机关干部这顿饭吃了三、四个小时。最后快到下班的时间了,一个个才醉醺醺地离开。羊汤馆一天的忙碌也就算结束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老板娘在这几个干部没吃完饭的时候就走了,去站前跳广场舞了。饭店里只剩下张风和川妹两个人,显得很清静。饭店就是这样,食客多的时候,有些乱糟糟的烦,一旦没有客人了便闲得无聊。此时,川妹正在厨房里哼着家乡小调儿,洗着盘子,张风在吧台后数钱。如果不忙,张风每天都要在这个时间数一天赚来的钱。只是,今天他数得很兴奋。数完了,他很是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将钱揣到了口袋里,对川妹喊:“我走了。晚上别忘了关门。”川妹甜甜地答应了一声,继续哼歌儿。
老板走了,川妹转身就把饭店的门从里面锁上了。只有这个时候,这里才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川妹依然在刷碗。一双白嫩柔软的手放在满是油渍的污水里洗着碗,洗着筷子,洗着盘子。这是她一天必须干的活儿,还兼着扫地、抹灰、端盘子送菜,以及红白案上的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川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工作累不累,生活环境的好坏对她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一晃,川妹来羊汤馆十几天了。羊汤馆的一切基本上已经摸了个清清楚楚。一天干什么活儿,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包括常来店里吃饭的一些客人,都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也算是混熟了,个别更熟的还可以说说笑笑了。也有些客人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身上摸一把,碰一下,也就那么的了。在川妹看来,人家喜欢自己是件好事,摸一把,碰一下不算啥。老家大地震的时候,受伤的什么样儿的都有,光着下身的男人,裸着上身的女人,缺胳膊少腿满身是血迹的老人孩子,见到了就往外拽,只要有活气儿,拽出来了就往医院送。什么好不好看,羞不羞耻,没那个概念。她亲眼见过一个女军医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几个婴儿喂奶。那时,大爱无疆,是顾不得那么多的。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只要把人救活了,不存在那些龌蹉的想法。那一段时间,她深深地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大爱和友善。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川妹住的是饭店原来的一个小仓库里。几块木板搭就的简易床,一边是她睡觉的地方,一边放着粮食、蔬菜和一些闲置的锅碗瓢盆儿。房间里很静,偶尔能听到老鼠的骚扰之声,川妹躺在床上很快睡去了。